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前是公孫家一家三口。他們的長相都與現在不同,保持著近十年前的模樣。
公孫策的母親這時才三十歲出頭,外表仍然年輕,正抱著他低聲啜泣。他的父親剛滿三十五歲,戴著方正的眼鏡,麵上的表情格外嚴肅,緊緊擰著眉頭。
幼小的公孫策坐在椅子上,被母親抱著,麵上的表情茫然又空虛。
“對不起,孩子。”老媽止不住擦著眼淚,“媽媽不該那樣看你,媽媽隻是有點吃驚。我們一直都愛你……原諒媽媽好嗎?”
座椅上的孩童茫然地答道:“媽?我沒傷心,你哭什麽啊……”
公孫策敲了下鍾表,指針微顫,屋中的一切活動都停下了。他從小方桌上拿起一塊積木,放在手中端詳。
他記得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這一幕發生在公孫策滿十歲那年,在世紀之交後的第四個月末尾。那年年初蒼穹之災在帝國降臨,永光各地人心惶惶。不久後名為超能力爆發的現象出現,世界各地都出現了擁有超自然能力的孩童。
青年放下積木,望著靜止不動的三人,緩緩開口。
“我是第一批覺醒超能力的孩子。我從小就挺聰明的,真的,但那時候我沒想太多。我就覺得我能操縱東西飛起來了好厲害,想給我媽露一手看看。”
“我媽剛進門回來看我操縱玩具起飛,嚇得手提袋都落在地上了。她當時那眼神挺嚇人的……”他聳了聳肩,“但我老媽是個樸實善良的上班族,連龍災的龍字都不敢提的那種。講道理哪個普通人一回家看見自家孩子整這麽個活不被驚嚇的?”
艾蘭迪婭指出:“你很受傷。”
“我當時挺受傷。”公孫策糾正道,“但之後我媽抱著我哭得稀裏嘩啦,我就原諒她了。”
等他長大了一些,才明白自家母親當時為什麽會露出那樣恐慌的眼神。她害怕孩子變成怪物,卻更害怕兒子會從此遠離自己。
公孫策摘下眼鏡,使勁閉了閉眼,又一次撥動起指針。
“看看之後的事情。”
時間又過了半個鍾頭,這回是公孫老爹說話了。
“我們得跟著阿策一起去。”父親的話語斬釘截鐵。
“他才不到十歲!”母親說話時還帶著哭腔,“他們怎麽忍心……”
“沒法子的。蒼穹之災才過去那麽點時間就出現了有特異功能的孩子,哪個國家都不可能坐視不管。”父親連連歎氣,“我們時間不多。”
“咱們得想好帶什麽東西過去,誰知道這一去要住幾年,爹媽那邊也……”
“聽說孩子們要先被集中管理,直到城市初步建成。也不知道咱們做家長的能不能全程陪同……”
公孫策的父母太過焦急了,他們理應讓孩子先回避這些商討,可又不敢讓剛覺醒能力的孩子離開自己的視線。
幼小的公孫策坐在凳子上,聽父母商討著搬家的事項。聽他們說工作,說房子,說存款、房貸、老家的父母、現在的政策、可能存在的安全問題……一向溫柔的母親甚至提議說想法子買些武器帶著,穩重的父親罕見地沒有出言反對……
父母的交談越加沉悶,他們都沒問孩子的意見。公孫策的父母都是傳統的帝國平民,他們認為自己必須跟著去照顧孩子。這是身為父母無可退讓的,根本性的原則問題。
幼小的公孫策聽了半天,眨巴眨巴眼。
“老爹老媽,你們不能跟我去。”
孩童用稚嫩的聲音說。
“你們自己也有事兒要忙,再說全是我這樣的孩子肯定很多麻煩,到天上去太危險了。”
父母怔怔地望著自家孩子,小孩使勁笑著。
“你們聽我的準沒錯。我可聰明了!”
房間中的一切又一次停止下來了。真正的公孫策揉了揉頭發,低聲說:“你知道,我一直不傻。”
艾蘭迪婭不置可否。
“你的父母是否聽從了你的建議?”
“怎麽可能。你爹媽會聽你十歲時……哦我那時候還沒滿十歲,總之是個小學生。你爹媽會聽你小學時的建議嗎?”
“不會。”
於是公孫策再次撥動指針,時間快進到了他被帶走的那一刻。
這一次,在房中重現的事件沒有聲音,隻有動作。
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在門旁,公孫父母待在客廳裏,明明做好了出發的準備,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老爹滿麵怒容,老媽淚流不止。黑發的孩童站在門口,背著一個小書包,臉上擠出一個很難看的笑容,正向父母揮手。
“我爹媽也不會,所以當時我用超能力把自家爹媽定住了。”
公孫策有些尷尬地說:“等政府的人來押送我時我跟他們講,說我保證路上不瞎搞事,但你們得簽文件答應我別讓我老爹老媽跟著過去。”
“他們同意了。”
“多好,也給他們省事,我這樣樂意配合的孩子可不多。”公孫策坐在沙發上,低聲說,“我爹痛罵我是個不孝子,我媽求我解除能力……草,我不想說了,到此為止。”
現在回頭去看,公孫策認為這是自己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很可能沒有之一。一開始的蒼穹之都是個垃圾地方,他身為普通人的父母活下去的概率不大,就連他自己都好幾次差點沒命。
可理性歸理性,感情歸感情。事後看來再正確,也不會緩解當時的痛苦。公孫策記得自己走了之後哭了一路,押送他的老哥都忍不住開口說他是個挺好的孩子。他則說走開你這壞東西,我挺好你放我走嗎。
“壞東西”自然是不會放他走的,他也清楚人家不壞,真壞的是他自己。
公孫策從過往的回憶中抽身,發覺他的父母不知不覺間消失了。小時候的他卻沒走,而是抬頭望著長大的自己。
黑發的孩童看上去很難過。
“我要是不在就好了。”
黑發的青年吊兒郎當地回道:“確實。你害爹媽傷心操勞,給國家社會都添麻煩,在船上鬧得大家都不愉快,到了蒼穹之都後很長一段時間也沒幹過啥好事。”
“真糟……”孩童嘟囔了兩句,又帶著一絲期盼發問,“可我要是真死了,老爹老媽會傷心嗎?”
公孫策嚴肅地回答。
“鐵定。百分百。撕心裂肺。”
孩童像現在的他一樣揉著頭發,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那不能讓他們傷心不是?我等有機會也得幫他們做點事呀。”
“我還……不能死呢。”
幼時的公孫策消失不見了,他原先站著的地方浮現出一點躍動的光。
這光芒飄到了無字書的封麵上,融進書裏,令這本書籍終於有了它的名字。
——《自我厭棄》。
公孫策再一次翻閱書籍,不出意外地發現其中的書頁仍是白紙。他聳了聳肩,將書籍收起。
周圍傳出不堪重負的響聲,老舊的公寓樓開始震動。牆皮脫落下來,露出其後的磚瓦,塵土紛紛落下,給家具披上一層灰色。
這棟樓馬上就要塌了,可公孫策沒急著走。他知道這不會危害自己。夢中的景象僅能用感覺去理解,那感覺就是可以信任的證據。
銀發的艾蘭迪婭就站在他的身邊。公孫策拍著有了書名的精裝書,問:“這就是我的靈光?挺真實,但……我還以為會是更大的場麵,比如我們在蘇佩比亞的時候。”
“什麽是靈光?”拂曉騎士反問。
“自心而生的靈性,用於發動無常法的力量。”
嚴契還教了些玄學的古文,但他說那些玩意沒太大意義,公孫策自己也這麽覺得。
“靈光是力量,也是人類所獨有的靈慧與知性。它與本性相合而又相背,宛如一體兩麵的心意。”
在崩壞的客廳中,拂曉騎士陳述道:“在覺醒超能力的這一天,你初次發覺了自己的本性。你對自我感到厭惡,對無意義的生命感到絕望。”
“可你沒有盲目屈服於自厭自毀的衝動,而是第一次以自己的思考做出了決定——你決定保護父母,獨自應對苦難。”
艾蘭迪婭向他伸手:“這就是你點亮靈光的時刻。”
“……哦。”
公孫策有點尷尬。
他輕握纖手,又趕緊鬆開,側過視線:“謝謝你。”
“不必介意,策。”拂曉騎士看著他的頭頂,“我是來要回自己的帽子。”
如果尷尬度達到上限就能夠讓實力變強,那此刻的公孫策應當已完成三次超變身了。他趕忙把獵鹿帽摘下,放回女子手中。
而後老舊的公寓樓徹底倒塌。公孫策眼前一花,發覺自己站在一片看不到盡頭的黑暗中。
艾蘭迪婭仍未離去,她問:“現在你將如何解夢?”
公孫策握著自己的靈光,發覺情緒不再像在房中一樣激烈了。他好像逐漸恢複到了平時的狀態,又變回了那個能說俏皮話和白爛話的自己。
公孫策推了下眼鏡,笑著說:“你想聽?不如我們交換一下,我講完之後你也幫我解個夢。”
“可以。”
公孫策拿出了《自我厭惡》之書,神色輕鬆地說:“這書啊,內裏空空無物,象征著無意義的人生;書名是自我厭惡,是我消極負麵的靈光;不過——”他話鋒一轉,“與無字的書頁不同,這書的外觀做得漂亮,保護在外的一層層書殼也像模像樣。這都象征著我自本性之外擁有的,自後天得到的事物。比如智慧、品行、能力、目標,亦或其他的意義……”
“我硬是把一堆白紙打扮成了這樣,看來我很善於自我折磨。”他做出總結,“而我還將繼續這樣矛盾重重地走下去。”
艾蘭迪婭評論道:“合理的推測。”
這又是一個合理而非正確的推測。公孫策將眉毛揚起,卻未追問,而是像個潑皮般笑著說:“我講完了,你幫我解個夢吧?”
“請說。”
黑發青年繞著女子走了兩圈,搖頭晃腦地說:“艾蘭迪婭小姐,我夢見拂曉騎士在我童年的房間裏坐著,帶我尋找靈光。這個房間是這番模樣……”
他詳細描述完了自己童年的臥室,問:“你能告訴我這個夢的寓意嗎?”
拂曉騎士戴上帽子,語速平緩地開始解夢。這一回,她難得長篇大論起來。
“你的夢境深處是幼年的房間,這象征著你的思鄉之情與對過往的懷念;你將我安置於最私密的房中,象征著你信任我如同信任自己。”
他得到了艾蘭迪婭出現的緣由。當然了,公孫策苦笑著想,除了自己,還有誰能打開那扇房門呢。
“我穿著外出調查時的裝扮,象征著你期望我為你解答迷惑,我坐在你的書桌前,自由翻閱著你化作書籍的本性,象征著你期望我進一步了解你。”
這一會公孫策越聽越覺得狀況不妙,而艾蘭迪婭還在淡然地說著。
“最後,書桌與你的床貼得很近。你在大部分時間坐於**,並數次暗示我靠近你,這象征著你對我抱有性……”
公孫策麵紅耳赤,跳著腳喊道:“停!你沒有證據,全都是推測!”
艾蘭迪婭又一次笑了。
“是的,僅是推測。”
她與公孫策麵對麵站著,伸手撫摸著青年的麵龐。
“夢的象征有無數種合理的推測,唯一可信任的證據是你的感受。記住,隻有你自己能決定正確的解讀。”
拂曉騎士背過身去,走入黑暗,隻留下一句簡短的道別。
“下次見,策。”
公孫策凝視著她的背影,直到對方徹底消失,才輕聲說。
“再見,艾蘭迪婭。”
……
現在他該做正事了,完成本次入夢的最後步驟。
公孫策將書籍捧在手中。夢境最深處的書發出溫暖的光亮,外封與內頁都融化了形體,抽成了一束不定形的光。
被尋回的靈光自他的手中升起,令黑暗的內心變了番模樣。公孫策默念口訣,嚐試操縱這光芒。
他發現這十分簡單,就像他平時控製念動力一樣。
“世有常理,心無常性。本性固我,靈光隱晦。性靈合一,是為本心。”
靈光越發閃爍,照亮了他足下的一小片區域。公孫策心念一動,腳下生成了一個曾見過的陣法:以空心圓為中心展開的七道曲線,其盡頭各有一個獨特的符號,象征著無常法的七相:寂·空·靈·梵·荒·禍·奇。
這是嚴契為他測定資質的陣法,也是所有無常法使入門時的總綱。
“靈照破幻,得見真如。識我玄同,本心定中……”
公孫策閉目念出一連串古文,直到最後選擇心相的部分,才將雙眼睜開。
“心意無常,統分七相”
靈光落入空心圓正中,化作了一個利劍般的符號,正是象征寂相的符文。
“絕滅幻壞,清淨自在。心歸寂相,破界求無。”
無常陣圖光亮大作,其中一條曲線急速擴張,變換為一條寬敞且平坦的漆黑道路。利劍符文的尖端正對著這方向,使公孫策明白這就是他將要走的路途。
他看向周圍,發覺其餘六條曲線同樣變作道路,其中中途斷裂者有餘,通體潔白者有餘,陰暗幽深者有餘,最顯眼的是一條藍色的路:這條道路上竟鋪著一條鬆軟的地毯,從茫茫遠的深處一直延伸到了路口,簡直是邀請著他踏入其中。
公孫策看了眼腳下的法陣,十分確定地毯路來自於荒相的方位。
“額,不了,很熱情謝謝你但我不打算走,看著怪嚇人的。”
公孫策自言自語了兩句,心說他總算進了靈照境,可該離開了。
……他該如何離開來著?
公孫策撓了撓頭發。他確認嚴契教過自己,可這時他卻想不起來了。他順著邏輯思索,認為自己該想法子走出去。
眼下就有七條道路。嚴契和艾蘭迪婭都說過他得走寂相……而且那條路看上去很好走……
那路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公孫策十分確信,他就該走這條路,他從出生為止到現在的一切經曆,都是為了此刻而存在的。這想法令他歡欣鼓舞,更有了種類似殉道者的莊嚴念頭。他應當走向深處,哪怕粉身碎骨!
“對。”公孫策越發認定了自己的想法,“我得走寂相。”
走這路可能得費上些時間和力氣。但反正他也不急著休息,努努力也無所謂。
公孫策正準備向寂相道路邁出一步,隱約聽見了他人的聲音。
“……不準……”
……
現實世界。
嚴契手持毛筆,嚴陣以待,哪怕是他都在這時露出了嚴肅的表情。
“靈照成功。做好準備!”
時雨憐一同樣十分緊張。點亮靈光後的初學者有極大可能誤入道路之中,在無準備的狀況下盲目踏入道路,幾乎就等同於惡性暴走。
公孫策的天賦是寂相-15,他與寂相的超絕親和度令誤入道路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故。現在,身為協助者的他們得從外部想法子了……?
西服青年難掩驚訝之情:“公孫,你醒了?”
灰發青年哼哼了兩聲,眼皮子抖了幾下,竟然在這時自行蘇醒過來了。
“我記得……怎麽回事……好像有誰勸我別太折騰……”
他打了個哈欠:“對,我答應過不會自暴自棄來著。然後我想起來得睜眼就醒了。”
嚴契轉了轉眼珠,捏著下巴說:“試試他!”
時雨憐一試探性地問道:“你的……病嬌漫畫放在哪了?”
“我放大哥家了啊,你回心轉意了?想看你可以去找他拷貝一份,我保證不跟卡爾黛西亞說。”
西服青年鬆了口氣,知道這十成十是他的好友本人。
公孫策掏出懷表,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一點。
“我睡了13個小時?!你倆一直看著?”
畫家嗤笑一聲。
“你以為呢?”
“我的天。”
這時間比他以為的要長太多了。公孫策認為自己需要做很多事情,他得跟家裏人去個電話,這能讓現在的他安心很多;他得給艾蘭迪婭再寫封信,哪怕隻寫上隻言片語;他還得跟大小姐說聲……但現在,他有件必須在第一時間做的事。
“多謝了時雨君。”公孫策戴上眼鏡,“謝了嚴契師傅。”
嚴契握著毛筆的手一哆嗦,瞪著倆大眼珠子,扯著嗓子喊道:
“草!這蠢貨入魔了!!”
“你這人腦子就有問題是吧?!”公孫策惱怒地回以吼叫。
時雨憐一默不作聲地去廚房裏熱上菜,心說這次看來是真沒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