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成月拎著剛買的炊餅進了屋,那一位奮筆疾書的空檔恰巧伸了個懶腰,一回頭便見著他進來,唇瓣立即浮現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擎昌君走過去把吃食放一邊就往桌上一趴,一手托著腮一手撿起他在寫的看兩眼,似懂似不懂地,他撇撇嘴又給他放了回去。

因著北荒冰原星位與三界不同,三界所有涉及天幹地支的知識便與北荒不同,李雲珩於是在修習閑暇之餘有了一項偉大的副業:他要照著這些年在三界所學的知識,為北荒也撰寫一套關於異世的星象推演體係……他這一項研究涉及的體量太大,一時半會兒也搞不完,但現下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先前在冰原,江成月閑來無事除了看話本子也會給他幫幫忙,但僅限於謄抄下手稿,剩下就隻餘端茶倒水研墨裁紙可做了。李雲珩研究的那些,光看著他都有些頭大。

見他皇兄悻悻的摸樣,李雲珩有些好笑,難得起了點兒惡作劇的心情,拿筆尖輕點了一下他的鼻尖道:“又去了?都和你說過了不要老是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看上人家阿娘了呢。”

擎昌君輕輕歎了口氣,伸手拭了鼻尖墨點,愁眉苦臉道:“眼見著都過了大半個月了,‘鹿菀苑’都快修得差不多了,稗兒和他娘那邊對我們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上次我們說要收玄門弟子,整個鎮子的孩子幾乎都來了,他阿娘也沒讓他來測試靈根……你又說不可以操之過急,如此我在她那攤子前走來走去也不過是個過路人而已……一點兒進展都沒有。要不……我還是直接上去說他有靈根好了吧?”

李雲珩淺笑著糾正他道:“是永銘,他已經不是稗兒了。”小稗兒這一世身份是沒落的望族,祖上也是顯赫過的,他爹娘起名字倒不像上一世的爹娘那般隨性了。

“是是是。”江成月便跟著改口,“永銘,永銘……那我要怎麽收到小永銘做徒弟呢?”從前為了不收徒弟他勞心煩神,現下為了收徒弟一樣勞心煩神。

李雲珩搖頭不讚同道:“他本無靈根,騙他說有,不妥。若他當真因此於玄修一道心存希冀,刻苦努力一無所獲後才發現你騙他……你有想過他的失望嗎?”

江成月苦著臉道:“那怎麽辦?”

李雲珩笑道:“不著急,現下第一步已經邁出去了,後麵的事,時機到了自然順理成章。”

江成月蹙眉:“那就是等,隻能等唄……”

李雲珩道:“稍安勿躁。”

江成月攤手:“好吧。”

……

小院修葺完畢,兩人沒幾日果真搬了進去。

這日江成月坐在廳中翹著腳兒一邊吃著點心,一邊隨口歎道:“哎,還是西泉閣的味道好。”

李雲珩道:“那便去唄。”

“去哪兒?去西泉閣?”

“嗯。”

江成月想了想又道:“算了,太麻煩。”雖說可以設個瞬傳術,不過片刻就能到閻丘,可隻不過因為貪嘴這般浪費法力,實在過了些。

李雲珩道:“有什麽麻煩。”見他皇兄搖頭,忙又軟聲哄道:“我也想吃西泉閣的‘金果子’了,皇兄就當陪我去吧。再則這邊的事暫且穩定了下來,一時半會兒除了等著也沒別的可做……恰好咱們回去閻丘,我也有些事情要辦。”

擎昌君明知曉他是哄他的,偏生到了李雲珩嘴裏就說得有理有據尋不得半處反駁的地方,隻能點頭。

兩人到了閻丘,雖是為了去西泉閣,可到了玹霖君家門口不進去打聲招呼有些說不過去,李雲珩便又攜了他皇兄上門拜訪。柳清輝這般滴水不漏的人物自然是很熱情地招待二人,寒暄得差不多,李雲珩卻著江成月在閻丘多待一日等他,說是去辦事。江成月這才詫異,他還當真是有別的事情才和他一道回來的。

足等了一日,李雲珩才回來。

江成月無聊至極,噘嘴道:“去哪兒了?事辦完了嗎?”

李雲珩卻有些吞吞吐吐:“差不多……還得去個地方。”

江成月道:“我陪你一起。”

李雲珩看向他,神色有些凝重:“皇兄……當真要陪我去麽?”

江成月被他說得有些驚詫,問道:“你這是……要去什麽地兒?搞得要上刀山下油鍋一般……話說回來,便是上刀山下油鍋,三界哪兒還有我不敢陪我家寶貝兒走一趟的麽?”

李雲珩沒理會他戲謔的部分,沉聲說了三個字:“著雍城。”

頃刻,對麵那剛剛還拍著胸脯叉著腰的人,滿腔豪情泄了個盡。

兩廂沉默半晌,江成月難以置信問:“你要……去找他?”

李雲珩點了點頭。

“我……我還沒……準備好和他見麵。”

李雲珩也不勉強,柔聲對他道:“那在外麵等著我便是。”

江成月沉默地點頭。

一別十一年,李雲珩才再次踏上這座冥界之城。他來的時候事先和流風打過招呼,是以那一位已經早早遣散周邊閑雜人等專心致誌地在門口侯著他了。

這兩人之間互無好感也沒什麽寒暄必要,相互頷首致意便算是一禮了,流風領著李雲珩往裏走,入了會客廳兩廂分坐了,便開門見山問道:“不知上仙所來何事?”

事實上在開口詢問之前,流風卻是對其來意已經猜了個大概。若說能讓他和眼前這位聯係起來的,除了江成月就是宇殊;至於江成月嘛,李雲珩在或不在的時候他都未曾和自己聯係過一次,是以流風也知曉他依舊對自己從前對他的利用無法釋懷,以李雲珩冷漠的個性,他皇兄都不放心上的人他更不會放心上,總不可能是巴巴地跑來告知他這個表哥他表弟現下過的很好叫他放心的吧?身為仙君連靈核都能挖去給人續命的,現下曆經千難萬阻才能得以兩廂廝守的,不消說流風也知道他表弟在眼前這人身邊一定會過得非常好……那麽,李雲珩此來就隻能是因為……宇殊?

果然,不多時李雲珩默然地從袖籠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瓷盒置於桌上緩緩推向流風,流風垂目盯著,半晌沒有動靜。

李雲珩道:“聽聞仙君在找他的遺骨?”

流風一怔,見自己心頭的猜想被證實,心中一時百感交集五味雜陳,酸澀有之,憤恨有之,激動有之,妒忌有之……更多的,卻是悵然。

他曾於玄冥殿去求過玄清一次,求他去查他的生前事……恰是那一次,叫他遇見了一個不該出現在幽冥的陌生少年,他本還好奇對方身份,現下才知曉,是李雲珩的人。

銀芒此次回北荒冰原朝李雲珩匯報的事,他並沒有全部告知江成月,關於流風和宇殊這一段,就被他按下了。

流風微微露出苦笑,伸手按在了那個小瓷盒上,心頭再多不願,還得抬了頭去瞧李雲珩,麵帶譏諷回到:“想來我需得多謝上仙垂憐。”

李雲珩這般機敏的人物,怎會讀不出那語氣中的憤恨,蹙下眉,聲音雖冷硬,卻還是解釋道:“他曾效命於我,亦不過為表感激罷了。”

流風將小瓷盒按牢了,收了回來,指尖在盒上精美花紋間輕輕撫摸著,冷笑道:“既是感激,也是忠心……他那樣一個人,實則上,很不適合上仙派於他的這份差事。”

這話裏的控訴就很直白了。

李雲珩也沒著惱,事實上關於宇殊,他的確是帶了一絲愧疚的。但也僅限於對宇殊,對眼前的流風,他自認沒一點對不起他的地方。他的確沒有想到派宇殊來著雍城會讓他最後落了個魂飛魄散的結局;而流風……雖也是陰錯陽差,卻一樣差點兒害得江成月魂飛魄散。李雲珩迄今不敢想如若不是柳清輝的“一念之差”,多管閑事換下那顆滅情丹,他和他皇兄的結局隻怕比眼前這位更淒慘心酸。他對流風的痛恨一樣不比他對他的少,他肯來,一看江成月的麵子,二也是為著對宇殊的歉疚。

想到這裏,李雲珩冷冷笑了笑,沉聲道:“他魂魄已散……你該明白,便是尋得他的遺骨,現下也隻是件死物,留下左右不過做個念想罷了。我言盡於此,其餘的,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東西送到,他也不欲多留,起身告辭。

流風怔怔地坐在原地,垂目盯著桌上那個小盒子,由他自便去了。

哪怕還殘存一絲一毫魂魄,亦可當作種子一般,存有一絲希望終有一天能將魂魄養全;可若是煙消雲散到一絲一毫都不剩,那便是什麽大羅金仙都回天乏力的……很可惜,宇殊屬於後者。天火加九天玄火……斷沒有給他留一線生機。

李雲珩心情沉重,出了著雍城身形一頓便消失了,再現身時,已經在人間。

他到了和他皇兄約定好的地方,但見他皇兄竟然領著一群鄉鄰稚子正嬉鬧。擎昌君在郊外等著他等得無聊,恰巧看見一群淘氣孩子嚷嚷掏鳥窩,忽起了興致加入他們,現下正站在樹頂最高處的枝椏上,小心翼翼攀在鳥窩前。下麵一群小孩子昂頭看著他又叫又跳拍手叫好。

江成月踮起腳,眼睛正夠到最高處的鳥窩前,窩裏三顆小小的青皮鳥蛋,一顆剛剛破殼,雛鳥張著嫩黃小嘴,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什麽動靜,隻以為是父母回來了,輕輕哼唧唧了兩聲要吃的;另外兩顆則連殼都還沒破呢。

江成月心底一時不忍,撿了那顆破殼雛鳥褪下的空殼在手裏,一躍又一跳下了樹頂來,朝那群小孩張開手,一本正經不無遺憾地撒謊道:“沒有鳥蛋,隻剩下碎蛋殼了。”

小孩子們頓時撇嘴,非常失望。

眼見著那群孩子裏麵已經有扁嘴要哭的了,江成月忙彎下腰,正要去安慰兩句,餘光瞥見不遠處李雲珩的身影,忙直起身來,朝他笑得陽光燦爛地揮手示意:“阿珩!事兒辦完了嗎?”

李雲珩遠遠看著他的笑靨,尚未從惶恐、後怕和慶幸的情緒中擺脫出來,再想想這混蛋的那顆滅情丹,依然不能釋懷,更帶了恨不能將其啖肉飲血的憤恨。

身形一頓他已經到了江成月麵前,那一位尚未來得及驚訝忽身體一輕被人攔腰扛起,李雲珩的一個瞬傳接另一個瞬傳,頃刻便帶著他皇兄消失蹤跡。隻餘下一群稚子立在原地呆若木雞,恍然不知剛剛發生了什麽。

天旋地轉間,江成月隻覺得身體向下墜落,剛出於驚恐而要自救,脊背已經貼上了鹿菀苑柔軟的床鋪熟悉的緞麵被單。

他攤在**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不解地看著身前李雲珩陰沉的臉色……

所以……所以又是哪裏,怎麽惹到他了?

“阿……阿珩……你生氣了?”眼見著那一位已經開始動手剝他的衣衫,可憐的擎昌君一邊徒勞撲騰了幾個反抗的動作一邊小心翼翼地問。

“你說呢?”李雲珩語氣極度冷冽,稱得上咬牙切齒,看來怒氣值不低。

“為,為什麽呀……”腰封被扯開,係帶也散了,雙手被縛在頭頂,眼見著風暴來襲,擎昌君做最後的掙紮想“死”個明白。

李雲珩俯身湊在他耳邊,邪氣地笑了笑,輕聲道:“嗬,你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