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到了。顏澤跟我聊過一點關於你的身世。”
“要了解的話,不能直接來問我麽?我可不喜歡被人背後議論。”
男生有些不好意思,連忙道歉:“對不起。”
兩個人的口才都局限於賽場上的針鋒相對,生活中反而不善於交際,很快就冷了場。
沉默著走了一小段,到了三岔口,季霄在門票背麵的簡圖上找最佳路線,夕夜一時忘了拘謹,也跟著湊過去看,呼吸落在男生手背上如此明晰。
距離太近,男生抬起眼瞼看她一眼,她才意識到,心裏有點慌亂地退開。
微微紅過臉。
又生怕對方看出自己紅了臉,心跳聲被放得無限大。
正在那時,身後突然響起了音樂聲,含混著沙沙的水聲,自後向前,溫和地將兩人漫過。
女生從男生微怔的臉上移開目光,回過頭,不禁抬手掩嘴去掩飾阻攔不住的驚訝聲。
浩瀚的噴泉和著音樂騰空而起,最高的足有五六十米,形態蜿蜒像水晶玻璃製的遊龍,卻又比水晶更具流動質感,水柱時而突兀消失,頂端開出的花朵在那瞬間便隔空凝滯形成定格。
絢爛陽光在其間嬉戲,七色的虹掛滿半邊天,遠景處整麵湖翠綠如玉,數不清的白色遊船飄懸靜止,像一幅油畫托起動態的噴泉。
和高中北門前每天清晨的音樂噴泉不同,這是壯美到足夠撼動人心留念一生的情景。
後來夕夜無數次返回那個公園去等候拍照。
在噴泉衝天而上的瞬間,不是少了澄澈萬裏的天空,就是少了璀璨耀眼的陽光,湖麵不總是那麽幹淨,七色彩虹也可遇不可求。
不知為什麽,明明是相似場景,相似天氣,那噴泉卻看起來庸常無奇,甚至連高度也看起來不如從前,噴發的時長也似有縮減。
但你明白,不是噴泉的錯,缺的也不是無法複製的天氣。
而是曾經駐足於岔路,與自己幾乎肩肘相觸的那個少年,他不在身邊。
公園裏的遊樂場依舊喧囂,2號門外仍看得見那座你指給他看過的白色圓頂圖書館,民生路上高樓外你們一同好奇過研究過為什麽修剪成字母“CIQ”形狀的行道樹也依然是當年造型。
深紅色的校舍濃鬱的綠化環繞較從前更美了,校園外的盲道改成了和校舍一樣的深紅色,你仰起頭,頭頂沒有天空,校園裏的樹枝越過外牆,陰影覆蓋了整條人行道。
你記得當年自己就站在這裏對男生說:“我最喜歡這條路,不知道為什麽能夠感受到學校對我的保護,很有安全感。”
轉個彎就能看見男生們經常活動的籃球場,球觸地麵的聲響在整個夏季都經久不息。
人行道上原本幼小的樹木也長高了,和校園裏伸出的枝葉在天空裏相接形成了圓拱狀的棚頂。季霄就曾站在那裏仰頭笑:“我倒是更喜歡這條路。”
七年後的夕夜獨自靠在床邊對著空留景色的照片回憶他那些與自己再無交集的笑容、語調,入睡前有淚水滑過麵頰。
[九]
航班原本預計九點到上海,但晚了點,捱到十點才安全降落。
取到托運行李,季霄在出口就方向選擇略略躊躇,立刻看見在左側誇張招著手的顏澤,在走向她的過程中隨後才看清她身後眯眼笑的新涼。
“歡迎回魔都!”女生落落大方地上前擁抱。
男生熟視無睹。
“怎麽晚點這麽久?小澤半小時之前就不耐煩了,剛才亂逛時已經意外撞倒了登機口那邊的一排欄杆,我隻好一直盯著她,怕再等下去她要弄出什麽爆破事件。”
季霄隻是笑,覺得這種無可奈何的表情從高中起就十分適合新涼。
新涼是開了車來接機的,在後備箱安置好行李啟程往市區去,三個人一路有說有笑。估計顏澤平時坐這車的頻率不低,車內小物件全是女孩的風格,連收音機頻道也設定在女生偏愛的時尚音樂台。
新涼的失策在於上車沒有立刻關掉自動開啟的收音機,隻是把音量微微調低,等到當時的娛樂播報結束後車廂裏響起了季霄最熟悉的聲音。
正說著話的顏澤突然打住。
新涼意識到什麽,想抬手碰開關,又覺得季霄沒有這種要求,反而太刻意。
獨特的女聲像一根絲線繞在寂靜的車廂裏,四處碰壁沒有出路,隻能在季霄頸上繞。
從第一個音節就被鎮住的男生隻覺得呼吸不平坦。
“……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分開兩年後,我想和曾經的愛人複合,卻不知道怎樣挽回他的心,他已經有了女友。我到了他曾住過的房間,地麵積滿了灰塵,情不自禁就開始打掃。正在這時他回來了,看見我不知該說什麽,神情間似有感動,唇齒幾經張合,剛要說出第一個字,我的閨蜜就跟著進門打斷了,男生沒有再看我,仿佛不忍心,介紹說現在他的交往對象是我的閨蜜。我忍著心痛佯裝鎮定問他們是什麽時候開始交往的。回答說‘昨天’。然後閨蜜驚訝地問我為什麽在幫他打掃房間,我不知該如何處置自己,尷尬地說‘我想他就快回來了,我記得他有潔癖’。旁人聽起來可能感到可笑,可對於我而言,實在太心痛了,醒來後還止不住淚。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自己錯過了什麽,夢是不合邏輯的,可就連夢中的錯過也隻在一念之間--昨天。如果兩年前做過這個夢,我絕不會選擇永別……”
女聲減弱,音樂漸響。
不會忘記的,那是高中時最流行的一首歌,《時間》。
許多年,什麽都改變,
聲音在耳邊,
怎能假裝聽不見。
曾經快樂無限,
為什麽現在卻視而不見。
借口無分無緣,
世上沒有永恒誓言。
許多年,一切都改變,
身影在眼前,
淚眼模糊作笑顏。
曾經相知相戀,
為什麽現在會對麵無言。
一光年距離有多遠,
真愛為何無法穿越時間。
“新涼,能不能繞道經過廣播電台?我隻想……”男生無端哽咽,“再看一眼。”
新涼什麽也沒說便打偏方向盤變了道。
[十]
幕布般密不透風的天空,無際的黑色使人心情沉重,看原本無奇的雲也覺得撒了漫天的碎屑。好像連它們從哪一點開始崩裂破碎都能推測。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簡直不敢相信雲與天也這麽憤世嫉俗起來。
如果世界是神明創造的,無論他是置身哪個次元,張起這片天的心境隻能是絕望悲慟。
夕夜更加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個次元才看得如此真切。
俯瞰的視角。
雲天竟然都在腳下。
她看見季霄從停住的車裏走出來,關上車門,麵朝廣播電台的高樓站定。
她又看見剛做完節目的自己小心翼翼地盯著台階直到下到最後一級地麵。
她就在那裏,行動自如。那麽漂浮在半空俯瞰眾生的又是誰?
地麵上的夕夜麵無表情地抬起頭,目光的終點指向並不寬闊的街道對麵的男生,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個幻象,但他的瞳孔因反射著銀色月光而真實地閃爍著,好似一片海洋。
當她迎過男生略帶同情的目光後,劇烈的疼痛愈發從胸口擴散,難以抑製。
這種痛感猛烈如陽光,在最接近光源的地方飛翔,烈焰灼傷了翅膀。
整個視界裏,植物、建築、街道、天空,全都被強大的熱浪掀起,一邊焚燒一邊圍著兩人連線的中心旋轉,越轉越快,在疾速的馳行中騰空化成煙灰,再變成白雪簌簌下降。
靜止不動的隻有彼此。
夕夜感到什麽東西從半空摔落下來,以滿目瘡痍的形態,瑟瑟蜷成一團,嵌回了自己的胸腔。
在季霄海一樣深邃的眼睛裏,她終於找到了那個失去了一切的自己。
甚至無力抬手去掩麵。
就在一瞬間嚎啕大哭起來。
如果沒有你,即便闃靜沉澱千年,也無法心平氣和提及的“曾經”。
萬千晴雨,銘記一生的卻隻有曾有你的須臾。
唯此一幅索驥之圖,告訴我怎麽能夠視絕望為幻覺。
在無邊無際的水域中,她看見黑色的夜從邊緣開始溶解,被白茫茫一片尚未燃盡的羽毛安靜地覆蓋……
接踵而至的是,全世界的光。
【全書完】
後記
The Weather with You
寫現實是需要勇氣的。
我害怕大親友們(注:日語中的死黨)來看《曾有你的天氣》,總有那麽一兩件事能夠被她們認出,隻需要那麽三四個人坐在一起聊聊天就能拚湊出我很長一段生活軌跡的全貌。發生在夕夜、顏澤、亞彌、秦淺、黎靜穎、夏樹身邊的事,它們是拆解後篩選後亂序後重新組裝的,我的生活。
也不知道為什麽,現實中那麽活色生香的事件,經了我的筆,全變得清新唯美,每個人的臉上都好像罩著柔光。
或許大家就是堅信小說必定是虛構,夏茗悠就是書寫溫暖的治愈的文藝愛情故事的作者。或許我的生活本就有點令人難以置信。
完稿的最後一天,我重新去走了一遍文中夕夜和季霄走過的從地鐵站穿過公園到學校的路。
許多年前我確實和某人一起走在這裏,停在岔路看門票背後的指示圖,音樂噴泉突然就開始在身後造勢,回頭的一瞬間,真是感動得要流淚了。
許多年後我仍站在遠處等著那噴泉在規定的時間衝天而起,它卻變得如此弱如此小如此微不足道。說是我的身高變化造成的視覺差異那也太離譜了,果然是身邊的人不同了吧。可當我把這種真實的感受寫下來,想必有些讀者看到此處會忍不住笑--怎麽這麽主觀地文藝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