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季霄一個大男生都移不開腳步,又覺得不好意思,便催著夕夜:“你要不要買一隻?”
夕夜一直站著沒說話也沒動作,許久之後才拉著季霄離開:“我自己尚且顛沛流離,沒有能力保證它的幸福。與其將來鬱結悲傷難以釋懷,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產生交集。”
所謂責任,並不是誰都有心願意擔負。
而所謂命運,就是人各有路。
可是那麽一個女生,惻隱之心泛濫起來天翻地覆,她縱有千般不是,但心軟一瞬間,就敢於伸手牽起割舍不脫的羈絆糾纏,義無反顧擔負起別人的一生,勝過了太多掛在嘴邊流於表麵的善意。
錯的人是我。
原本在風裏瑟瑟發抖,隻有仰望才能看清這雙伸向自己的手。
幼時遭誘拐,誘拐者又早逝,在領養家庭受到虐待,初二那年如果被送去福利機構,恐怕不僅不能完成學業,能否活下去都未為可知。
顏澤並非朋友,無法交心,可是她的善良改變了我的命運。
為什麽忘了最初的感激,去與她攀比?
憑什麽去與她攀比?
[七]
夕夜洗完澡,見顏澤盤腿坐在客廳沙發上敷麵膜喝啤酒,忍不住笑。剛在新涼家見識了她賢惠的一麵,以為她成熟了,不拘小節的任性又來複辟。
顏澤用腳趾都能猜到她在笑什麽,白了她一眼,佯裝不高興:“你真討厭!剛才我洗澡的時候就想起你從以前就討厭死了,從來不在衛生間放東西,每天洗漱完就把牙膏麵霜收進包裏,牙刷什麽的也用便攜式的旅遊裝,好像隨時準備卷鋪蓋走掉一樣,而且反襯得我特別不會收拾,害我老被我媽罵。”
夕夜在她身邊坐下,話語間忽然沒有一貫的淩人盛氣:“我確實沒把這裏當做家,這裏也確實不是我的家,這是個事實。你爸媽一向客氣地拿我當外人,你可能沒覺察,我當然也記得他們的好。後來我出去讀書,也時常想念他們,但卻分明不是想念父母的感覺,而像是想念待我好的叔叔阿姨。”
“……你太敏感了。總是想很多,小心翼翼。”
“我不具備放肆的條件。”
顏澤沉吟半晌,又想起:“和你在一起時最開心的大概是那次吧……唯一不小心翼翼的那次……你大概有點喝醉了。我們都有點醉,你、我……”猶豫了一秒,才說出那個名字,“卓安。”
夕夜剛到顏澤家不久,朋友三人都覺得新鮮,卓安也成天跨著區往顏澤家跑,晚了就索性不回家擠在一起打地鋪。有天顏澤媽媽去國外探望她爸,成就了瘋狂的女生之夜。三個初中生也就這麽坐在地上偷喝起了啤酒,電視裏放著《名偵探柯南》,但誰也沒去看,一刻不停地又笑又鬧。
當時美瞳剛剛上市,卓安就趕了時髦,另兩個女生都沒見過,覺得新奇,也搶她包裏沒拆過封的日拋來戴著玩。技術還那麽不過關的年代,隻記得無論眼球怎麽轉,美瞳都停在眼睛中間,看兩側時像有兩個瞳孔,可怕地搞笑著。
後來玩得肚子餓了,顏澤用發卡挑開媽媽床頭櫃的鎖,從裏麵偷拿了一百塊錢,三個人溜出去吃辣醬油炸豬排和毛蟹年糕。半夜三更坐在通宵營業的中式快餐店裏,圍著油膩膩的桌子八卦卓安和當時是她男友的新涼。
顏澤說男生的名字聽起來像“新娘”。
卓安爭辯:“他才不娘,他最要好的哥們才娘呢,不過也蠻帥就是了。”
顏澤說:“介紹認識一下嘛。”
“‘你和夕夜要搶起來的’,”夕夜回憶道,“她當時這麽斷定。”
顏澤糾正:“搞錯了,卓安說的是‘你和熙澤要搶起來的’,你當時已經改了名字,但她總是改不了口。”
兩個人搜刮著各自記憶中的一切細節去拚湊被時光風化的曾經。
夕夜笑:“然後我好像回答的是:‘才不會,我們會石頭剪刀布三局兩勝。’”
不幸的季霄最初便以笑柄的形式進入了這些未曾謀麵的女生們的話題中,相識是很久以後的事。
女生們回程也瘋癲不減,一路唱歌,把自己當成SHE了,那時SHE也剛剛流行起來,第一張專輯中每首歌的歌詞都被初中小女生背得爛熟。
隻不過,在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卓安一個人唱了首日文歌,歌詞誰也聽不懂,她又不解釋,笑著糊弄了過去,當時隻覺得好聽。
“我去了廣播台做音樂節目,才有一次碰巧又聽見那首歌,森田童子唱的,”夕夜歎了口氣,抬起眼瞼,用無奈的目光看向顏澤覆蓋著煞白麵膜的臉,“歌名是《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請你靜靜地忘記……’”
顏澤感到有冰涼的觸覺從脊梁上緩慢地滑過去,半晌才說出話:“她好像總是在說她才不要活很久,什麽‘人生不過如此,衰老的後半段沒有意義’,什麽‘溫暖隻有八分鍾而已’……最後,終於如願以償了。”
“我一直以為‘慧極必傷,情深不壽’是我的宿命,其實是卓安的。孤芳自賞不是真聰明,能和三教九流都親近才是真聰明,她能讓我當她是知己,也能讓你當她是知己,本身就是智慧。可是她逼迫自己藏起自己,是覺得委屈的。看得太透的人總是太容易消極到底。”
“如果沒有卓安,你是不是永遠不會和我做朋友?”
答案毋庸置疑,可夕夜說:“說不清。”
“我感覺你從來都瞧不起我。”
夕夜聽顏澤這麽說有點難過,不知該怎麽繼續話題。可顏澤又接著說:“我加了你微博關注你都沒加我。”惹夕夜“噗嗤”一聲笑起來,到底是顏澤,非常非常計較具體的雞毛蒜皮。
“我又不知道你叫什麽,怎麽關注你?”
“我給你發了私信。”顏澤“哼哼”著生氣,“你當然是看不到我的咯。知名DJ,那麽多粉絲!”
夕夜簡直拿她沒轍:“我不看私信的呀。行了你,怎麽那麽幼稚!明天加你,明天就加不行嗎!”
說話時感到脊背上又蒙了一層汗,潮濕的衣服緊貼皮膚,捂著都有涼意。
女生下意識去揭背後的衣料,涼意卻粘在皮膚上持久不退。明明剛洗過澡,夜深了天也並不熱,又是怪事一樁。
[八]
夕夜轉天就上了網去翻遍私信,顏澤果然先後給她發過三條,全沒被理睬,按她的性情,難怪要生氣。把顏澤的微博翻了幾頁,不是轉雙子座行動指南就是轉想要的名牌包包,不是秀度假照片就是秀看過的娛樂大片電影票,看似豐富多彩卻索然寡味。
就在夕夜想退出登錄時,她突然被顏澤@的某個用戶名吸引--“jxyxg”。
無法移開目光。
依據他和顏澤的對話內容判斷,正是季霄。
夕夜把他的微博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是另一種適意感受。
多半隻有一句話,一張照片,一天隻談一件事,發一條微博。
說的並非“愛得痛傷得深”那麽不著邊際的哲言,隻是最平常的口頭語。照片也並非半隻鞋半張臉那麽虛無縹緲著的小清新,色彩濃鬱的食物和生氣盎然的人像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感。
夕夜連他每一條微博下麵的評論也不放,一句一句細細斟酌過,妄想了解他生活的每個角落,最終得到的結論卻是自己被排斥在他整個生活之外,他已經有了女友。
在一張迪士尼樂園拍的照片注解中,他寫道:某人說這張顯得我很man。
照片中隻有季霄一人和卡通吉祥物。
評論中有個人說:因為你最近明顯,連我天天在你身邊都感覺到變化了。
順著鏈接去到那個人的頁麵,看頭像是個挺漂亮的女生,在同一天的微博中她發的是和季霄兩人在迪士尼樂園的合影,下麵她的朋友問:“是你新男友嗎?”回複是:“對啊,帥吧?”
夕夜又忍不住翻遍她的微博,特別留意季霄給她的留言。在最初的微博裏,她問季霄為什麽老用這個用戶名,郵箱也是這個名字。
季霄說是拚音縮寫。
又追問,什麽縮寫?
回答是,“季霄遊戲過”的拚音首字母。
什麽叫“遊戲過”啊?遊戲人生嗎?哈哈,那麽現在認真了嗎?那女生又問。
後來季霄沒再繼續對話。
微博用戶名明明可以隨時更換,重新注冊一個郵箱也不費什麽周折,夕夜不明白季霄這樣把自己的名字拚音縮寫嵌在其中又絕口不提的初衷,見他矢口否認,心裏又湧起淡淡的失落。
回想起來,自己從來沒做過他的女友,也從沒和他去過遊樂園之類的場所。
唯有一次,高中時代,和他一起穿過公園的經曆。
時隔多年,細節清晰得連自己都詫異。
周六去外校參加辯論賽回來,在世紀公園站意外下錯了地鐵,上了地麵才發現是海桐路,離學校還有好長距離。
有三種選擇,再買票進站去繼續乘地鐵,或者繞過世紀公園走回學校,或者--也就是夕夜提議的選擇--買門票穿過公園走回學校。
地鐵票4元,公園門票10元,穿過公園的距離也未見比繞過公園的距離少。最不理想的一種選擇,可季霄甚至沒問為什麽。
走的是7號門到2號門的筆直路線,一直沿著湖。
“呐,你知道麽?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進公園。”在長滿葦草的淺灘邊,女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