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空氣清冽,午後竟然有稀薄的陽光從厚厚的雲層探出半張素醉未醒的臉龐來。我盡量忍住惡心跟他貼著身走,槍藏在我大衣的口袋中,我表情淡定,他微微低著頭,有一兩個大概是老師模樣的人從他身邊走過,歡愉地跟他打招呼,他不知所然地點頭,弓腰,一臉的荒蕪。
他在校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打開門,讓我進去,我搖了搖頭,他詫異地注視著我,我說,我們走著去吧。出租車司機聽罷此話,扭過頭對他罵了聲神經病,將車一溜煙開走了。他頗感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嘟噥說,怎麽說也有一個小時的路程,怎麽能走著去呢。
我喜歡走路。我說。
我將槍口對準了他,他看見了我大衣隆起的位置背後隱藏著的那個黑洞的方向,黯然無語。
我知道他對一個小時提心吊膽的路途感到折磨難耐,遠不比打車十來分鍾的路途來得輕鬆了結。他對我處置他的結果毫無把握,他精神崩潰般絕望地對著虛妄的空氣歎氣。他說,優優,你就是個十足的妖精。
我冷笑。他不敢再言語。
我們走,走,走,貼著身,他前我後,我後他前,他拉下我,我趕上他,我們走,走,走,氣喘籲籲,頭昏眼暗,腳酸背痛,他不時地加快腳步,但終究體力不支放慢了腳步,他想甩掉我,他想伺機逃跑,他甚至想大街上的人群喊出來我在威脅著他,但終究缺乏機敏的勇氣,他是一個膽小鬼,我確信他是,我在冬日稀淡的陽光中眯起了雙眼,我在想著另外的一些事情,有關媽媽,有關我從六歲起從未謀麵的媽媽,關於她的記憶僅僅是童年似有似無的溫暖細節,歲月的風化已讓她的形象變得發黃,但我知道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媽媽,我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對媽媽的思念。就像爸爸一樣。
即使爸爸從來也沒有跟我談起媽媽。
悲劇往往就是這樣,對一個人越是念念不忘就越是不願將這個人從心底翻出來,心底悲傷成海表麵卻笑容平靜。
我想象媽媽是如何在這樣寒冷的冬夜挨家挨戶地推銷她的藝術品,每一戶人家的雪花覆蓋的窗口都有溫暖的燈光,每一戶人家的門前都飄滿了紅燒肉、烤鴨、烙餅,油爆蔥花的誘人氣味,獨獨我的媽媽一無所有,媽媽徘徊反轉,猶豫不前,消沉墮落,酗酒,吸毒,身形消瘦,形態蒼老,她不得不去藝術人雲集的酒吧碰碰運氣,在她生活安逸舉止高雅的過往她也會常常衣著光鮮地魚穿雲遊出入這樣的地方,甚至會更高檔一些,她在那裏有一些熟人,不過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今非昔比,在酒吧她肯定受到了一幫自以為是的藝術青年的哄堂大笑,有醉酒者會趁機調戲一下她,老女人,一把年紀了還出來賣啊,媽媽在羞辱中倉惶而走,腳步蹣跚,回到一個陰暗的角落,然後獨自垂泣……
我在這樣的想象中不由地猝然淚下,我來不及擦去,它又已洶湧而下,街上不斷有人側目詫異地注視著我,沒有人知道貼在一個身材高大神情僵硬的男人身邊的著裝風衣的女孩為什麽一直在不停地傷心流淚,他麻木機械地邁著每一步,他有注意到我在流淚嗎?他大概覺得我和我的媽媽一樣會變成一個瘋子的,他對眾人注視過來的眼光好像掠過了一絲厭惡的表情,但轉瞬即逝。他臉頰潮紅,不斷揮手擦拭著額頭的汗水,或許他是在一邊厭惡著自己漸顯發福的身體給於他的徒步帶來如此繁煩的重負,一邊估摸著如果這次得以死裏逃生一定往死裏地減肥。他不會放鬆了警惕,一如他不會停止了思考一樣。
到了一家外牆砌成白色外形呈弓形的醫院前,他停止了腳步,他緩了緩氣,說,到了。我抬頭望見醫院門口上方寫著的市公立精神醫院字樣,拉開了與他的距離,站到了距他兩米之外的地方。
我說,你走吧。
他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般,不確定地說,優優,你說……你是說我可以走了嗎……
是的,你可以走了,你不是要交換嗎,現在你的任務完成了交換完結了你可以走了。
優優……他依然不敢相信,他猶豫著要不要轉身,他擔心他一轉身,背後的槍聲就緊接著響起,他會立即應聲倒下鮮血噴流四肢繃直,他料想他要是那樣死去的話樣子一定很難看,他依然不敢貿然轉身,他情願麵對槍口,再度跪下來哭泣求饒……
滾!我口齒犀利地怒吼。震耳欲聾。
他驚恐地後退,後退,慌忙轉身,擇路狂跑,步伐栓亂,肩膀耷拉,樣子狼狽極了。我很想對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狂歡大笑,可以我卻無聲地落下淚來,我知道在我心中有種東西永遠死了,腐敗了,無跡可遁了……
我這是在冬日的陽光中祭奠著一場倉促的愛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