李雲珩離了著雍城好久,流風都一直坐在會客廳內,未曾動彈。
終於他緩緩僵直了身子將那隻小瓷盒收入囊中,才起了身,緩步走進著雍城主殿偏院,他的臥房。房內的一切皆如從前:他慣常用來喝水的杯子倒扣在盤中;木櫃子裏還收著他常穿的幾件衣衫;床頭矮幾上一盤尚未下完的棋局……流風喜弈,而在幽冥他曾拉著來和他對弈的除了江成月就隻有他……時間太過久遠,他已經不記得這一局是什麽時候下的又是緣何沒有下完而被他保留了下來……他甚至不記得彼時他所執的棋子是黑子還是白子了……
實則上,與棋藝一道,他極喜歡卻算不得很擅長,或許對付對付尋常人和江成月尚算得心應手技高一籌,到了真正的高手麵前還是差了一口氣的。想到這裏流風苦笑了一下,許是……他們白月島魔族出身的,當真天生不適合玩什麽陰詭計謀,包括他父親白寄菡在內都帶了幾分不切實際的天真和執著。
而他呢……生前身在將門世家,從小耳濡目染,棋盤上的行軍布陣一樣不落下風。現在想想,他以為的旗鼓相當,實則上,是被不著痕跡地讓了一步的。那是他對他能盡的溫柔,藏在心底最深處的。
從前他對他生前所知不多,著他去救李雲珩的那夜,曾聽聞他對江成月談及前身,順著那道線索去查,才查到關於他的從前的蛛絲馬跡:承宣五年,還是李雲珩那個三皇兄宗邖哀帝李雲逸在位的時候,他所在的家族尉氏把持兵部,位高權重戰功顯赫,強敵來襲匪寇犯境,尉老大人朝堂上力排眾議主戰,與其時在位的哀帝李雲逸聖意相左,哀帝早不滿尉氏前朝舊臣功高震主,和佞臣相謀將尉氏子弟紛紛派往疆場,卻暗中切斷補給,一點一點折了尉氏左膀右臂剪除尉氏羽翼,以致兵敗求和,尉老大人憤而自縊,接著尉氏一族被哀帝鏟除殆盡。尉氏滿門忠烈一朝覆滅,民怨沸騰;甚至承宣八年李雲珩起兵逼宮都可以說是因順應民意才會那般勢如破竹,其中算來亦有尉氏的一份功勞在。
他生前的結局是戰死沙場的,卻未能馬革裹屍還。殺死他的不是敵軍的刀槍而是上位者的謀算。
他亦去過那片戰場,結果卻隻能茫然徘徊。百多年前的古戰場,枯骨數以萬計,他認不出來……哪個才是他。
明知道,他魂魄已散,遺骨找到也沒有用,卻依舊去求了玄清……想著他查一查具體是那個方位。然後……李雲珩便將他所求的,送了過來。
流風攥緊被他收入了袖中的瓷盒,尋不到,痛徹心扉;尋到了,一樣痛徹心扉。
他生前死後,皆正直不阿寧折不撓,卻為何,都沒能落下個好的結局?
宇殊……到底是誰對不起了你呢?最後說著了無牽掛的你,心中可有恨?
隻可惜……他永遠也不能知道答案了。
流風離了著雍城後,直奔著白月島而去。
十年前魔君出世一戰之後,他大仇得報離了天界,便不再顧忌會暴露自己和白月島魔族的聯係,時隔了近三百年,他踏上從未涉足過的“故土”。
白月島乃是隱世魔族,當年白寄菡屠戮全族後自絕身亡,他姑姑身受重傷急急離了冥界,本以為會看到殘垣斷壁枯骨遍地,結果竟意外地遇見值守於此的管家。開口相詢才得知,那管家竟是隸屬婁涿殘部。原來當年最後驚聞噩耗後為白月島一眾收拾殘局的居然是婁涿裂陽君……
也許當年的裂陽君最開始,對他姑姑當真有幾分意思的吧,不然也不會巴巴追去了人間,流風有些好笑地想。隻可惜嫁進婁涿等於永遠困在幽冥……所以他姑姑不願意。流風現下也分辨不出,錯過這段姻緣於他姑姑而言到底是幸或不幸。但終歸,既成的事實誰也沒法改。
那管家得知了他的身份後,有些詫異他是隻身前來的,流風不解,管家便領著他進到了白月島宗祠。魔界大氏族的祠中通常會供奉全族的命牌於此,在那裏,他非常詫異地看到了他和江成月的名字也皆列於其中,在輩分最小的那一列,且全族也唯有他和江成月的命牌尚完整,其餘皆是殘缺不全,表明命牌的主人都已身隕,是以管家才會發問。
白星嵐,他的真名,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刻在命牌上。而能立下此命牌的,唯有他身為族長的父親。
那一日,他堂堂一介鬼王、鬼境雙絕之一、得飛升過的天界仙君……跪在祠前佝僂著哭得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涕泗橫流毫無形象可言。
有了這一層聯係後,現下流風有求於這管家一件事。
不多時日後,他備足重禮,在管家的引領下親自前往婁涿拜訪了夜淮山。從前他和夜淮山都是彼此聽聞過對方但是未曾見過麵,後因為江成月的關係甫一見麵就劍拔弩張,那時候同在閻丘氣氛也是怪怪的,沒有鄭重其事打過交道。
夜淮山實則上是個熱心腸的,誤會解開後也就冰釋前嫌,再加上白月島魔族和婁涿從上一輩就諸多淵源,便沒有推拒。他重新出山,替流風鑄造了一件新的法器——幻空。
因為在鑄造的時候,加入了宇殊的遺骨,幻空鑄成之後經過流風數百年的溫養,待到它能化形之時,便和他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身形……就連神態舉止,都十分相似。
而自幻空修出靈智能化形之後,他就非常不解他家主人緣何時不時就會盯著他的臉發呆,有時候明明對他說著話,忽而卻雙目失焦放空,思緒不知飄向何處。
流風明白,這件法器如它的名字……終究不過一場虛無的幻夢罷了。它不是他,也永遠不會是他……
……
另一邊,回到鹿菀苑的擎昌君莫名遭受了一場“無妄之災”,第二日扶著幾乎斷了的老腰,走起路來姿勢都不太自然。消了火氣的李雲珩也有些懊悔,見他“舉步維艱”的模樣便伸手去扶,那小心翼翼的模樣,跟攙扶著自家即將臨盆的媳婦似的,氣得擎昌君朝他連翻了好幾個白眼。
江成月小心走到前廳坐下便迫不及待地拍著桌子朝他憤而討要說法。
李雲珩緩緩在另一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將流風和宇殊之間的事事無巨細說給了他聽。
果然,他皇兄聽完以後亦是唏噓許久,長籲短歎地,也有些自責。“我若是當初一察覺到他話裏麵不對,拚死攔住了他就好了。”江成月喃喃道,懊悔得要死。
李雲珩隻能安慰他:“便是‘論資排輩’,錯也不在你。著雍城是我派他去的,無相空刃陣是尤淵誆你去的……”
兩人相顧無言以對,沉默不語。
這之後一連許多天,江成月心底都沉甸甸的,情緒低沉。
這日李雲珩忽對他道:“時候差不多了,走吧。”
江成月不解:“去哪?”
李雲珩淺笑道:“帶你去收徒弟。”
兩人出了鹿菀苑緩步走在鎮子街上,沿路街坊鄰居這些時日後都混了個麵熟,偶有一兩個熱情的也會上前招呼:“兩位道長,散步麽?”
李雲珩性子冷漠,和這些人最多做到點頭之交;擎昌君隨和,隨意閑話兩句,互相禮貌笑笑便打發了。
知曉是要去見小永銘,江成月心裏又激動又好奇,偏生李雲珩四平八穩巍然不動,他也隻好耐下性子但見真章。
鎮子不算大,不多時兩人便走到了頭,李雲珩帶著他在鎮上私塾前停下了腳步。江成月正奇怪,卻聽見私塾內傳來十幾個童子稚嫩的童聲,書聲琅琅,而外麵空地上,一個小小的落寞身影蹲在不起眼的角落,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那身影江成月再熟悉不過,是小永銘的。
李雲珩裝作有點兒好奇,不經意般踱步過去,看著地上小永銘寫的那些,小永銘看見眼前的陽光被陰影擋了,抬起臉來。
李雲珩靜靜看了一會兒,忽輕聲道:“字錯了。”
小永銘有些不知所措,小小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和慌亂。
李雲珩拿腳尖點了點他寫的幾個錯別字:“‘澹兮其若海;颶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澹’、‘颶’和‘鄙’字都有錯。”言畢,他俯身於地麵拾起先前小永銘扔下的樹枝,蹲下來,在旁邊替他糾正了過來。
小永銘怔怔地看著他,好半晌才嚅囁著道:“謝,謝謝。”
李雲珩扔了樹枝,對他露出迷人的淺笑,柔聲問道:“你知曉這幾句的意思嗎?”
小永銘紅了臉,老實地搖了搖頭。
李雲珩笑道:“若不知其意,光會讀寫,也沒什麽用。”
李雲珩說完,也不走,托著臉手肘撐在膝上看著他,像是靜待他發問。
小永銘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問道:“先生……能為我解惑麽?”
李雲珩道:“也不是不可……不過這裏麵的道理深而廣,便是我三言兩語解釋與你聽,你也未必能領略。同樣的句子,你今日讀和你十年後讀,百年後讀,都會有不一樣的感悟……”
小永銘似懂非懂地看著他,一臉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