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說:“知道滿足就不會受到屈辱,知道適可而止就不會帶來危險。”又說:“國土狹小人民稀少。即使有各種器具,卻並不使用,使人民重視死亡而不向遠方遷移。雖然有船隻車輛,卻沒有必要去乘坐,雖然有鎧甲武器,卻沒有機會去陳列。使人民回複到結繩記事的時代。人民有美味的飲食,華美的衣服,安適的住所,歡樂的習俗。鄰國之間可以互相看得見,雞鳴狗吠的聲音可以互相聽得見,人民從生到死,互相不往來。”這些都是按照目前的幸福來說的。按照進化史來考證,人類的精神趨勢剛好與之相反。
人口過多雖然從古便被作為借口,但自古以來探險新大陸的人都是出於好奇心,而不是被饑寒所迫。南北極是苦寒之地,未必會有我們生活可以直接利用的資源,然而冒險探訪極地的人從未間斷過。從手推車到馬車,從木筏到船艦,足夠解決那些交通問題了,然而卻仍注定會發展到出現汽車汽船和自動車,等等。近代以來的飛艇飛機更是成為人們追逐競爭的目標。在這些交通工具發明的初期,必定有很多試驗者為之而犧牲,卻不會因為自身來不及利用它們而後悔。文學家、美術家最卓越的著作,有的在死後才開始被世人崇拜,卻不會因為自己生前得不到信服而放棄創作。由此可知:為將來而犧牲現在,又是人類的一個共性。
人類發展早期,耕種糧食,鑿井飲水,謀生的工作非常繁重,沒有空閑時間進行較高層次的思想活動。到了機械設備發明以後,交通迅捷,生活工具日趨便利。按照這樣發展下去,總有糧食像水、火一樣充足的一天,人類再不用為溫飽問題所拖累,因而能夠專心致力於精神的修養。現在雖然還沒有到那一天,但是嗜好純粹理論的學科、高尚典雅的美術的人已經如饑似渴,這就是將來這些精神追求將得到普及的征兆。科學,是用來克服現象世界的障礙,引導人達到光明的。美術,是用來描繪本體世界的現象,從而喚醒人的覺性的。人類精神的趨向既然與此接近,那麽它所能達到的地方就大致可知了。
然而,進化史告訴我們:人類的義務,為大眾不為小我,為將來不為現在,為精神愉快不為軀體享受,這些已經非常明顯了。然而世上誤讀進化史的人,卻以為人類的大目標不外乎是自身與種姓的生存,因此便以強者的權利作為最高道德標準。假使人類真的以自身的生存作為最大目標,那麽就將如神仙家們所主張的那樣,又與種姓有什麽關係呢?如果說人類就是以繁衍自身種姓為最終目標,那麽就必然以保持其單純的種姓為頭等大事,而同姓結婚,其後代不興旺,古今的開明民族,往往混有幾支不同的血統。這兩者究竟哪個是最根本的目標呢?孔子曰:“生無所息。”莊子曰:“造物勞我以生。”諸葛孔明曰:“鞠躬盡瘁,直到死才停止。”這是我們自身要生存下去的原因。
北山愚公曰:“即使我死了,我還有兒子,我的兒子又生孫子,孫子又有兒子,子子孫孫沒有窮盡。而山不增高,怎麽會鏟不平呢?”這是種姓之所以要生存下去的原因。人類因為在世界上有當盡的義務,不得不讓自身生存下去。又由於這個義務不是幾十年壽命就能完成的,所以不得不謀求種姓的生存繁衍。為了讓自身至種姓生存下去,不能不需要維持生命的物資,於是有了吸收的權利。又或者我們之所以盡義務的身體至種姓,以及用以維持生存的各種資源,無端受到外界的侵害,將要因此失去自身盡義務的自由,於是有了抵抗的權利。這正反兩方麵的權利,都是由義務而演化出來的。現在如果說我們無所謂有無義務,而權利卻可以無限,這就像同舟共濟,不同心合力就不能夠到達彼岸,可強有力的人在行進中多事,搶了他人的船槳據為己有,豈不是本末倒置嗎?
過去有哲人達到了大目標的境地,而對於其他無數小目標又衡量它們距離大目標的遠近,來作為判斷其大小的差別。通常來說,大小目標是並行不悖的。孔子說:“自己要立足,也要讓別人能立足,自己要事事通達,也要使別人事事通達。”孟子說,自己喜愛音樂、財貨、女人,就應與別人一道也讓百姓可以欣賞音樂、擁有財貨、嫁女娶妻。就是這個道理。對於目標的變化,廢棄小的來彰顯大的。堯知道兒子丹朱缺乏才能,不足以將天下托付給他。
托付給舜則天下得利而丹朱利益受損,托付給丹朱則天下利益受損而丹朱得利,堯最終沒有損害天下的利益而讓一人得利,將天下托付給了舜。禹治理洪水,十年沒有回家。孔子曰:“仁人誌士,不貪生怕死而損害仁德,隻勇於犧牲來成全仁德。”墨子從頭到腳都磨破,隻要有利於天下的事就去做。孟子說:“生命與大義兩者不能同時得到的時候,舍棄生命而保留大義。”範仲淹說:“革除一名不稱職的官員,會令其一家人受損害,但這種損害遠小過讓其管轄的一個地區的百姓受害。”就是這個道理。遵循這個道理進行下去,所謂的人生才開始合乎世界進化的規律,才有真正的價值。否則,像莊子所說的,人的身體不過是天地所委托附於的形體,即委形,人的子孫不過是天地委托附於的蛻變,即委蛻,又有什麽值得選擇的呢!
此篇是蔡元培第二次赴德留學時所作,刊載於1912年冬巴黎出版的《民德雜誌》創刊號,1913年4月又轉載於《東方雜誌》第9卷第10號。
原文
習 慣
習慣者,第二之天性也。其感化性格之力,猶朋友之於人也。人心隨時而動,應物而移,執毫而思書,操縵而欲彈,凡人皆然,而在血氣未定之時為尤甚。其於平日親炙之事物,不知不覺,浸潤其精神,而與之為至密之關係,所謂習與性成者也。故習慣之不可不慎,與朋友同。
江河成於涓流,習慣成於細故,昔北美洲有一罪人,臨刑慨然曰:吾所以罹茲罪者,由少時每日不能決然早起故耳。夫早起與否,小事也,而此之不決,養成因循苟且之習,則一切去惡從善之事,其不決也猶是,是其所以陷於刑戮也。是故事不在小,苟其反複數四,養成習慣,則其影響至大,其於善否之間,烏可以不慎乎?第使平日注意於善否之界,而養成其去彼就此之習慣,則將不待勉強,而自進於道德。道德之本,固不在高遠而在卑近也。自灑掃應對進退,以及其他一事一物一動一靜之間,無非道德之所在。彼夫道德之標目,曰正義,曰勇往,曰勤勉,曰忍耐,要皆不外乎習慣耳。
禮儀者,交際之要,而大有造就習慣之力。夫心能正體,體亦能製心。是以平日端容貌,正顏色,順辭氣,則妄念無自而萌,而言行之忠信篤敬,有不期然而然者。孔子對顏淵之問仁,而告以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由禮而正心,誠聖人之微旨也。彼昧者,動以禮儀為虛飾,袒裼披猖,號為率真,而不知威儀之不攝,心亦隨之而化,漸摩既久,則放僻邪侈,不可收拾,不亦謬乎。
選自《中學生修身教科書》蔡元培
勤 勉
勤勉者,良習慣之一也。凡人所免之事,不能一致,要在各因其地位境遇,而盡力於其職分,是亦為涵養德性者所不可缺也。凡勤勉職業,則習於順應之道,與節製之義,要精細尋耐諸德,亦相因而來。蓋人性之受害,莫甚於怠惰。怠惰者,眾惡之母。古人稱小人閑居為不善,蓋以此也。不唯小人也,雖在善人,苟其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則必由佚樂而流於遊惰。於是鄙猥之情,邪僻之念,乘間竊發,馴致滋蔓而難圖矣。此學者所當戒也。
人之一生,凡德性才能功業名譽財產,及其他一切幸福,未有不勤勉而可坐致者。人生之價值,視其事業而不在年壽。嚐有年登期耋,而悉在醉生夢死之中,人皆忘其為壽。亦有中年喪逝,而樹立卓然,人轉忘其為夭者。是即勤勉與不勤勉之別也。夫桃梨李栗,不去其皮,不得食其實。不勤勉者,雖小利亦無自而得。自昔成大業、享盛名,孰非有過人之勤力者乎?世非無以積瘁喪其身者,然較之汩沒於佚樂者,僅十之一二耳。勤勉之效,蓋可睹矣。
選自《中學生修身教科書》蔡元培
勇 敢
勇敢者,所以使人耐艱難者也。人生學業,無一可以輕易得之者。當艱難之境而不屈不沮,必達而後已,則勇敢之效也。
所謂勇敢者,非體力之謂也。如以體力,則牛馬且勝於人。人之勇敢,必其含智德之原質者,恒於其完本務彰真理之時見之。曾子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是則勇敢之本義也。
求之曆史,自昔社會人文之進步,得力於勇敢者為多,蓋其事或為豪強所把持,或為流俗所習慣,非排萬難而力支之,則不能有為。故當其衝者,非不屈權勢之道德家,則必不徇嬖幸之愛國家,非不阿世論之思想家,則必不溺私欲之事業家。其人率皆發強剛毅,不戁不悚。其所見為善為真者,雖遇何等艱難,決不為之氣沮。不觀希臘哲人蘇格拉底乎?彼所持哲理,舉世非之而不顧,被異端左道之名而不惜,至仰毒以死而不改其操,至今偉之。又不觀意大利碩學百裏諾及加裏沙乎?百氏痛斥當代偽學,遂被焚死。其就戮也,從容顧法吏曰:公等今論餘以死,餘知公等之恐怖,蓋有甚於餘者。加氏始倡地動說,當時教會怒其戾教旨,下之獄,而加氏不為之屈。是皆學者所傳為美談者也。若而人者,非特學識過人,其殉於所信而百折不回。誠有足多者,雖其身窮死於縲絏之中,而聲名洋溢,傳之百世而不衰,豈與夫屈節回誌,忽理義而徇流俗者,同日而語哉?
人之生也,有順境,即不能無逆境。逆境之中,跋前疐後,進退維穀,非以勇敢之氣持之,無由轉禍而為福,變險而為夷也。且勇敢亦非待逆境而始著,當平和無事之時,亦能表見而有餘。如壹於職業,安於本分,不**於外界之非違,皆是也。
人之染惡德而招禍害者,恒由於不果斷。知其當為也,而不敢為;知其不可不為也,而亦不敢為,誘於名利而喪其是非之心,皆不能果斷之咎也。至乃虛炫才學,矯飾德行,以欺世而淩人,則又由其無安於本分之勇,而入此歧途耳。
勇敢之最著者為獨立。獨立者,自盡其職而不倚賴於人是也。人之立於地也,恃己之足,其立於世也亦然。以己之心思慮之,以己之意誌行之,以己之資力營養之,必如是而後為獨立,亦必如是而後得謂之人也。夫獨立,非離群索居之謂。人之生也,集而為家族,為社會,為國家,烏能不互相扶持,互相挹注,以共圖團體之幸福。而要其交互關係之中,自一人之方麵言之,各盡其對於團體之責任,不失其為獨立也。獨立亦非矯情立異之謂。不問其事之曲直利害,而一切拂人之性以為快,是頑冥耳。與夫不問曲直利害,而一切徇人意以為之者奚擇焉。唯不存成見,而以其良知為衡,理義所在,雖芻蕘之言,猶虛己而納之,否則雖王公之命令,賢哲之緒論,亦拒之而不憚,是之謂真獨立。
獨立之要有三:一曰自存;二曰自信;三曰自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