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認為自己不如卓安漂亮。
因為自卑,又無法如她那樣樂觀無憂,在自己與他人之間植起藩籬。
當賀新涼最初以卓安男友的身份出現時,那份卑微的少女情結已注定無法得以成全。
給這段無終的暗戀加一個時間限定,是“很久以前”。
然而跨越到“很久以後”的現在,一丁點線索--比如聽見某個人的名字,比如看見相似的街景--也能變成刺穿心髒的鋒利武器。
明明好好收拾起感情,決心做一個吝嗇冷漠的人。
因為付出得少,在被背叛被遺棄的時候短暫地傷心一兩天,然後又能重振元氣。以為已經練就了這樣的本領,遺忘一切不愉快。
隻有在他重新出現時,你才明白時間不是對誰都萬能的良藥。
對他的喜愛原來比想象深厚久遠,故作灑脫是耿耿於懷的一種表現。又或者不再耿耿於懷,而是妥協於習慣。
習慣了麵對他的時候,感覺全世界被按下靜音,唯有自己的心跳聲欲蓋彌彰。
而你所能做的,不過是生硬、刻意地從他身上扯開視線,用緘默去對抗所有失落的幻想。
[十一]
緋紅色的雲在空中展成羽翼形狀。
這就是陸地上所能看見的,最美的落日景象。
看不見的,雲層之上其實是另一番輝煌。
季霄用燭火外焰點燃香,遞給夕夜,看她俯身拜了三次,又接過香幫她插進香爐,小心不讓滾燙的灰燼落在她手上。接著她退回蒲團折膝跪下,把雙手平攤在兩肩的陰影裏,低頭,再俯下身。
整個過程對跪在右側、與她所有動作保持一致的新涼連一眼也沒看。
哪怕說最後一句“節哀”,眼睛也緊緊地盯著地麵。
看似冷冰冰地漠不關心。
又怎麽會,在最後一次從蒲團上抬起頭來時,令人瞠目結舌地,淚如雨下。
季霄的手滯在從香爐上方移開的瞬間,而下一秒,他很難不注意到新涼微紅的眼瞼,三個人之間維持著闃靜,靈堂略略泛黃的天花板把沉香的氣味從頭頂上空壓下來。
因為你看不見……
三天前。
“他媽媽自殺了。回來奔喪。”
女生麵頰瞬間失掉血色,並不是出於對普通朋友的牽掛。
而此刻,無聲落在蒲團邊緣的淚水,也並不能單純用“同病相憐”去解釋。
你看不見,闃靜的表麵下湧過怎樣的巨瀾。
在隨後其他親朋祭拜靈堂的活動間隙中,新涼特地在人群中找到夕夜和季霄:“謝謝……”詞窮並沒有引致尷尬冷場。季霄攬過他,什麽也沒說,隻是以摯友的方式拍了拍他的肩。
夕夜眼眶又潮濕起來,但是她第一次直接地看向新涼的眼睛,微蹙眉抽了抽鼻子,同時擁抱了他們倆。
相識近七年,他終於不再是高不可攀的王子,夕夜知道,一句“謝謝”中有半句是給自己的。
足夠了。
但是,為之付出的代價太過沉重。
[十二]
“想起自己媽媽了?”一同走去車站的路上,季霄猜測夕夜祭拜時情緒失控的緣由。
女生點點頭,視線挑高一些。橘黃色的路燈鋪滿街道,一隻大白貓以倨傲的姿態悠閑地穿過斑馬線,停在打烊的小賣部門口前,爪子伸進紙箱去撥弄裏麵的垃圾。已是深冬季節,但即使晚上也不覺得冷,四下無風。
“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後,我不知道怎麽做才能留住她。除了照顧她,每天還步行去附近的一座寺廟為她祈禱,跪在蒲團上磕頭,許下讓我少活十年換她十年的願,求來護身念珠戴在身上……我就是想讓她活到看見我獲得幸福的那一天。你知道麽……”哽咽得難以為繼,“我從小到大沒見過她笑一次。
“但就是這麽微渺的心願,那些神明都隻是袖手旁觀,如果他們真的存在,那麽是為誰、為什麽而存在?
“蓋棺之前,我從手上褪下了念珠放在她耳朵邊,唯一的心願也隨她進了火化爐。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任何信仰,也不相信任何幸運會降臨在我身上。”
男生拎過她的手提包,往前趕了兩步:“新涼說等他家的事處理完了,我們聚一下。”
“‘我們’是指?”
“你、我、新涼、顏澤--我們。”
夕夜驚訝地看住他:“你覺得我和顏澤見麵合適嗎?”
“那你覺得我和顏澤、新涼哪個見麵合適?”季霄有點開玩笑的神色。
夕夜遲疑了一會兒,找不出反駁辭。
“你比我大度,我是女生,斤斤計較是天性使然。”
“我挺懷念那時候……”男生突兀地冒出這麽一句。
女生停住腳步,微側過頭,詫異地等待下文。
“高一時的合唱比賽,彈鋼琴配樂的是你,擔任指揮的是顏澤,我們班得了第一名。不管後來產生過什麽矛盾,你們倆也曾有‘最佳默契’的記錄。”季霄說著低頭笑了笑,“我本不該說這些。”
夕夜回過神:“為什麽?”
“閨蜜之間的矛盾,本該你們自己解決。任何第三者抱著任何好意來插手都不會有善終,最後的結果總是閨蜜和好如初,第三者反倒成了公敵。”
女生聽出他語氣中的委屈,彎著眼無聲地微笑:“亞彌和喬綺讓你吃過教訓?”
“無數次。”
“但前提是,她們是閨蜜。”
“你和顏澤也是。”
“……那你覺得我和顏澤還有可能和好如初麽?”
季霄認真地點點頭。
“好吧。”
“好吧?”男生有些意外地鬆下一口氣,“我還以為說服你還得費好一番口舌,幾乎把所有辯論技巧都準備好了。”
“你了解我,比我自己更了解。所以就按你的建議辦。”
夕夜說完,走出一段路,才覺察男生沒及時跟上來,回頭問:“怎麽了?”
季霄輕輕答道:“沒想到我的建議對你這麽重要。”
這段路上堵了車,喇叭此起彼伏響得聒噪,摩天大樓上的巨幅液晶廣告屏色彩變幻,整個步行街人聲喧囂炫彩斑斕,使人的感官無不受到巨大刺激,卻反而愈發把夕夜與季霄的黑衣襯得肅穆異常。
女生把雙手柔柔地團在外套口袋裏,手心的溫度經過觸點傳遞到指尖,視線別向遠處街景:“從前我一直真心希望你和顏澤天長地久,不是為了顏澤,隻是自私地害怕失去你這唯一的朋友。隻要你和顏澤沒有分手,就不會脫離我的生活圈。偶爾想有個聊天的人,偶爾想有個談心的人……是的,我覺得季霄你,對沒有任何信仰的我而言,很重要,不可或缺。”
[一]
過了春節,季霄跟著風間去學校宿舍找夕夜,告訴她原定的小範圍聚會變成了班級性質的同學聚會。並不意外。高中時新涼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陽光美少年,追悼會那天,不僅三分之二同班同學到場了,連曾經同級外班的、學弟學妹們也來了不少。
夕夜倚著床架歎口氣說:“那我就不去了。”
季霄沒露出太驚奇的表情。
“同學會嗎?”風間插嘴問。
“上次和大家見一麵,勾起了我很多回憶。我開始覺得也許時過境遷,我能和她們好好相處了,我抱著想了解她們的心情,去看她們的博客,一個鏈接一個鏈接看過去。有人提到新涼,提到你,提到顏澤,但是沒有一個人提到我,沒有人期待見我,沒有人在那兒注意到我,”女生朝季霄扯扯嘴角,露出苦澀的表情,“對大家來說,我是隱形的。”
“那就不要在乎這些龍套的眼光,去見你想見的人。”
想見的人根本不存在。
回想起來,那些把葬禮當派對、極盡盛裝之能勢粉墨登場的女生,你也並不喜歡。
從高中時就習慣形成人際小圈子,使用外人為之困惑的特色口頭禪,時不時去娛樂場所聚個餐,將某些個體排除在外。以為長大後格局都將改變,曾經的疏離可以變得親密,實際卻不盡然。
依舊是從前那群虛榮浮誇的女生。
依舊是從前那些表麵親密內裏攀比的圈子。
而你所屬於的那個小集體--你、季霄、賀新涼、顏澤、蕭卓安--曾是這個班級最引人矚目的才子才女核心圈,卻也早在當年就分崩離析。
[二]
看過這樣的統計--大部分中學時代表現出眾的優等生,步入社會後碌碌無為;而曾經成績中等的普通學生,反而往往成就驚人。
堅持與奮鬥化為烏有時,你不知道地球究竟以什麽規則旋轉。
[三]
開學後所在的學院拉開了保送研究生資格考評的序幕。夕夜的形勢不容樂觀。
文科學院的許多課程並不以知識掌握程度衡量學業優劣,一些學生可能翹了三分之二的課,但僅憑這三分之一的出席率,課上踴躍發言,課下勤提問,混個眼熟,給老師留下好學生的印象,期末反而能投機取巧拿高分。
相較而言,夕夜這類專注學術的交際白癡,實在太難取得好成績。
打印出來的成績單,90分以上的全是閉卷考試,70分左右的全是開卷考試。
夕夜不禁苦笑。
笑過之後,內心是如同潮漲的沉重。
剛上大學時心高氣傲,拒絕了顏澤家的經濟支持,整整四年憑著不多的獎學金和助學金踉蹌地自力更生,過得窘困拮據,沒有任何積蓄。
如果無法取得全額獎學金保送研究生,就隻剩結束學業去找工作一條路可走,但無論是本科學曆還是交際能力,都讓夕夜在這條路前望而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