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秋九月,天朗氣清,在河北通往河南的官道上,有一個十八九歲的美少年,穿看一身鮮美衣裳,騎的卻是一匹又瘦又醜的驢子,顯得很不相稱。

這個美少年正是棄家出走,初闖江湖的丁曉。原來他一點經驗也沒有,在出走時,摸了十多兩銀於,挑了兩套最好的衣裳,就出來了。他以為在外麵比不得在家裏。衣服應該光鮮一點,所以挑了又挑,竟把他父親給他縫的兩套準備給他結婚時用的衣裳挑上了。

他又沒有跋涉長途的經驗,頭兩天徒步走了兩天路。便鬧了笑活,吃了苦頭。白天走路。行人不絕。當然不便施展什麽輕身功夫,他的什麽“八步趕蟬”、“陸地飛騰”的玩藝全用不上。他走的又不是什麽偏僻小路,而是沿著官道,向河南走去。原來他根本不知道路途,隻知道有一個“太極陳”在河南懷慶府陳家溝子住。他想去太極陳那裏學藝。融匯太極兩派的功夫。於是一路問人往河南懷慶府的走法,別人自然指給他坦**的官道了。

他這樣一步步走,走不到半個時辰,就很不耐煩。於是施展功夫,試稍微走得快一點(已經是等於普通人的飛跑了)。便幾乎給做公(官差)的捉住,那些騎著劣馬的公人,見一個華服的少年,在大路上飛奔,很是詫異,以為他是什麽江湖盜匪,便策馬趕上他,要將他逮捕,幸好那時他隻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還是保定郊外,一說起來,那公人居然知道他父親丁劍鳴的名字,隻道這是他們太極名家,練習“行功”便也不難為他,可是公人們卻告誡他道,“要‘練功夫’不要在官商大道上練!”

丁曉徒步行走,還不止幾乎給公人逮捕。而且也為店家拒宿。原來開客店的看見這樣華美的少年,卻是風塵仆仆,滿臉風沙的樣子,也很是思疑,不知他究竟是什麽路道?店家怕招惹是非,竟群推客滿。他第一天晚上,走到一個小市集,就是如此這般的給人拒絕,好容易出了加倍的錢,才弄到一間又髒又臭的小客棧的房子,連住帶喝,竟幾乎要了他二兩銀子,他滿肚皮都是氣。

“這樣隻走了兩天,就走不下去了,他這才想到要買一匹“好馬”代步。誰知他到市集去問,“好”的馬要三十兩以上的銀子,連劣馬也要十多兩。他隻摸了十多兩銀子出來,用了兩天,隻剩下十兩零一點了。當時以為這沉甸甸的一堆碎銀盡夠用了,哪知買匹馬都不夠,他不得已而思其次,隻好買驢。就是買驢也不能買健驢,隻好買又瘦又醜的驢。

那匹驢也叫他生氣,跑了短短一程路。就仰著脖子直喘氣。這一天秋陽當午,人驢燥渴,丁曉正走到一處頗為熱鬧的市集,隻見酒家三五,酒簾招風。他揀了一間最大的酒家,就想進去歇腳,哪知堂官看了他一眼,竟皺了皺匿頭,說道:“客官,小店可沒有什麽喝的,前麵安乎鎮卻是一個大市集,不過三十裏,你這匹‘健驢’跑半個時辰也就到了,客官到那裏歇歇不好?”

丁曉愕睜著眼怒道:“開店的反拒起客人來了,真是豈有此理!你估量小爺沒錢嗎?說著把身上剩下的幾兩銀子捏在手中,便在店夥的麵畝亂晃。

那堂宮見丁曉一凶,他反有點害怕了。連連賠笑道:“客官,不是這個意思,‘你老’(北邊一般的對人尊稱,並非一定是年老的才適用)賞麵,小店是求之不得,隻是怕沒有什麽東西,簡慢你老。”說罷便殷勤招呼丁曉到靠窗涼爽的地方揀了一副座頭,問道:“客官你喝什麽酒?”

丁曉發了脾氣,見店中客人都注視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也放緩語調答道:“隨便什麽酒都行,隻不要辣酒。”那堂官笑了笑,給他拿來了一壺“竹葉青”。笑道:“客官,這酒準合你老口味。”

竹葉青是山西杏花村名釀,清醇清香,入口不醉,過後方知。丁曉喝了幾口,正自陶然。他邊喝邊張望店裏的其他客人,立刻他便被東邊座頭的幾個客人吸引住了。

東邊座頭坐著四個客人,一個是五十來歲的者者,兩個是三十多四十歲的中年壯漢,還有一個卻是二十餘歲的少年,這幾個人年齡參差,長短不一,說話又是南腔北調,顯見不是一個地方的人。

更令人注意的是:他們說的話中,夾雜著許多江湖唇典(暗語),腰間的劍鞘也隱約可見。丁曉對江湖唇典。幫會切口,雖是一知半解,但到底是練武家子,多少也聽出一點,好像聽他們說起什麽會黨,又說起什麽拳民,又好像是要去找什麽人似的。

丁曉聽得入神,不覺直盯那幾個客人,心想這幾個人準是武林中人,卻不知是好是壞,若是好人,和他們交個朋友,倒可解解旅途沉寂。

他正在忖度:那幾個客人卻先邀請他了。那老者竟站立起來,向他招手道:“這位朋友,何不過來坐坐?”

丁曉見他們邀請也就不客氣地過去。那老者招呼他坐下後。便問他道:“兄弟,你到底是哪條‘線’上的?”(哪一路好漢之意)丁曉愕然道:“我是趕路的。”

答非所問,那老者看了丁曉一眼,又問道:“兄弟,你不必疑慮,咱們都是‘道上同源’(同道之意),我問你是‘守土開爬’的,還是‘上線掛牌’的,有沒有‘正式歸標’、‘開山立櫃?’”

那夥客人懷疑丁曉來路不正,不知是哪路江湖人物,所以拿出江湖切口考問他。這幾句活的意思是問丁曉,你是有一定的勢力範圍做案子的呢?(守土開爬)還是在江湖上流竄,四出劫掠的呢?(上線掛脾)有沒有正式入夥,做人家的夥計(正式歸標),還是自己做大頭目?(開山立櫃)

哪知丁曉聽了,一概不懂,支支吾吾,很是尷尬。

那二十餘歲的少年,抒量了丁曉一會,笑著拉拉丁曉的手道:“小兄弟,你大約是初走江湖吧,咱們老爺子走了眼,以為你是有來曆的江湖人物呢!”

那中年的壯漢接聲笑道,“你也走了眼了,我說這位小兄弟,縱非久曆江湖,也準是一把武林名手,你看他佩的劍,這這……”連說了幾個“這”字還沒有接下去,他原來是想讚丁曉的劍好,可是丁曉劍插鞘中,他怎能亂說好壞。

幸得丁曉不待說下,已急急解釋了:“劍術,我隻懂得幾手粗淺的太極劍,哪說得上是武林名手?諸位前輩,想必都是行家?”丁曉見這些人和顏悅色。好像很是熱情。他心想:這群人倒比薑老頭子好說話得多,他也就和他們“套交情”了。

那老者見丁曉這一說話,幹笑了幾聲道:“是嘛,可知老朽並未走眼,人家是太極派的門徒。”

“喂!小兄弟。”那老者又招呼丁曉道:“那你是哪個幫會的?”

丁曉又愕了愕。答道:“我沒有加進什麽幫會。”

那老者給丁曉斟了滿滿的一杯酒:丁曉慌不迭的接過,正待道謝,那老者又道:“兄弟,咱們是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俺實在喜歡你少年英俊,顯得是個人物。江湖朋友說話,應該坦率。現下會幾手武藝的,不是幫會中人,也必定有宗派,有香堂,斷非石頭裏爆出來的,可是……”

丁曉聽了,還是支支吾吾地答道,“我不知道什麽幫會。”

丁曉倒並不是對那些人有什麽懷疑,他見那些人一直發問,很是窘迫。本想把自己的來曆告訴他們,可是他想了一想,卻又不願意說出來。一來,他知道父親行為,久為武林所不滿,他恐怕那幾個人是武林前輩、說出來曆,反招他們輕視:二來自己是偷跑出來的,也不願隨便泄露。

那老者見丁曉一問三不知,好像是不大高興了。他呷了一口酒,又對了曉道:“兄弟,俺雖和你萍水相逢,一見如故,但也禁不住對你有所疑慮,不敢推心置腹。隻是,縱使你沒有加進什麽幫會,你也總該知道一些江湖組織。喂,比如義和團你知不知道?”

丁曉搖了擺頭道:“不知道。”

“那‘大刀會’呢?”

“也不知道!”

那老者把酒杯重重一頓道:“你這是完全把俺弟兄當外人看待,江湖朋友哪是這樣的不直爽!喂,問義和團你不知,問大刀會你也不知,那你自己說吧,你到底知道江湖上有什麽幫會?莫非你會好意思說你一個也不知道不成。”

丁曉想了想,遲遲疑疑他說道:“我隻知道有一個……”

那老者緊迫著追問道:“你知道的是哪一個?”

丁曉囁囁嚅嚅地說:“我知道有一個匕首會。”

那老者麵色倏變:“哦!匕首會:你熟悉那裏麵什麽人物?”

這一同頓使丁曉又不知所答了,原來了曉給那者者盤問他知道哪一些江湖組織,連問了兩個他都不知;那老者神色已很不好看,丁曉也覺得很是窘迫。恰巧那老者問到“大刀會”,他突然便聯想起“匕首會”來。其實他也不知道什麽“匕首會”。隻是聽金華提起過有這麽一個江湖秘密團體罷了。

他見老者追問的緊,隻好據實答道:“我並不熟悉裏麵的什麽人物。隻是聽朋友說過罷了。聽說裏麵有個年輕的好漢,豹子頭,虯須子,使得一手好太極劍法。”

那老者哈哈笑道,“俺老眼還算沒花,老弟竟大有來曆!”說罷,挑一挑大拇指,便過來敬丁曉的酒,

丁曉不知所措,正待謙辭,那老者忽地冷笑一聲,雙手閃電似的在丁曉的肩頭一搭,丁曉頓覺如同兩把鉤子一樣,往肉裏緊,兩條胳膊立時軟麻。說時遲、那時快,兩旁的兩個壯漢,已疾的掣出手鐐腳銬,合力把丁曉製服了。

看官,你道丁曉原是太極名家子弟,如何這等不濟事。這不是丁曉本領低,能力弱,而是他年紀大輕;缺乏經驗。他對那些人毫無戒心,如何想得到別人會突然向他動手:那老者一下手又是用的“分筋錯骨”的厲辣擒拿手法,丁曉如何還能反抗。

青天白日,公然做案,變出意外,店夥客人,群相驚訝,不覺紛紛起立,張口結舌。丁曉哇哇地叫道:“你們這夥強徒,小爺與你何冤何仇,敢來加害,白日青天,擄人搶掠,不怕王法嗎?”

那老者連連冷笑,看了看丁曉,又看了看那些愕然驚視的店夥客人們,緩緩說道:“王法?老爺便是王法!”

他又招手叫店主過來,把一張蓋有關防的捕盜文書亮了一亮,說道:“老爺們是皇上派來專捕反賊的,這小子便是個反賊,他在你店裏喝酒,本來你也脫不了關係。隻不過看你這熊樣子,不像和他有什麽勾通事情。老爺們網開一麵,不帶你去詢問了。你以後可得招子放亮一點(要有點眼光之意),以後再碰著這樣形跡可疑的人物時,要立即晴裏通知官麵。”

前清律例,“造反的”有夷九族之禍,牽連的也有殺身之危!店主、店夥和那群客人,一個個嚇的麵青唇白,哪敢做聲。連他們的酒錢以及丁曉的酒錢,店主都不敢開口了。那個招待丁曉進來的堂棺還結結巴巴的為自己洗清關係道:“可不是?我一見到他就知道準不是好路道,我本來不準他進來。是他硬闖來的。”

丁曉憑空遭受誣賴,氣得怒火衝天,狂叫道:“他媽的,你們才是匪徒,敢胡亂誣蔑小爺,你們分明是想敲詐!”

那老者又冷笑道,“敲詐?你難道真要老爺點透,‘匕首會’是‘叛逆’中最陰險毒辣的團體,凡捉住匕首會中的人,皇命是殺無赦,你這小子還想活哩!”他竟然把丁曉看成匕首會的小頭目了。

這些人說是“奉皇命來專捕反賊的”,這倒不假,但主要卻不是對付匕首會而是對付義和團,原來那時匕首會的勢力已走下坡,他們那種“人自為戰”,用暗殺手段反抗清廷的方式,反給清廷逐個擊破,到處搜捕,成不了什麽“氣候”了。

匕首會雖走下坡,而義和團卻是新興勢力。那時義和團正是剛組織沒多久,開始時揭的是“反清複明”旗號,又幫助被官府。教民欺壓的百姓,所以很得百姓擁護。

因此一有義和團組織,清廷立刻把眼光轉向它了。(那時候,義和團還未“合法”,還未“公開”)他們像搜捕匕首會人物一樣地搜捕義和團的人。

那幾個人便是北京九門提督派來協助當時山東巡撫李秉衡、直隸總督裕祿、河南巡撫張汝梅等搜捕義和團的。九門提督派出的人很多,加上那幾省官府原有的名捕頭,就組成了一個搜撲義和團的“核心組織”。這幾個人便是被分派去協助安平府搜捕河北、河南邊界一帶的義和團的。

那老者名叫焦忠耀,是九門提督下麵一把得力好手,精於“通臂拳”,還會幾手點穴法。那同來的三人則都是他的晚輩。他們一行四人,因能縱高竄低,諳熟江湖切口,因此他們每逢大隊官兵出來搜撲反賊時,他們便擔當在前麵偵查的任務。若發現“賊巢”,便引大隊專“鎮壓”,若碰到小股的拳民,則他們幾個便就地解決。

這天他們碰見了初入江猢的丁曉,盤問之下,雖然明明看出他是個雛兒,但見丁曉提起江湖上最秘密的暗殺團體匕首會,又提起匕首會中那使太極劍的婁無畏(丁曉其時還不知婁無畏名字,可是他轉述金華所說的相貌。焦忠耀等一聽了就知道正是清廷懸巨賞緝拿的婁無畏),心中也不禁一驚。他們又聽了丁曉自述是“懂得幾手粗淺的太極劍法”,便猜疑他和婁無畏有什麽牽連,因此不管是否捉錯,便先伸手把丁曉擒拿了)這正是曆來殘酷統治者“寧殺錯一百,莫錯放一人”的做法。

可憐了曉哪裏知道這麽危險,還是怒氣衝天地大罵。那些人也不理他,兀自在抽煙、喝酒、談夭、冷笑。

沒有一盞茶功夫,官道上塵沙漫起,風鳴馬嘶,一拔馬隊,一窩風地駛到。這正是安平府搜捕義和團的大隊。他們一路上,已胡亂捉了十來個義和團“疑犯”。這回又聽得焦忠耀捉到一個與匕首會重要人物有關的人;帶兵官聽了一不覺大喜。

正當他們歡天喜地之際;有一個單身怪客,悄然進入酒店,走到他們跟前……

那來人是個卅多四十歲的中年漢子,劍眉虎目,耿耿有神,不知怎的他在亂哄哄的時候,就混進來了,那時門外是數百馬隊四散歇息,他竟直走到帶兵官和焦忠耀等的麵前才被發覺。

丁曉正在氣頭,正在亂罵,他也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驀然他聽得那帶兵官操正官腔在喝問:“什麽人,胡亂闖進?不知道規矩嗎?”又聽得有人慢條斯理地答道:“什麽規矩;茶樓酒館,人人可進。你老爺來得,難到我就不能來得?”

這聲音好熟!丁曉也不禁愕然張望。這一望可把他驚著了,這人正是紅衣女俠叫做“朱師叔”,曾和自己在月夜沙灘之下交手的人!

丁曉的眼光剛和那人接觸,隻見那人突然衝進兩步,大叫道:“嗬!表弟,你怎麽啦?給人帶上這些玩藝?(指手鐐腳銬)”

丁曉未及回答,與焦忠耀同來的人,已拔單刀,舉鐵尺,紛紛攔阻,不準他挨近丁曉。那人顯得瑟瑟縮縮的樣子,退過一邊,作出驚訝之狀,呆望丁曉。

丁曉更是驚訝,他不知道怎的自己竟成了這個人的“表弟”了。

丁曉處在這個場麵,急促間竟想不出什麽話回答,當下又聽得焦忠耀喝道:“這家夥準不是什麽好路道,給我擒下!”活聲未了,與他同來的兩個壯漢,便舉起鐵尺。喝令來人受綁。

丁曉情知來人本領高強,以為必有一番拚鬥,正瞪大眼睛待看熱鬧,哪知全出丁曉意料,那人竟高舉雙手,大叫:“俺什麽也不懂得,老爺們抬抬貴手,別難為俺這苦哈哈的!”他竟乖乖地任從那些人綁了。

這一來更令丁曉氣得七竅生煙,從熱騰騰的希望裏,跌入冰冷冷的雪窟中。他心裏暗罵:“這家夥原來是曉得欺負後輩,見到官麵的人就怕,呸,我還以為他是什麽英雄呢!”

不說丁曉心裏暗罵。且說那人被綁後,帶兵的官兒盤問他,他竟有一句答廣旬,供說丁曉是他的“表弟”,他們倆表兄弟都是新加入義和團的“拳民”。

那帶兵的官兒和焦忠耀等都哈哈大笑,向丁曉叱道:“瞧你這小子剛才還裝蒜,原來你是義和團的拳民,又是匕首會的逃犯!”又對著那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說:“你還算老實,回到縣裏準能叫你減等(減輕刑罰)!”

丁曉這回又氣得哇哇地亂罵,罵的可是那位“朱師叔”了,丁曉罵他胡說,罵他”賣友”,(其實丁曉連他的名字都還未知,罵他“賣友”是因為氣急了,就什麽也罵了。)那人聽了,連理也不理,罵得多了,竟自淡然他說道:“表弟,你安分一點吧。誰叫咱們給官爺們捉住了,隻好認命了吧!”說著,又裝做怪可憐的樣子,歎了一口長長的氣!

那官和那群捕頭,見他們“表兄弟”爭得有趣,又是一陣大笑,把他們兩個混在被捉來的那些義和團“疑犯”中,一齊解縣了。

斜陽古道。健馬嘶風,數百官軍馬隊,押解著丁曉,那冒認丁曉做“表弟”的中年漢子,以及十多個義和國,“疑犯”曆曆亂亂地往安平府行進。

一路丁曉罵得口幹舌焦,聲音嘶啞,要罵的也不能罵了,隻好被人反綁在馬背上幹瞪眼:那冒認是他表哥的漢子神色自若,不罵也不吭氣。

那帶兵的官兒則高興異常,以為捉到了義和團和匕首會的重要人物,一路上帶領馬隊叱喝馳騁,嚇得百姓人家雞飛狗走。

傍晚時分,他們已走到離安平還有五十裏的赭石崗,他們為著要趕在黃昏之前到達廣平,更是快馬加鞭。赭石崗是幾層赭紅的土崗子,兩旁的麥地長著一人多高的高粱青稞子;山風卷來,高粱帽子隨風起伏,就像卷起千重綠浪。官道倚崗修築,穿過土崗,就又是坦**的平原,可以看得見安平府城了。

官軍馬隊正待拐過前麵峭拔的峰腳,忽地在土崗上的疏林中,有人桀桀怪笑。接著有一瘁沙沙的腳步聲,竄出一個近四十歲;懦冠儒服的“書生”!

那書生也怪,在走到離前頭馬隊數丈之遙,忽地抱拳一拱,念書似的唱道:“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行人若經過,獻出路錢來!”唱罷把手中的描金扇子向官軍一指:喝一聲,“咄!還不給我站住!”

這可真“邪門”,率領馬隊的統帶不禁勒住了馬,心想,隻有官軍捕強盜,哪有強盜反向官軍要“買路錢”。

而且又隻這麽一個人,十足是窮瘋了的書呆子,哪有一丁點強盜的氣味?

帶兵的宮兒一勒住了馬,喝道:“哪裏來的神經漢,快快讓開,不然就捉你解縣!”這統帶居然看他是個書生的麵上,不為已甚,隻是喝他快起,並不立即捕拿。

哪知這“瘋書生”卻是紋絲不動。帶兵官正侍喝令捕拿,那焦忠耀老捕頭,已是大吼一聲,縱馬而出,一邊大喝道:“統帶,留神!看緊犯人!”到底是焦忠耀有眼光,他已看出,前麵的“瘋書生”,一定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

果然,喝聲未了,那被紅衣女俠稱為“來師叔”,闖入酒家,自動受綁的中年男子己是驀地一聲虎吼。手鐐腳銬,碎成幾段,他自馬背上騰空縱起,似閃電般地越過了好幾匹馬,落在綁住丁曉的馬背上,用手一拂,利如刀剪,把綁住丁曉的粗麻繩通通弄斷(官軍把丁曉當重犯。在手鐐腳銬之外,外加幾重麻繩),再在丁曉的手鐐腳銬上,東摸寧把,西摸一把,不知給他用什麽法兒,也全給開了。

這動作之快,有如電光流火,眾軍士驚魂未定,呐喊聲刀槍齊撲!他已手腳並用,疾如猿猴,撲入刀槍之中:風翻浪湧,隻兩下子,就空手奪到兩張刀,正待拋一張給丁曉,隻見丁曉也已把當前的一個軍官打倒,奪得了一杆長槍了。

“書生”截路,叛賊自逃,事件離奇。變生不測。官軍馬隊的統帶(官名)頓時手忙腳亂,待要攔截。他穿著黃色戰褂,手執馬刀,騎在高頭大馬上麵,居然還呼喝指揮,神氣活現。“朱師叔”看得分明。覷個正著,倏地一聲怒吼,在馬背上用力一點,施展“一鶴衝天”的絕頂功夫,奮身一躍,居然飛越出四五丈遠,如飛將軍下降,倏地就撲到了那統帶的麵前。

一支筆難寫兩下事。且說在“書生”截路,“朱師叔”空手奪刀,連聲呼喝之際,赭石崗兩旁麥田,在那高可尋大的高粱麥子之中,驀地發出轟天震地的呐喊,瞬眼間就鑽出了黑壓壓的一大群人,頭上黃中飄動,手中兵器出鞘。這大群人正是官軍們所要搜捕的義和團拳民!

那統帶正在督領官軍放箭,“朱師叔”已撲到馬前,手起一刀,“白蛇吐信”,分心刺進!來的迅速,出手如風,那統帶大吃一驚,急忙躍馬揮刀,向外一格、哪知“朱師叔”刀法奧妙無匹,霍地往回一掣,“雁落平沙、連人帶刀一轉,閃電般地閃到統帶馬後,他一縱上馬,刀光爍爍,向外一推,那統帶的頭顱,頓時呼的飛起一丈來高,血雨噴濺塵埃,屍身翻下馬背;官軍不禁大嘩,似碰到凶神惡煞,紛紛走避。

這其間焦忠耀已與攔路書生鬥在一處,與焦忠耀同行的兩個中年漢子,是直隸總督府裏的有名武士;見數百官軍;連個犯人也看不住,不禁怒氣填胸,大喝一聲“欽犯還要逞凶,看家夥!”一使單刀,一使鐵尺。兩邊襲上。“朱師叔”哈哈一笑,刀如雁翅斜展,向上一截,便斬那使鐵尺的右臂,那人慌不迭的一縮右臂,“朱師叔’的刀已順勢直下,磕開了另外一個漢子的單刀。那兩個家夥知道碰到高手,但也無可奈何;隻好硬著頭皮,拚命纏鬥!

“朱師叔”揮刀霍霍,力敵二人,再偷窺戰場形勢,隻見丁曉己和焦忠耀同行的那少年漢子鬥在一處;義和團的拳民則分別和官軍混戰,一場廝殺,在赭石崗前激烈展開。

原來丁曉也懂得空手入白刃的功大,隻不過不如“朱師叔”這般熟練罷了。他得朱師叔給他解綁之後,暗叫一聲慚愧,自己身為太極名家子弟,竟然無法脫逃,要別人搭救。他哪能讓“朱師叔”給他奪兵器,他抖起精神,一伸手就擒住了一名官軍的槍杆。一壓一抽,奪了一杆紅纓槍,把那名官軍,跌了一個大筋鬥。

他奪槍在手,膽氣更雄,竟似蛟龍入海,殺入官軍之中,手起槍落,戳翻了五七個,正自殺得性起,忽覺腦後有金刃劈風之聲,從後襲到。他輪轉槍杆,一擋一紮,隻聽得當當兩聲,那人似已給碰退兩步。他回過頭來,隻見暗襲自己的,正是那酒店中的粗豪少年。

丁曉初走江湖,乍遭強敵,奪到的又是一杆普通的紅櫻槍,不大合手,不覺有點心慌……他猛力將那杆槍掄得悠悠帶鳳,直向敵人打去,那黑麵少年劍術也頗精深純熟,輾轉進退,槍劍交鋒,丁曉的槍竟也欺不進去。隻是這樣鬥了一二十回合,丁曉反倒心神鎮定起來了:原來那人雖然劍術不弱,但丁曉掄動紅櫻槍,左攔右擋,上挑下刺,也應付有餘。丁曉心想:原來江湖拚鬥,事屬平常,並非每個人都像“朱師叔”那樣厲害的。

兩人又鬥了十多回合,丁曉漸漸看出自己的缺點和敵人的優點了。原來自己剛上來時,缺乏經驗,不知虛實,隻顧猛力掄槍亂刺,自己的槍是長兵器,敵人的劍是短兵器,利於用小巧騰縱之術,在問躲之中,乘隙進擊;自己一上馬便急三槍,恰恰中了敵人道兒.他可以待自己力乏之後,再發力撲刺。丁曉看破敵人用心,“驀地改變戰術,使出太極槍二十四式,動如脫兔,靜如處女,一鎮定下來,丁曉武功原在那人之上,竟自漸漸占了上風了。

這邊廂丁曉鬥得正酣,那邊廂焦忠耀也給那書生模樣的人,殺得連連喘氣。那怪書生使的兵器,竟就是手中的描金扇子,扇骨用精鋼打就,西邊鋒利,竟可當閉穴厥用,又可當一枝小小的五行劍使,輕點重打、橫敲側擊,一把扇子,所指之處,竟全是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

焦忠耀這老頭兒也有幾十年武功了。他竟不曾見過如此打法。他手中的齊眉棒,本來在直魯兩省,頗有名頭,更兼精於“通臂拳”,身法甚輕靈,但一與這怪書生交手,竟是相形見細。一來一往,鬥不到三十個口合,已給怪書生搶了先。

焦忠耀鬥得心煩,殺得火起,怒吼一聲,刷地一伏腰,使出平生絕技,以通臂拳法化到棍法上來,齊眉棒倒提,砸腰掃腿,急如風雨,專向怪書生的下三路急攻。

怪書生一聲長笑:“鼠狐伎倆,現猴兒相,大爺囊空,恕無錢賞!你若再跳,我便打之,你若不跳,我便看之。跳乎哉?真跳也!”他在廝殺拚鬥中,竟然酸溜溜的亂掉文,胡謅一通,把焦忠耀當做猴兒耍。焦忠耀的通臂拳棒,原就是取法猿猴的動作的,他縱躍起來,真像一個老猴兒!

焦忠耀給他氣得一佛出火,二佛升天:卻半點奈何他不得。饒是焦忠耀迅逾猿猴,那怪書生的一把鐵扇;卻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身法疾若飄鳳,招術變幻莫測。他袍袖飄飄,焦忠耀的棍棒,連他衣裳都沒有沾著,焦忠耀越戰越膽寒,而怪書生卻越戰越是精神煥發,隻見他的鐵扇於越展越快,步步緊湊,焦忠耀時刻要留心穴道,大汗淋漓,又見官軍馬隊,又被拳民包圍,力既不敵,心亦驚慌,他急繞步旋身,齊眉棒“老樹盤恨”,向敵人下盤虛打一棒,便趕忙擰腰縱身,待要逃命。

那怪書生可是心狠手辣,半點不饒,他早看出焦忠耀那招乃是虛招,他不避不擋,身形一動,疾如飛失,竟自搶在焦忠耀逃路的前頭。焦忠耀立定,怪書生已猛回身迎著,鐵扇一指,便向焦忠耀的“華蓋穴”點來,焦忠耀閃躲不及,嗬呀一聲,往後便倒。怪書生冷笑一聲,扇子張開,搖了幾搖。便仗著輕靈身法,竄入混戰的人叢之中,尋找約他到此地的多年老友。那焦忠耀給點到地下,沒人來救,在官軍與拳民的混戰踐踏中,哪裏還留得性命。

約怪書生到赭石崗的人,便正是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人,這時也正殺得非常酣暢,他一柄單刀,寒光閃閃,舞成了一圈白虹,裹住了那兩個與焦忠耀同來的中年漢子。那兩個漢子,雖也是名捕頭,卻敵不住朱師叔的精湛刀法,給他一柄單刀,迫得團團亂轉。

“兩人情知不妙,打了一個招呼,便待合力外闖。脫出刀圈。那兩人一掄鐵尺,一舞單刀,苦苦奪路,朱師叔刀風呼呼,兀自在那兩人周圍盤旋飛舞,那使鐵尺的急了,仗著兵器沉重,猛的把鐵尺一翻一“抽梁換柱”,向“朱師叔”的刀身橫架上來,便待外竄。

“朱師叔”刀法神奇,經驗老練,他不架不接。霍地向下矮身,手中刀一劃,“撥草尋蛇”,便向敵人持鐵尺的手腕劃去。那使單刀的家夥,見夥伴危急,急竄上前來,用足力量,“力劈華山”,朝“朱師叔”的頂梁便砍。

“朱師叔”是何等人物!他既敵住二人。豈有不防備偷襲之理,那使單刀的刀還未到,他己急抽招換招,一提腰勁。“燕子鑽雲”,刷地拔起兩丈來高。使單刀的一刀砍空,“朱師叔”已猛撲下來,手中刀一圇一轉,頓時間戰場中又飛起了一顆頭顱。

那使鐵尺的,雖幸未受傷,可也心膽俱寒,他顧不得救友,便徑自前奔,剛跑出幾丈之地,猛的迎麵有人喝道:“哪裏走,還有我呢!”聲到人到,一管黑呼呼的東西,迎麵便點。那人身法奇快,他鐵尺未揚,已給點中穴道,與焦忠耀遭遇了同樣的命運。

那人點倒了使鐵尺的壯漢,迎上了“朱師叔、用扇一指:笑道:“你怎的打這兩個稀檢家夥,要用那麽些時光?”

朱師叔也笑道:“酸丁,別在這裏鬥口了,你使的是稱心兵器,我使的卻是隨手奪來的單刀呢!”

朱師叔說著,又一把拉著那怪書生道:“我且帶你看一個初闖江湖的少年俊傑……”

這時光,丁曉和那黑麵少年一場惡戰也已漸漸分出了高下。黑麵少年的劍法,雖也頗為純熟,但究敵不過丁曉的家傳絕技,這太極槍二十四式施展開來,隻見槍纓亂擺,槍尖亂顫,伸縮吞吐,砸蓋挑紮,就宛如騰蛇翻浪。那黑麵少年給他困住,兀是不能脫身。

惡戰多時,已自夕陽如血以至暮靄含山,赭石崗頭,但見黑影幢幢,人馬喧噪。義和團拳民,已打開了孔明燈,百十道黃光,籠罩戰場。官軍馬隊衝殺不開,馬中箭,人被圍,亂石崗頭,黃昏之後,又不適宜馬戰,就是有些馬隊衝出去的,也給義和團在山崗上埋伏的第二道卡子(防線)、第三道卡子,亂箭射將回來。

官軍平日捕盜,原就是仗著人多勢盛,一旦陷入包圍,處在下風,便銳氣頓消,失了鬥誌了。這時間,戰場上喊聲四起,喝令投降。“朱師叔”奪了一匹馬,馳騁戰場,更是振臂大呼道:

“官軍弟兄,兀的還不放下兵器?給官家拚什麽命了大家都是莊稼漢出身,給官家賣命值得嗎?別糊塗了,趕快放下家次,跟我們好好吃‘太平糧’去!”

戰場喝降,網開一麵,官軍們果然紛紛放下兵器,願意投降。燈光閃爍之中,黑影幢幢來往,喊殺之聲暫寂,戰場惡氛將消!

數百官軍,上崩瓦解,與丁曉惡戰的那黑麵少年,聽得聲聲入耳,看得觸目驚心。他還想逃脫。拚命施展出“八仙劍”法、翻翻滾滾,驀然挺身展劍,來封丁曉的槍。丁曉一抽一縮,槍鋒從左在右一領,刷地便點敵人的右肋。這黑麵少年,急一跨右腿,身在左斜,“大鵬展翅”,疾的便劍削丁曉肩背。丁曉故意賣了個破綻,往前一個“怪蟒翻身”,容那敵人搶進中宮,驀地橫槍一撥,**劍進招,手中槍一晃,那槍頭血擋,顫成一個圓輪,丁曉順勢在前一遞,紅櫻槍如箭離弦,直奔那黑麵少年後心紮去。那黑麵少年急斜身轉劍,來撥丁曉的槍頭,哪知擋不住丁曉勢勁力沉,一口劍竟給丁曉的紅櫻槍碰飛出幾丈開外!

劍飛出手,人到窮途,那黑麵少年突的雙手一舉,不退不閃,高聲叫道:“俺認輸了。隨你收拾吧!”丁曉不知他喊這話,就是表示投降的意思,略一遲疑,手中槍還待遞將出去。正在此時,忽然有人似飛鳥似的落在丁曉的身旁,伸三指在丁曉右手的脈門一扣,丁曉槍也立刻當的一聲,落在地上:

驟感酸麻,猛遭襲擊,了曉橫身一跳,愕然回顧、隻見一人笑吟吟他說道:“咱們的規矩,敵人投降了,就不許傷他性命!”那人正是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冒認自己表兄的人。

丁曉滿麵羞慚,囁囁嚅嚅說道:“朱師叔,我不知道你們的規矩。”他不知不覺跟著紅衣女俠的稱呼了。

“朱師叔”笑了一笑道,“你倒該叫我‘表兄’呢。現在你不會說我‘賣友’了吧?”

丁曉很尷尬地也笑了笑道:“我委實不知‘師叔’是如此人物!”

他的確不知“朱師叔”是何等人物。這時赭石崗頭,戰氛已寂。暮色沉沉,人影綽綽,蹄聲得得,義和團的拳民,連那守第二道、第三道卡子的在內,都晃著孔明燈照道,潮水一樣湧向“朱師叔”所站立的地方來,驀然間,“總頭目萬歲!”的呼聲震天價響將起來。有一條漢於越眾飛馳而出,到“朱師叔”麵前。屈半膝行江湖上最恭敬的儀劄,朗聲報告道。

“弟兄們都非常想見總頭目,一聽到總頭目要路過赭石崗,便都紛紛地來了,要攔阻也攔不住。”

“朱師叔”擺擺手示意叫他起來,說道:

“你是安平的總舵;這件事辦得很好!我一向也很惦記你們這邊的團務,隻是沒功夫來。弟兄們這樣愛護我,我很感謝。但是現在天色晚了,俘虜到的官軍也須急急押解回去處理,還是先回到你們的‘拳廠’(義和團的基層組織名稱)再說吧。還有黑夜行軍,你要叫弟兄們特別當心。不要驚攪了老百姓!”

那安平府總舵傳下令。霎時間潮水般湧來的人群,又倏地退了下去,整齊列隊,人馬不驚。這一個場麵,把丁曉看得目瞪口呆,莫測神奇!

被紅衣女俠稱為“朱師叔”的正是義和團的創始人朱紅燈!他是山東曹州人,偽稱是明朝後裔來聚集百姓的。其實就是他不自稱是明朝後裔,百姓也會跟他的。因為那時光,滿清的統治者加上鴉片戰爭後用堅船利炮打開中國門戶的西方列強,就像兩座大山似的壓在老百姓頭上,壓得他們透不過氣。

朱紅燈是梅花拳老掌門薑翼賢最得意的門徒,因此紅衣女俠薑鳳瓊稱他師叔。他得了薑翼賢的全部絕技,自己再加以揣摩發展,真個是青出於藍。

可他的誌向不是在武林稱雄,而是欽圖恢複漢族衣冠及驅除侵入來的洋“鬼子”。他與丁曉相遇時,他開創義和團,才不過一年,他來到保定,就是想拜謁師父,征求薑老頭子的意思,間他是否願意出山相助的。他還想拉紅衣女俠去幫忙,因為義和團中也有婦女組織,(就是後來定名為“紅燈照”的。)很需要懂得武藝的女子幫助訓練。

誰知薑老頭子,心雖壯烈,人近暮年,他竟缺乏創業的雄心。他雖極喜歡朱紅燈,卻不敢相信他能成大事。更兼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薑鳳瓊身上,所願的就是能找到一個好孫女婿。要他再到江湖,經曆最危險的滔天風浪,他是不願意了。因此他竟拒絕愛徒所請,令得朱紅燈十分失望。

薑老子既拒愛徒所請,不肯出山;他的孫女薑鳳瓊自然也要隨侍左右,不能跟朱紅燈到義和團去。朱紅燈滿懷熱望而來,至此完全告“吹”,心中不無感慨。他想:要推翻清廷統治,的確是難。許多人一聽到要“造反”就掩耳走避。就連親如自己的恩師,也因顧慮諸多,不願冒滔天風浪,何況旁人?

朱紅燈勸不動薑老頭子,當下就想告辭。但薑者頭子雖不允出山,卻為愛徒情深,堅留他多住兩天。朱紅燈想了一想,也就留下,他是想看看保定武林之中,還有什麽人物,可以做得幫手。

恰巧他在師父家中的期間,就碰到紅衣女俠打虎被圍,複遇丁曉幫忙解圍的事。紅衣女俠誤會丁曉是和素家武師一夥的,所以非但不加道謝,反而惡言相向:

紅衣女俠回家中一說,朱紅燈聽了,沉思有頃,力言丁曉一定不是和索家武師一夥的,否則不會拔刀相助。後來了曉夜探薑家,朱紅燈故意伏在沙灘亂石之中,待他狼狽回家時,現身相戲。這一來是要挫折他的少年驕妄之氣;二來是想拿話引他,看他心胸抱負。

一試之下,朱紅燈甚為滿意,丁曉的武功技業,在同樣的少年之中,實屬罕見,他年紀青青,一手太極劍法,已幾乎可敵自己二三十年功力、空手入白刃的深厚功夫!而且最難得的是,聽他的談吐抱負似乎和他父親了劍鳴的誌向。大相徑庭,並非“有其父”就“必有其子”。

也正因此,朱紅燈才在丁曉因被父迫婚,異常苦悶之際,偕紅衣女俠深夜留書,引他出走。

也正因此。朱紅燈一路綴著丁曉,暗加保護,丁曉一點不知。朱紅燈看住這初曆江湖的少年。一路上鬧了許多笑話,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但卻又不願很快就點醒他,因為朱紅燈正想借此讓他多受一些磨煉。

不想丁曉的笑話愈鬧愈大,在小酒店中,竟胡亂扯上匕首會而被捕捉。朱紅燈見了,暗暗叫苦,他如果當時即現身相救,一來官軍方麵人多,二來那酒店在官道之旁,行人川流不息,他也不想在那廝殺。他這才立即找到一位義和團拳民,叫他馳馬到安平府總舵的“拳廠”,叫安平的總舵率隊在赭石崗前埋伏。朱紅燈算定官軍一定要押解他們回安平,而回安平,赭石崗是必經之路。同時他有一位“老友”,當時也正路過安平,住在拳廠,他也吩咐那位報信的義和團拳民,代他約那位老友到赭石崗相助。

就這樣。在赭石崗前一場血戰,數百官軍馬隊,或被殲或被俘,一個也沒有逃出。

到這時候,丁曉才知道這個“朱師叔”竟然就是義和團的開創人,也就是義和團的總頭目。當下他正待道謝,也正待詢問(他有許多疑團還未盡釋),朱紅燈卻又擺了擺手說道:“我先給你介紹一個人。”他話尤來了,卻聽得有人哈哈笑道:“何須你來介紹,難道我就不認識他?”

丁曉聞聲回顧,隻見來人身穿自綢長衫,手拿描金扇子,一派書生打扮,顯得瀟灑出塵。這人正是中途攔截官軍,向軍官討買路錢的怪書生。

丁曉見他說認識自己,不禁一愕,自己一向足跡不出保定,今番還是初涉江湖,哪會和此人見過麵?丁曉正待問他,隻見他已哈哈大笑道:

“令尊是不是執拿太極門的先輩丁劍鳴?世兄的尊名是不是單名‘天將破曉’的一個‘曉’字?我一見你這手太極槍法,就知道你的來曆了,我與令尊,雖隻是慕名,對貴派的身法手法、弟子、淵源也還稍知一二。”原來這書生打扮的人是個老江湖了,丁曉的來曆竟自給他一眼看破。

當下朱紅燈也笑了:“光棍眼,賽夾剪,算你猜的不離。隻是你這身打扮,也是終年不改,別人也很容易看破你的來曆。”說著,他把眼光向丁曉掃了一下,意思好像是探詢丁曉知不知道此人。

丁曉情知來人必是遊戲風塵的一個江湖俠士,可是他與武林同道,江湖人物素鮮來往,如何會猜得出?

他想了一想。正想向朱紅燈請教此人名號,忽地金華以前和他談起過的江湖人物,像閃電般掠過腦海,他驀然喊出來道:

“前輩莫非是江猢上人稱‘鐵麵書生’的上官瑾‘老英雄’?”

朱紅燈立即在馬背上哈哈大笑,“如何?連這一初闖江湖的少年,一看你的打扮,也知道你的來曆?我看你似乎該換換裝束,免得太過招搖呢!”

鐵麵書生不理朱紅燈,拉著丁曉的手笑道:“是誰給你說過我的名字的?隻是我很不喜歡你叫我什麽‘老前輩’‘老英雄’,我還未到倚老賣老的時候!”說完又對朱紅燈說,“我這身裝柬算是我的活招牌了,我也不怕狗腿子們注目,他們有本事把我捉去,我不在乎!”說罷又是一陣大笑。朱紅燈皺了皺眉頭,很不以為然,可是見他說得高興,也不馬上駁他。

鐵麵書生上官瑾是江湖上的一個奇士,很少人知道他的來曆。尤其是對他的武學淵源更不清楚。據江湖上的傳說,隻知他的確是一個不第秀寸,他的棄文學武,有一段極其有趣的故事。

他是江蘇無錫的一家讀書人家子弟。江浙文風素盛,他自然也是“束發受書”,他又天資聰穎,十來歲時,四書五經已很是琅琅上口。他的先生、父母都以為憑他的本事,一定可以“青雲直上”了,誰知不然,他一連考了好幾次秀才都沒有考中,到他父母雙亡,他也二十歲了,還是得不到半點功名,原來他家業並不是什麽有錢人家,無錢無勢,文章縱好;卻不入主考之眼。入主考眼裏的是有貝之財,而不是無貝之才。

他父親死時,還叫他繼續應考,他父親人雖將死:而望兒子取“功名”的心境還沒有死。不料,到他服滿之後,再考一次,他自己的功名之心卻先自死了。原來就是這次考試,發生了一樁科場大笑話。那次三場考罷,榜發下來,巍巍高中的新解元名叫“夏器通”,而上官瑾則仍舊是名落孫山,榜上無名。

上官瑾屢試不第,雖然多了一次失望,倒還未覺得十分難過:隻是他很奇怪,今科的新解元,何以會被夏器通這小子中了?

夏器通在他們那樣“後補秀才”中是有名的“大不通”,平時寫的文章,叫上宮瑾改,上官瑾也有無從改起之感,所以上官瑾常常笑亙器通道:“別人的文章,擲地有金石聲:而你的文章,其聲卻當如‘高山滾鼓’,不通!不通1”不通!”

不通之人可以高中還不奇怪,奇怪的是夏器通也是個窮小子。家境雖比上官瑾略好,也不見得會有錢賄賂主考。既無有貝之“財”,又無無貝之“才”,卻會高中解元,這真令上官瑾百思不礙其解。去問他,他傻笑著說:“上官老兄,你我都沒錢孝敬考試官,而我中了,你沒中,那當然是我的文章比你好!‘高山滾鼓’的佳評,要轉送給你了。”把上官瑾氣得做聲不得,狼狽而逃!

看官,你道這夏器通如何會中?其中卻有一段令人噴飯的故事。原來那位派到江蘇無錫的主考官,得到外放,自然十分歡喜,他臨行前,自然要到省中各大官處拜謝,最後也最鄭重的是去拜見撫台(一省之長)。這位主考官是撫台親自提拔的。拜見時他畢恭畢敬。請求“訓誨”。那撫台大人,也客套他說了幾句什麽“無錫文風素盛,老兄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不亦樂乎”之類。說了幾句之後,撫台大人突然起立,皺著眉頭,悄悄行過一邊。他以為撫台大人有什麽“私己話”要說。急忙過去,附耳待聽吩咐,隻聽得撫台大人道:“無他,下氣通耳!”

原來那位撫台大人,昨晚吃翅席吃得滯了,肚裏不消化,會客時,忽地一陣疼痛,急忙避過一邊。放了一個臭屁!那主考趕去同時,他不好意思,但又一時想不出什麽話來敷衍,反正對著下屬,也就不加掩飾,直說出來,告訴他這是“下氣通”(放屁的文雅用語)。不料主考聽錯了音,牢牢記著“夏器通”這個名字。他以為這個“夏器通”一定是和撫台大人有親密關係的人,否則不會隻給他一個人說人情。他到無錫主考,一查諸生的卷,果然有一個人叫做“夏器通”,他連卷也沒看,就給他中了個解元。夏器通父母給兒子取這個名字原是勉勵兒子成為“通品”之意(器是器皿,能成一個器皿也就是說這個人有出息的意思,所以“器通”這個名字:含有“通品”之意)。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名字竟因與“下氣通”諧音,而果然有“出息”中了解元了。

主考取中夏器通後,夏器通當然要去拜見。一見,主考就拉著他的手問:“世兄,和撫台大人究竟是怎麽個淵源?”夏器通幹蹬著眼,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主考見他這副模樣,非常納罕,怎的撫台大人所“特別關照”的人竟然象個白癡?在他的想象中,這人應該是個裘馬翩翩的顯貴少年、五陵公子,不料卻是這副寒蠢相!

不過既是撫台所關照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白癡,自己給他高中解元,總算是給撫台大人“辦了事”,主考心想,這回該更得到撫台的賞識了。

不料他回到省城,謁見撫台,報告道:“大人所關照的‘夏器通’,卑職已給他高中解元了。”撫台竟瞪大眼睛;連問:“你說什麽?你‘關照’了什麽人?”

主考以為撫台善忘,輕聲提醒他道,“卑職辭行那天,臨別時間大人有什麽吩咐,大人不是說‘無他’夏器通耳,嗎?”

撫台想了一想,不禁棒腹大笑,他對著下屬無所顧忌,就率性告訴他道,“你真糊塗,我說的是‘下氣通’,‘上孟’‘下孟’的‘下’,‘夭地有正氣’的‘氣’,‘通達人情’的‘通’,你該知道是什麽事情了吧?”

主考吃了個大悶棍,退出來後直氣得吹須瞪眼。原來撫台大人放了個臭屁,自己就把“下氣通”當成“夏器通”。如果不是這個誤會,一個解元,起碼可賣上千兩銀子!這番平白失了個大財星,心裏越想越氣;不免對同僚泄露出來,大怨其笨。

這樣的官場笑話,一傳十,十傳百,很迅速地就流傳到無錫來,連那些秀才、童生都曉得了。大家就叫夏器通做“屁解元”。

別人把它芻笑話講,上官瑾聽了卻半天說不出後來。瞪大眼睛,過了許久許久,才忽而仰天狂笑,“呸”了上聲直:“秀才是個屁,解元是個屁!連狀元、榜眼、探花、督軍、撫台、大學士,都無非是個屁!屁!屁!屁!我再不為‘屁’忙了!”他聽了這段笑話,頓如老僧聽經;大徹大悟。

從此他竟死了“功名”這條心,但他的家境;本來就不很好,曆年來他又因致力“功名”,不洽生產,竟漸漸窮了下來,他既不求仕進,又沒有第二樣求生的技能,更是窘迫;他這才親切地領悟到,讀死書的害處。那些八股文章,全是“糟粕”,沒半點用處,“百無一用是書生”,他不禁感慨萬分。

茫茫來日,大是艱難!他既無別技謀生,隻好開私塾,教童生。但他是個不第秀才,仕紳之家,信他不過,不肯送子弟來學。他隻好教幾個比較過得去的農家子弟,在農閑時候識字,餐飯餐粥的也湊合過去了。他也因此,放下“讀書人”架子,和莊稼漢也漸漸有說有笑了。

一日黃昏,學生去後,他看看四壁蕭然,不充感慨。他喝了一口昨晚留下的一個學生送來的黃米酒,突然朗吟起翼王石達開的幾句詩:“大盜亦有道,詩書所不渭,黃金如糞土,肝膽硬如鐵……”吟誦來了,忽然有人大呼“壯哉!”走了進來。欲知來者是誰?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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