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了那所著名的中學,剛好是中午放學後午休的時間,學校冷清清的,在門衛的地方,有一個消瘦的男保安在打瞌睡,我毫無障礙地走了進去。我環顧四周,在操場上有一些男女學生在雪地上打雪仗。
我問到一個從雪仗上歇戰下來的學生老師公寓的位置,道過謝後,穿過一條被清掃過積雪但很濕滑的小道來到了一棟外觀磚紅色的大樓前,在樓道征訂報紙的綠色郵箱上不難找到黃金的名字以及他所在的樓層房間編號。我在光線微暗的樓道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將衣服收緊,腳步堅定地走了上去。
木門虛掩,隻有外麵的防盜門反鎖著。按過三聲門鈴,一陣拖遝的腳步聲之後,黃金睡眼朦朧地走了出來,打開門看見是我,他一愣,我毋庸置疑地不請自進。
你怎麽來了?他滿臉詫異,像是剛剛反應過來一樣,連忙將木門防盜門啪啪全關上了。
我為什麽不能來。我燦然一笑,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是嫵媚極了。他躲閃著我的眼睛,顯得有點慌張,相隔一年之久不見麵,他已開始顯得蒼老。寬大的睡意在他的身上鬆鬆垮垮的,仿佛一張不勝風力的皮膚。
你稍等一下。喔,不,你先請坐,隨便坐,我先換上衣服……他手腳胡亂地指示著位置,我明白他讓我在沙發上恭候待命衣冠楚楚的他出現,他太在乎麵子了,這點我知道。我太知道了。
一陣倉卒的聲音之後,他頭發油光,西裝筆挺地走了出來,他本來是想露出一貫善於操縱人的微笑的,他就是打算這樣的,將笑容表現到極致,但此時的他不得不將還沒有完美展現的笑容僵立在臉上,如一隻伸直身子的爬蟲般慢慢地鋪直、綁緊、驚恐、扭曲……
我的槍對準了他!
將手抱在頭頂,往後退!我鎮靜地命令道,我不希望他離我太近,我不希望他倒下的身體還會壓倒我的身上,我讓他後退,後退一點位置,我將手指收緊……
他將手放在了腦後,腳步後退,他嘴唇顫動著,他想說點什麽……
喔,不,不……突然,他跪倒了了下來,聲音悲切,淚水奔湧,不,不……優優,千萬不要,我求求你,千萬不要,我知道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請你原諒我,請給我一個機會,優優,給我一個機會……
我繃緊的神經一下子鬆懈了下來,我懷疑,那一瞬間我真的是想殺人嗎?如果是的話為什麽我不及時扣緊了槍,為什麽我看見他奔湧的淚水時我好像如釋重負般不再有仇恨?吳香都說他是一個十足的膽小鬼了,為什麽我還要迷惑於他的跪求與眼淚?
原來,我並不是真的想殺人。
大概我隻是希望他為他的罪過懺悔,我以為他懺悔了,聖書上有說,一個人懺悔了上帝就能宣判他無罪了,我不再有權利對他舉著槍……
就在我就要放下槍時,倏地,他說,優優,我可以跟你做一個交換……
交換?原來他讓我給他一個機會並不是在懺悔,而是在蓄謀一場交換,我冷如冰窖般,他奶奶的,原來他所有的懇求和淚水就是為了一場交換?黃金啊黃金,你聰明一世怎麽就糊塗一時呢,你難道就沒有聽過這樣的一句話嗎?聰明反被聰明誤。我聽見我的內心爆發出了一陣按控不住的狂笑,我再一次,再一次毫無猶豫地繃直了手臂……
我知道你媽媽在哪裏,你不想見你媽媽嗎?他對我嘴角再度展開了冷笑,惶恐不已,語無倫次。
我媽媽?我一下子僵住了。我的媽媽?他知道我媽媽在哪裏?他怎麽知道我媽媽在哪裏?他怎麽知道我的內心是多麽的想念媽媽?他是怎麽知道的,他是怎麽知道他這個條件一定能讓我放下槍的?他就是一個魔鬼,不,不,我不要聽他的,他是一個魔鬼,一個胡言亂語的魔鬼!
我真的知道你媽媽在哪裏,不信我現在就可以帶你去見你媽媽,她瘋了,你真該去看看她……他力爭其詞,語氣不乏嘲諷與挖苦,他知道他勝利了,他知道我已束手自縛動彈不得,他再一次勝利了,他操縱了主動權,他無須再懇求與流淚,他甚至可以毫無忌憚地譏笑優優你的媽媽瘋了,你真該去看看她……
瘋了?我媽媽瘋了?我媽媽是怎麽瘋的,不,這不是真的,你這個魔鬼,你說謊,你太會欺騙人了,你肯定是在說謊……
不,我不是在說謊,讓我站起來,讓我告訴你一些事情,你就知道我不是在說謊,你就明白此時你應該做的是去看看你的媽媽……你還記得一年多前在海邊小鎮咱們發生的事情嗎?呃,那個男人……我知道你不願提起,你對我懷恨在心,但那並不是我的本意,請相信我,我並不打算那樣做,是他,那個男人,是他要報複你,他是你曾經跟我說起的在你六歲的時候在石板帶走你媽媽的那個官員,他是美術界一個重要的官員,不瞞你說,我的國畫作品能夠在省城拿得大獎,我今個能夠調來這所中學教書都得仗賴於他的恩惠,這你不能怪我,我並不是存心想利用你,要怪的話也是怪在咱們那天不應該碰見他,那天太見鬼了,怎麽就碰上他了呢,後來我才知道他剛好也去那裏度假,哎,這事弄得……他一眼就認出了你,你是他念念不忘耿耿於懷的情人的女兒……情人?不要驚訝我用情人這個詞,事實上你媽媽也隻能算是他的情人,他在鄉下有一個身體已殘疾的結發妻子,那個女人對他是有功勞的,在他們還是青年的那個年代,是那個女人任勞任怨供他讀書從農村走出來的,也是積勞成疾才殘廢的,這麽說吧,沒有那個女人就沒有他的今天……我知道你不感興趣那個女人的故事,這我就不多說了。你媽媽跟著他回到省城十年之後她才知道他有一個妻子的事情,但事情已不可挽回了不是嗎,你媽媽那個性子當然是不甘願做他的情人了,決絕離開了他,自吃其力……這事之後我估計他一直對你媽媽懷恨在心,那天在海邊……他知道我一直有求於他,他出了個主意,讓我把你交給他,其實他那樣做隻是想報複你的媽媽,他大概也就是想發泄一下情緒……你知道我是不敢得罪他的,我不能違背他,要不,優優我這輩子就完了,我就一輩子離不開石板,我就會被困死在那個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會諒解我的是嗎?我知道你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你會明白我的苦衷,你會原諒我的是嗎?念在我們過去的情份上你會原諒我的是嗎……
打住,我們沒有情份!我窒息般怒不可歇,打斷了他,他臉色紅一陣白一陣,覷了一眼我我手中的槍,訕笑著,嗯,你說得對,我們沒有情份……
空氣一下子出現了令人不安的沉悶,我感到胸口被一陣破碎而尖銳的東西充塞著,我幾乎不能呼吸,我的手指在收緊,但是我不能,我還不能夠這樣做,我要找到我的媽媽,我想見到媽媽……他再度打破了沉默,他聲音有意壓得低低,他大概意識到最好不要在這個關頭惹怒我,他太會操縱太會偽裝太會見機行事了。我他媽的怎麽就成了他手中一個籌碼了呢?他是誰?那個男人是誰?這是一場噩夢是嗎?這隻是一場夢是嗎?我死死的握緊手中的槍,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手心,有血跡從我的手心泌流了出來……
你媽媽離開他之後,在省城的生活一直貧困潦倒,依靠倒賣一些藝術品維持生計,這事我也是聽圈子人說的,後來她不知道怎麽就染上了毒品,哎,你知道那個東西是沾不得的,大概是進了幾次戒毒所之後你媽媽的精神就變得不正常了,現在被收留在一家精神病院……你媽媽變瘋了是我來省城之後才發生的事情,在這之前,我見過她一麵,她以前經常出沒在一些文藝類聚集的酒吧推銷她的藝術品,大概變瘋也是不久前的事情……
她為什麽不回家呢?我們都在等著她啊?她為什麽不回家呢,我的媽媽為什麽不回家呢,我和爸爸都在等著她啊,我們都在等著她回來啊……我喃喃自語,悲痛交加,淚流滿臉……
我歇斯底裏,怒不可歇,我衝上前去,我揪住他,我打他,踢他,撕他,好像他是所有罪惡的化生……
黃金背過身去,一聲沉重的歎息仿佛隔著一堵牆碰撞過來……
我用槍頂住了他的後背。他無限驚訝。身體僵立。
我咬緊牙關,我說,走!
帶我去見我的媽媽!我強壓著悲痛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