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衡步是在那座被人們傳聞得撲朔迷離卻早已燈消火滅、水盡鵝飛的深宅大院裏長大的。
他還能依稀記得少時的些許景象。
除夕夜,畫棟雕梁的廳堂裏掛起曾祖父威赫的肖像,兩廂裏紅燭高照,香線嫋嫋。各房親眷會聚一堂,接輩份依次給祖父母磕頭拜年。
四張八仙桌“田”字型排開,當中是一張紅木圓台麵。桌麵上杯盤齊整,水陸畢陳,葷素菜肴堆得密匝匝厚墩墩。老家的佃戶每年都會送來自釀的米酒,燙得熱騰騰的,空氣中彌漫著釅釅的酒香和蠟燭味。小孩子是沒有心思吃年夜飯的,他們的肚皮老早在灶房間東吃一點西吃一點地塞飽了。隻等一巡酒敬完,常衡步就悄悄懇求姐姐常耘步陪他到西院戲台看戲去。
常家每逢過舊曆年都會請戲班子進院子演戲,那一段時間,常家積穀倉旁邊會辟出一道邊門,盈虛坊的鄉親鄉鄰都可以隨意進院子看戲。常家不收一隻銅板,還供奉茶水和點心。耘步比衡步年長三歲,小小少女卻已是風骨秀爽,容止俊雅了。姐弟倆平日裏總是你唱我和、你幫我襯的。於是兩個人趁大人們擺龍門陣談山海經之際,悄悄溜出廳堂。衡步經常跟著下人鑽那條“蛇弄”,曉得裏麵隻有簷披處有道縫隙透點星光,便纏著娘姨給他留了一副尺把長的紅燭。他們先在灶膛裏點燃了蠟燭,便從灶頭間的邊門直接進了“蛇弄”。衡步怕戲文早過了半場,急煎煎地小跑步。“蛇弄”裏的青條石長年不見陽光,潮濕,滑嘰嘰的,衡步跑了幾步就撲嚓摔倒了,手中的紅燭骨碌碌滾出丈把遠,橫倒在牆角邊,火苗點著了蠟油,哄地整根燭棍都燒起來。耘步撲過去,啪啪地用腳又跺又踩,熄滅了火焰,“蛇弄”裏霎時間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衡步懊惱道:“忘了帶包洋火,我還有根蠟燭。”耘步驚魂未定,道:“寧願摸黑,這裏太窄,萬一著火了怎麽辦?”衡步很神秘地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花匠講的,這兩邊牆腳都是用防火磚砌的,不怕火燒!”慢慢地他們互相望得見身影了,這裏到戲台不過幾十步路,於是姐弟倆牽扶著走出了“蛇弄”。
常衡步還記得,那次常府請進院來的是剛剛唱進上海灘的紹興女子文戲班,唱的是一出《箍桶記》。
常衡步五歲那年,父親請了一位晚清秀才的族伯教他和姐姐讀《論語》《孟子》,背唐詩宋詞,寫小篆隸書,練珠算加減。常家早有開私塾的傳統,小孩子先在家上一年私塾,識得字,拿得起筆了,再送到洋學校去念書。常家的私塾就開在西院頌經堂那一進院子左側的偏屋裏,來上課的除了常家堂兄弟姨姐妹的靠十個孩子,還有盈虛坊中一些殷實人家的小孩,倒也濟濟一堂,書聲朗朗。
常家震少爺在私塾中挨先生手板子是出了名的,常家巽小姐的好學不倦也是出了名的,被人讚為“女公子”。
衡步每每挨了板子,在教室裏忍住不哭,當著姐姐的麵才涕泗橫流。耘步輕撫他的掌心,柔聲細語寬慰他。還會掏出銅板差隨行的娘姨到街上買隻熱呼呼的茶葉蛋,剝了殼,暖暖地讓衡步捏在手心裏,疼痛很快就消失了。這法子是祖母教耘步的。祖母在靠十個孫輩孩子中最疼愛耘步,耘步乖巧、伶俐,且麵龐子長得像尊水月觀音,老人們以為,這是有佛性的緣故。
下了課,小孩子們通常會在西院裏遊戲一時,最喜歡爬進戲樓裏扮戲文。男孩子用燃盡的木炭描花臉,女孩子摘了鳳仙子花塗腮幫。常衡步和姐姐扮過“梁祝哀史”中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卻是反串,衡步扮祝英台,耘步扮梁山伯,因為當時衡步小,又長得秀氣。時常演到梁山伯病死,耘步就直直地橫躺在戲台上,扮祝英台的衡步真會抱住她嚎啕大哭,邊哭邊喊:“姐——姐——,你快醒來呀!”把大家都逗笑了。
有時正逢上盈虛庵中的靜虛師太來常家講經,下了課,耘步就會帶衡步去頌經堂聽經。衡步聽不懂經文,隻覺得鍾兒磬兒敲打得好聽。耘步卻總是仰麵癡癡地望著經堂圓攢頂上的觀世音聖誕出家成道全幀圖發呆。那時候,衡步心裏麵害怕姐姐會跟著圓頂上的觀世音飛走,總是緊緊地攥緊了姐姐的手,一刻也不鬆開。一場經誦畢,耘步的手背上總會留下幾道紅指印。
跟隨靜虛師太來常府的年輕尼姑約摸二十出頭的年紀,長得團臉粉白,青光光的頭皮下一雙晶亮的銀針眼,一笑兩條橫括弧,討人歡喜。靜虛師太講經時,她就垂目盤腿靜坐一旁;靜虛師太講完一段經,她便不緊不慢敲起木魚,輕輕吟唱佛曲。她的嗓音柔軟輕盈,帶點了沙啞,柔柔地唱來,就像一匹新絲織就的緞子徐徐地鋪展開來。眾人情不自禁地跟著一起哼吟起來,頌經堂便浸潤在一派清淨和諧的氣氛中了。隻等年輕尼姑手中木魚曳然停息,大家方才收聲。於是,靜虛師太又接著講下一段經文。如此循環,直至薄暮侵窗,月出東山。
法事散了,祖母每每要請靜虛師徒在自家院子裏吃上一頓素餐,是常府大廚在特備的素淨小灶頭上另做的。說是素餐,卻比盈虛庵的日常齋食豐富得多。各種素雞素鴨素魚素肉,烹製得美味上口,幾可亂真。祖母每每點名讓長著水月觀音麵龐的孫女耘步做陪客,衡步雖不喜素食,因喜歡做姐姐的跟屁蟲,便也常常列席。
巽小姐年歲不大,卻是一覽成誦的穎慧,席間與靜虛師太探討佛經大義,深入淺出,頗有見地,靜虛大為讚賞。她與那個年輕尼姑更是相見恨晚,頗有香火因緣。那年輕尼姑姓倪,耘步便帶著衡步一起喚她倪姐姐。
這位倪姐姐身世淒涼,十多歲時家鄉橫遭天災又遇兵災,父母先後暴病而亡。叔叔嬸嬸笑眯眯冷冰冰對她說,你眼前有兩條活路,要麽到上海四馬路的長三堂子裏學彈唱歌舞,要麽尋一座尼庵撞鍾敲磬做尼姑。長三堂子裏麵紅粉綠脂、珠燈暖香,日子好過點;尼姑庵裏青燈黃卷,木魚念珠,日子清苦點,你自己好好掂一掂忖一忖!她卻不假思索道:“我要削發做尼姑去。”叔叔嬸嬸想想做尼姑實在可惜了她一副花容玉貌,便是百般勸說。爭奈她早已木人石心,抓起一把剪刀,喀嚓喀嚓先將一頭秀發齊根剪去了。叔叔嬸嬸道她塵緣已絕,隻好順遂了她的心願,打聽得上海城西南向盈虛浜畔有座香火隆盛的盈虛庵,便一腳把她送了進去,自此斬斷骨肉親情,再無了音訊。
耘步曾經為倪姐姐的遭遇一連幾個晚上淚濕繡枕,無法入眠。錦衣玉食的深閨小姐頭一次曉得了人世間還有這般的窘迫生計,也頭一次體味到什麽叫做苦痛悲哀。她更是欽佩倪姐姐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冰雪節操,總在盤算,自己能為倪姐姐做些什麽?她曾想把自己箱籠裏的繡衣緞襖挑幾件送給倪姐姐,可是倪姐姐在庵堂裏一年四季著灰白的土布大褂,哪裏能穿繡衣緞襖?她也曾想把父親經商從東洋帶回的胭粉膏脂送幾盒子給倪姐姐,可是倪姐姐臉不敷粉已自白,唇不點朱卻鮮紅,根本用不上胭粉膏脂啊。想來想去,聽倪姐姐講過,佛曲中她最喜歡吟誦廣大靈感觀世音,口念心誠,隻覺得通體透明,身輕如雲。耘步決定描一尊觀音像送給倪姐姐。她問母親討得兩尺上等絲絹紗,濃濃地研了一池好墨,細細地勾描起來。足足化了三個晚上,描得一尊蓮坐觀音像,又囑花匠拿到畫坊裏鑲配了紅木鏡框,便恭恭敬敬捧到盈虛庵去了。倪姐姐接著這尊白描觀世音像,感激涕零,自不當說;便是靜虛師太,特地打坐誦經,為寶像開光。從此,常府曾孫輩的巽小姐能描觀世音像的消息不脛而走,傳到後來,說是巽小姐畫的觀世音,真會顯靈,逢觀世音聖誕出家得道日,便會有清香撲鼻,祥雲縈繞,誠心叩拜,有求必應。盈虛坊中吃素念佛的人家,陸續有上常府重金求巽小姐的觀世音像,耘步真就有求必應,卻從不肯受人錢財。
常巽常耘步小姐日後香消玉沉,不知所終。她所描畫的那些觀世音像大都也隨著歲月沉浮,人事更替,如落花枯葉般漂墜零散了。卻有一幀仍然存留在盈虛坊內,便是那位倪姐姐,現今人稱倪師太手中的那幀。有人曾撞見過,倪師太躲在後廂房數珠念經做功課時,那幀鑲了紅木鏡框的觀音像就放在她麵前。
“八.一三”淞滬抗戰那年,常衡步已有十三、四歲年紀,對盈虛坊遭遇東洋鬼子飛機轟炸的情景記憶猶新。那段日子,天邊彌漫著一蓬一蓬雲團般的硝煙,腳底板不時地感覺到地皮在微微地顫抖,空氣中隱隱約約傳來轟隆隆悶雷般的轟炸聲,輾得人心時而激奮時而憂慮時而惶恐。
常府內西院與東院之間“蛇弄”的小門都封死了,西院的積穀倉庫與戲樓成了難民收容所,住進了幾百個從閘北江灣一帶的炮火下僥幸逃出來的難民。當時,常衡步就讀的聖約翰中學和常耘步就讀的聖瑪利亞女中校址都靠近蘇州河,蘇州河上常有東洋鬼子的飛機盤旋,從學校教室窗戶望出去,機翼上鮮紅的太陽旗標記觸目驚心。為了保證學生的生命安全,學校便宣布暫時停課了。常衡步常耘步回到盈虛坊,父親母親不允許他們走出院門半步。可耘步哪裏肯依?那年的巽小姐滿十六了,做人行事有了自己的準則,心裏的楷模是鑒湖女俠秋瑾和七君子中的女君子史良。她瞞著父母參加了聲援“七君子”的簽名運動;“七.七”盧溝橋事變,她親筆手書秋瑾名句“金甌已缺總須補,為國犧牲敢惜身”的條幅,懸掛於閨房之中,以表心誌。她對父親道:“爹爹,您從小要女兒熟讀《論語》《孟子》,孔子曰,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生以成仁;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義也。如今國難當前,我如何做蝸牛蜷縮一隙呢?”父親原是耿介開明之愛國士紳,便不再阻擋女兒,隻叮囑一句:“自己小心了。”
常衡步記得,那段日子,東北方向的硝煙愈來愈濃烈,悶雷般的轟炸聲也愈來愈密集。姐姐仍一大早就往家門外跑。衡步幾次纏住姐姐,要跟她一起出去,都被姐姐攔住了。姐姐輕輕捏了捏他的鼻子,笑道:“你是我們常家的**喲,偌讓爹爹曉得我帶你出去了,他非得打斷我兩條腿呢!小弟你就心痛心痛姐姐這兩條腿吧。”愈是不讓去,衡步愈是難捺好奇心。他悄悄用一串銅板買通了守門家仆,頭晚上就睡在門牆邊上守門人的小屋裏,待姐姐來喊家仆開門,他索嚕一下,像隻野貓似地先竄出了門。耘步見狀,也隻得由他了,隻關照守門人不許告訴父親知曉。
常衡步跟著姐姐朝西走幾步就踅進了西院裏的難民收容所,原來耘步已加入了學生救國聯合會,就被分派在盈虛坊的難民收容所裏工作,分發各處募捐來的衣物食品,還將難民中的小孩子組織起來,教他們認字,唱救亡歌曲。跟耘步在一起工作的還有一位震旦附中高中部的男生,衡步聽姐姐喊他“馮兄”,便也跟著喊他“馮兄”。
這一天,正巧盈虛庵的師太們送來了庵裏麵自產的蓮子鬆糕和蓮泥餡的擂沙團,蓮子是取之盈虛浜中的白蓮花,別有一番清香可口,師太們還在院中央架起一口大鐵鍋,煮了粘稠稠一鍋白米粥,難民們拿著茶缸或飯盒依次領取稀飯糕點。
其時,盈虛庵的靜虛師太已經圓寂,倪姐姐承襲她師傅做了主持師太。她也有自己的法號“涵清”,可盈虛浜一帶的老百姓已習慣稱她“倪師太”了。常衡步看見姐姐跟倪師太低言悄語了一番,姐姐便塞給倪師太一疊紙片。倪師太將紙片掖進布袍寬寬的袖管裏,雙手合掌,念著“阿彌陀佛”,去給難民們說經講道。她從袖管裏抽出紙片散發給難民,說道:“這是白衣大士神咒,每天睡覺前漱口淨手,靜心頌念,便可有求必應,心想事成了。”衡步問一個難民要了那紙片來看,紙片的正麵確實印著“白衣大士神咒”,另一麵,卻是救國聯合會發布的“救亡情報”,其中有救國聯合會通過的《抗日救國初步政治綱領》、七君子事件真相等內容。衡步突然覺得心跳加速,呼吸緊迫。他跑到耘步跟前,叫了聲:“姐——”耘步溫和地對他一笑,輕聲道:“小弟,你什麽也別跟爹爹說,好嗎?”衡步喘著氣,僵硬地點了點頭。耘步格格笑著,道:“說話要算數的,來,鉤鉤還還,一百年,不許賴!”便伸出小指與衡步的小指鉤了鉤。許多年以後,衡步還記得與姐姐拉鉤時的感覺,姐姐的小指膩滑而柔軟。
盈虛坊遭東洋鬼子飛機轟炸是發生在淩晨。常衡步那一段經常跟姐姐去難民收容所服務,人總是處在亢奮狀態,到了晚間便很疲乏,頭挨枕頭就跌入夢鄉。他是在夢裏麵被巨大的爆炸聲震醒的,隻見窗外火光映紅了半張天空,到處都是哭喊呼救的聲音。一個女傭衝進來,拎起外衣裹住他的肩頭,一邊道:“震少爺,快下地室,東洋鬼子丟炸彈了!”原來常家人起屋時,便在灶頭間下麵留了寬敞的地窖,平常堆著雜物,要緊關頭便可躲人。
衡步跟隨女傭走下地窖的石階,昏幢幢的煤油燈光中,隻見地窖中已擠滿了人,母親撲過來一把將他扯進懷裏,道:“乖乖,魂靈頭嚇出了吧?”衡步顧不得回答母親,他麵孔扭來扭去尋找姐姐,叔叔伯伯嬸嬸娘娘堂兄弟表姐妹的,一張張麵孔看過去,就是不見耘步姐姐水月觀音般的臉。父親也急了,厲聲問女傭:“巽小姐呢?”女傭慌慌張張道:“巽小姐房裏沒有人,我隻顧把震少爺領來了。”父親立身要去找人,幸而守門的老家仆拖著耘步進來了。爆炸聲起,耘步便衝出大門要去難民收容所,誰知那裏是一片火海。耘步呆呆地立著不會動彈了,是老家仆死活拖著她回來的。
常府上下在地窖中躲到次日上午方才爬出來,地麵上的情景讓他們大驚失色而鬱憤填臂。盈虛坊有三分之一被炸成了廢墟,最慘的是常府西院的難民收容所,除了頌經堂還留了個骨架,“蛇弄”的耐火磚牆還屹立不倒,其餘盡是一片瓦礫。有難民撫著親人的屍體哀哭,還有人雙手扒拉著斷樑碎石,一聲聲喊叫著親人的名字,其情其狀慘不忍睹。
日後,常衡步對人說起這段故事,總歎道:“是小東洋鬼子的一顆炸彈活生生地將我們常家炸散了的!”
其實,常府東院的房宅隻一進門牆間被彈片削去一半,稍作修繕即可居住。當時都說,全虧了蛇弄那兩堵耐火磚起的牆,擋住了西院的熊熊大火,否則,整座宅院都難保全。然而,麵對一牆之隔的殘敗景象,時不時傳來的悲啼痛號,常家人哪裏還住得下去?捱至深秋,上海淪陷,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常家人豈肯仰人鼻息,任人宰割?便是陸陸續續抽絲剝繭般將產業轉移出去。大家庭自然是維係不下去了,隻得各宗各房各自安排自己的生活。
常耘步常衡步的父親剛巧年前在霞飛路福開森路口那座萬國儲蓄會投資建造的諾曼底公寓中頂下了一套寬敞的公寓,這當口正好一家人搬過去住了。常衡步自此離開了盈虛坊,十餘年後才重回故地。
次年元宵之夜,耘步約了衡步,說去盈虛坊尋覓舊蹤,常府西院被炸毀的廢墟上已搭起了一排排棚戶、陋屋,生存永遠是人類第一位的大事。姐弟倆推開斑駁陸離且哢吱作響的大門,但見老屋裏窗破牆頹,蛛網連結。人走過,青磚地便蓬起一團塵霧。院子裏的兩株臘梅不知被誰掘走了,兩眼泥坑黑洞洞像一雙吃驚的巨目。四角的竹叢無人修整,已是衰敗零落,隔年的枯葉腐爛著,當年的枯葉又覆蓋上去,厚厚的,散發出嗆鼻的腐敗的氣味。常衡步和姐姐無言地站在曲廊被損的石階上,枯葉的氣味和著料峭的寒風一陣一陣撲在他們臉上。他們互相牽著手,聽著弄堂裏時不時響起的炮竹聲,心裏充滿了淒涼悲苦痛楚,為他們失去了的安寧富足的少年時光。衡步感覺到姐姐的手指冰涼冰涼,並且死死地捏著他,愈捏愈緊。他有點害怕地抬臉看看姐姐——耘步的臉在慘淡的月色中紙一樣白,臉頰上有晶瑩的珠子一閃一閃。
又隔了一斷時日,父親已在香港諸事安排妥當,決定舉家南下。
常耘步卻不願意離開上海,她的理由很正當,她剛剛考取了震旦女子文理學院,不想因此中斷學業。父親起初不同意耘步的要求,將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獨自留在刀光劍影、虎嘯狼嚎的孤島,他如何放心得下?耘步不得已羞怯地透露了女兒家的心事。原來耘步正處在熱戀中,對象便是常衡步在難民收容所遇見過的那位“馮兄”。馮兄名景初,其時他已是震旦大學理工學院土木係的大學生了。父親讓耘步將馮景初帶到家裏來,馮景初的外相先是讓未來的丈母娘十分滿意,小夥子長得英武俊爽,斯文一脈,且舉止儒雅,彬彬有禮。未來的翁婿促膝長談了半日,父親威肅的麵孔上終於露出欣慰的笑意。馮家雖不是鍾鳴鼎食富豪大戶,卻也是書香門第清白人家。其父靠勤工儉學留洋完成了學業,卻已在建築學界頗有建樹了。馮景初子承父業,攻讀的也是土木工程。這一點特別稱父親的心意。祖父臨終前念念不忘盈虛坊的修整擴展計劃。父親早就設想待兒子衡步高中畢業,就送他去美國攻讀建築學。不想老天周全地,又給他送來個學建築的毛腳女婿!父親心中順暢,又喝了幾杯酒,便鬆了口,同意耘步留在上海繼續學業的請求了。
常衡步清晰地記得與姐姐依依惜別的那一幕,當時他如何能料到,這便是姐姐與他的絕別了!他們是乘輪船從海路去香港的,姐姐和馮兄到十六鋪碼頭送行。船緩緩地離岸,衡步撲在船舷上拚命朝姐姐揮手,姐姐也在向他揮手。姐姐那天穿了身月白色縐紗旗袍,頸間搭著條淺灰的輕紗長圍巾,圍巾在風中繾綣盤舞,遠遠望去,姐姐好像一隻輕盈飛翔的海鷗,那一刻衡步放縱眼淚撲簌簌地滾出來,他想:反正姐姐看不清他的臉了,也不會羞他“男兒有淚不輕彈”了。
常衡步在香港完成了高中的學業,兩年後,父親便送他去美國著名學府攻讀建築學了。兩年間,他和耘步偶有信件往來,由於局勢的不穩定,信件走得比蝸牛還慢。忽然有一天,衡步記得,是傍晚,但聽得一陣嘭咚嘭咚雜亂沉重的腳步聲,好像一頭暴怒的山熊闖進了家門。卻是向來安祥穩當的父親,麵孔上糾葛著怒氣和寒氣,“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模樣,轟隆一聲,像顆炸彈投進沙發中。母親端著青花瓷茶盅,小心翼翼迎上去,如往常一樣,輕輕柔柔笑問所以然。父親喘著粗氣,隻將一張申報紙摜在茶幾上了。
母親滿臉疑惑,撿起申報紙,刷刷地翻過了,嗔道:“你又不是啞巴,倒是說個明白呀!這張報紙緣何弄得你吞了一肚皮炸藥似的?你曉得我有心髒病的,不要這樣嚇噝噝好吧?”
父親仍不出聲,攤開報紙,在一張照片上啪地拍了一掌,差點把茶幾玻璃拍碎。母親重又撿起報紙,咕噥道:“不就一張結婚照片嗎?這個新娘……”聲音突然就卡在喉嚨裏了。母親認出來了,結婚照上千嬌百媚的新娘竟是自己心愛的女兒常耘步!新郎呢?西裝畢挺,戴著付金絲邊眼鏡,倒也儒雅,卻有了點年紀,橫看豎看總不像青年才俊馮景初!母親驚恐地瞟了眼父親,便再看那照片下一段解說文字:“民國三十二年7月初七,上海保安司令部秘書處處長、立法委員曹秀鏞先生與滬上豪門千金、震旦女子文理學院高材生常巽小姐喜結良緣,擺宴百樂門。”
母親麵孔煞白,好一陣才出聲,反反複複道:“怎麽會是這樣?為什麽會是這樣?這麽大的事,耘步怎麽會不告訴我們呢?”
父親恨聲道:“我應該料到的,當初就不該讓她一個人留在上海。女孩子眼光畢竟淺,哪裏經得住人家金窩銀窩的引誘?”
母親聽不得講女兒的不好,狠狠白了父親一眼,道:“耘步什麽時候貪戀過榮華富貴啦?她嫁給這個曹秀鏞總有她的道理。你就曉得罵,也該差人去打聽打聽,這個曹秀鏞究竟人品怎麽樣?你上海廠子裏那點人都瞎了聾了?這麽大的動靜他們事先一點不曉得?”
父親麵孔愈發地黑,道:“耘步的脾氣你還不曉得?向來我行我素,你我都管不住,你倒怪起別人來了!用不著打聽,這個曹秀鏞誰人不知何人不曉?從前不過是個耍耍嘴皮子的下級文書,若不是攀著陳公博的勢力,他乘直升飛機也爬不到現在這個位置。四十多歲年紀了,家裏老早就有妻室的,小囡都老大了!”
母親急了,跳起來道:“你快去給我訂張飛機票,我要到上海去問問耘步!熱昏頭啦,我們常家的女兒怎麽能去當人家偏室的?”
父親頹喪地道:“你這時候趕去有什麽用場?你看看這張申報紙的日子?生米老早煮成熟飯了!”
母親愣怔了一息,便捂著嘴巴哭出聲來。
父親嗬斥道:“哭她作甚?她自己不要臉,把我們常家的臉都丟盡了!權作當初不生不養!”
父親當即給上海廠裏的下屬發了電文,令他們去申報紙上登一則聲明,與常巽小姐脫離父女關係!
常衡步心裏百思不得其解,哪怕黃河倒流,日出西山,他也不會相信姐姐真的貪圖榮華富貴而背叛與馮兄的愛情。可是,申報紙上的照片卻是明明白白地擺著的了。衡步斷定其間必有隱情,他給姐姐寫信,打電報,希望能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可是姐姐不回信,不回電,真的和家裏斷絕了往來。
常衡步便是帶著這樣疑惑與傷痛遠渡重洋去美國讀書了。到了美國他仍不斷地給姐姐寫信,仍然是石沉大海,渺無回訊。
常衡步卻意外地在校園中撞見了馮景初。
一天傍晚,他去圖書館查閱資料,他蹭蹭蹭地上樓梯,迎麵也是一位中國留學生正蹬蹬蹬地下樓梯。因為見是個黑頭發黃皮膚,常衡步不由得多瞄了他一眼。這一眼卻讓他驚訝並興奮,脫口喊道:“是你啊,馮兄!”
對方先是一愣怔,隨即卻道:“你認錯人了吧?”便勾了腦袋自顧急匆匆下樓去了。
常衡步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怎麽看怎麽像馮景初呀!莫非自己相貌變化那麽大,馮兄他竟認不出來了?莫非姐姐負了他,他仍記恨著常家?莫非他另有隱情,不能對我說出口來?這麽飛篷般地轉念著,常衡步連忙別轉身追了下去,一邊大聲地喊:“馮兄——等等——我是常震呀——”
前麵的人聽得他喊,竟頭也不回地愈是加快了步子。常衡步來氣了,你愈是逃我,我愈是要拿你問個明白呢。也加緊了步子。
他們就讀的這所大學築在樹木蔥鬱的小山崗下,麵前,還有蜿蜒逶迤的一道小河。常衡步追著馮景初,直追到小河邊,馮景初無路可遁了,方才停息。正值晚霞豔熾,河水被映得像匹金碧輝煌的彩緞。他們兩人隔著四、五步路,互相對峙著,像兩隻既將開戰的鬥雞。
片刻,常衡步道:“你為什麽要逃?”
馮景初回他一句:“你為什麽要追?”
常衡步道:“你心裏明白我為什麽要追你,莫非你……做了什麽虧心事?”
馮景初斜了他一眼,冷笑道:“究竟誰做了虧心事,我想你心裏也明白。我現在跟你們常家無有絲毫瓜葛的了。”便奪路要走。
常衡步橫身攔住他,急道:“馮兄,你不能一下子撇得那麽幹淨,當初家父之所以同意我姐姐留在上海,大半是因為有你陪伴著她的緣故。姐姐為什麽忽然就跟曹秀鏞結婚了呢?你和她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變故?你總要給我父母一個交待對吧?”
馮景初嘿嘿嘿笑起來,笑了一陣,臉卻變得愈發陰沉,道:“你姐姐為什麽要嫁給什麽人,你們不去問她,倒來問我,哪有這等舍本逐末之理?我已說的很清楚,我跟你們常家沒有任何牽連,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找了我,我也無話可說!”一跺腳,肩膀撞著常衡步的胳膊,頭也不回地走了。
常衡步不再追他,再追他作甚?看得出他對姐姐是滿腹的怨恨,想來定是姐姐負了他的。隻是這一條,常衡步橫豎想不明白。依據他對姐姐人品情操的了解,姐姐決不是那種貪慕虛榮、見異思遷的水性女子,她究竟為什麽突然改弦易轍,去嫁與一個年歲比她大了許多且又是千夫所指的漢奸呢?常衡步獨自在小河邊盤亙了很久,直到深藍的河水中浸滿了繁星,暮色將古城堡式的校舍修飾得剪紙一般,方才悻悻地離去。
常衡步自此不再去找馮景初了,他為姐姐對馮兄的背叛,實在沒有顏麵再見馮兄。馮景初與他雖在同一個係,卻比他高了幾級。有時兩人在校園裏遠遠地看到對方,都匆匆地回避了。
常衡步思念渺無音訊的姐姐,思念得心痛;又揣著姐姐突然結婚的謎團解不開,糾纏得心亂。他隻有拚命的念書,拚命的做作業,以此來麻木自己。懸梁刺股、目不窺園,倒成就了他的學業。兩年光景就這麽過去了。
卻又是一個傍晚,常衡步仍坐在圖書館他數載不變的位置上用功,臉埋進書頁中,便忘記了外麵還有一個紛煩的世界,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得“啪”地一聲,他不由得仰起臉,渾身一震——竟是馮景初,把一本厚厚的精裝封皮的書重重地摔在他斜對過的桌麵上,正是為了驚動他!
常衡步脫口道:“馮兄是你!”
馮景初用手指按住嘴唇,示意他不要出聲。又做了個手勢,要他跟他走。
常衡步心裏是想,你不是說再不交往的嗎?可卻身不由已地離開座位,跟了他走出圖書館。
這一回馮景初不朝小河邊跑,卻反身上了小山崗。穿過一片落葉層層鬆軟的喬鬆冷杉混雜的林子,到了山頂,竟是蜿蜒逶迤的一片青草地。於是馮景初站住了,默默地眺望著天際。這一邊,鮮橙般的落日鑲嵌在青蓮淺灰的雲層中,沉靜而輝煌;另一邊,已是暮靄沉沉,卻聚集著一簇銀河般的亮光,正是華燈初起的城區。
常衡步耐心等了一息,耐不住了,恨聲道:“老兄,你莫名其妙把我引到這裏,不會單是讓我來看風景的吧?”
馮景初背朝著他,指著那簇燈光後麵黑黝黝無比深遂處黯然道:“那裏不見五指處應該是大海,大海再過去,就是上海了,你能看得見嗎?”
常衡步先是點點頭,連忙又搖搖頭,他不曉得馮兄突然找他的緣故,但他聽出馮兄的聲音是毛糙糙的,就像起球了劣質毛料。
馮景初突然就單腿跪了下來,雙手掩麵,嗚咽出聲。
常衡步先是嚇了一跳,隨即又覺得有點滑稽,又揣摸不出馮兄究竟唱的哪出戲,隻得故作輕鬆狀,道:“馮兄,古人雲,男兒有淚不輕彈;古人還雲,男兒膝下有黃金。你卻犯了男兒大忌了!是天塌了還是地陷了,至於你這般傷心的還有什麽?”
馮景初瘖啞著嗓問道:“你當真還不曉得?”
常衡步冷笑道:“曉得什麽?你跟我兩年來未說一句話,我會曉得你什麽?”
馮景初長歎一聲,道:“你果然真不知情啊!常震兄弟,你姐姐……”
常衡步心髒霎那間停歇不動,問道:“我姐姐怎麽樣?”
馮景初哭著迸出一句:“常巽她,她不在了!”
常衡步腦袋裏轟地一聲炸開,昏眩地問:“不在了?不在了是什麽意思?”
馮景初涕淚滂沱,哽咽道:“家父來信提及,盈虛坊起了一場怪誕的大火,常巽小姐葬身火海,屍骨未存。這樁事體在上海灘成了轟動一時的新聞。”
常衡步像被人刷地抽去了筋骨,軟軟地跌坐在山坡上了。這個噩耗來得太突然太迅猛,令他萬箭穿心卻欲哭無聲。
這兩個曾經與常巽小姐有著最親密關係的男人,一個跪著,一個坐著,在靜諡的小山崗上待了許久,那輪鮮橙般的落日一點一點地沉沒了,天地間暮色四合,他們互相隻看見對方的剪影。並且從身底下的草尖上和周圍小樹林梢間卷起一陣接一陣的晚風,修修的風聲令人毛骨悚然,心底卻是無限的悲涼。
馮景初終於先開口了,道:“常震兄弟,我們撮土為香,祭一祭常巽……”
常衡步勉強點點頭,方才感覺到自己還活著。他們雙手刨土,各自在麵前堆起一座小土堆。都雙膝跪下了,泥首叩拜亡靈,不覺淚如泉湧。
他們忽覺得眼門前光亮了一層,便抬起頭,看見月亮正躍上了林梢。那是一輪半圓不圓的月,像隻摔碎了的破盤子,碎口鋸齒般尖利,刺得人眼睛生疼。
他們互相看得見對方的五官形狀了,馮景初盯了常衡步一眼,常衡步感覺到他的眼神猶猶豫豫,欲說還休的樣子,便道:“馮兄,你還有話沒告訴我對吧?姐姐她已不在了,你還有什麽不能告訴我的?”
馮景初似下了很大的決定,重重一歎,道:“我不想常巽至死還背著個惡名,我雖怨她恨她,卻從未相信她真會背叛我們的山盟海誓……”
常衡步聽到自己的心怦怦怦跳得很重,沉住氣,問道:“馮兄,巽姐她,究竟為什麽要嫁給那個姓曹的?”
雖然這山崗上別無他人,馮景初仍湊近了,放低聲音道:“我想,她一定是接受了某個組織的安排,不得不為之。”
常衡步一驚,脫口道:“組織?什麽組織?”
馮景初沉吟道:“無非是兩個方麵,或重慶,或延安。不過,據我判斷,常巽素與重慶方麵無有瓜葛,大都是延安方麵。”
常衡步心是沉沉的,腦袋卻有醍醐灌頂的感覺,記憶中從前跟姐姐在一起時的一些細節一一突兀出來,真叫他懊恨自己的懵懂和無知,愈是增添了對姐姐的欽佩與思念。不由得仰麵對著那輪殘破的月亮長嘯一聲:“姐——”
馮景初慌忙捂住他的嘴,道:“常震兄弟,這隻是我的猜測,萬萬不可同任何人提及,包括你的父母。否則,萬一泄露出去,你們家都不得太平了。那些畜生是什麽都做得出來的!”
常衡步又是一驚,扒開他的手掌,問道:“難道,巽姐是被人所害?”
馮景初停頓了一歇,才道:“也隻是我的猜測。”
常衡步恨聲道:“回去找曹秀鏞要人去,巽姐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就不相信,他會一點不知情?”
馮景初用力吸了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來,道:“我已托朋友打聽了,那曹秀鏞早兩個月就失蹤了。據保安司令部裏麵的軍士講,曹處長是被極司菲爾路76號汪偽特工總部請去的,進去後就沒有出來過。據此判斷那曹秀鏞一定和常巽是一個組織的同誌了。”
常衡步一把捉住他的手,攥得很緊,問道:“馮兄,你一定也是那個組織的人了,怪不得,你們都願意犧牲自己的情感……”
馮景初抽出手掌,將五指插入濃密的頭發,又將臉埋入雙漆之中,又停頓了一歇,終於歎道:“我真不是什麽組織的人,我不配,我沒有那般境界和勇氣,我隻想好好唸書,學點本事,日後有個立身之本。我曾痛罵常巽的絕情,甚至譴責她那個組織太不通人情,太殘酷,竟讓人自吃砒霜去藥老虎!”常衡步道:“你這樣罵她,她作如何解釋?”
馮景初道:“常巽始終不承認有什麽組織,她給我的理由是,愛情是愛情,婚姻是婚姻,愛情是浪漫的,婚姻是實際的,我隻是個窮學生,而曹秀鏞高官厚祿,能夠給她安穩舒適的生活。你聽聽,這哪裏像是常巽說的話?可我知道,她若真是那個組織的人,他們是有紀律的,打死也不會鬆口的。所以,常震兄弟,我隻能說是我的猜測,我隻將它告訴你一個人。以後,若有機會,你一定要想辦法搞搞清楚,終究給世人一個真實的巽小姐。”
常衡步百轉回腸地望了他一眼:聽馮兄的口氣,是把這千古難題推給自己了。自己當然是義不容辭的,可他馮景初就能心安理得地推得一幹二淨嗎?轉念又想:說到底,如今,馮景初與常家真的沒有任何牽連了,人家憑什麽還要把巽姐的事扛在身上呢?便低低地用力地道了句:“我會去做的。”明顯說給馮景初聽,心裏麵卻是對著姐姐亡靈發的誓。
他們倆在學校後麵的小山崗上一直坐到那枚破碎的月輪緩緩地偏了西,溟蒙的霧帳冉冉地從山穀中升起來,遠處的燈河,周圍的樹影都漸漸隱去了,仿佛天地間隻留下他們兩個,隻覺得一陣陣悲涼襲上心頭,渾身寒意,起了一層又一層雞皮疙瘩。
於是他們心緒惆悵地轉回學校。學校已關了大門,他們是攀著圍牆上的粗籐越牆而入的。
這以後,常衡步與馮景初在校園裏遇到不再互相回避了,但也沒有突然親近起來,大多隻是客套地點點頭,寒暄一兩句便各自走開去。隻有他們心裏清楚,當他們的目光相遇的時候,互相會感覺到相互的撫慰和依靠。
不久,便爆發了日本飛機偷襲珍珠港事件,美國國防部下令,向日本的廣島和長崎投放了兩枚原子彈,自此,二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上,同盟軍節節勝利,法西斯潰不成軍。這年的8月15日,小日本終於放下屠刀,舉起了降旗。中華民族曆時八年艱難卓絕的抗日戰爭勝利結束了。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常衡步和所有旅居海外的華人一樣,聽到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興奮之情難以言表。“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一群留學生聚集在一家華人餐館中慶賀勝利,開懷飲酒,縱喉歌唱,唱“義勇軍進行曲”,唱“遊擊隊之歌”,大聲吼著:“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憋屈了多少年的國仇家恨,岩漿般噴湧出來。
其時,常衡步大學學業即將完成,他原打算開過畢業典禮就收拾行李回家,父親卻急電囑他不可輕舉妄動。父親對國內局勢並不樂觀,東洋鬼子是投降了,然而國共兩黨磨擦不斷,劍拔弩張,大有一觸即發之勢。父親也是小心翼翼,投石問路,隻將和昌絲織廠搬遷回上海,大半家業仍滯留香港、南洋一帶。常衡步隻得按捺下思鄉之情,留在美國繼續攻讀研究生。果不出父親所憂慮,沒過幾個月,就發生了震驚海內外的“皖南事變”,國民黨軍隊偷襲奉命轉移的新四軍部隊,數千抗日戰士的鮮血染紅了群峰叢林。半年後,蔣介石又以30萬精銳之師將中原解放軍鐵桶般地圍困起來,號稱“三個月內消滅境內共軍”。內戰硝煙霎時燃遍了剛剛從日冠鐵騎下掙紮出來的九州大地。常衡步回國無望,思念親人,整日裏長籲短歎,哪有心思讀書?幸虧,在那段煎熬的日子裏,他結識了一位美麗清純溫柔的女孩。這個日後成為他妻子的女孩隻是安安靜靜地待在常衡步身邊,便能使他焦躁紊亂的心情平定下來;他看著她深潭般純淨安寧的雙眸,便覺得生活原是那樣有滋有味,且對未來充滿了無限憧憬和希望。他和她有多少個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黃昏,有多少個紅袖添香、勤奮攻讀的夜晚。常衡步日後回想半世人生,那兩年才是他最幸福的日子啊!
馮景初早常衡步獲得建築學的碩士學位。常衡步以為馮兄會繼續攻讀博士,他曉得馮兄自從常巽別嫁、愛情失意之後,了斷情思,一心隻在事業上做功夫了。不料馮兄突然前來向他道別,說是要回家了。常衡步追問其因,馮景初長歎一聲道:“家父母為我訂下一門親事,催我回去洞房花燭夜呢!”衡步心存狐疑:像馮兄這般博雅飽學之才,向來傲世出塵,怎麽會甘願束縛於父母的包辦婚姻之中?這話湧至舌尖又被他吞回肚子裏,人各有誌,人心玄妙,如今自己和馮兄僅僅是一般的朋友,不問也罷!他懷著滿腹惆悵與淡淡的酸楚送走了馮景初。那一霎那,他猛然想起與巽姐絕別的場景,巽姐身著月白旗袍的身影在他眼門前久久揮之不去。倘若不是戀人溫香柔軟的身子依偎在一旁,衡步真想跟隨馮兄登船越過大洋回祖國去!他想:或許馮兄正是為了尋覓巽姐的亡靈遺跡才毅然回國的呢?
常衡步準備研究生一畢業就與戀人舉行婚禮,究竟是回國還是留在美國生活,這對他已經不重要了。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隻要與心愛的人在一起,哪裏都可築一所愛巢,安一座安樂窩。
命運的轉折往往出人意料,讓人猝不及防。
常衡步突然接到家中急電,父親病危,令他速速歸家。並道:早回三日能相見,遲回一刻難團圓。衡步不敢延頓片刻,當即定下了歸程的機票。臨行前與戀人難舍難分,一百個許諾一千個應承,隻等安頓好家事便即刻返美,正可趕著參加金秋的碩士畢業典禮。他哪裏曉得,他會被國事家事羈絆,身不由已滯留在上海,再無機會去美國了。
常衡步先坐飛機抵達香港,再從香港搭船到上海,緊趕慢趕,還是化了差不多十天的時間。父親已到了屍居餘氣,大漸彌留的地步,聽得兒子切切的呼喚,他回光返照地撐開了眼睛,用盡全力死死盯住兒子老成了許多的麵孔,仿佛要將他整個地鍥入自己的眼球。
那是個多事之秋。年初,蔣介石千辛萬苦當上了行憲後的第一任中華民國總統,卻是未敢舒顏,憂慮重重。他麵臨的是軍事上的敗績頻頻,經濟上赤字累累,各等官吏屍位素餐,賄賂公行,以至民生塗炭,天怒人怨的危急局麵。國庫裏的鈔票已經無法維持國民黨剿共戰場上龐大的軍事開支,民國經濟已經走到崩潰邊緣。蔣總統需要重振黨國,需要黃金儲備,他咬咬牙,決定孤注一擲實行幣製改革,派出年少氣盛,尚具正氣與勇氣的長子蔣經國去上海做督導員,與那些耀武揚威的大亨們對陣!然而,這一切並不能挽救病入膏肓的政局,隻二月餘,被蔣氏父子視為救命稻草的金圓券就成了廢紙一張,成為世界上最短命的貨幣。由此,蔣氏政權陷入了舉步維艱的絕境。
可想而知,力單勢薄的民族資本在那樣嚴酷的經濟環境中支撐自己的事業是多麽艱難,常衡步的父親便是操勞過度,心力交瘁而病倒。這一刻,他攥緊了兒子的手,竭盡剩餘的全部氣力,向衡步交待了兩樁大事:其一,要將常氏企業支撐下去、發展壯大。待重振旗鼓,蓄足財力,便要將盈虛坊轉為他姓的房產一一贖回,依照曾祖父留下的布局圖改造修繕、恢複原貌。這是祖父臨終囑托父親的大事,怎奈父親生不逢時,連年戰亂,力不從心。如今,這三代人的期望都寄於常衡步身上了。父親說到此,又將眼閉上。常衡步卻看見有黃豆般的淚珠從父親眼角沉滯地滾下。父親就閉著眼淌著淚,又說了他的第二樁心願。他要常衡步不遺餘力查明常巽的真正死因,盡可能地找到她的遺骸,妥善收殮。
常衡步記得,當時父親已經語不成句,斷斷續續支撐著說完了這些話,已是虛汗淋漓,氣若遊絲。他痛絕於心,匍伏在地,連連應承,隻為討父親一個寬心。父親最後隻抬手指了指枕頭,便一魂升天了。
枕頭底下,是一疊曾祖父親手繪製的盈虛坊地形圖和一張發黃的常巽小姐的肖像照片。
常衡步接受了父親的遺托,像要舉起一座山般地艱難。可是他曉得再艱難他也必須舉起這座山,舍其還有誰?他卻清醒地曉得,他是沒有能力沒有才智讓這座山變得青翠蔥蘢,鳥語花香,最終的結果必定是他將被這座山壓倒,跌入萬劫不複的困地。即便這樣,他也義無反顧。
果然不出他所料。當年他忍痛放棄了回轉美國,與戀人相聚,過世外桃園般自在日子的夢想,無奈坐上了危若累卵的常氏企業老板的交椅;他殫精竭慮地收拾殘局,克盡厥職、事必躬親,數年下來,常氏企業也有了轉機,常氏絲織品已打開了華東華南及東南亞的市場。正當他稍稍有了喘氣的機會,則想騰出時間著手進行盈虛坊的修繕改造工程,卻遇上了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國家對資本主義工商業實行了全麵公私合營,父親所托振興家業,修複盈虛坊的計劃自然是無法實現的了。常衡步堅決辭去了私方副廠長的職務,隻掛了技術顧問的虛名,受聘於同濟大學土木工程係當了一名教師。這是他內心喜好做的事,卻也是他審時度勢做出的人生抉擇。他果然受到政府表揚,當上了區政協委員。其實,他心裏藏著自己的小九九。盈虛坊曆經歲月磨難已是破損頹敗,還能經多少風吹雨打呢?人民政府總歸會來改造整修盈虛坊的,到那時,自己作為同濟大學土木工程係的專家,自然就能派得上用場出得上力了。他每每在心裏對父親的在天之靈祈禱,求父親保佑自己能有機會完成修整盈虛坊的願望。二十餘年來,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到盈虛坊裏遊**,他是依著曾祖父留下的圖紙步測方位,察看地形,他肚子裏漸漸形成了對盈虛坊修整改造的種種方案。表麵上,他沉默少言,其實他的內心是那樣熾熱和焦慮,他急切地等待著他施展才華完成父親囑托的時機。這個時機卻像隻在傳說中出現過的美麗而驕傲的鳳凰,遲遲不肯顯身,並且愈來愈渺茫了。
對父親尋找姐姐遺骸的囑托,更是常衡步心底時時刻刻潛伏著的痛。通常都是隱隱約約痛著,倘若休閑下來,定定地想起耘步姐姐的音容笑貌,那痛便突然膨脹劇烈起來,好像不上麻藥就被開膛破肚一般。
上海解放不久,常衡步曾收到一封輾轉了好幾個月才送達他手上的信。黃牛皮信封一邊印著“上海軍事管製委員會”的紅字,信皮中央黑墨水端端正正寫著“常巽同誌家屬親啟”的字樣。常衡步抑製不住心似驚馬狂奔一般——有誰會稱姐姐為“同誌”?!看來,當初馮景初對常巽參加某個組織的推測並非杜撰了。他顫抖著手撕開了信皮,先看落款處的姓名,愈發驚訝。寫信人的姓名經常出現在當時的報紙上,竟是上海軍管會負責民政工作的領導人!
信中措詞非常熱情且誠懇,自稱他在抗戰期間曾是上海地下黨的負責人之一。“八.一三”事件後,他曾裝扮成難民住進盈虛坊常家積穀倉改造的難民收容所,開展抗日救國宣傳工作,組織難民中年輕力壯者奔赴皖南新四軍根據地。在那裏,他結識了學生救國會的常巽同誌,並介紹她入了黨。後因組織中出了叛徒,他奉命撤離上海,倉促間未能聯係上常巽同誌。他隨華東野戰軍南渡長江,解放上海後,經各方打聽,方知常巽同誌早已不在人世。信中又道:黨和人民決不會忘記為民族解放事業英勇獻身的戰士,他已將常巽同誌情況向有關部門反映,並敦促有關部門盡快派人調查常巽同誌犧牲的經過,給予相應的結論。最後請常巽同誌家屬節哀,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禮!
常衡步將兩頁薄薄的信箋讀了一遍又一遍,團皺打結的心房鬆展輕鬆了許多。他默默祈禱上蒼的護佑,並告慰老父在天之靈!
常衡步遵照信中所囑,耐心等待姐姐的福音降臨。一個月、二個月、半年、一年……突然有一天,報紙上以黑體粗字通欄標題公布了破獲隱藏在我黨內部特大反革命集團案件的新聞,那位寫信人的名字赫然列於反革命集團成員的名單之中!常衡步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擊悶了,心如同石塊嗖嗖地墜入萬丈深淵。如果此人成了反革命,當年是他與姐姐單線聯係,豈不是姐姐便永無翻身之日了嗎?
常衡步病急亂投醫,一次一次地到市政府有關部門申述,依據手中的那封信,希望能為姐姐正名。年複一年,他的申述如泥牛入海,渺無回訊。他並不甘心,亦不死心,仍舊隔一時日便向有關部門遞交一份申述信。至57年大鳴大放之際,他又動了心態,再次向有關部門遞交申述信,言辭愈發急切而激憤,卻因此罹禍,被當作漏網右派戴上了帽子,下放勞動。
對常氏家業的興旺,常衡步早就不存奢望;對自己個人的榮祿升適,他亦漠然處之;惟有不能為姐姐正名,使姐姐沉冤莫白,他的心靈便日日在愧疚與痛楚中煎熬,夜夜夢魘,幾乎睡不成一個囫圇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