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個曾經最親密的好朋友,如今死的死,決裂的決裂。

許多年後才得知,凝視著某個人的同時也錯過了某個人,失去的難以再續。在追求幸福的路上,人已經變得越來越孤獨。

學生時代的幸福感大多是在時過境遷後才被深切地感受到--

我們曾經共度的時光,

我們曾經經曆的晴雨,

都永遠無法再現,

如同太陽熄滅光芒後那最後八分鍾的溫暖一去不返。

[五]

晚上回到家,按父親的安排本應住客房,但靜穎吵著鬧著要夕夜住她臥室:“高中時我好朋友過來都是住我房間,床可以打開變成兩張的。這樣可以夜聊。”

家長不管她們,夕夜當然沒意見。

洗過澡各自睡下,夕夜想起剛才新涼說的“你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靜穎”,好奇靜穎與新涼的關係,便直截了當問起。

“我和新涼?要說沒什麽也不可能。他現在有顏澤,本來不會多看我一眼。但是因為他爸的公司要上市,想爭取我爸公司的投資,所以他不得不抽空來‘增進感情’。跟我在一起對他來說純屬事業,反正我也不相信愛情,雙方都是玩玩的。”

“這……其實靜穎,你不要這麽敏感,我所認識的賀新涼並不是那種市儈的人。”

“人都是會變的。”

黑暗中,聽出靜穎的聲音裏透著悲傷,夕夜暗忖她也許受過什麽傷害。

沒想到靜穎接著說:“你是家裏人,我也沒什麽好隱瞞的。我和一個男孩從小就很要好,小學、初中、高中都在一起。我很喜歡他。但我高二時被煙花炸傷眼睛和臉,他從此就和我疏遠了。所有男生都是這樣,喜歡的隻是美貌,就算是日久生情難看的也不覺得好看,也總有一天他清醒過來,會接受公認的標準,覺得你變難看了。”

“……現在,眼睛和臉都看不出來啊。”

“以我們家這種經濟條件怎麽可能放任我變殘廢不管。臉很快就通過整形修複手術去除了疤痕,眼睛現在戴的是特別訂製的隱形眼鏡,但摘下眼鏡,還是半個睜眼瞎,治不好了。其實我很慶幸有那次事故,既讓我看清了世態炎涼,也讓我終於得到父母全心全意的關心愛護。”

夕夜在同情之餘突然想起一個關鍵問題:“……靜穎,這些事你有沒有對顏澤說過?”

“說過。起初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真心誠意把她當朋友。可是後來發現她心胸狹窄心機很重,就對她沒那麽推心置腹了。和她保持距離倒不覺得她壞,她那些缺點通常可以掩飾得很好,隻會暴露在身邊最親密的人麵前,一旦暴露就破罐破摔徹底肆無忌憚地傷害最親密的人。做她的閨蜜或男友真是挺倒黴的。”

自己和顏澤相識十一年,仍在兜兜轉轉和她糾結不息,當局者迷,還沒有靜穎這泛泛之交看得透徹,幾句話便點到人心。

破罐破摔肆無忌憚地傷害最親密的人。

如今,最親密的人隻剩下一個賀新涼。

這個男生,曾經的中考理科狀元,不死讀書愛耍小聰明,校運動會的獲獎種子選手,大夏天喜歡翻轉龍頭猛灌自來水,偶爾還為了兄弟和別班男生幹上一架,製服白襯衫被他穿得又帥氣又痞氣,笑起來燦爛得陽光都不敵……但都是曾經。

現在他隻能手足無措地在學校旁的街道上,因顏澤的緣故受著連帶指責,再沒有當年那種萬事不懼諸事隨意的笑臉,淚光在眼裏隨著過往車燈忽明忽暗地閃。

隻有一句話--

是我錯了,都是我的錯。

其實他真的不明白,最大的錯在於他不幸成為了顏澤心目中最親密的人。

但盡管他不明白錯在哪裏,你還是不得不從那一刻起原諒了他,因為你真懷念曾經那個渾身都是少年意氣的大男孩。

[六]

雖然學校已經停課,也沒有找到正式工作,夕夜在周一還是謊稱有麵試離開了父母家,甚至沒在家吃早飯。

被司機送回宿舍區後,她轉身目送加長轎車遠去,並沒有上樓,考慮到已經過了飯點,便步行去校外的農工商超市打算買包餅幹填肚子。

夕夜跟在結款的長龍後麵,無聊得眼睛四處掃,覺得前麵的女生側臉分外眼熟,深棕色自然微卷的長發紮成高馬尾,露出白皙修長的頸和光潔的額頭,有股幹練潑辣的氣勢。

正一邊打量一邊搜腸刮肚地想在哪兒見過她,對方就轉出了整張正臉,對上夕夜的眼神,使思路反而因慌亂斷了。

以對方的眼神變化來看,她已經認出了夕夜,可奇怪的是那女生並不開口招呼,而是轉過臉去和站在她前麵的朋友說話。

“……XX和XXX前兩天離婚你聽說了嗎?”說的是演藝圈八卦。

“真的啊?他們結婚時我就不看好。”

馬尾辮女生輕蔑地哼一聲:“搶朋友的男人,還過河拆橋,這種人能有什麽好結果!”說著語速放慢,冷冷地瞥了夕夜一眼。

這一眼瞥得夕夜整條脊梁躥過一陣燥熱。

喬綺。

想起來了,她是亞彌的閨蜜。

“誰甩誰的啊?”身前的朋友並沒覺察出喬綺在含沙射影。

喬綺幹脆回過頭直接看向夕夜:“當然是女的被甩了,因果報應嘛。有句話說……”一字一頓地,“多行不義必自斃。”

夕夜錯愕地怔在原地,無言以對。

說不出一句“你誤會了”。

說不出一句“我沒有和亞彌搶季霄”。

不由得想起顏澤。

靜穎不經意間將自己經曆的感傷傳遞給她,形成了她心中的不安因素。

--所有男生都是這樣,喜歡的隻是美貌。

--就算是日久生情難看的也不覺得好看,也總有一天他清醒過來,會接受公認的標準,覺得你變難看了。

疑心新涼會離開自己,疑心新涼會移情別戀。

--在他的圈子裏有那個圈子的核心人物,時間長了,新涼自然也會覺得她們確實好。

--我不知道怎樣扭轉自己在他眼裏越來越沒有吸引力。

哪怕並沒有一個真正敵意鮮明的對手,

哪怕其他女生並沒有與她爭奪新涼的主觀意願,

--我和新涼回不去了。

誤以為隻要改變了外貌就能收複失地,最終卻不是輸給時間,而是輸給自己。

這天晚上,夕夜做了一個夢。

回到高中的時候,全班女生在學校遊泳館上體育課,課後因為不想和同學爭搶或共用淋浴位置,所以一個人落在最後,可等到進了更衣室卻發現不僅同學已經走光,連自己儲衣櫃裏的衣服也不見了。

夕夜裹上浴巾追到遊泳池邊的大落地窗前,窗外的女生們正排著隊依次上一輛大巴,好像是校車。夕夜剛想喊住她們幫忙,卻見站在隊尾的顏澤轉過身,手裏抱著夕夜的外衣挑釁似的朝她揮了揮,而站在她前麵的蕭卓安這時回過頭,隻是置身事外地笑了笑。

夕夜又急又慌地反身繞過正門跑出體育館,眼睜睜地看著汽車啟動了,季節突然從夏季變成冬季,漫天遍地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赤腳踩上去已感到寒入骨髓,更何況周身隻裹著一條浴巾。

顧不了那麽多,冥冥中並不知道這輛車要去哪裏,隻知道應該拚盡全力追上它。

足跡淺淺地印在雪地上,腳麵一次次被雪沒過。

身後突然由遠及近地響起遊泳館管理員的喊聲,死拉硬拽拖住她,說是不能這麽衣不蔽體地在校園裏行走,夕夜想解釋衣服被惡作劇的同學偷走了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眼看汽車與自己的距離被拉開更遠,這時又過來一群自管會的學生幹部,也加入到義正辭嚴批評夕夜不該以這種狀態在學校走動,合力要把她拉回遊泳館。

夕夜一手拽緊胸前的浴巾以免在掙紮中掉落,另一隻手被老師學生幾個人拖著往遊泳館方向移動,頭還朝著汽車遠離自己的方向……

醒來後還記得清晰,後車窗像個相框,顏澤的笑臉定格在正中央。

[七]

畢業典禮結束後,似乎時來運轉。

夕夜在秦淺的引薦下,找到了一份廣播電台的DJ工作,三個月試用期內工資不足千元,隻夠勉強維持日常開銷,七月二十日學校要求所有畢業生必須搬出寢室,夕夜還沒找到離電台近的出租房,焦急了沒兩天,季霄又及時伸出援手。

“如果你不介意,其實可以先搬到風間原來的房間過渡一下,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反正我也不會向你要房租,想住多久都行。”男生轉頭對吧台點單,“一杯拿鐵。”又問夕夜,“你要什麽?”

“我?”女生被問得一愣,“我不要。”

從節約開支的角度來看,20元一杯的咖啡絕對要戒掉。

男生回轉頭朝裏麵平淡地說道:“兩杯拿鐵。”沒等女生抗議便一起付了賬。

在這個瞬間,夕夜恍惚憶起高中時曾聽顏澤抱怨說季霄摳門,為了兩三塊和出租車司機糾纏不息,現在看來想必又是顏澤在吹毛求疵。

“說起來,秦淺怎麽知道你有做這類工作的天分?”

“談不上什麽天分,隻不過自己有點興趣。我和秦淺本來就是我大一時做廣播劇認識的,合作過好幾次,在論壇裏很聊得來,一確認身份,發現對方竟然是同校的學姐。”

“還挺傳奇的。”男生從吧台上取過兩杯咖啡,遞一杯給夕夜,示意她跟著自己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