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細雨初霽後的黃昏,盈虛坊中有一條時光流逝般的影子緩緩地橫過,這影子被粗糙破損的青磚牆磨礪得窟窟窿窿、皺皺巴巴,就像是蒼桑歲月遺留的一點舊痕跡,再有幾場風吹雨打便會消磨殆盡了。

在盈虛坊眾人的眼裏,常衡步常先生真的變成了那樣一條窟窟窿窿、皺皺巴巴的影子,一具沒有五髒六肺沒有思維感情的皮囊,足可以給民間的皮影戲藝人當道具了。

常衡步也曉得他一路走去,盈虛坊中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看,他的一顰一嗟一舉一動都會被人們深加探究,妄作評判,他隻得仍做出木知木覺的表情,並且目不斜視。他曉得隻要他跟人家一碰目光,馬上就會被人家攔住問長問短。而他此刻最怕的就是人們的問長問短,他寧願被人家背後議論猜測,被人家說成是神經出了毛病。

常衡步對盈虛坊裏的橫弄豎弄,就像對自己的掌紋一般熟悉,人家隻當他在弄堂裏隨意逛逛,其實他心裏是有譜有碼的,先從哪條支弄拐進哪條支弄,再從哪條支弄拐進哪條支弄,從來不漏掉一處,卻也不重複一處。

常衡步的幸福生活結束在幾年前一個月色溟濛夜晚,他的相濡以沫並相約白首的妻子竟然沒有跟他道別一聲,就獨自跨出陽台的鑄鐵欄杆墜樓身亡了。在那一刻之前,常衡步覺得自己是上海灘上可數的幸福男人之一。盡管他失去了萬貫家產,又曾被打成右派分子,“文革”起始再次被劃為黑七類分子勞動改造,可是隻要他踏進家門,看見妻子溫潤如玉的笑臉,他的所有怨憤苦恨頓時煙消雲散了。接過妻子遞過來的冒著絲絲熱氣的龍井香茶,他便覺得人生的味道正如茶一般雖苦卻甜。妻子是天底下最美麗最賢惠的女人,他們相識在美國的大學校園,她違背父母意願不顧一切放棄美國優裕的生活返回上海,並且在他由常家的末代老板變成一個普通的大學教員之際嫁給了他。為他生養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可是,自己非但不能給予她安寧的生活,還連累她遭受踐踏與羞辱。當心愛的女人橫屍眼前,常衡步已是萬念俱灰,隻想要陪伴她一起去走黃泉路。卻是天竹天葵兩雙像極了她們母親的眼睛牽絆住了他的腳步。他椎心泣血地與妻子道別,目眥欲裂地望著妻子孤零零的背影渡過了陰陽界奈何橋漸行漸遠。他狠狠地對著她的背影發誓:我一定會把我們的女兒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養大成人!他又失信了,他沒有保護好女兒,他的天竹竟被歹徒糟蹋而精神失常,她隻有十七歲,花蕾才綻開就凋零了。常衡步痛心疾首而失去了思維能力,懊惱自責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長夜如小年,苦晝似輪回。一整天,這幢樓裏筆篤勢峭的三層櫊樓梯極力擱落地響個不停,派出所警官,裏委會幹部,廠革會負責人,學校工宣隊和老師……一撥人來了,去了;又一撥人來了,走了。每一撥人都要前前後後裏裏外外地盤問常衡步,恨不得讓他把天竹身上的汗毛孔一隻隻拿到顯微鏡下放大一百倍。常衡步隻機械地點頭或搖頭,兩片嘴皮軟體蟲般蠕動著,卻沒有聲音。來訪的人都疑疑惑惑:這女孩子的父親是不是也有點神經不正常了?人們當然不曉得,他是在一遍遍地乞求妻子亡靈的原諒和寬恕啊。

黃昏時分,樓板總算停歇了一會,三層櫊裏一片死寂。天竹始終盤腿麵壁而坐,天葵陪著姐姐支撐了幾個時辰,困了,斜倒在被褥上。常衡步呆墩墩地看著他的一雙女兒,不曉得應該去做點什麽,他不曉得他們的日子該如何繼續下去。他又一次站在了生死陰陽界河邊,真正地進退兩難,生也難,死也難。

屋子裏光線愈來愈暗,稀疏了的雨點錚地一聲,錚地又一聲,緩慢而沉重地打在他們頭頂上麵缺損的瓦片上。他們的三層閣就像一隻正一點一點沉入漆黑冰涼水中的破船。

忽然,樓板上又有了動靜,答、答、答、答,很輕巧,隻有聲音卻不搖晃。暗黢黢裏,有人輕悠悠喊了聲:“常先生。”叭、叭、叭,過道和房間昏黃的燈隨即都亮起來了。常衡步一個驚悚,抬臉正迎著吳阿姨一張熱絡絡的笑臉。

吳阿姨沒有一句勸慰寬懷的話,隻一貫的囉囉嗦嗦,道:“肚皮一定餓癟掉了吧?我煮了一鍋鹹菜肉絲麵,隨便放了幾隻開洋,哦喲,鮮得唻。趁熱吃掉它,隔一歇湯就漲開了呢。明朝要想吃什麽?弄點吃的還不便當?多跑兩腳路順帶便的事情。天葵呢?就這樣空身子睡啦?要凍掉的呀……”說話當口,手一刻沒停歇,將油紙傘往門後一戳,即從元寶籃裏頭端出一隻鋼中鍋子;又熟門熟路從碗櫥裏拿了兩隻藍邊菜碗,堆尖挑了兩碗麵,又推推拉拉把天葵喚醒。天葵已餓了一天,小臉撲進菜碗就吃了起來,常衡步也勉勉強強挑了一束麵往嘴巴送。趁他們吃麵的功夫,吳阿姨舀了半盆水,端進去,布簾子一拉,稀哩嘩啦替天竹擦起身來。吳阿姨不曉得有什麽魔法,天竹在她手中像團發麵,隨她捏扁捏圓。不一歇吳阿姨就把天竹弄得裏外清爽,又喂她喝了小半碗麵湯,又將她換下的髒衣服團起來塞在籃頭裏,又收攏碗筷答答答地端到樓下灶頭間去洗。常家死穴般的三層閣經吳阿姨瑣瑣碎碎地一攪騰,又有了活活的生氣。

日後常衡步前思後想,百轉回腸,在他最艱難的時刻,竟是一個大字不認幾個的勞動大姐最識得他的心思,幾句疏疏淡淡的話就將他從陰陽界河邊拉了回來。吳阿姨道:“常先生,外麵雨停歇了呢,星稀月明的,弄堂裏像板刷刷過一樣清爽。你一整天沒出門了,出去散散心吧。”這句話把常衡步的靈魂拾了回來,他猛地驚醒,在他的生命中,除了妻子,除了女兒,還有一樁十分重要的東西,那就是盈虛坊!他差點昏頭昏腦把那樁幾十年如一日的功課給耽擱了。於是,他拖著空****卻沉甸甸的軀體,殼托殼托下了樓梯,出了後門,把自己千瘡百孔的影子投在暮色中泛出青幽幽寒光的磚牆上。

常衡步足下拖了雙圓口千層底黑布鞋,鞋麵已經洗得發白,鞋後跟磨得隻剩薄血血的一層,所以他的腳掌隻隔著這薄血血的一層貼在粗糙的水泥板地上,他馬上感覺到有一股強烈的氣息從腳底心竄上來,沿著他枯枝般的經脈絲絲縷縷地漫延開來。麻木了一晝夜的軀幹漸漸就有了知覺,有了疼痛感,骨關節痛,頸椎痛,腰痛,肩胛痛,身體的疼痛反而減輕了心的疼痛,他真的覺得自己又有了活下去的氣力。

常衡步拖著自己影子般的身軀,穿越了眾人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憐憫的撫慰的不無好奇打探的目光,終於不辱使命地踏遍了盈虛坊的大弄小弄,寸土不讓,唯獨繞開了自己最熟悉卻又變得陌生了的恒墅。傷心不堪回首明月中。

年複一年,恒墅已經被陸續擴張搭建的各式各樣的簡宜樓房包圍,逐漸蛻變得麵目全非了。自常家被逐,由區革委會下屬房管所分配,恒墅裏如同洪水猛獸般呼啦啦搬進了十數份人家幾十口人丁。先是底樓大客廳從中窄窄地用三夾板攔出一條通花園的過道,左右隔出兩間屋供兩份人家住;槍把型的大廚房也改造成兩間房間,住進兩份人家。二樓三間正房,雖是一間一戶,卻要末是三代同堂人家,要末便是兩夫妻帶著四、五個孩子的,都自己在房間裏隔小間搭閣樓,帶陽台的那戶索性用油毛氈把典雅的鑄鐵欄杆封起做房間了。三樓的斜頂披屋與北向的汽車間統統住滿了人家,過道成了灶頭間和儲物間,帶花型吊燈的天花板被油煙熏得焦黑,柚木樓梯漆水駁落,樓板七蹺八裂。大門上的彩格玻璃碎了,橫豎用三夾板封死。恒墅像一個家道敗落的浪**子,衣衫襤褸,神情萎瑣。外牆上的爬山虎籐早已枯死,半半拉拉殘留著幾須衰莖,倒像一張傷痕累累醜陋的麵孔,令人望而生畏。再後,仍有許多人家等待著分房,房管所便沿著恒墅的花園圍牆裏外搭建簡易平房,又逐漸翻加成兩層樓房;樓房外再搭平房,再翻樓房。如此逐年擴占,得寸進尺,一步步將通道分割蠶食,終於與鄰近早年搭建的平房簡樓啣接,渾然一體,難辨伯仲。而恒墅,整個地被綿延起伏的屋脊淹沒,唯有三層樓頂那兩扇城堡似的老虎窗兀自浮現,就像溺海而垂死掙紮的最後呼救。

常衡步走到與恒墅隔院相對的守宮門口便止住了腳步,他甚至不願意抬頭打量一下自己的老屋,踅轉身緩緩地走開了。滯重的橐——嚓——橐——嚓——的腳步聲,**開來撞在青磚牆上,形成了反複的回旋,久久不散,如同一個瘖啞傷痛的吟唱。

往日裏,常衡步篤悠悠巡遍整座盈虛坊,大約總需半個小時到四十分鍾。這一晚,他卻走了一個多鍾點,且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呼哧呼哧拚命地喘。

他終於轉回自家後門口了,他卻沒有進門。尋了處路燈光環之外的暗僻角落將自己皮影戲道具般的影子融進去。這麽一來,旁人哪怕從他麵前走過也很難發現他,他卻能清清楚楚看見往來的每一個人,並且能清清楚楚看見麵前陳舊的房屋不規則的輪廓。他將頭稍微側過去,再踮起腳跟,還能看見那幾扇高鋸一片屋脊之上、城堡式的老虎窗,雖也蒙塵頹舊,依然有著顧盼自雄的貴族氣。再後麵,便是古銀杏樹繁複神秘裹挾著肅殺之氣的剪影。

常衡步對眼門前的景象太熟悉了,熟悉到了庖丁解牛、目無全牛的地步。可他仍覺得沒有看懂它們,是一部讓他研讀了幾十年仍未解通的天書。

多少年來,日日夜夜糾葛在常衡步心裏的疑問是,當年那場神秘的大火熄滅後,常家老宅偌大的樓台亭閣究竟毀滅了多少?殘存了多少?在那些斷壁殘恒、瓦礫廢墟中是否留下了姐姐生命的些許訊息?

那年,常衡步辦完父親的喪事,頭一樁便是向看守常家老宅的家仆打聽那場神秘火災的來龍去脈。可是,老家仆耄耋之年,耳聾眼花,橫豎問不出個所以然。常衡步自然也根據盈虛坊中的傳聞,順藤摸瓜去找盈虛庵清涵師太恭問實情。倪師太隻將當年回複其父親的言詞誦經般,毫無抑揚頓挫地重述了一遍。常衡步卻時時感覺得到姐姐特殊的氣息在盈虛坊、在老宅的地基周圍無影無蹤地彌漫著,譬如早春無影無蹤的暖風,譬如中夜無影無蹤的月色。

常衡步躲在路燈光環照不到的暗僻角落,久久地深入地打量著眼門前七高八低豎斜橫翹的房屋輪廓線,他像數學家在解一道宇宙難題,又像大偵探在破一樁陳年舊案。

這天,按農曆算,大約處在朔日的初七、初八,上弦月有氣無力地懸掛在東南方的半天空,那月鉤兒佝胸凸背,顫顫巍巍,像一個淒涼孤獨、寂寞遠行的老嫗。然而,在修淡的月色籠罩中,白日裏塵世間的落敗、蕪雜、衰微、肮髒都變得朦朧悠遠神秘而富有詩意了。

有一樁往事,堅定了常衡步的信念:姐姐的英魂一定就在盈虛坊內!

“文革”早期,常家被迫搬離恒墅。當時,常衡步還未從愛妻慘死的傷痛中複原,思維感覺都已麻木。房管所給他兩處房子,由他揀。一處是盈虛坊對馬路石庫門中的亭子間,十二三個平方米,小是小了點,卻還正氣敞亮;另一處就在盈虛坊內,離恒墅不遠,是間三層櫊,立得起腰的範圍大概隻有兩張八仙桌大。同情常家的老街坊大都勸他們要下那間亭子間,總歸是四四方方的一間屋吧?常衡步木知木覺地答應了。卻在搬家前天的深夜,常衡步和兩個女兒還在收拾東西。恒墅雖被造反派抄家橫掃了許多“四舊”,一幢房子裏仍是有許多雜物的。以後僅有一間屋子了,隻能挑選最需要的生活物什搬過去。父女三人挑了這件舍不得那件,反複甄選,難以取舍。正斟酌間,聽得沿弄堂的後窗有小心翼翼的敲擊,點木魚似的。常衡步一驚,忙過去開了後門,果真是倪師太。

盈虛庵舊址改造成工廠後,倪師太已在絲織廠做了十幾年工人,直做到光榮退休。可是“文革”初期倪師太仍末逃脫被紅衛兵抄家批鬥的噩運。有一段時間,倪師太便拗斷了跟盈虛坊任何人家的交往,獨自關在她的後廂房裏參佛悟道,“暗數菩提子,閑看薜荔花”。近兩年,革命的浪潮和緩了許多,倪師太方才在弄堂裏露麵。許久看不到她的街坊都暗自驚訝,倪師太的一張麵孔愈發地粉白紅潤,細目炯炯,愈發地猜不出她究竟有多少年紀了。

常衡步欠腰將倪師太讓進屋,倪師太隻站在後門口,雙手合掌緩緩道:“衡步啊,你怎麽能夠離開盈虛坊呢?你爹臨終,是我為他誦經超度的,他是不肯閉眼睛的,他放不下盈虛坊啊!”

常衡步被倪師太軟軟的一句話點醒了,是啊,他怎麽能離開盈虛坊呢?他驚出一身冷汗,天剛放亮便趕去房管所,告訴他們不要那亭子間了,寧願搬進三層櫊。房管所的負責人用看西洋鏡的眼光瞅著這個氣度萎縮了的曾經的常老板,道:“常衡步,你可想清楚了,這會定下了,斷不能再更改了呀!”

常衡步佝著背,眼對著地板,口齒卻十分清晰,道:“我想清楚了。”

於是常衡步一家住進了僅有兩隻八仙桌大小地盤能站直腰的三層櫊,倪師太的後廂房就在三層櫊的底樓。常衡步直覺到倪師太深更半夜跑來關照他的舉止肯定是有緣故的。倪師太不說,他也不問,隻是繼續著夜夜巡視盈虛坊的功課。

常衡步的靈魂已經一腳高一腳低地跨進當年大火肆虐後的廢墟場,糊焦味嗆得他透不過氣,一聲接一聲地咳。他卻急不可待地用並不強壯的手拚命地翻移地下的斷梁碎磚,生怕它們壓疼了姐姐,壓傷了姐姐。而他自己的手指手腕被洋釘和玻璃劃出一道道血痕,他的麵孔被塵灰描畫得像戲台上的猛張飛。翻著,移著,他漸漸地力不從心了,心髒悶堵,渾身脫力。可是他分明聽到了姐姐的聲音,姐姐在喚他:“衡步,小弟!“他刷地抬起頭來,姐姐的身影從瓦礫堆中蹦出來一般,笑容可掬地站在他麵前了。

常衡步滿心委屈,滿心淒愴,止不住淚如泉湧,想喊一聲“姐姐”,喉嚨卻被酸楚堵死了,發不出聲音。

對麵的人卻張口道:“常震兄弟,怎麽站在風口頭?邋遢天忽冷忽熱,最易傷風感冒,你要多穿點的。”

常衡步這才看清,半明半暗的路燈光下,站在他麵前的不是姐姐常巽,卻是姐姐曾經的戀人,現時盈虛坊守宮的男主人馮景初!

盈虛坊的人隻曉得常氏遺少常衡步日日傍晚要出門巡視盈虛坊所有的大小弄堂,卻極少有人知曉守宮的上門女婿馮景初也有這種固癖,隔三差五地要到弄堂裏轉轉。

盈虛坊人很理解也很同情常衡步的這番舉動——原來整座盈虛坊都是他常家的產業,卻在他這一輩手中丟失殆盡,已無有一寸土、一片瓦、一塊磚姓“常”了!盈虛坊人卻大都對馮景初不以為然——你小子何德何才?不過模樣長得周正些,被守宮的李大小姐相中,做了上門女婿,真叫做額角頭碰到天花板,天上無端掉下隻金元寶,單單被他拾了去!

常衡步在弄堂裏散步從不避人耳目,眾目睽睽中他自踱他的四方步,自走他的八卦陣,好像這盈虛坊就是他家的後花園。馮景初卻迥然不同,他專揀無人或人少的小弄堂踅進去散步,一旦遇到麵熟陌生的街坊,腳步便匆忙起來,裝出是為了兜近路順便穿過此地的樣子。

盈虛坊裏恐怕隻有常衡步識得馮景初的心思,曉得他並不是為了抄近路順帶便到弄堂裏來兜圈子的。

當初,馮景初作為姐姐的戀人曾經到過常家老宅;如今,他身為滬上建築學方麵資深專家,當然懂得那座老宅的價值。但是,常衡步更願意相信,同自己一樣,馮景初首先是想在這片磚牆瓦簷之間尋覓常巽的遺蹤。

那年,馮景初匆匆忙忙回國完婚,常衡步沒有料到,他竟是作了守宮的乘龍快婿,成了守宮的男主人。

父親對堂伯父將守宮賣給李姓富賈一直耿耿於懷,臨終前再三叮囑常衡步,要修複盈虛坊,第一步便是贖回守宮。

曾經一度,常衡步與馮景初的關係因為守宮而變得十分微妙。常衡步幾番旁敲側擊,陸陸續續向馮景初透露了父親修複盈虛坊的遺願,他想馮兄何等聰明之人,定會領悟自己的意思。馮景初也慷慨表示會在規劃建築等技術問題上鼎力相助他完成父親的遺願,卻隻字不提守宮的權屬問題。常衡步總是千方百計將話題引到守宮,馮景初卻總是有意無意將話題繞開守宮,你推我擋,練太極拳一般,兩人的交談十分吃力。直到“文革”開始,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發出通知,將私家洋房統統接管歸國家所有,常衡步這才徹底打消了收回守宮的念頭,與馮景初的關係反而順理成章地自然起來。夕陽暮靄之際,他們倆人常會在某個青磚駁落的拐角或哪座半圓拱卷門處相遇,兩個人或者子醜寅卯閑扯幾句,或者肩並肩默默地走上一截,是一種 “此地無聲勝有聲”的默契。

這一刻,常衡步縮在圍牆邊的暗僻角落,竦然在半明半暗的路燈下又見到了馮景初,倒將他從恍恍惚惚的夢境拽回到曆曆分明的現實之中。常衡步慌慌張張應道:“馮、馮兄,是你!你也出來逛了啊?”

馮景初長歎一聲,伸出手掌在常衡步耷垂著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了按,很貼心地道:“天竹的事,我們都聽講了!”停停,又道:“人救回來了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常衡步覺得一陣痛楚猛撲上來,隻得將背脊抵住石骨鐵硬的圍牆,免得身子支撐不住癱下來。他張大嘴巴想答酬幾句,夜風呼地灌進喉嚨,把他的聲音蓋住了。

這時,有個輕柔的女聲說道:“舅舅,我們剛才去看了倪師太,說你又出去逛弄堂了,就來找你。想上去看看天竹,天葵的,我從新疆帶了點葡萄幹回來,是我們兵團自產的,天竹,天葵一定愛吃。”

常衡步聞聲掀起眼皮,見馮景初身旁依著個女子,一身洗得發白的草綠軍便裝,印在透明玻璃紙似的月帳上,好似鄭板橋筆下的瘦竹。雖有數年不見,常衡步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她就是馮景初那個來曆可疑的女兒馮畹丁,按目前盈虛坊裏大多數人的認定,她應該便是常衡步的外甥女。

常衡步每每見到馮畹丁心裏就會緊張,說話也結巴起來,道:“你,你你啊,畹丁,你,你,你回來探親啊?”

馮畹丁禁不住掩嘴噗哧笑道:“舅舅,你怎麽愈發口吃重了?”

馮景初道:“你舅舅是看見你高興了。”又轉向常衡步,“畹丁調到場部工作,反而更忙了,好幾年沒輪著休假。這次是請假回上海看毛病的。”

常衡步根本沒聽進馮景初說話,他借著他身踞暗處的優勢,正偷偷打量馮畹丁。常衡步每每麵對馮畹丁,總管不住自己的眼烏珠要往她麵孔上粘,他總想從她的眉眼之間找到一點常巽的影子。

馮畹丁明顯的清瘦和憔悴了,原來鵝蛋臉圓潤的線條如今變得生硬而零碎,原來細膩白晳的皮膚如今變得粗糙而灰暗。還有那對俊目,已經被細細的魚尾紋和烏青的眼袋包圍,再不似從前那般冷豔冰美,含著幾許疲憊的殷勤,添了一些世故的熱絡,竟像換了顆人心似的。

常衡步沒有為她凋零的青春而歎息,他隻是深深的失望,因為他從來沒有在馮畹丁麵孔上拾得一絲一縷姐姐的遣傳因子。

盈虛坊間的傳聞,都認定馮畹丁是常巽與馮景初的私生女,否則,馮景初哪裏會千裏迢迢跨越重洋跑回來收養她?有人講得更煞根,道,馮景初娶李大小姐,不是娶老婆,是給女兒娶個媽。也有自詡知情人透露,當年馮景初同意入贅守宮李家時,是有一個硬條件的,那便是一定要帶著還在蹣跚學步的女兒。人家李大小姐多少賢惠,未做夫人先做了娘!雖然,馮景初從女兒最初見到常衡步那一刻起,就讓她喊常衡步“舅舅”了,常衡步卻懷疑這個“外甥女”的來曆。首先他認定,這個“外甥女”決不可能是姐姐跟馮景初的孩子。1948年底,常衡步從美國回來,這孩子已經快四歲了。如此推算,姐姐懷上這孩子的時候,馮景初分明在美國,與姐姐遙隔天涯海角。他兩人如何會有私生女?後來,姐姐喪生火海,馮景初和自己還在學校背後的小山崗上撮土為香,為姐姐哀掉。倘若他真與姐姐有個私生的孩子,他那時為何隻字不提?為何不馬上趕回去,卻又過了兩年方才回去?細想下去,常衡步連這孩子是不是姐姐所生都產生了懷疑。父親雖然惱恨姐姐下嫁漢奸曹秀鏞,可是父親臨終囑托,要常衡步千方百計尋找姐姐遺骸,妥善安葬。這說明父親並沒有真的了斷父女情,他仍是念著姐姐想著姐姐的。倘若姐姐真有個孩子,父親為何隻字不提她呢?

許多年前,常衡步就曾向馮景初追問馮畹丁的真實來曆,馮景初卻道:“她是常巽留給我的孩子,就是我自己的孩子。你難道不想認她這個外甥女嗎?”常衡步進一步追問下去,常巽是托什麽人把孩子交給他的?馮景初橫豎不肯說出那個人的姓名,道:“我答應了人家要保守這個秘密的。”又道:“你看看這孩子,眉梢眼角都是常巽的影子,你還懷疑什麽?”

所以,常衡步每每碰到馮畹丁,總管不住自己的眼烏珠要往她的麵孔上粘。他自己也曉得自己這點年紀了,與馮畹丁又有著舅甥輩份,這般作派實在很不雅觀,恐怕還會引起別人種種不入調的猜想。可他又必須這麽做,心底裏,他是希望能從馮畹丁的五官間找到哪怕一丁點常巽的痕跡,足以讓他信服馮景初的說法——馮畹丁是姐姐留下的骨血。那麽,這世界上總算還有姐姐生命的訊息留存下來,他也可以稍微告慰一下自己的心靈和父親在天之靈了。可是,他看馮畹丁看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從她臉上捕捉到常巽的些許影子;而且,怎麽愈看愈不像常巽了呢?莫非,新疆戈壁灘上的風沙修改了馮畹丁的容貌?莫非,姐姐在自己記憶中的影像因漫漫歲月的侵蝕而變得不真實了?

這一邊,馮景初等等不見常衡步出聲,卻見他的影子融在陰暗裏頭,混沌一片。隻有兩顆灼亮的眼烏珠燃透的火炭一般,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馮景初曉得他又在探究馮畹丁麵孔的曲折奧妙了,又好氣又好笑。這老兄,幾十年了,吃了許多虧,還是沒學會控製一下自己的情緒。馮畹丁十七、八歲青春少女的時候。跑回家跟爸爸發作道:“舅舅是什麽意思嘛,見了我就盯住不放,像要吃人似的,他有沒有花癡毛病呀?”馮景初笑道:“畹丁,你舅舅和你媽媽姐弟感情很好,你和你媽媽長得又極像,你舅舅看到你,就像看到你媽媽。你不要怪他嗬!”從此,馮畹丁每每遇見常衡步,她總是靜靜地淺笑著,任由舅舅賊亮的眼烏珠在自己麵孔上滾來滾去的,再無一句怨懟。

馮景初和馮畹丁父女耐心地候了常衡步片刻,馮景初便伸出巴掌朝他薄薄的影子上擊了一下,道:“好了,常震兄弟,別老呆在這風口上嘛,前麵帶路,看看天竹天葵去,畹丁和她們又是幾年不見了。”

常衡步訕訕地將眼烏珠從馮畹丁麵孔上收攏回來,卻道:“噢,畹丁這次來是看什麽毛病啊?要緊吧?不會很快回去吧?”

馮畹丁聲音有點不安,道:“是婦科方麵的毛病,兵團衛生院的醫生建議我回上海做檢查的。”

常衡步道:“不要性急,多住些日子,索性治好了再回去。”停一口氣,又道:“天竹天葵睡得早,反正有的是時間碰頭的。”

馮畹丁與馮景初相對看看,他們都明白了,常衡步在拒客。方才,倪師太已將天竹的遭遇告訴他們了,他們十分體恤常衡步此刻的心情。馮景初道:“天竹天葵睡啦?那我們就不上去了,改日吧。”馮畹丁把裝葡萄幹的紙袋舉到常衡步胸前,道:“舅舅,這個先帶給她們吃起來。”

常衡步暗暗鬆了口氣,著實感激馮家父女的善解人意。他將裝葡萄幹的紙袋雙手捧過來,抱在胸口頭。這姿態表示非常領這份情。

於是馮家父女告辭了,轉身沿著這條一半陰一半明的橫弄堂走出去,走向守宮。

常衡步的眼烏珠像彈弓彈出去的玻璃彈子,直追著馮景初和馮畹丁的背影。馮畹丁挽著馮景初的胳膊,父女倆依偎著緩緩行走的背影讓常衡步重新忘記了曆曆分明的現實,竟跟著他們緩緩地走進恍恍惚惚的夢境。

恍惚是在三十多年前,姐姐頭一次領著馮兄到家裏來給父母親“過目”,那時常家老宅遭遇日本鬼子炸彈摧毀,已經殘敗不堪,他們全家搬至霞飛路上的諾曼底公寓居住。便是在那間寬敞明亮的客廳裏,父親與馮兄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投機。母親特為安排了豐盛的家宴款待毛腳女婿。酒足飯飽後,姐姐和馮兄要回學校,父親就讓衡步代表全家送送他們。常衡步記得,他們三人說說笑笑乘著鐵門框框響的電梯下樓,出了南大門,站在帶水泥仿石立柱的卷廊裏又說了一會話。姐姐和馮兄便左拐,沿著霞飛路向東走去,他們不乘車,說要散散步。好像那也是早春的一個朔日,法國梧桐樹上剛冒出黃豆大小的嫩芽,枝杆縱橫交錯,疏闊而清峻。淡淡的一鉤上弦月小舟似地停泊在枝枒間,柏油馬路上便有了斑斑駁的影子。遠處偶然傳來有軌電車清清冷冷的叮噹聲,愈覺得夜色的悠遠綿長。姐姐與馮兄便是手挽手依偎著走進那個悠遠綿長的夜色中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