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波折輾轉將近一個星期,我和裏仰終於回到了石板。我們的石板,我們從小到大一直生活著的石板。我們以為永遠會風平浪靜迎接我們回來的石板。

可是這次不是,當我和裏仰回到石板的時候才知道裏仰的媽媽再次住進了醫院,她昏倒在家整整一天後來才被鄰居發覺送往醫院,而家裏所有的人包括我的爸爸都聯係不上我和裏仰。這一次裏仰媽媽的病情比上次地震事故更為嚴重,幾乎處於完全植物人的狀態,她幾乎不能再進吃,聽不見任何聲音,呼吸越發艱難。生命沉寂像一棵樹。醫院方麵下達下來了她的診斷書,她被宣判隻有一個月的時間了。

裏仰從醫生手中接過那張診斷書,我扶攙著他,我們走了很久,我們好像走了很久才穿過那段燈光暗淡的長廊回到他媽媽的身邊。他站在窗戶前,將那張診斷書撕得了粉碎,如羽毛一樣撒在空氣中……

紙片飛舞著,輕盈而失落。

有小孩脫開了媽媽的手,奔跑上來,想抓住那空氣中紛飛的紙片,笑聲叮當……

我在裏仰麵前淚流滿臉,愧疚難當,因為我,因為我裏仰才錯過照顧好她媽媽,因為我他才錯過搶救他媽媽的第一時間,因為我……我是一個罪人……

裏仰用手指壓在我嚅動無語的嘴唇,他安靜的看著我,甚至是安詳地看著我,他說,什麽也別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不要感到愧疚……他緩慢地扭過頭,看著石板那直凜凜的山脈,語氣飄忽,你知道嗎,許多事情是命運,它來我們也躲不掉,要不,你說,為什麽我在的時候還好好的,為什麽隻是一個星期,隻是一個星期就出事了呢,你說你優優,是不是命運……他沒有再說下去,我知道他強忍著淚水,他不想讓我聽到他哽咽的聲音,他將哽咽吞了下去,一如讓淚水倒流……

有了上次的契合,這一次我和裏仰幾乎沒有商量就分了工,白天我們輪流著照顧他媽媽,晚上我們就一起互相補習功課,我也睡在醫院和他一起晚上照顧他媽媽。在一天深夜,守護在裏仰媽媽身邊的我突然發現她的手在不停地動,指著牆上什麽東西試圖表達些什麽,我弄不明白,慌忙將裏仰從睡夢中推醒,裏仰一開始也是一頭霧水,但他看到牆上掛著的是一張畫時,很快就明白了過來,他翻開書包拿出紙和筆擱在了她的身邊,她一把抓了過來,對裏仰好像微微地點了點頭,隻見眼睛睜得大大,後來轉向了床邊那張白紙。她幹瘦的手指如依然眷戀生命不願離開的枯枝緊緊盤旋著樹幹一樣,她執筆的動作讓人動容。

她在紙上畫下了一些如藤般交織的線條,在一陣難以忍受的越來越粗重的喘息中歇下了筆,她眼神迫切地注視著裏仰,大概是想告訴裏仰她所要表達的意思,但很快她就因為疲憊而閉合上了雙眼。紙和筆都被推落到了地上。

裏仰將那張紙拿起來,左看右看,看到的隻是一些莫名的線條,他氣餒地坐到了床沿上。黯然失色。我從他手中拿過那張紙,他似乎毫無所覺,我悄聲來到窗戶前,我注視著紙張上那有如天書的線條突然想起了星星,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聯想到星星,在很多寂寞的夜晚我常常徹夜無眠地注視著星星,流星消逝時的影子就如那張紙上紊**錯的線條。無序,隱秘,充滿傷逝和眷戀。

後來,每晚隻要她清醒過來,她都要作出同樣的要求,都會畫下一些和第一次近乎雷同的線條,交點和方向幾乎一致。我們漸漸悟出她在畫著一樣東西,一樣在她腦海中牢牢盤踞的東西,這樣東西已經熟爛在了她的心中,她掂手就來,就像心中熟稔多年的一個電話號碼,脫口而出,不差毫厘。

是的。她在戀念著一樣東西。

她戀戀不舍,戀戀不舍……

割不斷,心還亂。

隔壁的病房住進了一個得了癌症的寡婦老人,她曾來到過我們這個病房,拿著那一疊畫紙,突然顫然落淚,搖頭歎氣,噯聲離開。

她或許讀懂了畫紙上的謎語,但她沒有告訴我們。她來不及告訴我們。她在次日猝然離開了人世。她的屍體在草草收走。傍晚時分突然湧進來了一群人,聽說是她的兒孫從國外趕回來了。但很快人群就如一灘水汽中蒸發了。不再有老人的任何消息。

老人走後次日的早晨,我望著天色漸亮等待裏仰醒來換班然後我去上學。可是那天早上裏仰遲遲沒有醒來,我猶豫著是不是要去推醒他。醫院早上空寂寂的氣氛讓我感到窒息。後來,裏仰終於醒了過來,他用手支撐著床沿,對我睡眼惺鬆地說,下午放學後我們一起去蹦極好不好?我有點覺得唐突,在這個早晨談論一個蹦極的話題是多麽不合適宜啊。我不由地笑出聲來。他也跟著笑了起來。後來他笑著笑著就將身子背了過去。有多少天了,我們差一點忘記了笑聲,這樣的笑聲會讓我們笑出淚水來。

蹦極是石板開發的高驚險體育項目之一,在峽穀之間搭起的一座人工橋上,底下是一條蜿蜒如寶藍色綢帶的河流。因為景色絕倫所以吸引了不少年輕人冒險。捆上安全帶之後,人就成了自由落體地往下墜落,然後彈起墜落,再彈起,再墜落,直至人被懸掛在了繩子不再有任何動靜才被機器拉回到人工橋上。學校因為擔心出意外的緣故三申五令規定我們不能去玩蹦極。我不明白一向遵守紀律的裏仰為什麽會有這樣心血**的想法,但我沒有反對他。在他注視著我的眼睛問我敢不敢的時候,我幾乎是毫無猶豫地回答他,敢。

他走在我的前麵,我看不清他的麵容,我緊跟著他的腳步。我想,他大概是想借助這樣的曆險給暗淡的生活找回一些勇氣和膽魄。不管這樣,我們確實已經被壓在喘不過氣來,我們需要釋放一下以致不被真的被壓垮。我們來到了峽穀邊。已近傍晚,玩夠樂夠的男男女女陸陸續續換上盛裝成群結伴地離開,沿路笑聲如浪,久久回音不去。工作人員也正要準備收工,對姍姍來遲的我們有點不情願地粗心配合。

我有點不放心地自己用力勒了勒盤在腰間的安全帶,裏仰充滿歉意地注視著我,大概是對自己的衝動之舉向我表示愧疚,我對他故作輕鬆地擺了擺手,他走上來,幫我再一次確認安全帶已經紮好。

他用力地用手紮了紮我的腰。眼光堅毅。然後我們一起奔跳。

落,落,落……

一開始我害怕得腦中一片空白,眼睛都不敢睜開,在繩子到達墜落的終點時,我似乎意識到什麽一樣,猛然睜開了眼睛,我對視到了一雙清澈的眼睛。宛如眼底下那條純淨安詳的河流。

我們同時到達了終點。

那一刻開始,我真的不再有害怕。

在繩子後來不斷反複彈起降落中,我甚至感到了一種幸福的暈眩,腦海隨之刷刷地亮起了一顆顆飛逝的流星……

在蹦極回來的路上,裏仰告訴我他知道線條要表達的東西了,那是他的父親,那個在夏天最後一天離家出走的男人。裏仰說,她的媽媽想臨死前見他一麵,所以就不停地畫不停地畫,我們明白得太晚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什麽時候已經明白了線條的含義,他是在去蹦極之前就已經知道還是在對視我眼睛那一瞬間才茅塞頓開,甚至這件事情是否和蹦極本身有關聯我都無從得知,我仿佛經曆了一個無從回憶的夢境,於我而言,它永遠模糊永遠神秘。就像在蹦極的終點,流星在我的腦海中烙下了永不磨滅的消逝的痕跡,而我卻對那個痕跡無從描繪。無從複述。

裏仰也沒有告訴我他是從何辨識線條畫的是他的父親,但我相信他是對的。

女人的一生最放不下莫過於一份相伴未央的愛情。

她愛著那個男人。

她還愛著那個男人。

裏仰說,他要去尋找他的父親,他希望能滿足他媽媽最後一個願望,他希望他能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