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脈跳動的節律和血液緩流的溫度,突兀的手骨節和棱角分明的側臉,卻統統不為你而存在。
所有的溫柔,隻是因為將你錯認成了他的公主。
“我有點擔心。”“我差點嚇死。”
這些別人聽來再普通不過的話語,如同一列列悠然的慢車。
它們駛過尋常的橋,尋常的隧道,穿過尋常的樹林與原野,尋常的市郊與村落,在溫暖夕照的摩挲下沿著地平線描一段恒長的墨綠色邊緣。
像碾過任何一寸土地般碾過你的心。
然後毫無知覺地繼續前行。
“……”
“若水其實很單純,單純得有點蠢。不知道那個男的究竟花言巧語跟她說了些什麽……唉。”
“不打算魄力十足地去找她回來嗎?”夕夜平靜地問。
“那倒不至於……還不知道具體情況,我想等她回來再說……”
從男生手中接過塑料袋,淡淡笑過:“我到了,謝謝。祝你好運。”
不再說“愛”,也不說“再見”。
因為現在看起來,連曾經愛過他這件事都顯得非常荒謬。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聲音和新涼特別相像,恐怕從一開始目光就聚焦不到他身上。
如果是賀新涼遇到這種事--
轉身後夕夜想。
他十有八九會天涯海角地去把顏澤揪回來。
不過那位“輕浮男”倒是令夕夜有點介意。分手後第二天就拐跑了單若水,該不會是“係草大人”的作為吧。回想起來,賭氣時自己還真的說過“真想幫忙的話,就把你們係花拐回去,不要放出來破壞生態平衡。”
但沒人會真那麽胡來。夕夜對自己不切實際的妄想搖頭笑了笑。
話又說回來,那家夥還的確有點胡來,輕浮這點也不假,一般人不會莫名其妙和陌生人接吻。
最讓人一頭霧水的是,他怎麽可能也叫“季霄”?
細究一下,難道本校國貿係同一屆有兩個同名同姓的季霄?
而且一個季霄是道德楷模型,一個季霄是道德淪喪型?
什麽跟什麽嘛。
[七]
季霄本是夕夜最親近的異性朋友。
他與顏澤交往過,但並不順利,很快分手。即便如此,他還是認為錯在自己,一如既往地喜歡顏澤。
顏澤有把自己的弱點妥善掩飾的特長,很懂得對每個人投其所好,不吝惜對他人的稱讚,人緣特別好,即使親密的人覺察出一點不對勁,內心都會被“所有人都愛她,我和她無法相處,出問題的一方肯定是我”的想法撞擊。沒有人知道看起來那樣單純天真的女孩,心靈卻在逐漸腐朽。
夕夜嫉妒她的同時,也正被她以險惡數倍的用心嫉妒著。所不同的是,不擇手段付諸實行加害他人的隻有顏澤。
高二時出了一場意外--
由於校舍年久失修窗框脫落造成兩名女生墜樓,其中一名傷重身亡,另一名失憶,失憶的是顏澤。
失去了記憶的顏澤連自己的日記本寄放在夕夜的儲物櫃這件事也不記得了。夕夜懷著無法平複的嫉妒心終於從中知悉顏澤的另一麵。
許多年後,依然清晰記得闔上日記本時,那種眼前一片黑暗、身體的每個角落都被震驚強力襲擊的感覺。
不能原諒。
季霄竟還愚蠢地為她來質問:“我明明記得在事故發生前我叫你開窗,可你卻說‘鏽住了,打不開’,正因如此她們才會放心地坐在窗台上,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十七歲的夕夜臉上浮出與年齡不符的苦笑:“因為我想害死她啊,我一直嫉妒她。”
“你想要害死顏澤?你嫉妒她?”
“沒錯,我希望死的人是她。”
全世界被按下靜音。
從季霄錯愕的眼神中,夕夜看見了精神崩潰化身魔鬼的自己。
憑借著偽裝的單純與善良得到我想要的一切的人,是你。
被所有人無條件相信、無條件保護的人,是你。
撕碎我們所有少年時光的人,是你。
不能原諒。恨意日益堆積。
真希望能夠,由我親手,殺死你。
顏澤。
由苦笑變成大笑,轉身之後感到年輕時的一切溫暖美好從身體裏迅速抽離,再沒有未來和希望,隻剩下麻木的軀殼。
一遍遍在臆想中以各種方式殺死顏澤,細化每種細節。如果不是高二下學期及時分班從顏澤身邊逃開,夕夜覺得自己可能早已精神失常了。
而“沒錯,我希望死的人是她”也就成了對季霄說的最後一句話。
從曾經的校辯論隊配合默契的王牌組合,到現今同在一所大學卻從不聯絡的陌路人,中間的過渡隻剩下這句真實的謊言。
諷刺的是,毀掉了夕夜唯一的愛情和唯一的友情之後,失去記憶的顏澤生活照舊,什麽也沒有改變。
[八]
此後又過了半個多月,仿佛生活在真空中,不與世界上任何人建立聯係,逐漸連記憶中的麵孔都模糊變形了。
這天,夕夜在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瓶飲料,取出時指尖一滑,罐子跌落在地,從運動場鐵絲網下方的空隙滾向了另一邊。伸長手臂夠了半天也碰不到,焦急的當下,男生骨節利落的手隔著鐵絲網出現在視野中央。
更遠一點的地方,靜置著他的三葉草鞋。
視線再抬高一丁點,是他俯身時無意中折起的衣料。
深亞麻色的頭發,在陽光直射下顯得近似金色。
他略微一笑,又似乎沒笑,湖心波紋般的英俊藏在那邪氣的神情中:“你怎麽報答我?”
報答?
“唉?”夕夜思維有點遲滯,猶豫著把手伸過鐵絲網洞去接遞到麵前的飲料。
“按你的心願,把單若水拐回去了,你要先道謝才對啊。”惡作劇地把飲料罐收了回去。
夕夜突然不能動彈,男生的形貌被鐵絲網細致地分割著。
“是……你?你真的……?”連貫不出一句完整話語。
“現在,是怎樣呢?抓住時機和前男友複合了?”
“……沒。”
男生搖著頭笑起來:“有半個月了吧,你也太辜負我了。”
“不,我……”
“還是說前男友什麽的,你已經不在乎了?”
步步緊逼的追問,讓夕夜無法理清思路自如應答,步調完全被攪亂了,關鍵是他的推測並沒有錯。
正在承認和否認中搖擺不定,懸在半空的手突然從腕部被捉住。
男生把冰涼的飲料罐輕輕放進她的手中:“別說謊,半個月來,你想的人是我。”
“這、這又算什麽?非精神支持的一貫套路嗎?輕浮男!花花公子!你少瞧不起人了!”因為被說中心事而惱羞成怒,虛張聲勢地斥責後,卻在甩開對方的手打算掉頭就逃的時候丟臉地被卡住了。
雖然手臂可以伸縮自如,但飲料罐比鐵絲網洞大得多。
情勢變得有點滑稽。
夕夜漲紅了臉。
男生笑得更深一些:“唉--真是笨死了。”續上中斷的對話,“我不知道你所說的我和你初戀男友相像是真是假,可是說真的,你的個性讓我總想起我的初戀女友,我認為這其中有些是注定的。如果不是這個原因,我懶得使用任何套路,正是這個原因,我現在處於真心模式沒必要使用套路。顧夕夜,你必須相信我……”
男生俯下身以平行角度直視她的眼睛。
他的眼睛像夜裏的大海一樣深邃而流光四溢……
--世上除了我,沒有一個人會真心愛你,如果你輕信了他們的謊言,抱有那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就會一輩子受傷。
但是……
“為什麽?”屏息望著他。
“為你自己。”
不是預想中的甜言蜜語,而是事不關己地拉遠距離,這種強硬且自信的男生,以前從沒見過。
“你過來這邊。”
“唉?”
“這樣對話太像探監了。”不由分說地再度拿走那罐飲料,恢複了麵無表情。
雖然也覺得不應該就這樣結束對話,但走到一半夕夜才想起:為什麽非要我過去不能你過來呢?作為男性……真是有夠過分。
繞經體育場入口,又折回男生所在的位置,有點意外地看見一個圓臉小女生出現在他身旁一邊喝礦泉水一邊跟他說著話。對方也很快發現了夕夜,笑嘻嘻地說:“是顧夕夜唉!風間你居然認識傳說中的顧夕夜?”又突然湊近夕夜的臉小聲嘟噥,“好棒的皮膚,用什麽牌子的BB霜啊……”
“……風間?”夕夜喃喃重複道。
“我,易風間。這位是--”手指著身邊的圓臉女孩子,“我女友,路亞彌。”
“女友?!”等到反應過來對方隻不過是說笑,已經來不及阻止自己的臉迅速垮落。易風間麽?還真是擅長一本正經地隨口說瞎話。
亞彌臉骨架很小,有點嬰兒肥,眼角下垂的大眼睛,身高大概隻有一米五幾,十分嬌小可愛,與夕夜這種冷豔美女沒有任何共同點,聽見風間的介紹詞之後立刻笑著對夕夜擺手:“不是啦,風間是我男友的男友,他是小攻,我男友是小受,他們同居兩年啦。”
“啥、啊?”連聲音都哆嗦了。
下一秒,那孩子眼角下彎,露出撥雲見日的甜美笑容,讓夕夜深刻體悟到自己的失敗--居然接連被戲弄了兩次。
“那你們慢聊哦,我去玩啦。”亞彌得逞後有一點小得意,腳步一墊一墊地走開。
“哎等一下。”夕夜跑出兩步,“那個……BB霜……基本上我不用,因為沒有什麽國際大品牌出那種東西,總覺得對成分不放心,化妝品很容易鉛什麽什麽汞什麽什麽過量,我覺得還是應該認認真真用傳統的隔離加粉底,但其實,你膚質也很好,隻用隔離就夠了。我推薦的牌子是……唉?”被突如其來的衝擊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