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洛擎遠的問話,陸知意身體一僵,他來的路上沒有遮掩,就算他現在不說,洛擎遠不久之後也能查出來。指甲嵌入掌心,疼痛使陸知意恢複冷靜,他笑著說:“就是城外的那個園子,皇上賜給我的生辰禮。”

他沒看見,當他說出這句話時,洛擎遠驟然變化的臉色。洛擎遠握緊輪椅扶手,前世的記憶緩緩浮現。這半年多來,他其實總下意識避開那個地方,畢竟關於那裏的印象,絕大多數是差的。

除了暗衛司外,前世,那座園子還是他與陸知意的葬身之地。陸知意挖通後山,在榮王府與暗衛司之間修了一條地道。他還記得陸知意說,因為自己做了太多壞事,所以要隨時做好逃命的準備。

那時,他就知道陸知意已經擅自定下他們最後的結局。

洛擎遠記起來,陸知意十二歲時,皇上賜給他這座皇家園林。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那一年,他隨舅舅去軍中曆練,一年有大部分時間都不在京城。送給陸知意的生辰禮,也是他托旁人帶回京城。

同年,霍秦羽失蹤,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前世,直到洛擎遠身亡,他都沒有查到任何有關霍秦羽的消息,霍秦羽就像是憑空消失了。重生之後,洛擎遠順著前世查到的線索繼續追查,還是沒有收獲。

雖然洛擎遠此前還沒發現陸知意去過那個園子,但想到他許多不對勁的地方,洛擎遠很難不去懷疑,陸知意與暗衛司的聯係比他知道的還要早。他回來晚了嗎?他盯著陸知意的眼睛,把人看得忍不住躲。

“去那裏做什麽?”

陸知意擺擺手,一臉無奈道:“還不是焦姣,她和幾個朋友想借我的地方辦詩會,說是那裏寬敞。自從我得了賞賜,就再沒去過,估計已經亂得不行,所以今天就帶著人過去把那兒整理整理。”

“原來如此。”洛擎遠看起來像是信了,“看來世子對焦小姐很滿意,這麽為人考慮。”

“還……還好吧。”陸知意道,“太後身體不好還要為我操心,無論滿不滿意,我總要做個樣子。焦姣看起來不怎麽喜歡我,估計過些日子就會回絕。”

“婚姻大事,的確需要慢慢考量。”洛擎遠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麽心情。

“不提那些,煩都煩死了。”陸知意起身倒了一杯冰涼的茶水,他背著洛擎遠慢慢喝,“對了,今天我去看,發現那裏的景致還不錯,後山還有溫泉,等下個休沐日,我帶你去那裏吧。”

“可以。”洛擎遠應下。

“那我這兩日再過去好好整理一番。”陸知意想到洛擎遠的腿傷,“你現在可以泡溫泉嗎?”

“無礙。”

陸知意順著話頭繼續問:“神醫師父有說什麽時候為你醫治腿傷嗎,都已經回京這麽久,他人呢?”

“師父說還有幾味藥材缺失,需要慢慢尋找。如今毒已解,就算腿上有傷,也沒什麽妨礙。”洛擎遠道。

“是啊,你武功蓋世,這點傷算什麽。”陸知意撇撇嘴,“誰不知道,短短兩個月,洛統領就在禁軍營一呼百應。”想到幾次溜去偷看,洛擎遠身邊都跟著不同的人,相同的是滿眼寫著崇拜,陸知意一肚子酸水咕嚕嚕往外冒。

“差不多得了,別人說就算了,你也好意思吹噓?還在我麵前說。”洛擎遠失笑。

“才不是吹噓,在我心裏,你本來就最厲害。”

陸知意見好就收,與洛擎遠說起了京中趣事,氣氛還算和諧,洛擎遠也沒繼續追問暗衛司的事情。

生怕洛擎遠不相信他的話,次日,陸知意還特地帶著焦姣過來與他解釋。欲蓋彌彰,洛擎遠在心裏評價。他目送陸知意與焦姣離開,又過一會,洛擎遠換了一輛低調不顯眼的馬車,朝京城外飛馳而去。

園林外,招福已經垂首在那兒候著:“世子,還是審不出來。”

在晏帝麵前告發的人是榮王府裏的老仆,比齊霜進榮王府的時間還要早,如今,他一家人都還留在榮王府。陸知意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幾乎是在榮王封王建府時,那老家夥就往榮王府裏安插了人手,這是做了多少壞事,才一個人也不願意相信。

誰料到,又有人買通了老家夥的探子,真是狗咬狗,一場好戲。

陸知意一路穿過長廊,滿目好風光,卻沒人願意去欣賞。

扶手上刻著一個標誌,若是有人仔細去看就會發現,這個標誌出現在大晏許多地方。過了數百年,其實暗衛司最重要的不僅僅是那群武藝高超、神出鬼沒的暗衛。

他們同時還掌控著大晏暗地的情報網,這一部分才是晏帝最想要的,也是秦楓荷當年交給晏帝的東西,條件是換秦家不知情之人平安。她交出去的時間也不是去世前,而是成婚當日。

秦楓荷明白,秦家世世代代為大晏皇室沾滿人命,遲早會走到鳥盡弓藏的地步,尤其碰上如今這位滿心猜忌的君上,更加無法得善終。好在,秦家早有準備,隨著時間推移,就連秦家主脈這一支,大部分人都不再接觸暗衛司。

就算將情報網交給晏帝,秦楓荷也留了心眼,她將真正號令整個暗衛司的密令留給了小兒子,還在去世前通過身邊晏帝留下的探子透到他耳朵裏。就算這樣說十分危險,但至少能暫時護住他們的命。

秦楓荷完全不相信晏帝,她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將所有底牌交出去,那就意味著,她,兩個孩子,還有秦家所有人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正因為如此,晏帝這些年才會有所顧忌,不敢明著苛待陸恪行兩兄弟,隻滿心算計,希望他們反目成仇。晏帝從不相信皇家有兄弟親情存在,他與那些一母同胞的兄弟,最後不也是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一隻白鷹俯衝而下,停在陸知意肩頭。

從園子後門出來,再穿過山穀,麵前的景致豁然開朗。數條路交織又分離,路麵看似平坦,實則布滿各類機關。如果有人不小心闖入,都不需要暗衛出手,就要褪下一層皮。

再繼續往前走,陸知意聞見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無論過了多少年,他都不能習慣這個味道。他手指撫過腰間的香囊,裏麵剛換上葉子送過來的香料,由洛擎遠親手所製。

其實陸知意並不害怕洛擎遠知道他的身份,他怕的是,洛擎遠會因此疏遠他。他一直明白,洛擎遠希望他無憂無慮活著,不摻和進任何陰謀詭計中。他伸出手,雙手素白幹淨,一看就被精心護養著。

當初,他被陸恒在冷宮關了一夜,手上腳上都生了凍瘡,又痛又癢,被他撓出橫七豎八的血痕。那時,洛擎遠剛跟著師父學醫,熬了好幾夜給他配置了藥膏。後來每一年,隔些日子,葉子就要送來一堆瓶瓶罐罐,榮王與齊霜笑話他比別人家的千金小姐還要嬌貴。

因為害怕磨出繭子,就算進了暗衛司,陸知意也不肯習武,無論握刀還是執劍,都有可能傷了手,所以最終他隻學了輕功。可惜無論他如何精心保護,這雙手還是會變,偶爾做噩夢,陸知意會看見他的手變得粗糙可怖,沾著不同人的血。

若有朝一日,洛擎遠知道他其實是個滿手鮮血的瘋子,大概會徹底失望,然後立即遠離他吧。陸知意笑容苦澀,心道,那我還是要繼續纏著你,無論是生是死。

地牢裏燃起兩排火把,木質刑架上綁著人,看著約莫五六十歲,破爛的衣衫下全是鞭痕。陸知意看著那張不複熟悉的臉:“吳伯,還是什麽都不肯說嗎?”

“沒什麽好說的,世子難道想屈打成招?”吳伯的笑聲回**在地牢,“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榮王意欲謀反。”

陸知意連眼神都沒變一下:“聽說你新添了孫子。”

“是又如何。”吳伯道,“我可不止一個孫子,不像榮王,還有世子您,已經是斷子絕孫的命。”

“你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陸知意笑意盈盈,“我說的可不是王府裏的那些孩子,據我所知,幾個兒子都是你收養的棄嬰。這些年,你送去河州的東西倒是不少。”

地牢的另一端,忽然遠遠傳來嬰兒的啼哭聲,沒一會,那哭聲就停了,似乎是孩子又被人抱遠。

“地牢陰暗潮濕,實在不適合嬰兒久待,吳伯,難道你以為自己死了就能保全家人嗎?”陸知意道,“我這人睚眥必報,那個孩子哭得我心煩,他能活多久,全賴您一句話。”

吳伯發瘋一般揮動胳膊,帶起沉重的鎖鏈:“陸知意,你不得好死!”

“我的死法,暫且不用你關心。吳伯還是先考慮清楚,你該怎麽死,你的兒子孫子又該怎麽死。”陸知意叫來招福,“先緩一緩,別真把人打死了,明日我過來繼續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