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真的服了那村姑了。”公孫策麵無表情,“跟了一路到現在就為了抓緊時間告老子一狀。”

“策,她關心我。”

“關我什麽事,我討厭她。我四年前就看你的老隨從不順眼如今依舊!”

兩人的說話聲在空洞的山中層層回**,他們的身影像兩滴異色的水珠,在琉璃山脈中數不清的平滑切麵上流淌。公孫策怒氣衝衝地走在前麵,說話時揮舞著拳頭,艾蘭迪婭落後他半個身位,見隨從這模樣不由得想笑。那些故人似乎把公孫策短暫帶回少年時期了,言談舉止間帶著刻意博眼球的誇張,一不經意就鬧起別扭。

“你看你又在笑。有那麽好笑嗎!”公孫策憤憤不平。

艾蘭迪婭發現自己有些懷念這種風格,或許是因為那時他們活得都算輕鬆。她想起綺羅傳授的實用小技巧,決定嚐試實施。她繞到公孫策的前麵,轉身將其擁入懷中,一下下撫摸著他的灰發。

“策,你有時很孩子氣。”艾蘭迪婭說。

公孫策麵色微紅,嘴裏嘟囔著:“我本來就比你小不少……”

他從懷抱裏掙紮出來,賭氣般抓過艾蘭迪婭的手,牽著她向前走去。走了兩步公孫策自己都覺得自己蠢死了,和騎士一起笑起來。

“怎麽辦呢,我在你麵前總像個白癡一樣。”

“希望你能在辦正事時保持鎮靜。”艾蘭迪婭說,“我們正在深入山脈,注意觀察環境。”

公孫策點了點頭,他不敢擅用念動力,但他仍有長期鍛煉出的洞察力。這條山中密道一路走高,他們正向著山頂行進。隱約有震感沿路延伸而來,無論大哥和奧莉安娜正在山頂上做什麽,那事兒的動靜都必然很大。

前進時周圍的結晶逐漸變得深邃,半透明的晶體中有活動的影,像凝固在琥珀中的石與昆蟲。艾蘭迪婭給了他一隻放大鏡,他用臨時生成的武裝望向山壁內部,看到了那影子的正體。那是一個個被活在結晶中的人,琉璃結晶為他們建造出了超出常識的“空間”,分明是僅容一人站立之地,卻足以演化為容納萬象的大千世界。

那裏有安定祥和的村莊,老婦人在村中與街坊鄰居打著招呼;有危險重重的密林,壯漢在林中進行著探索;有酷似遊戲世界的瑰麗山水,打扮花裏胡哨的孩童拿著寶劍冒險,認識熱誠善良的朋友,邂逅善良美顏的女子……

公孫策將注意力集中在這個小孩的冒險上,艾蘭迪婭的放大鏡讓他清楚理解了這一“小世界”的機製:小孩起初冒險時,這世界裏隻有一個小小村落,空華界的力量在村中生成了十幾位與常人無異的村民,以及一個rpg愛好者能想到的一切——傷藥,寶箱,釣魚竿,村裏最好的劍,還有從後山踏入的“隱藏地圖”。在男孩將小村落探索完畢後,他對這遊戲的興趣還沒有告終,於是“小世界”開始飛速生成村落之外的內容,像遊戲現場構築全新的地圖。

當男孩踏出村莊時,他看到了遙遠的都市與充滿機遇的森林。一係列滿足他所有需求的人物,道具與怪物遍布在這全新的地圖上,他還能享受一陣很長的冒險……

“你怎麽想?”艾蘭迪婭問。

“簡直像一場美夢。”公孫策說,“他想要什麽就有什麽,這才到森林中段他已經遇到第三位貌美如花的倒貼女精靈劍士了……但如果他厭倦了呢?如果他不想玩這遊戲會怎樣?”

“我們很快就知道了。”艾蘭迪婭篤定道。

人的思想是多變的,再好玩的遊戲也總有厭倦的一天。之後發生的故事很快印證了公孫策的猜想,男孩在於第五位女精靈弓手相擁而眠時說起了撫養他長大的奶奶。穿越到嶄新世界的新鮮感很快過去,現在他渴望家人的溫暖。

公孫策本以為空華界會給他生造一個“奶奶”出來,但這世界的機製超出了他的預想。小男孩的冒險世界在這念頭出現時暫停了演化,琉璃山體的構造無聲息轉變,令他的“小世界”移動方位,與先前老人生活的小村莊鏈接在了一起。小男孩在走出森林後就與他的奶奶重逢了,一套新的世界觀將兩人的“世界”縫合在了一起,讓他們得以訴說彼此的經曆,在這美好的世界中一同生活。

公孫策移開放大鏡,艱難地說道:“……我很難挑出什麽毛病。”

“看似完美。”拂曉騎士讚同。

與拋棄肉身停滯人生的靈獄界相比,空華界的構築堪稱全方位升級。這裏的居民不必拋棄物質享受,他們仍然能與彼此交流,萬能結晶能滿足一切需求。他們甚至沒有“不勞而獲”的頹廢感,男孩的一身帥氣裝備是他擊倒怪物後獲得的,各種女精靈是他在英雄救美後遇見的,隱藏在空華界背後的神明將願望以巧妙的方式實現,極少數都合的狀況可稱為“運氣好”,其餘一切收獲都像是在努力後得到的美好報酬。而最重要的是所有的收獲都是“真”的——看得見摸得著,能夠帶出這座山脈,連世界中的人造生命都與原生生命沒有絲毫不同。

萬能的造物主當真降臨世界了,祂把實現願望的許願機交到了每個人的手中。

公孫策一時間都找不著與其為敵的理由,自然熱血澎湃者會認為這種活法像是神明的寵物,可強欲王擺明了是個永遠慈愛的主。對於在人世間困苦掙紮的大多數人而言,被慈愛神明照拂的美好生活真是個需要抵觸的事兒嗎?

“我草我有點道心動搖。”公孫策捂臉,“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當一個一輩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廢柴也挺幸福……”

艾蘭迪婭歎氣:“策,我必須提醒你,真世界有能力做到相似的事情。”

公孫策在胸前緊握雙手,目光璀璨如星辰:“艾蘭迪婭我四年前就想問了你的世界還缺寵物位置嗎?我有四年隨從履曆戰鬥經驗豐富欲望不高很容易滿足隻要天天打超級機器人大戰就行……”

拂曉騎士無言戳了一下他的額頭,公孫策壞笑著攤手:“好啦不開玩笑說正事,我大概猜到這世界的問題了。”

他收起笑容,麵色冷淡下來:“無限滿足的世界自然宛如天堂。但縱使是永恒王者,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啊。”

他們繼續沿山路攀爬,一路上看到更多結晶中的人影。絕大多數人都滿足於美夢成真的世界,但一小部分許願者的世界離奇至極:一位太空學者得到了探索宇宙的力量,他的好奇心正如昔年的無限王般膨脹,過度擴張的微型宇宙已快要超出一個小世界的上限;一個虔誠的信徒想要見到全知全能的天輪執掌者,這顯然是小世界做不到的;一個天賦平平的無常法使也在山中,他想讓自己成為了不起的創界法使。

最後的願望超出了“小世界”的能力範圍,它為其營造出諸多逼真的假象,但無法造出全新的恒理。無法滿足願望的男人在界限前發狂,近乎崩潰。他長久地哀嚎著,他的毛發快速生長,在這過程中變得粗硬,瞳孔豎成一線。因貪欲而發黃。他瘋狂地抓撓著琉璃結晶,幾乎就要變成一隻野獸。

小世界的演化在此時停止了,獸化的男人在徹底瘋狂前被結晶包裹,封存在琉璃中。

公孫策望著結晶中男人癲狂的神色,想起了影霧都中諸多的渴望獸。恐怕這樣的情景在亙古前也不斷發生著,因為生物的貪欲近乎無窮無盡。無限王有驚人的毅力與才華達成她的祈求,可更多的無能之輩望著自己得不到的事物。不斷膨脹的欲求最終會超出造物主的極限,而無法滿足渴望的生命,就會在欲望的盡頭墮落成獸。

“你知道嗎艾蘭迪婭,我從來沒如此慶幸你是現在這個不好相處的性格。”公孫策說,“你沒想著當什麽真實王真是太好了。”

“即使成為王者我也不會創造這樣的世界,真世界會是沒有謊言,秘密與幻想的純白天地。”艾蘭迪婭糾正。

公孫策打了個寒顫:“謝謝糾正啊聽著更要命。我們快點走吧大哥還在最裏麵等著我們呢趕緊把事辦完了趕緊收工回家睡覺!”

公孫策拉著艾蘭迪婭快步走前,說話時帶著隱隱的焦慮。他想起寂靜王談起空華界時那刻骨銘心的恨意,僅僅無法滿足願望是不會讓一個人仇恨至此的。他因此而隱約猜到了空華界的另一個問題,因為他和寂靜王太像了,知道自己這一類人最憎恨的是什麽。

越往高處走震動的聲音就越加清晰,山體中的諸多小世界也越加鬼祟醜惡。目光所及之處隨處可見獸化到一半的人類,他們的時間停留在被封鎖時的一刻,表情恐懼而猙獰,像是被澆築在山中的活人樁。

公孫策有種嘔吐的欲望,他移開目光看到了另一個仍在活動的小世界,不詳的預感頓時以最惡劣的方式呈現在他的麵前。

屍體與血漿塗滿了每一簇結晶,神情瘋狂的男人在小世界中肆意虐殺生命,淩辱他人,將自己的愉快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這完美的世界成了惡徒的樂土,他在無盡湧現的生命身上親手實現自己的每一個狂想,以屍體建造完美的地獄。

拂曉騎士隨手生成一紙材料遞來:“瓦爾塔·艾薩,在逃的連續殺人犯,多次行凶手段殘忍……”

公孫策將材料在手中攥成一團,狂躁的念動力隨他的怒火而爆發,擊毀結晶將其中的殺人者碾為齏粉。他再無一絲攀談的興致,事實已經證明了他最惡劣的猜想。

空華界對絕大多數人而言都近似於天堂,可不是每個人都有上天堂的資格。在先前惡徒們複活時他就有了不好的預感,如今親眼所見更是讓他幾近嘔吐。所有人的願望都會實現,那麽惡人呢?

倘若最汙濁最醜惡的願望也會盡數實現,那這世界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

公孫策不願再深入想下去,他沉默地跑過最後一段路程。接近出口處的結晶中盡是瘋狂的惡徒,琉璃結晶被他們的欲望染成了發黑的紅色,像是地獄的血河。那震動聲近乎驚天動地,視野中的一切都在晃動,好似神明也因這眾惡積聚之地而降下震怒。

來到山頂的一刻他看到了滿目黑紅,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劫炎。琉璃山峰的頂部是半球形的深坑,一次狂躁至極的攻擊磨滅了原本的山峰,破滅的流火正從坑洞底端湧出,隨冰寒刺骨的殺意而行,與不斷生成的結晶激烈絞殺。衝天的烈火中站著黑發紅瞳的女子,她以劫炎鑄劍憑恨意殺敵,壯美得像血海中盛開的花。

公孫策從未見過對方這副模樣,他印象中的寂靜王是個思路清奇的姑娘,人很頑固但稱不上壞,沒常識沒朋友戰鬥時還絮絮叨叨。而這一刻他的印象被完全粉碎了,火焰中的女人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她的怨恨與殺機捏碎了心與感情。那份仇恨指向整個世界,她終會將一切焚為灰燼!

“停下吧,寂靜王。”她的對手低聲哭著,“我真心想要幫助你,我為你而感到痛苦。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我隻求你不要用怨恨折磨自己……”

那是個溫柔到近乎軟弱的女人,她躲在結晶中向寂靜王哀求。她麵容綿軟,體態婀娜,穿著一身金色的輕甲,有著酷似大哥的琉璃長發,看上去像位被硬推到前線的公主。哪怕最鐵石心腸的人見了這幅可憐樣也會心軟的,可寂靜王絲毫未停下手中的動作。她砍殺的動作近乎瘋狂,聞言發出淒厲的咆哮。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殺了你!!!”

她對於眼前的戰鬥是如此投入,以至於對近在咫尺的來訪者們毫無反應。公孫策與艾蘭迪婭對視了一眼,他們盡可能不發出聲響,慢慢遠離了戰場中心。隕石坑外側是崩毀又重塑的山壁形成的階梯式斷崖,重重斷崖間有一處憑空突出的長方形鋼鐵堡壘。他們在堡壘中找到了莫垣凱與奧莉安娜。

“我醒過來時她們就在打。”莫垣凱用唇語說。一旁的奧莉安娜連連點頭,嘴唇發白。

公孫策無聲說:“那你去勸架啊。”

“我實在沒膽去攔那個瘋婆娘。你是寂靜王的種子你去好不好?”

公孫策回頭望了一眼,很誠懇地說:“我還不到20,我想活命。”

兩位大英雄就誰去勸架爭吵不休,推脫責任的靈活思維頗見英雄本色。他們一直討論到新的動靜出現,鋼鐵堡壘的入口被人敲響。

第五位來客是位打扮古怪的老人,穿著鎧甲與獸皮大氅。歲月在他的麵龐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卻未損毀那份生而有之的俊朗。他的金發直到肩頭,因衰老而有些發白了,湛藍色的眼瞳還如寶石般閃亮。

“我勸你們別白費力氣。”老人說,“兩位女士已經打了不知多少歲月,恐怕唯有天上的大日才知曉她們恩仇的時光。你我能做的唯有靜靜旁觀,祈禱她們在久遠的未來得以和解。”

“好點子。”公孫策向他伸手,“我叫公孫策,是位超能力者。您的通用語聽著挺複古的,不知您是哪個時代的人?”

老人的手心很溫暖,他握手時力量很大,像老將軍嘉獎士兵那樣慈愛。

“這個時代的禮節很奇怪,以前我們都吻彼此的臉。”老人微笑,“我姓莫頓,我的女人們叫我英雄,我的孩子們稱我父王,我的臣子叫我國王莫頓。”

他鬆開手,打量著四人精彩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滿意:“我不知道現在過了多少年……但看樣子,你們還知道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