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官介立兩造間,當公平中正,勿徇私情,勿避權貴,蓋法庭之上,本無貴賤上下之別也。若乃妄納賕贓,顛倒是非,則其罪尤大,不待言矣。

寬嚴得中,亦司法者之要務,凡刑事裁判,苟非糾紛錯雜之案,按律擬罪,殆若不難,然寬嚴之際,差以毫厘,謬以千裏,亦不可以不慎。至於民事裁判,尤易以意為出入,慎勿輕心更易之。

大抵司法官之失職,不盡在學識之不足,而恒失之於輕忽,如集證不完,輕下斷語者是也。又或證據盡得,而思想不足以澈之,則狡妄之供詞,舞文之辯護,偽造之憑證,皆足以眩惑其心,而使之顛倒其曲直。故任此者,不特預儲學識之為要,而尤當養其清明之心力也。

選自《中學修身教科書》蔡元培

醫 生

醫者,關於人間生死之職業也,其需專門之知識,視他職業為重。苟其於生理解剖,疾病症候,藥物性效,研究未精,而動輒為人為診治,是何異於挾刃而殺人耶?

醫生對於病者,有守秘密之義務。蓋病之種類,亦或有憚人知之者,醫生若無端濫語於人,既足傷病者之感情,且使後來病者,不敢以秘事相告,亦足以為診治之妨礙也。

醫生當有冒險之性質,如傳染病之類,雖在己亦有危及生命之虞,然不能避而不往,至於外科手術,尤非以沉勇果斷者行之不可也。

醫生之於病者,尤宜懇切,技術雖精,而不懇切,則不能有十全之功。蓋醫生不得病者之信用,則醫藥之力,己失其半,而治精神病者,尤以信用為根據也。

醫生當規定病者飲食起居之節度,而使之恪守,若縱其自肆,是適以減殺醫藥之力也。故醫生當勿欺病者,而務有以鼓勵之,如其病勢危篤,則尤不可不使自知之而自慎之也。

無論何種職業,皆當以康強之身體任之,而醫生為尤甚。遇有危急之病,祁寒盛暑,微夜侵晨,亦皆有所不避。故務強健其身體,始有以赴人之急,而無所濡滯。如其不能,則不如不任其職也。

選自《中學修身教科書》蔡元培

教 員

教員所授,有專門學、普通學之別,皆不可無相當之學識。而普通學教員,於教授學科以外,訓練管理之術,尤重要焉。不知教育之學,管理之法,而妄任小學教員,則學生之身心,受其戕賊,而他日必貽害於社會及國家,其罪蓋甚於庸醫之殺人。願任教員者,不可不自量焉。

教員者,啟學生之知識者也。使教員之知識,本不豐富,則不特講授之際,不能詳密,而學生偶有質問,不免窮於置對,啟學生輕視教員之心,而教授之效,為之大減。故為教員者,於其所任之教科,必詳博綜貫,肆應不窮,而後能勝其任也。

知識富矣,而不諳教授管理之術,則猶之匣劍帷燈,不能展其長也。蓋授知識於學生者,非若水之於孟,可以挹而注之,必導其領會之機,掣其研究之力,而後能與之俱化,此非精於教授法者不能也。學生有勤惰靜躁之別,策其惰者,抑其躁者,使人人皆專意向學,而無互相擾亂之慮,又非精於管理法者不能也。故教員又不可不知教授管理之法。

教員者,學生之模範也。故教員宜實行道德,以其身為學生之律度,如衛生宜謹,束身宜嚴,執事宜敏,斷曲直宜公,接人宜和,懲忿而窒欲,去鄙倍而遠暴慢,則學生日熏其德,其收效勝於口舌倍蓰矣。

選自《中學修身教科書》蔡元培

商 賈

商賈亦有傭者與被傭者之別。主人為傭者,而執事者為被傭者。被傭者之本務,與農工略同。而商業主人,則與農工業之傭者有異。蓋彼不徒有對於被傭者之關係,而又有其職業中之責任也。農家產物之美惡,自有市價,美者價昂,惡者價絀,無自而取巧。工業亦然,其所製作,有精粗之別,則價值亦緣之而為差,是皆無關於道德者也。唯商家之貨物,及其貿易之法,則不能不以道德繩之,請言其略。

正直為百行之本,而於商家為尤甚。如貨物之與標本,理宜一致,乃或優劣懸殊,甚且性質全異,乘購者一時之不檢,而矯飾以欺之,是則道道界之罪人也。

且商賈作偽,不特悖於道德而已,抑亦不審利害,蓋目前雖可攫錙銖之利,而信用一失,其因此而受損害者無窮。如英人以商業為立國之本,坐握宇內商權,雖由其勇於赴利,敏於乘機,具商界特宜之性質,而要其恪守商業道德,有高尚之風,少鄙劣之情,實為得世界信用之基本焉。蓋英國商人之正直,習以成俗,雖宗教亦與之力,而要亦閱曆所得,知非正直必不足以自立,故深信而篤守之也。索士比亞有言:“正直者,上乘之策略。” 豈不然乎?

選自《中學修身教科書》蔡元培

自 製

自製者,節製情欲之謂也。情欲本非惡名,且高尚之誌操,偉大之事業,亦多有發源於此者。然情欲如駿馬然,有善走之力,而不能自擇其所向,使不加控禦,而任其奔逸,則不免陷於溝壑,撞於岩牆,甚或以是而喪其生焉。情欲亦然,苟不以明清之理性,與堅定之意誌節製之,其害有不可勝言者。不特一人而已。苟舉國民而為情欲之奴隸,則夫政體之改良,學藝之進步,皆不可得而期,而國家之前途,不可問矣。此自製之所以為要也。

自製之目有三:節體欲,一也;製欲望,二也;抑熱情,三也。

饑渴之欲,使人知以時飲食,而榮養其身體。其於保全生命,振作氣力,所關甚大。然耽於厚味而不知饜飫,則不特妨害身體,且將泊沒其性靈,昏惰其誌氣,以釀成放佚奢侈之習。況如沉湎於酒,荒**於色,貽害尤大,皆不可不以自製之力預禁之。

欲望者,尚名譽,求財產,赴快樂之類是也。人無欲望,即生涯甚覺無謂。故欲望之不能無,與體欲同,而其過度之害亦如之。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尚名譽者,人之美德也。然急於聞達,而不顧其他,則流弊所至,非驕則諂。驕者,務揚己而抑人,則必強不知以為知,訑訑然拒人於千裏之外,徒使智日昏,學日退,而虛名終不可以久假。即使學識果已絕人,充其驕矜之氣,或且淩父兄而傲長上,悖亦甚矣。諂者,務屈身以徇俗,則且為無非無刺之行,以雷同於汙世,雖足竊一時之名,而不免為識者所竊笑,是皆不能自製之咎也。

小之一身獨立之幸福,大之國家富強之基礎,無不有借於財產。財產之增殖,誠人生所不可忽也。然世人徒知增殖財產,而不知所以用之之道,則雖藏鏹百萬,徒為守錢虜耳。而矯之者,又或靡費金錢,以縱耳目之欲,是皆非中庸之道也。蓋財產之所以可貴,為其有利己利人之用耳。使徒事蓄積,而不知所以用之,則無益於己,亦無裨於人,與赤貧者何異?且積而不用者,其於親戚之窮乏,故舊之饑寒,皆將坐視而不救,不特愛憐之情浸薄,而且廉恥之心無存。當與而不與,必且不當取而取,私買竊賊之贓,重取債家之息,凡喪心害理之事,皆將行之無忌,而馴致不齒於人類。此鄙吝之弊,誠不可不戒也。顧知鄙吝之當戒矣,而矯枉過正,義取而悖與,寡得而多費,則且有喪產破家之禍。既不能自保其獨立之品位,而於忠孝慈善之德,雖欲不放棄而不能,成效無存,百行俱廢,此奢侈之弊,亦不必遜於鄙吝也。二者實皆欲望過度之所致,折二者之衷,而中庸之道出焉,謂之節儉。

節儉者,自奉有節之謂也,人之處世也,既有貴賤上下之別,則所以持其品位而全其本務者,固各有其度,不可以執一而律之,要在適如其地位境遇之所宜,而不逾其度耳。飲食不必多,足以果腹而已;輿服不必善,足以備禮而已,紹述祖業,勤勉不怠,以其所得,蹲節而用之,則家有餘財,而可以恤他人之不幸,為善如此,不亦樂乎?且節儉者必寡欲,寡欲則不為物役,然後可以養德性,而完人道矣。

家人皆節儉,則一家齊;國人皆節儉,則一國安。蓋人人以節儉之故,而資產豐裕,則各安其堵,敬其業,愛國之念,油然而生。否則奢侈之風彌漫,人人濫費無節,將救貧之不暇,而遑恤國家。且國家以人民為分子,亦安有人民皆窮,而國家不疲茶者。自古國家,以人民之節儉興,而以其奢侈敗者,何可勝數!如羅馬之類是已。愛快樂,忌苦痛,人之情也;人之行事,半為其所驅迫,起居動作,衣服飲食,蓋鮮不由此者。凡人情可以徐練,而不可以驟禁。昔之宗教家,常有背快樂而就刻苦者,適足以戕賊心情,而非必有裨於道德。人苟善享快樂,適得其宜,亦烏可厚非者。其活潑精神,鼓舞誌氣,乃足為勤勉之助。唯**者流而不返,遂至放棄百事,斯則不可不戒耳。

快樂之適度,言之非艱,而行之維艱,唯時時注意,勿使太甚,則庶幾無大過矣。古人有言:歡樂極兮哀情多。世間不快之事,莫甚於欲望之過度者。當此之時,不特無活潑精神、振作誌氣之力,而且足以招疲勞,增疏懶,甚且悖德非禮之行,由此而起焉。世之墮品行而冒刑辟者,每由於快樂之太過,可不慎歟!

人,感情之動物也,遇一事物,而有至劇之感動,則情為之移,不遑顧慮,至忍擲對己對人一切之本務,而務達其目的,是謂熱情。熱情既現,苟非息心靜氣,以求其是非利害所在,而有以節製之,則縱心以往,恒不免陷身於罪戾,此亦非熱情之罪,而不善用者之責也。利用熱情,而統製之以道理,則猶利用蒸氣,而承受以精巧之機關,其勢力之強大,莫能禦之。

熱情之種類多矣,而以忿怒為最烈。盛怒而欲泄,則死且不避,與病狂無異。是以忿怒者之行事,其貽害身家而悔恨不及者,常十之八九焉。

忿怒亦非惡德,受侮辱於人,而不敢與之校,是怯弱之行,而正義之士所恥也。當怒而怒,亦君子所有事。然而逞忿一朝,不顧親戚,不恕故舊,辜恩誼,背理性以釀暴亂之舉,而貽終身禍者,世多有之。宜及少時養成忍耐之力,即或怒不可忍,亦必先平心而察之,如是則自無失當之忿怒,而詬詈鬥毆之舉,庶乎免矣。

忍耐者,交際之要道也。人心之不同如其麵,苟於不合吾意者而輒怒之,則必至父子不親,夫婦反目,兄弟相閱,而朋友亦有凶終隙末之失,非自取其咎乎?故對人之道,可以情恕者恕之,可以理遣者遣之。孔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即所以養成忍耐之美德者也。

忿怒之次曰傲慢,曰嫉妒,亦不可不戒也。傲慢者,挾己之長,而務以淩人;嫉妒者,見己之短,而轉以尤人,此皆非實事求是之道也。夫盛德高才,誠於中則形於外。雖其人抑然不自滿,而接其威儀者,畏之象之,自不容已。若乃不循其本,而摹擬剽竊以自炫,則可以欺一時,而不能持久,其淩蔑他人,適以自暴其鄙劣耳。至若他人之才識聞望,有過於我,我愛之重之,察我所不如者而企及之可也。不此之務,而重以嫉妒,於我何益?其愚可笑,其心尤可鄙也。

情欲之不可不製,大略如是。顧製之之道,當如何乎?情欲之盛也,往往非理義之力所能支,非利害之說所能破,而唯有以情製情之一策焉。

以情製情之道奈何?當忿怒之時,則品弄絲竹以和之;當抑鬱之時,則登臨山水以解之,於是心曠神怡,爽然若失,回憶忿怒抑鬱之態,且自覺其無謂焉。

情欲之熾也,如燎原之火,不可向邇,而移時則自衰,此其常態也。故自製之道,在養成忍耐之習慣。當情欲熾盛之時,忍耐力之強弱,常為人生禍福之所係,所爭在頃刻間耳。昔有某法氏者,性卞急,方盛怒時,恒將有非禮之言動,幾不能自持,則口占數名,自一至百,以抑製之,其用意至善,可以為法也。

選自《中學修身教科書》蔡元培

我的新生活觀

什麽叫舊生活?是枯燥的,是退化的。什麽是新生活?是豐富的,是進步的。舊生活的人,是一部分不工作,又不求學的,終日把吃喝嫖賭作消遣。物質上一點也沒有生產,精神上一點也沒有長進。有一部分是整日做苦工,沒有機會求學,身體上疲乏得不得了,所作的工是事倍功半,精神上得過且過,豈不全是枯燥的麽?不工作的人,體力是逐漸衰退了;不求學的人,心力有逐漸委靡了;一代傳一代,更衰退,更委靡,豈不全是退化嗎?新生活是每一個人,每日有一定所作工,又有一定的時候求學,所以製品日日增加。

還不是豐富的麽?工是愈練愈熟的,熟了出產必能加多;而且“熟能生巧”,就能增出新的工作來。學識有一部分講現在作工的道理,懂了這個道理,工作必能改良。又有一部分將別種工作的道理,懂了那種道理,又可以改良別種的工。從簡單的工改到複雜的工;從容易的工改到繁難的工。從出產較少的工改到出產較多的工。而且有一種學問,雖然與工作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學了以後,眼光一日一日的遠大起來,心地一日一日的平和起來,生活上無形中增進許多幸福。這還不是進步嗎?要是有一個人肯日日作工,日日求學,便是一個新生活的人;有一個團體裏的人,都是日日作工,日日求學,便是一個新生活的團體;全世界的人都日日作工,日日求學,那就是新生活的世界了。

選自《蔡孑民先生言行錄》蔡元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