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薑家全宅昏黑無光,大門緊掩。薑家前麵臨街,後門卻通河邊。丁曉這時,已縱上了薑家後園的圍牆,向裏麵看了半晌,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待欲跳下,卻又驀地凝身。

丁曉這次夜訪薑家,原是一時衝動,現在牆頭上,給晚風一吹,清醒了許多。驀然想起:自己這樣冒昧地夜入前輩家中,豈不是過於荒唐?見了薑老頭子,又將拿什麽話和他說?

丁曉正拿不定主意,又張望了一回。其時一夜過三更,月暗雲低,驚鴉夜啼,江風吹來,園子裏的林木發出沙沙聲響,淒迷夜色,曆亂情懷,就在丁曉將跳未跳之際,猛覺腦後一股冷氣吹來,仿佛是金刃劈風。丁曉急往下一竄,隻聽得呼的一聲。一條人影已飛越自己的頭頂,疾如鷹隼,往下一落,忽又騰身躍起。丁曉再定神看時,恍惚似有一個人,站在自己幾丈外一塊假山石上,向自己招手。

丁曉哎呀一聲,待道來意,那人已大喝一聲:“有賊!”丁曉忙嚷道:“我不是賊!我是……”話未說完,背後己又是暗器嘶風,似有彈丸打到。

丁曉左竄右避,好不容易避開一陣暗器攢擊。可是暗器停時,人影亦杳,假石山上的人,背後用暗器偷襲的人,全沒了蹤跡,霎時間又是月冷星寒,萬籟俱寂。

丁曉滿腹狐疑,滿腔氣憤,大聲喝道:“我是丁曉;我有事求見!”話聲未停,道旁黃菊叢中,驀然露出一個女子的上半身來,嬌嗔怒叱:

“什麽丁曉?我家沒有這樣的朋友!”一說完又是幾粒鐵蓮子,兜頭兜麵射來!丁曉發狠,單鳳劍颼的出鞘,一麵盤旋飛舞,護身軀,擋暗器,一麵向那太子藏身之地撲去!口裏嚷道:“薑姑娘,你停一停,我有活說!”

那少女並不停步,卻索性全身都露了出來。在月色微明,清輝匝地之中,現出紅裝素裹,俏生生的一個小姑娘,這小姑娘不是薑鳳瓊還是誰人?

丁曉一見她出現,又喜又惱,喝她不停,不覺的便追了過去。他劍未歸鞘,人往前奔,緊跟那少女縱過假山石,竄上葡萄架,正自忘形。忽聽得一聲蒼勁的老者聲音大喝:“回去!”跟著唰啦一聲,一塊大石,掛著碰掉的枝葉飛來。丁曉急錯步閃身,避過了時;猛然間隻見薑宅後園的小樓紙窗通明,忽地都點起了燈火。連樹梢上桂著的幾對宮紗燈籠,也亮起來了。隻見滿園子裏樹葉搖風,花枝弄影,比起前時在脈脈清輝、微明月色之下更顯得分外清楚。

就在這燈火通明之際,花叢樹蔭之中,驀地同時現出幾個人來,有紅衣少女,有昨日閉門不納的“長工”,還有一個一把花白胡須的老者。那老者雙眸閃閃,迫視丁曉,冷言發話道:“何方小子,居然敢偷到老夫家中?你的膽子也可算不小!”

丁曉沉了沉氣,強忍著辯道:“薑老前輩,我說過我不是賊,你老不能硬栽我。”那老者聽了,又迫近一步,揚聲喝道,“那你做什麽來的?”

這一問把丁曉問住了,他倉卒間竟答不出話來,好一會才訥訥他說道:“我是有事情要找薑姑娘,要向她解釋解釋。”

那老者麵色倏變,哼了一聲道:“找我的孫女兒解釋?你說是什麽話?我的孫女兒與你素不相識,解什麽釋?你準是安上什麽壞心眼兒,快把實話說來,我還可審情度理,從輕發落。”說到這裏,他又突然雙眼一瞪,一指丁曉,揚聲喝問:“聽你滿口胡言,聽你說得像是好意而來的了!你不瞧瞧你自己是什麽樣子?咄!你手中拿的是什麽?怎的找人‘解釋’要拔劍行凶,緊緊追我的孫女?你恃的是哪門本領?你安的是什麽心腸?”

老者語鋒咄咄迫人,丁曉這才驀然醒覺,自己手中竟還是拿著三尺青鋒追人對話。他又一想老者語氣,不禁既羞且駭,滿麵通紅!自己這個樣兒追人家的孫女,追一個妙齡的大姑娘,這才是真不好“解釋”。

丁曉急插劍歸鞘,連忙行禮,連忙分辯:“老前輩,請別懷疑,弟子絕不是什麽壞人,弟子來曆分明,與你老隻挨著一條街;太極派掌門人丁劍鳴正是家父。”

丁曉說到這裏,見老者冷然發笑,急又往下說道:“老前輩容稟,弟子前幾日行獵。碰見令孫女被人包圍,是弟子路見不平,撥刀相助,隻不知善姑娘對弟子有什麽不滿,竟打了我三粒鐵蓮子。剛才也是為了要避薑姑娘的暗器,這才不能不拔劍護身。”

丁曉方一說完,紅衣女俠薑鳳瓊已搶著發言道:“爺爺,別聽他的!他是壞人!他和那些人是朋友,那些人口口聲聲稱他丁公子!”

丁曉正說了一句:“不是這樣!”那老者已截著了他的話,滿麵寒霜,雙眸炯炯,注視著丁曉,緊緊問道:“原來是‘丁公子’,失敬!失敬!隻是縱許你是‘救’了她,江湖上施恩不望報,憑什麽你要夜深人靜前來找她,莫不成要她重新向你道謝?再說憑你剛才顯露的這點能力,也還夠不上救我的冰女。而且事情還不止這樣,你父親是索大紳士的好友,圍我孫女的是索家的武師,是不是你串通出來,再假作仗義,想騙我孫女相信你。是不是這樣?你說,你說!”

丁曉給薑家爺孫,咄咄詞鋒;說得羞慚惱怒,冷汗並流。他的父親的確是索家的“好友”,但他又不能在外人跟前,承認自己父親過錯,雖然如此,可是當他聽到薑老頭子指責他和索家的武師燈是一夥人時,他忍不主了,雙目直豎,抗聲辮道:

“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父親有父親的朋友,兒子有兒子的朋友,難道我父親和索家的主人相識,就違索家的奴仆家丁都和我有過命交情?”

“老者前輩又說我夠不上資格救令孫女,弟子確無一技之長,確比不上令孫女使得一手好梅花劍法。隻是憑我這點微未之技,也確曾使令孫女在給敵人圍攻之下,脫出身來。”

“者前輩,弟子久仰你老德尊望重,不料見麵不似聞名。弟子年輕曆淺,不懂江湖規矩。可也知武怵前輩,是該扶掖後進,是不該恃尊壓卑,恃老欺幼!”

丁曉氣塞心胸,眼中冒火,他竟不顧冒犯前輩,話鋒相接,把薑老頭子頂回去了。他居然準備了若薑老頭子翻麵,他就拔劍往外硬闖。

哪料薑考頭子並未發作,紅衣女俠倒先發作,她颼的一聲拔出了劍,嚷道:“姓丁的,你出語譏消,輕視姑娘,我到要看看你的太極劍法,有什麽霸道。”

丁曉正待放劍,又不料薑老頭子忽然語調一變,麵色緩和。先拉著紅衣女俠道:“瓊兒,不要這樣!”繼而雙眼一盯丁曉,嗬嗬笑道:

“你有膽氣,隻是你可知道,連你父親見我,也得尊一聲‘前輩’?”

“你既然算是太極派嫡係傳人,就該懂得些江湖規矩,下次對待武林前輩,不可如此無禮。你可知就不講江湖禮數,你夜入民居,也可捆你送縣當盜匪辦?何況你還帶有兵刃,藏有暗器!拜訪武林前輩,是這樣個拜訪法嗎?”

“我本當懲治你一番,姑念你年紀輕、見識少,饒你一次。以後如敢再亂衝亂闖,碰著老夫,可休怪無情!”

丁曉看了紅衣女俠一眼,麵向薑翼賢深深一揖,大聲說道:“承前輩教誨。沒齒不誌!俺丁曉領教透了,也不敢望再受你老夾磨(指教)!”他一說完,就邁開大步,朝園門直走,走近牆邊,一扭身就縱上牆頭。背後依稀聽紅衣女俠嬌聲笑道,“這小子以前和我也說過不承望再見的話,今晚可又不巴巴的深夜來了。”又聽得薑老頭教他的孫女兒道:“潑丫頭,說話不準這樣粗魯,什麽好小子壞小子的,全沒點女兒家禮貌。”

丁曉心中氣忿,徑自躍下牆頭。他想了想,又暗笑道:“我一硬了,那老頭兒就軟了,敢情他也並沒有多大本領,浪得虛名。”

丁曉走得匆忙,躍出來時,不是臨街這麵,而是薑宅後麵的牆邊,隻見浩浩江流。迷蒙煙霧,遠處依稀有點點星星漁火。正自迎風踏月,忽見刷的一聲;飛來一枝冷箭,一條人影:颼的從江邊亂石堆中突躍出來。

“那人從亂石堆邊竄將出來,輕飄飄地在丁曉眼前一落,伸手一攔道:“小賊,還在哪裏走?趕快給我把賊物留下來!”

丁曉愕然驚視,隻見那人劍眉風目、三十多歲的樣子,人並不怎麽魁梧,可是雙目有神,自有一種威肅之氣,丁曉給他眼光迫視,不自覺地微微一震,無形中覺得此人氣魄矯矯,與眾不同!

但丁曉是初生之犢,不畏猛虎。更兼他滿肚皮悶氣,無處發泄,現在又給人冤他是小賊,不禁破口罵道:“你才是小賊,半夜三更躲在江邊嚇人!”

那人噗嗤一聲笑道:“誰叫你?誰叫你半夜三更到處亂闖,看你背著利劍,穿著夜行衣裳,準沒有什麽好路道?你得好好招出你是做什麽來的?你是劫物?還是采花?可有沒有刀傷事主,幹下命案,你從實招來,我或者可從輕發落。”

丁曉剛剛給人“審”了半夜,他大歎今晚不知觸了什麽黴頭,又碰上這個纏夾不清的家夥,他也要伸手管閑事,要“審”自己,丁曉哪有好氣和這人再詳說因由,他雙目怒睜喝道:“你到底讓不讓路?”

那人大笑道:“小賊,別人沒發氣,你倒先發氣了!看你意思,你是要硬闖了!好小子,你就拔劍出來闖闖看,你打得過我,我就讓路。”

丁曉雙目一瞪,問道:“你是要和我比劍?好!我奉陪,請你亮出兵器!”

來人又仰天一笑道:“你猜得對。我是要看看你的劍法。隻是我不是要和你比劍,我隻是要憑這雙肉掌,向你討教。”

丁曉幾曾給人這樣輕視,他氣得哇哇叫道:“你好猖狂!你要用雙掌來較量我的劍法?你也不打聽打聽小爺是何等樣人?太極十三劍的厲害,難道你毫無所聞?”

那人懶洋洋地打個嗬欠,雙臂一屈一伸,嘻嘻冷笑道:“別多說廢話,誰耐煩查你的師門,查你的家譜?太極十三劍是太極十三劍,你是你,你這小孩子懂得什麽太極十三劍?你別看俺雙手空空,隻憑這雙爪子也不容易叫你剁到。小賊,有膽你就斫斫看!”

丁曉給他激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嗖的就亮出劍來,喝道:“不給你吃點苦頭,你也不知我的厲害!”立即右腳往前一上步,手中劍“巧女穿針”,就向那人左肋紮去!

那人把衣袖一拂,喝聲來得好,雙臂一分,左掌一頓一搭,輕撥丁曉劍把,右手掌便反來截擊丁曉的左臂。丁曉急往左一轉劍鋒,身移步換,劍訣一領,“乘龍引鳳”,好厲害的劍術,刺咽喉,掛兩肩,刷的掃將過去。不料那人雙臂一拂,身隨掌走,迅若狂飆。丁曉一劍刺出,驀地紮空,頓覺腦後生風,那人已掠至背後。丁曉急使“倒踩七星步”,左腳往右一滑,劍隨身轉,“倒灑金錢”,寒光一閃,既救敗招,複截來掌。那人雙臂一振,一聲長笑,“一鶴衝天”,唆的竄起一丈多高,如燕翅斜展,側身下落。丁曉喝聲:哪裏走,身似陀螺一擰,方位立變,朝敵人落處,悠然變招為“猛虎伏樁”,劍斬雙足。

丁曉劍法雖得真傳,來人身手亦自下弱。方落地,便撤步,一跳一閃,左掌護胸,右掌“遊龍探爪”,便掌擊丁曉上盤,丁曉一劍斬空,急變下斬為上抹,微一側身讓過掌風,立外“白鶴亮翅”,手中劍倏然外展,青光燦燦,直奔來人軟肋刺去。那人微哼一聲。“回身拗步”,避招進招,雙掌作勢擒拿,“神鷹攫兔”,驀地便朝丁曉當頭抓下。丁曉大怒,喝聲:“賊人欺我太甚!”左手一領劍鋒,“龍形飛步”,從敵人掌風之下掠出,猛的“翻身獻劍”,運劍如風,劍劍直指來人要害!

丁曉心中是又惱又驚,惱的是那人橫來欺負,而且居然這樣小視自己:驚的是那人本領果然了得,隻十餘個照麵,自己就連吃大虧。丁曉又想:父親常說,丁家的太極十三劍,在江湖上未遇過對手,除了師伯一人而外。他(丁劍鳴)的劍法要算是武休獨步的了。他父親又曾對他說,他已得本門劍術十之七八,隻是尚欠些火候而已。就拿這點本領會闖江湖,也不會輕易給人欺負了。他也相信父親的話,卻不料未闖江湖,就給別人空手較短。他不知他父親固是有點氣傲言誇,而來人也是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非但本領甚高卜胸襟氣度更足以鎖服江湖,令無數英雄豪傑甘心為他奔跑,丁曉碰到這樣人物。怎能不處下風。

但那人對了幾招之後,也自對丁曉刮目相看:看不到丁曉年紀輕輕:居然得到上乘劍法,尤其是變招迅速,簡直不似沒有經驗的雛兒。自己一連幾手淩厲掌法;都給他應付過去,從容化解。

不說兩人各自欽佩。且說丁曉第一次遇逢強敵,激起好勝之心,把奇門十三劍霍然施展開來,寒光閃閃,直如駭電驚濤,劍劍直指敵人要害。那人見丁曉越鬥越勇,也抖起精神,不敢輕視,身形一晃,施展開“截手法”,挑、碩、攔、切、封、閉、擒、撕,扯、撥、壓,反用進手招術,硬來空手奪劍!

那人一施展開上乘的空手入白刃工夫,饒是丁曉劍法精奇,終因欠缺火候,反給那人迫得連連後退。再鬥不久,丁曉更處下風,他的劍饒是如何迅疾,都刺不著那人,反覺那人雙掌,矯若神龍,在自己麵門亂晃。丁曉這驚非同小可,急起來,便連用猛招,豈知這一來更心躁氣浮,章法大亂!不知怎的,他方用到一手“玉女投梭”,往左一撤步,一挺腕力,劍尖刷地疾如電掣,猛點敵人心窩。那人卻不退不閃,忽地把腰一沉,丁曉劍已刺空,說是遲;那時快,覺著自己給人一推一帶,便蹌蹌踉踉衝出幾步,幾乎跌倒,而且右腕感覺微微痛辣,手中劍已不知怎樣,竟給敵人奪去了。

丁曉這一驚非同小可,正自著急,忽見火光突然一閃,遠處有人舉起一盞孔明燈。一道黃光就朝他們照來。驀地又聽得一聲清脆的聲音道:“朱師叔,饒了那廝。”在話聲中,一條纖纖秀影,已自遠而近。這人正是紅衣女俠薑鳳瓊。

那個被喚作朱師叔的微微一笑,“嗖”了一聲道:“小師妹。怎的你還沒睡?”薑鳳瓊也笑道。“還不是給這小子在咱們家中胡鬧了半夜,我也折騰得夠累了。”

他們兩人盡自說閑話,好像壓根兒就不理還有一個丁曉在旁邊似的。丁曉這份尷尬就不用提了,他麵紅耳熱,索性連劍也不想要了,一扭頭、就朝江邊堤岸直奔,他要跑回家了。

可是他跑也沒人家跑得快,他還沒跑得幾步,背後又是微風颯然,眉頭上給人結結實實的按了一下,丁曉未敢回頭,霍地橫身,再向後一看,可不正是那家夥跟蹤追到。

丁曉又氣又惱、怒道:“我打不過你,還待怎樣?”

那人哈哈大笑道:“你這傻小子,打不過就跑。你的劍呢?難道就舍得不要了?”他邊說邊把丁曉的劍彈了幾下,頓時在深夜裏發出錚然微嘯。他又笑道:“你這把劍是不錯,你真的舍得不要?”

丁曉氣得恨恨他說:“不要!不要!你別恃你現在的本領比我強,你在我手中奪去,我必然也要從你手上奪過來。現在不行,總有一天會行;莫非我就永遠打不過你不成?”

那人狂笑道:“你真的以為我會要你這口劍?放心,比這口劍好十倍的我都不要呢!這把劍還給你,以後可要收藏好一些,別給人家又奪去了。”

丁曉看了那劍一眼,想接又不敢接。他真舍不得這口使慣的單鳳劍,可是剛才自己把話說得太滿了,說非親手奪回不可,可是現在人家自動送回來了。

那人好像看破了丁曉心思似的,又笑笑說道:“傻小子,受一點挫折算得了什麽?江湖豪傑,誰不經過大風大浪?你給人奪了一口劍,難道就當成深仇大恨,那麽,我們漢族整個江山給人奪了又如何?”

那人說了麵色甚是莊嚴,丁曉為他眼光所懾,不由自己地接過了單鳳劍:怔怔問道:“你是英雄,你可願留個名字?”

那人仰天打了個哈哈:“你何必問我的名字?你是個少爺,知道我的名字,於你毫無用處。”說完他徑自回頭走了。

丁曉剛才想跑,現在反呆呆站著,隻聽得紅衣女俠和那人有說有笑,談得好像很是親熱,腳步聲、人聲,都漸漸地由近而遠了。他望著、望著,不知怎的,驀然間覺得一陣心酸……

江上峰青,江流渺渺;荻花蘆葉,瑟瑟秋聲;丁曉沿著江邊蹈蹈獨行,聽潮音過耳,而人聲、腳步聲都已漸遠漸寂。那紅衣女俠,那三十多歲的中年漢子,也都已沒入蒼茫夜色之中,丁曉驀地心酸,平增悵觸。

丁曉恨這兩個人,然而又似乎歡喜這兩個人。紅衣女俠的嬌憨直爽,中年漢子的豪氣雄風,都對他具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尤其是紅衣女俠的輕顰淺笑,更是深印他的腦海。可是當他把這個人聯起來想時,卻不禁疑雲疑雨。紅衣女俠稱中年漢子做“朱師叔”;而中年漢子則稱紅衣女俠為“小師妹”。那未他們到底是什麽關係呢?中年漢子是薑老頭子的徒弟還是徒孫?

隻這一點懷疑還未是丁曉“心酸”之處,他在想為什麽那中年漢子和紅衣女俠,好像很是親熱?他不知怎的,和紅衣女俠前一刻還是彼此詰罵,現在卻沒來由的嫉妒起人家來了。

丁曉自己一想,也不禁暗笑起來。他不禁良己罵自己道:“管他們是什麽人,反正我是再也不願見到他們了。”

那一晚丁曉回到家時,已是雞鳴將曉,他遊鬥半夜,筋疲力倦。可是禁不住思潮起伏,輾轉反側,竟直到天明方始睡著。這一覺睡得很甜,不知什麽時候。才給父親叫醒過來。

他在煩惱之中入夢,又在煩惱之中醒來了。他的父親叫醒他後,第一句就是:“你這孩子,怎的睡得這樣不醒人事?昨夜做什麽來了?你瞧客人都已走了!”

丁劍鳴那天早晨不止一次地來看過他。見他睡得爛熟,摸摸他的額角又似有點潮熱,不忍把他叫醒。現在來訪的客人都已去了,天也將近午了。他擔心丁曉生病,再把他叫醒、看他精神麵色,還是如常,這寸消了愁慮。隻是丁劍鳴卻不由得很是納罕:怎的他會這樣熟睡不醒?尤其是練太極派武功的人,一早就要起來練習太極行功,他怎的連慣常功課都記不得了。這樣熟睡,內中必有“古怪”。

丁劍鳴暗暗納罕,丁曉比他更納罕,他聽父親說什麽“客人”,自然而然地朝窗外望了一望。這一望頓時使得他心中突突跳個不止。

看官,你道那些客人是什麽人物,令得丁曉如此吃驚?原來他一眼望出窗外,見著三個人正緩緩地走出大門。三人中有兩人竟是自己的“新認識”——索家大護院和華家的一個武師。另一個則是自己的“父執”,平時也常來的索家的三公子索誌超。

他這一嚇,睡意全消,他不禁怔怔地問他父親道:“這些人是做什麽來的?”他還以為索、華兩家的護院武師找他算帳,在他父親麵前說他壞活了。

不料他一看父親麵色,卻毫無溫怒之容,反而滿麵笑容看著自己,看了半晌,卻又突的驀然興歎道:“歲月如流,我來到保定霎眼就是二十多年,你已經十九歲了,哎,十九歲了!”

丁曉給他父親弄得糊糊塗塗,不知父親為什麽突然提起自己的年歲?正待發問,隻見他的父親盯了他一眼,在感喟中帶著喜悅之情,微笑著緩緩說道:

“你十九歲了,也該給你定婚事了,我,……”

丁劍鳴話未說完,丁曉急忙截住道:“爸爸:我還不想定婚!”

丁劍鳴說話被截,很不高興,擺手道:“你聽我說下去;做小輩的不要胡亂打斷長輩的說話,懂嗎?”

“你十九歲了,年紀不算小了,定了親就更成了大人了:別盡是這麽不憧事!你看見那幾位客人嗎?他們就是給你說親來的。女家是這裏有名的華家,我已答應了。”

“爸,你答應了?他們是為官作宦人家,和我們的練武家子,怎能登對?”丁曉急得青筋暴露了。

丁劍鳴冷冷地看著了曉:“縉紳人家的女兒有什麽不好?他們不嫌我們,難道你還要挑三揀四?”

丁曉忍著氣,委婉地又說道:“爸爸,你不是曾和我說過:咱們爹爹的‘家訓’是不許做滿洲人的官,我們怎能和這樣的人家結親?”

丁劍鳴怒道:“你這孩子越來越不聽話了。現在是叫你做滿洲人的官,叫你替滿洲人做事嗎?怎胡亂地扯到‘祖訓’上來?華家以前是曾為官作宦,可是人家早已‘退隱林泉’了;而且人家是像索家一樣的“積善之家’,不是什麽貪官汙吏,你挑什麽眼?

“給你說的親是華員外的一位近支侄女,據做大媒的索公子說,這女子品貌俱佳,知書識劄,針線精巧,你得到這樣的妻室,還不是你的造化?”

丁劍鳴又白了丁曉一眼冷笑道:“你成天在外麵闖**,敢情是看上什麽野女人了?可是,你說咱們是練武家子,那你的意思是要找個也會把式的姑娘了。”

丁曉低下頭來,麵紅紅地輕聲說道:“我沒有這樣說過。”

丁劍嗚手指輕敲桌麵,得得作聲,說道:“你沒有這樣意思,那就很好。咱們雖是練武家子,可是我卻偏不喜歡會把式的姑娘。你想想看,做妻子的應該講求‘貞順賢淑’、‘知禮守法’。那些江湖女子,隻知走繩跑馬。舞馬弄劍,拈一根針卻比舞大刀還難,你說這樣的女人怎能‘善相夫子’?”

丁劍鳴又得的一聲敲著桌子道:“比如那薑老頭的什麽孫女兒……”丁曉聽了,不禁吃了一驚,嚇了一跳,似為他父親看出什麽“蛛絲馬跡”,數說他了,隻聽得他父親接著在下說道:

“那個號稱什麽紅衣女俠薑鳳瓊的,整日價拋頭露麵,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馬上馬下,闖**江湖,較技學勝,你說像這樣的姑娘懂得什麽‘婦道’?”丁劍鳴原來並不知道丁曉和薑家的“過節”,他隻是夾敘夾議;順便把薑風瓊姑娘奚落了一番。

當日丁劍鳴不管丁曉怎麽說,他是把丁曉的婚事包辦下來了。他還要丁曉練武之外,多讀一點書,學得,“斯文”一些,免得女家以為咱們隻是“粗人”惹人笑話。

丁曉聽了自是十二分的不舒服。他越來越覺得這個家像一個“枷”了,本來就是沒有這次“強迫定婚”,他已經和父親的思想有了距離,何況父親又要他和他所鄙屑的縉紳女兒結合。

隻是他父親的話,也在他心裏激起一點波紋,那就是他父親奚落紅衣女俠薑鳳瓊的一番活。他並不像他父親一樣,認為女兒家拋頭露麵就不是好事情。可是他聽了父親的話,卻驀然想起了紅衣女俠既頻年闖**江猢,想已在武林中覓得佳侶,敢情那中年漢子,就是她的意中人?

丁曉自那次打獵之後,腦海裏就深深印下了紅衣女俠的影子。他盡管受了悶氣,吃了苦頭,可是對紅衣女俠還是念念不忘。他雖然也並未想到對紅衣女俠有什麽所求,可是他在感情上又很不願意她有親密的男友。隻是他想念紅衣女俠又有什麽用呢?他現在是已經定了婚了。

在丁曉的那個時代,“父母之命,媒約之言”,還被認為天經地義,是做兒女的聽不能反抗的。丁曉空自不滿,卻毫無辦法,和金華商議,金華也沒有主意。

就這樣過不了幾天,丁劍鳴就徑白送了聘禮,而且做得很是鋪張。保定武家都知道這麽一回事,議論更是沸佛揚揚,丁曉也更遭受他們的白眼,弄得短歎長嗟,竟連大門也不敢出了。

就在他父親過禮後的第二夭晚上。丁曉一直胡思亂想,過了午夜還是睡不著,正自蒙蒙朧朧的當口,猛聽得屋頂上微微一響,接著玻璃窗扇,無風自開。丁曉急自**一躍麵起,一手護胸,穿出窗外,隻見星河耿耿,明月在天,遠處似有兩條人影,倏起倏落,疾如閃電,那後麵的一人;竟似是一個少女。

丁曉大駭,急在前追,可是那兩人身法奇快。且似驚鴻掠水,一瞥不見。丁曉思疑不定,折回房中,隻見桌於上用梅花針釘著一張紙條,上麵寫著:

“天空海闊,何處無家,大丈夫豈當俯仰由人,抑鬱簷下?”

丁曉怔怔地對著這張紙條,直疑夢幻,他想了又想,猛的如大徹大悟,摘下單鳳劍,拿了十多兩銀子,他竟自留書父親,獨自出走,天空海闊,劍闖江湖去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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