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中考,區文科狀元。
三年前高考,市文科狀元。
一直隻在讀書的領域出類拔萃,除此之外自知一無是處。從未想過有一天可能被剝奪讀書的權利。
公示的保研名單有12人,夕夜按績點排在第七名,學院預招的研究生是8人。
預感不佳,心緒不寧。
“績點排在我後麵的四個人中還有副校長的女兒,大家都知道有個名額是留給她的。如果再有人找找關係,我就肯定被踢了。”
關於這個話題,夕夜反常地絮絮叨叨,風間有點不耐煩,以他的立場確實體會不到女友在焦慮什麽。
優秀的男生較女生少得多,在師長眼裏,風間一直以在男生身上極其罕見的沉穩懂事備受關照,僅以擔任學生幹部這點為例,若要加一個時間維度,也誇張地貫穿了整個學生生涯--從小到大。而在同齡人中間,居然又奇異地備受歡迎,歸根結底和長相帥氣卻行事低調有關。
總之,麵對夕夜的憂心忡忡,男生困惑的表情在臉上停留了兩秒,之後沒心沒肺地把疑惑直接提出來:“幹嗎這麽計較得失?”語氣間隱藏著“我原先還以為你是個淡泊的人”的失望。
女生被突兀地截住話頭,無限委屈地迎過他的視線,然後在男生滿臉的理所應當麵前變得更委屈一點。
但絕不會爭執。
絕對絕對,不會為了這種“小事”去和風間爭執。
雖然心裏的某個地方,還壓抑著類似“季霄就一定會理解我”的不平靜。
如果不小心把兩人比較,立刻就分出了高下。
回到六年前,與天分極高的賀新涼不同,季霄是以勤奮苦讀為特色的優等生,成績有時也起伏不定,所取得的成績,在他人眼裏,羨慕之餘隻有欽佩。夕夜覺得自己與他是同一種人。
[四]
夕夜從學院的主頁下載了全套申請保研名額的表格,有些問題不知該怎麽填,想著應該去問問秦淺,打她的手機卻一直無人接聽,這才想起她與譚奚準備分手的事,揣測無論有沒有如願此時心情都未必見晴,於是放棄了叨擾。
第二天晚上對方看見未接來電主動回過來,聲音聽起來分外嘶啞低沉:“夕夜,不好意思,最近作息有點亂。”
就算失戀也不可能連續睡三十個小時吧。夕夜小心翼翼地問:“你和譚奚怎麽樣了?”
秦淺笑起來,流露出輕鬆的語氣:“鬧了很長時間,譚奚說什麽也不同意分開,一開始我挺生氣的,但久而久之,反而習慣了有他的生活。靜下心想想,其實我並不討厭他,隻是討厭束縛,對唯一的關係感到恐懼。”
雖然不太能體會這種奇怪的糾纏方式,但夕夜鬆了口氣:“所以說現在已經不想分手咯?”
“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麽辦,暫時把婚期推遲了。譚奚對家人的交代是得先忙一項重要工作。我想過一段時間可能我們能找到答案。”女生的語速慢下去,仿佛在遐想未來,過了幾秒回過神,“對了,你找我有什麽事?”
“噢……我在申請保研,填表時遇到點麻煩。想問問你。”
“取得保研資格了嗎?”
“有資格。現在方便說話嗎?可能時間會有點長。”
“沒關係。”
“先說這個表格封麵上的定向和非定向是什麽意思?”
[五]
在秦淺的幫助下填完了申請表格,夕夜安下半顆心,覺得有點餓,拿著錢包下樓去買夜宵。
淡淡的月光灑在小徑上教學樓陰影的間隙裏,路旁近百年的樹木靜默地站成帶給人強烈安全感的護衛姿態,晚風拂著麵,非常和煦。
人走在其中,四下隻能聽見自己的鞋跟敲擊地麵的聲音。
呼吸帶著清新涼意的空氣,胸腔裏蘊含了無法言傳的寧靜的感激。
突然有種什麽也不成障礙、什麽都可以體諒的感覺。
她從外套口袋中掏出手機,撥通風間的電話,等待音響了四聲,男生接起來,應聲刻意壓得很低。
“在上課嗎?”夕夜問。
“嗯,我下課後回給你。”
“好。”
想和風間長久地好好相處下去的願望,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大概是受了秦淺的影響。
經過一棟宿舍樓,臨街的窗口飄出不知名卻異常熟悉的圓舞曲,夕夜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駐足,一邊聆聽,一邊搜腸刮肚地回憶曾經在哪兒聽過。
暖黃的窗前時而晃過人影,都是稍縱即逝,無法憑此辨別音樂聲是來自哪扇窗。
旋律和夜色相融合的感覺,明明那麽真切地存在過,卻像深冬時節封印於冰麵下的河水,看得見流動,卻觸摸不到。
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去形容,直到一曲終了。
夕夜轉過身。
一隻白色的流浪貓坐在路麵中間看著她,看見她轉了身,便站起來,邁著倨傲的步子緩緩地離開。
雖然是極緩的動作,但在靜止的畫麵中橫穿而過仍有點突兀,因為這份突兀,原本不具有感情屬性的離開,顯得淒涼。看起來十分孤獨。
是了,就是孤獨。而剛才悄悄溜掉的那首曲子,給人的感覺正是驅散了孤獨。
圓舞曲多半都是歡愉的,這一首又有什麽特別?
[六]
翌日下午三點,夕夜去學校教務處蓋章,工作人員不知去哪兒了,門上貼著“請稍等,馬上回來”的便條。夕夜隻好抱著一摞表格倚牆等在門口,先後有好些學生進了樓,個別人留下一起等待,其他幾個留下手機號請夕夜等老師回來後發短信通知他們。
將近五點時,走廊處傳來女孩子的笑聲,一陣輕一陣響,好像陽光下金色的麥田在起伏。
來自四麵八方的回聲撞擊著身後的牆壁,腰椎處幻覺似的酥麻起來,夕夜輕輕按過太陽穴,直起身朝聲音的源頭望,是亞彌。
小女生闔上手機,迎著這邊幾道目光吐舌頭表示歉意,立刻又忍不住拔高了音調:“咦?夕夜?你怎麽在這裏?”
“有些表格需要蓋章,你呢?”
“學生證丟了,開學沒有注冊,係裏老師非讓我來補辦。”像是覺得很麻煩。
丟三落四還真是她的風格。
“教務處的人跑哪兒去啦?”亞彌從口袋裏摸出口香糖,扔了一條給夕夜。
女生接住:“誰知道啊,都等快兩小時了。不過,我都習慣了,這幾天忙著找各種部門蓋章,全是這麽拖拖拉拉的。昨天去找學院領導簽字,從早上九點等到下午四點,對方一直回短信說一小時後到,結果最後回了一條‘今天不去學校了’就關了機。”
“這麽差勁的老師!”
“可也沒辦法,聽說明天在四教有堂課,還得去課上堵他,趁課間時讓他簽了。”
“為了什麽事折騰這些啊?”
“保研啊。”
“那是什麽?”
“唉?保送研究生嘛。”
“還可以保送研究生嗎?”驚訝的神情讓夕夜有點失語,“什麽樣的人才夠格呢?”
“平均績點在學院名列前茅。話說回來,你也不是大一新生了,怎麽連這些最基本的都不知道啊?”
亞彌彎眼笑了,瞳孔閃閃亮亮:“沒有關心過嘛……反正以我的成績也不可能有資格保送啦,我對自己的要求一直是不掛科就好。”
“那你畢業後打算直接工作還是出國?”
“那種事我根本沒有考慮過,反正季霄比我早畢業,他幹什麽我就幹什麽。從小到大我的理想就隻有一個--和季霄在一起。其他都無所謂。”
用瞠目結舌來形容夕夜此時的表情都不夠。
“雖說……愛情是很重要,不過,也不至於完全沒有自己的生活吧。”
亞彌甜甜地一笑,歪過頭:“如果你保送研究生後,風間萬一找到外地的工作或者決定出國,到那時再反悔補救不是很麻煩嗎?還不如晚點做決定。不過,照你和風間的情況來看,應該是他會配合你吧。”
夕夜微怔,不知該如何對答。
此時才發現,在考慮未來時,其實我從未把風間計算在內。
或者說,潛意識中並不相信我和風間能天長地久。
焦慮也好,抑鬱也好。
都是一個人的焦慮,一個人的抑鬱。
反而非常羨慕亞彌這樣思維單純的女生,有一個人可以讓她付出全部。
回想起來,我的生活中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人,無論是在年少時誤以為“一生最愛”的賀新涼,還是白馬王子般破光而來的易風間,沒有誰能使我把命運交給他,規劃到永遠。
或許對風間而言也是如此,所以他才對我的前途漠不關心,隻求眼下的快樂幸福。
“如果競爭太激烈就放棄吧,幹嗎這麽計較得失?”
“就算最後得到了你也不會開心,這樣有意思麽?”
“我才不管別人,我隻希望你快樂地生活。”
乍聽之下甜蜜又體貼的話語,實際上全在透露一個訊息--
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希望你整天樂觀開朗和我玩鬧,至於玩物喪誌將來可能會悲傷沮喪那與我無關,反正又不可能永遠在一起。
再深的羈絆,加上了“得過且過”的前提,也不能謂之愛情。
從教務樓走廊的窗口望出去,遠處四五棵桃樹站成一排,新開的桃花宛如撕裂皮膚暴出的血液,豔俗的顏色和腥臭的氣味在略有些蕭瑟的環境中肆意蔓延。
落日虛懸在樹杈之間,餘暉像絹帶一樣纏繞在上麵作依依不舍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