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巴掌拚盡宋沅一身力道,不僅將巫鹽麵孔打偏過去,連他自己也伏倒。

巫鹽不敢置信地撫了自己泛起緋紅的麵頰,旋即便是大怒,粗暴地抻手捉住忤逆人族的頭發,將他頭顱狠狠拽起。

一絲掙紮都無,輕而易舉。

隻見宋沅麵孔蒼白至極,冷汗涔涔,雙目緊閉著,眼睫和額發都濕漉相黏。

分明受了巴掌的是巫鹽,他反倒受了重創似的昏過去了。

原先的怒火便煙消雲散,巫鹽臉孔上迅速略過一絲無措,隨即起身,幾步下榻,不顧自己形容狼狽,高聲疾呼:“來人,來人!”

*

宋沅再醒來,便不曾見到巫鹽了。

隻聽得偶爾有些魔宮侍女、粗使仆人若有似無地說些古怪的話。

例如他問此地是魔宮何處。

那侍女便低眉順眼地回他道:“此處是三殿下的魔宮主殿,殿下不好女色,從前除去灑掃侍從,從未有過除殿下之外的人踏入的。”

宋沅從前與魔族交際僅限於與巫鹽交手,對魔族也一知半解,隻知他們生得異族模樣,便自認起源於梵文神話中的波旬魔王,以魔帝為尊,現下統治與凡間帝王倒有些相似。

聽聞侍女所言,又見她魔族麵貌,宋沅隻覺如鯁在喉。

在魔族地界,這些侍從自然為巫鹽明裏暗裏說好話,知曉人族看重貞操名節,言談間還要特地提及殿下不好女色。

宋沅不快,隻淡聲道:“問什麽便答什麽,不必加上那些,巫鹽是個什麽東西,難道我不知?”

魔族侍女不敢接這話,望他一眼便垂下頭噤聲。

宋沅不食魔界五穀,更厭惡那些掠來還沾著血的珍寶,他是在天心宗的屬地被掠走的,此事涉及二宗顏麵,天心宗若不救他,難以給天下交代。

仙魔二道已多年不曾興起戰伐,他不相信魔族願為巫鹽這點齷齪貿然開戰。

他一直在等巫鹽來見他,開些條件之類的,哪怕是策反他呢。

其實宋沅現在也難以完全相信巫鹽那些胡話,如侍女所說,巫鹽在他印象中,並非為美色所迷之人。

宋沅也不覺著自己有什麽美色。

一切大抵是從他言說自己已有丈夫開始的,宋沅左思右想,明了此人不過是不想叫他好過罷了。

為了魔族的一句胡話猜疑自己的舊友,宋沅又不是犯了癔症。

除去佛修,哪個宗門的人不是幼時便受掌教教誨,魔族天生殘忍暴戾,本性薄涼,過往前輩血淋淋的先例都是證明,魔族絕計不可信任。

後來他在終日無聊等待中也明了了,巫鹽不會來見他。

無論他怎樣問詢,問詢何人,得到的結果都是一樣,三皇子殿下俗務繁忙,三皇子殿下有要事在身。

後來連他身邊的侍女也少了。

不過有一位麵上有三道紅紋的侍女倒一直在他身邊侍候,因此不免被他也套了些話出來,諸如四皇子殿下回到魔界,三皇子殿下原先唾手可得的皇位霎時多了一有力競爭對象,近日才會如此繁忙。

“四皇子?魔界還有四皇子麽?”

名喚霓匙的侍女低著頭,猶豫片刻才答道:“是的,四皇子殿下...乃是陛下早年間與人族女子所誕,一直在人族生活,前幾日才回到魔界。”

“人族?”宋沅有些疑惑,他印象中仙魔勢同水火,魔族對凡人更是不屑一顧,“他母親是人族修士?”

似乎是不欲多說,霓匙吞吞吐吐地道:“嗯...”

“我記得,你們魔族對魔脈相當看重...魔脈低微便是低等魔族...”宋沅問道,“有人族血脈的四皇子如何能得皇位呢?”

言及四皇子身份,霓匙神色似乎更緊張了些:“這...當然是不一樣的,四皇子無論如何也是陛下血脈,陛下對他也很是看重。”

宋沅隻當她是因為談論皇位之事而緊張,便道:“你不必擔憂,這些事左右與我無關,也沒有哪裏可以傳。”

前幾日他心境不佳,自覺對霓匙態度惡劣,其實她雖然生得就是豔麗的魔女模樣,但也不過是一個年歲不大的女孩兒,便是有多少氣也不該對她發作的。

霓匙瞅了瞅他的麵龐,隻覺這病弱的人族很是不同,白白淨淨、溫溫柔柔的,偶爾稍微硬聲硬氣地說些什麽,聽起來還不比廚房的管事平日裏叫人的聲音大,事後還很愧疚似的,對她柔聲細語的。

而且愛幹淨,香噴噴的,若是將她換做三殿下,保不齊也會喜歡這樣的美人。

“多謝公子,其實,奴也有一點兒人族血脈。”因了這一點兒人族血脈,霓匙雖進了魔宮,做的也是最低賤的活計,前些日子被找來照料美人時還十分驚惶。

現在想來,應是因為美人是人族的緣故。

她鼓起勇氣,才接著道:“也不怪您會這樣想,我們混了異族血的,生來就是比別的魔卑賤的。”

語罷,她偷覷了宋沅一眼,見他皺起好看的眉頭,以為他好歹會同情與她,稍稍放開心關。

宋沅卻想到雪雪,一時竟對自己有些羞愧,歎了口氣才道:“不要有這種念頭,你生在這地界,要尋求安定是難了,不要受人擺布才好,有一份力,就拚命向上爬去,異族又如何,又不是哪裏有缺,即便哪裏有缺,誰又生來卑賤呢?”

“左右我如今跑不脫,你若有心,我見了巫鹽,便叫他提拔你些。”

霓匙生得美貌,身份又低微,此前如此言語,大多換來一番憐惜,緊接著便是動手腳、占便宜,魔界哪裏有如此勉勵她的魔,一時都不知如何回話,隻低低的“嗯”了一聲。

隨即又偷覷他一眼,垂著頭,暗下了決定。

*

魔界與人界不同,陽光稀少,宋沅待了幾日,便覺得精神不濟,不得已開口討要了一些補氣的湯藥。

魔宮廚房,一位頭頂兩隻漆黑巨角、身披華麗鎧甲的魔族佇立在門口,一旁瘦小的中等魔族管事搓著手愁眉苦臉地向他匯報。

“說什麽...補氣?這...畢羅大人...若說珍饈寶珠在我們這兒倒也好找,可那些家夥用的什麽靈草,在我們這兒可是壓根長不了的啊......”

畢羅將軍向那口散發著熱氣的鍋裏望了望,才不耐地瞥他一眼:“他要了,你便去找,找不找得到另說,不就是個人族,性子烈了些惹了殿下注意,待三殿下得了趣,魔族美人眾多,這人族精神濟不濟還有誰在乎?”

“哎,是,還是畢羅大人眼光長遠。”有他這句話,管事立時喜笑顏開。

正恭維著,那小鍋咕嚕咕嚕地,慢慢從裏邊漫出一股柔媚的甜香,畢羅嗅見,頓時喜上眉梢,指使那管事裝上一小盅,遠遠望著模樣畏縮的侍女端去,誌得意滿地捋了捋頭頂油光水滑的兩隻大角。

那管事一溜小跑回來,諂笑道。

“算好了,不出一個時辰便會發作。”

畢羅瞥他一眼,“不需半個時辰,殿下便會抵達。”

霓匙此前還從未在廚房要過藥膳,都是廚房主動送來的,因此一時也不覺這甜香有何古怪。

魔界植物與人界的自是不同,於人族而言模樣古怪的有,氣味古怪的更多。

她注意也不大集中,險些在路上跌了一跤才心神歸位,小心翼翼地提著心往回走。

宋沅今日精神實在欠佳,側臥在榻上,眼瞼半耷著,瞧著很閑適的模樣,其實麵孔蒼白,嘴唇也無甚血色。

烏黑的發絲蜷曲著襯在他白皙的臉龐邊上,睫羽低垂,別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病弱美色。

霓匙緩步走了進來,怕驚著他,輕聲喚了他。

“宋公子...”

宋沅才睜開眼睛望她,虛弱地笑了笑:“怎麽,管事沒有訓你罷?”

霓匙小心地將藥盅取出,聞言一頓,輕聲回他:“沒有的,今天同他要補氣的藥材,他也隻說會替您尋來。”

宋沅垂眼望她麵頰上的紅紋,輕聲道:“小心燙。”

“嗯。”霓匙盛出半碗,小心端到宋沅麵前,舀起一匙湊到他唇邊。

宋沅嗅到一陣古怪甜香,便沒有張口,而是問道:“這湯藥...為什麽?”

霓匙解釋道:“先前公子臥床時也開的是這類湯藥,想來是魔界的藥與您那邊的不同罷,我聞著倒沒什麽不對。”

宋沅頭腦昏沉著,少頃便道:“好罷。”

他的唇色很快被溫熱的湯藥潤紅,飲了半盅,身體有些發熱,便讓霓匙去休息,想著自己睡一小會兒。

霓匙在屋外默數了幾十息便折身回去,瞧宋沅睡下了,便快步走過,去探他鼻息。

綿長安穩,睡得極好,是上好的昏睡靈藥才能使得。

她神色嚴肅起來,右手一翻,似乎托住了一件什麽無形的東西。

接著,她將那件東西小心翼翼地展開,慢慢覆在了榻上人身上,連著被衾包裹住,鼓出一個長條狀的包,隨即,那件無形的東西就像吞噬了榻上的身影,慢慢地幹癟了下去。

霓匙見狀,迅速做出了折疊的動作,右手一翻,這間內室中便憑空消失了一人。

她不敢遲疑,立即向屋外奔去。

*

議事堂。

頭生兩隻巨大魔角的魔將笑道:“若是叫殿下吃了藥性,恐怕你我性命不保,若叫隨意一個美人兒吃了藥性,又恐怕殿下看不上,又著惱。”

“哈哈哈,還是畢羅將軍聰敏,既是殿下放在心上的美人兒,便叫他成了好事,事後殿下或許非但不怪,還要賞賜於你我呢。”生著青色皮膚的魔將高聲笑道。

畢羅搖搖頭,舉杯向一位與人族無異的魔將敬去,笑容在他粗獷的麵容上顯得格外可怖:“說來最該賀的,還是博耶將軍,此次事成,殿下嚐過了**的滋味,定會應下婚約,促成與令妹的好事了。”

他這一通話說得半文不文的,更顯粗俗下流,博耶聞言微微皺眉,但沒等魔發覺便舒展開了,亦端起酒杯,向畢羅一敬:“那便多謝畢羅將軍的襄助了。”

若非急著讓小妹在巫鹽殿下的魔宮中占據一席之地,出身高等魔族的他是絕計不會和這些泥腿子湊作一堆的。

巫鹽為魔睚眥必報,若是手段強硬,反而引火燒身,還不如另尋他法,破去他不近女色的護罩,如此魔帝便可順理成章地賜婚,小妹也有機會入主魔宮了。

一道尖厲的嗓音卻將這其樂融融的場景破壞殆盡。

“將軍,將軍,走失了,殿下的美人,走失了!”

*

巫鹽前些日子被派往魔界西南之地,今日才匆匆回程。

雖不覺正道那些酒囊飯袋能這麽快查到自己身上,他仍然有些急迫,加之半途中駐守的魔將傳訊,言說四皇子行打壓之事,他更是加快了回程。

誰知才遠遠見了魔宮大門,便被魔攔下,定睛一看,竟是他近日才回魔界的好皇弟。

星騁。

混著人族劍修之血的雜種皇弟,還有另一個更為人所知的名字。

阮呈星。

仿佛在杏花林裏的齟齬都不曾有,阮呈星向他笑了笑,隻說許久未見,要與皇兄把酒言歡。

巫鹽心知他心中恐怕恨極了自己,近日趁機攬攏了好些勢力,便迫不及待要來得意一番,思及自己宮裏榻上的小道君,於是不無憐憫地瞥他一眼,長睫隨著微彎的眼眸亂顫:“也好,皇弟便到我宮中來,把酒一敘罷。”

魔界地廣魔稀,即便是皇子魔宮也奢華廣大,巫鹽行事肆無忌憚,魔宮更是窮奢極欲,珍禽奇獸、異卉奇花,規格隻在魔帝之下。

舉目望去,連阮呈星身後侍從都不免露出稀奇的神色。

見阮呈星神色微變,巫鹽更是痛快,早在他受了當日之辱,查明宋沅與周圍人關係之事後,他便敏銳嗅出,阮呈星絕不僅僅如麵上那般單純持著師兄弟的幹係,亦或者如原先計劃,懷著所謂的取締宋沅之心。

他這個愚蠢又自以為是的皇弟,分明是膽大包天,明麵犯了師兄弟之禁,實際更犯了愛慕敵人之罪。

途中巫鹽還遣人專程去取他宮中佳釀,阮呈星聽他所言,便道:“莫非是醉殺洞庭秋的露秋酒?”

“正是,此酒是我在佛國遊曆時偶得,便是父皇那裏也少有。”

語罷落座,美貌魔女魚貫而入、亭亭侍立,歌姬撥弦幽幽淺唱。

誰知先等來的不是好酒,卻是滿臉冷汗的侍從垂在不耐的巫鹽耳邊,顫著聲吐出一個叫他霎時起身的消息。

宋沅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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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倆夫夫,不是在丟就是在丟的路上。

家人們別催雪雪,雪雪的福氣在後頭呢。

這個劇情應該挺明白的,小師弟偷巫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