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恒墅建於同時期的守宮卻是盈虛坊裏保存得最完好的老屋子。整座外牆雖因年久失修而色澤黯淡陳舊,散布著斑駁的雨漬,且陽台的鑄鐵圍欄也已鏽跡蒼蒼,可它上下大小十多扇棋格狀鋼窗玻璃卻是塊塊潔淨明亮,大門上的銅把手光可鑒人,連門簷下台階上鋪的小方磚也總擦拭的清清爽爽。花園的一人多高的圍牆雖有缺損,布滿歲月的傷痕,可從牆頭披拂而下的薔薇花莖蔓,修剪得錯落有致卻不蕪雜,正冒出點點新綠,讓人想象得出圍牆裏麵一定是豐草綠縟,佳木蔥蘢的景致。守宮就像一個昭華已逝的貴夫人,依舊養尊處優,舉止端方,在盈虛坊中鶴立雞群。
在人多嘴雜、眾說紛紜的盈虛坊間,要對一樁事情取得一致的看法,無疑是聚沙成塔,緣木求魚般困難。然而經曆了許多年風風雨雨的日子,眾人竟都異口同聲地讚道:守宮能有今天,全得力於居住守宮的兩個女人呀。一位便是在盈虛坊做了近二十年勞動大姐,為人謹厚渾樸,古道熱腸的吳秀英吳阿姨;另一位便是居守守宮二十六年,外表尖酸冷峭卻又守正不撓的守宮女主人李凝眉。
先說吳秀英吳阿姨,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以她特殊的身份入住守宮,首先是保住了守宮不被支解切割瓜分,其次,吳阿姨做娘姨做慣了,天生手腳閑不住,稍得空閑,便拿塊擦布東抹抹西拭拭。房子和家什就像小囡一樣,要人心痛要人照顧,守宮裏窗戶扶梯壁燈門板永遠一塵不染,漆水雖有脫落,卻仍保持它的光澤,就連拐彎抹角牆壁旮旯也是清清爽爽,不沾一星齷齪。
不過,好比一出戲,吳阿姨功勞再大,總歸是個配角,是跟在相府崔鶯鶯小姐前後的紅娘,是守在白素貞白娘子左右的小青青。而守宮裏演出的一出出戲,主角絕對是精致清雅的李凝眉女士,她才是《西廂記》裏的崔鶯鶯,《白蛇傳》裏的白素貞啊。難得的女諸葛,慧心巧思,運籌帷幄,及早調兵遣將,否則,守宮難免也落得和恒墅一樣的境遇。
女人一般都有點小聰明,小聰明弄不好往往顧此失彼,反倒被聰明耽誤。李凝眉女士的聰明已經超出小聰明的範疇,曆練到智慧的境界。她往往在命運大起大落的緊要關頭見微知著、辨風行舵,駕駛著她人生的小舟在千鉤一發中躲過一個個漩渦而免遭滅頂之災。
五十年代初,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後,李凝眉女士堅決不留在家中吃老爹的定息,應聘到一所中學教書,成了自食其力的人民教師。這使她在以後一二十年風風雨雨的日子裏,行事挺得起腰板,講話好放得開喉嚨。
“文革”初始,盈虛坊頭一個被抄家的是恒墅常家,造反派把恒墅外牆上茂盛的爬山虎稀裏嘩啦扯光了,貼上一溜大字報,是“資產階級孝子賢孫”,又是“頑固不改的右派分子”,又是“隱藏在大學校園中的美蔣特務”,夫妻倆被剃了陰陽頭,在長弄短巷中遊行示眾。李凝眉見狀,先是心驚膽挑,麵孔煞白,呼吸急促。想想在盈虛坊,先拿恒墅開了刀,接下來自然輪到守宮了。她可不能束手待斃,任人宰割呀!李凝眉修眉一皺,計上心頭。當晚,她叫了王阿婆,先將自己的臥室從二樓向南的大房間搬至三樓斜頂披屋中,又將箱子間裏的樟木箱一隻一隻抬到底樓門廊口,靠牆摞著。隨後,吩咐王阿婆找出裁衣裳的大剪刀,要她去把客廳中圈椅上織錦緞的坐墊統統剪破,一隻也不要剩。王阿婆抖抖嗦嗦地下不了手,李凝眉奪過剪刀,咬緊銀牙,哢嚓哢嚓將八隻圈椅坐墊悉數剪破了。息了口氣,又命王阿婆把博古架上的古董收去,將茶幾上的景德鎮青花瓷茶具換成最普通的玻璃杯。李凝眉立在客廳門中團圈看了一周,又去找出兒子練大字的毛筆和墨汁,往那圈灰底起紅玫瑰圖案的沙發上重重地打上一隻隻大“×”,王阿婆在一旁“嘖嘖嘖”地肉痛得要命,李凝眉冷笑道:“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平平安安就好。”
第二天,李凝眉主動到學校的紅衛兵團“坦白交待”,說自己家裏有幾箱子“四舊”,歡迎紅衛兵小將去“革命”,去“清掃”;還說讓出了自己家裏最敞亮的大房間無償提供給紅衛兵小將利用。紅衛兵將那幾箱舊衣物拎到弄堂裏當眾焚燒,又在守宮大門口掛起了白底紅字“東方紅紅衛兵團”的木牌,守宮因此避免了真正毀滅性的抄檢和分割。
隔年,紅衛兵小將撤離守宮,回校“複課鬧革命”去了。也是李凝眉的主動邀請,守宮二樓成了居委會的辦公室。那時王阿婆已經離開守宮回鄉下去了,李凝眉悄悄叮囑已搬進底樓客廳居住的吳阿姨,每天一早,先灌好兩隻熱水瓶拎到居委會去。她又注意到居委會幾個阿姨都自帶中飯。到了中午,熱開水冷飯一淘,就稀哩嘩啦吃了。她便熱心熱腸去講,冷飯淘熱開水吃了不消化,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呀。廚房間你們盡管用好了,冷飯冷菜熱一熱再吃,還可現成炒兩個菜一個湯,油鹽醬醋盡管用好了。
老古話講,人情好比一張鋸,你不來我不去。裏委會的阿姨們逐漸與李凝眉熟了,幾年下來,大家客客氣氣,相安無事。當時,根據上海革委會《關於加強房屋管理》的通告,私房全部由房管所接管。卻因守宮有居委會在,房管所始終沒有分配其它人家住進來。
盈虛坊間的傳說,李凝眉小姐天資穎悟,深得其祖父青睞,她是李家唯一進了大學念書的女公子。李凝眉祖上也是山野農夫,而她的祖父15歲從寧波到上海學生意,由親戚薦入一片綢緞莊裏做夥計。一日日熬,一年年撐,終於撐出了自己的天地,做成了上海灘上排得上號的蠶絲行老板。這裏麵雖有一些機緣,卻更需要獨具慧眼毅然決然的把握,鍥而不舍且通權達變的好身手。李小姐正是稟承了其祖父精明慧黠,處驚不亂、臨機應變的本事,加之小女子的秀媚柔韌,機巧敏感,處事待人洞觀悉微,處置極有分寸。方方麵麵的關係,誰該親,誰該疏,什麽言語對誰該說,對誰不該說,若說,又說到什麽程度,她都把握得恰到好處。風風雨雨幾十年,守宮女主人李凝眉同誌對世事起伏早已參透,對周圍任何事任何人都能做到胸中甲兵,應付裕如。唯獨有一樁事一個人,她滲不透,看不明,對付起來雖竭盡心智,卻總像緣木求魚、隔靴撓癢,徒勞無功。
這樁事體便是她自己的婚事。
這個人便是她由心底裏敬著愛著的丈夫馮景初。
李凝眉雖非沉魚落雁、羞花閉月的美人胎子,畢竟出自鍾鳴鼎食人家,綺羅錦繡叢中長大,並無有簞食瓢飲之慮,亦無有草行露宿之憂,最多是一點閑愁以供沉吟和消遣,故而養得細皮嫩肉,舉止優雅,渾身透出一股雍容恬適的富貴氣。把她混在盈虛坊眾多的女人當中,哪怕是穿千篇一律的蘭灰兩用衫,她也總會鶴立雞群地凸顯出來。
李氏門中出了這麽一個清俊聰穎的女公子,自然是要有門當戶對的人家才肯將她嫁出去的。牽線做媒的從未斷過,李凝眉不是厭對方油頭粉麵膏粱子弟,便是嫌人家胸無點墨酒囊飯袋,鮮有看得上眼的。曾經提了一位,雖非豪門富賈人家,倒是書香門弟,公子還是個大學生。李凝眉小姐有點動心了,父母親便讓媒人去跟對方約個時間,兩家人到城隍廟旁邊的雅敘園喝茶清談。隔兩天,媒人有點沮喪地來回應:“這樁事體有點繞軋,那家公子瞞著長輩自己找定了女朋友,況且那女子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啊!”原也隻是一來一往幾句話的因緣,不成就不成吧。李家父母倒也罷了,李凝眉小姐卻心生憤怨,從來隻有她拒了人家的,哪有被人家拒的?隻差人去打聽那女子究竟是何等人家何等模樣的人物,這一打聽愈發讓她氣悶了,原來那女子竟是赫赫有名盈虛坊常府的小姐,有才有貌甚是出眾。李凝眉一口氣憋在胸口吐不出清不掉,不想這口氣一憋就憋了幾十年,竟是相伴了她大半生,這已是後話。
這樁事情對李家眾人來講,隻不過大街上一道小小的坎,稍稍抬抬腳就過去了,偏生李凝眉小姐跨不過去。聽講常家小姐是震旦女子文理學院的高材生,李凝眉發誓也要去考女狀元。父母曉得女兒脾氣倔拗,隻得由她,婚事便暫且擱置了。
隔年秋天,李凝眉小姐真的考入了大學,並且不意撞見了自己心儀的白馬王子。
其時,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借口占領了上海的租界,“孤島”不複存在,汪偽政府的政治、經濟、文化、市政、治安等一切權力實質上都掌控在日本人手中。上海成了步步刀叢的恐怖世界,經濟惡化,民生已瀕臨懸崖邊緣。
臨近農曆新年,基督教青年會與幾家報社聯合,在八仙橋青年會館舉辦規模龐大的“同舟共濟義賣市場”,許多演藝明星都到場簽名。李凝眉小姐平素雖受長輩百般嬌寵,任意逞性,不過,父母對她管束仍是十分嚴厲的。當時的大學裏,各種黨派活動頻繁,父親千叮萬囑道:女孩子讀點書並不為過,千萬千萬不要加入這個黨那個黨的。清清白白做人,規規矩矩念書頂要緊。所以李凝眉小姐平日裏是一付“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姿態。這次參加義賣活動,李凝眉小姐事先請示了父親。父親雖是個商人,卻也有一腔愛國正氣,也痛恨日本鬼子的慘絕人道,於是慷慨取出一筆錢款,讓李凝眉帶去義賣市場,隨便買不買東西,悉數捐出便是了。
午後,李凝眉邀了同窗女生一起去了八仙橋青年會義賣市場。她們是從學校直接乘電車去的,李凝眉仍穿著日常的小格花呢絲棉長襖,外麵套了襲黃狼皮的短裘衣。
市場裏熙熙攘攘十分熱鬧,除了各種商鋪,還有一些學校搭起簡易的戲台,演出自編自導的話劇。
李凝眉左顧右盼,並沒看中什麽物什,因她在家裏有求必應,萬物不缺的。她在場子裏轉了一圈,終於被一爿舊書鋪勾住了眼瞳,尤其是一套英文版《莎士比亞戲劇全集》令她愛不釋手,便立停,佇足翻閱起來。那書封已磨損,那紙角已破卷,可見主人無數遍的翻閱。李凝眉讀的莎士比亞不多,隻“哈姆雷特”和“羅密歐朱麗葉”兩種,僅兩種已讓她銷魂丟魄了。便翻到“哈姆雷特”首頁,見題目下有草草眉批,寫道:“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側臉想了會,心裏道:這人好心灰啊!又翻到“羅密歐朱麗葉”首頁,行距間亦有批語,道:“人世間風刀霜劍,倒是這兩人痛快,去九泉下相親相愛了”。李凝眉默念了一遍,隱隱覺得這些話裏麵含著很重的怨苦,忍不住問了句:“這些書是你自己的嗎?”
書攤後麵有人應答道:“嗯!”很重很悶的聲音,好像一塊巨石轟地砸進了水裏,漣漪都不起。
李凝眉不由得抬起眼皮瞟了一眼,這一瞟倒讓她收不回目光了,眼瞳像被石灰糨粘牢的知了,動彈不得。
書堆後麵站著的青年男子,一身深灰的學生裝,方額圓頦,懸膽鼻畢挺,好不清俊而秀爽。相貌堂堂的男人李凝眉也見過不少,卻隻有他身上有種攝人心魄的魅力。當時李凝眉像被箭鏃猛地射中心房,不及分辨他身上那不可抵禦的魄力究竟是什麽?李凝眉是事後轉回自己的繡閣,躺在錦被羅衾裏,癡癡想來,才想明白的。原來是他周正清俊的麵容上透露出的深深的落寞孤寂的神情打動了女孩子的心扉。還有他伶俜的身軀,周圍雖然人來人往,他身軀的線條卻因內心的岑寂而顯得僵硬,不堪重負似的。還有他的那一聲“嗯”,重重的,卻透出些許淒苦,令李凝眉許久不能忘懷。
當時李凝眉毫不猶豫地要買下那部英文版《莎士比亞戲劇全集》,便問價錢。那青年報了個不低的虛價,李凝眉卻付了比他所報價錢更多兩成的鈔票。他點了點錢,要將多餘部分還給她;她卻執意不收回,故作矜持,冷笑道:“不是義賣,救濟失學者嗎?我願意出多少就出多少!”
那青年便不堅持還錢,卻道:“小姐,我代需要救助者謝謝您的慷慨大義了。您還可以多挑幾本書去,您看,這幾本您喜歡嗎?”他從書攤底下刷刷抽出幾本書,一溜排在李凝眉麵前了。
李凝眉心口撲撲跳了兩下,依次看去——《浮士德》,郭沫若譯;《死魂靈》,魯迅譯;還有矛盾的《子夜》和巴金的《家》!李凝眉迅速將這幾本書摞在一起,有點激動,說不出話,就用力點點頭。
那青年很有深意地瞄了她一眼,又變戲法似地排了一列書:《秋瑾遺集》、《莎菲女士的日記》、魯迅的《呐喊》和《彷徨》,甚至還有一本孫文所著《建國方略》!
李凝眉心中略遲疑了,暗忖:看來他是個激進分子。再說,自己平素隻愛看些文藝小說,並不關心什麽政治。欲罷手,然而,對方那雙略顯疲憊有點傷感的眼瞳正憂鬱地盯著自己,這讓她無法拒絕他的一切。李凝眉一橫心,將這一列書也都收攏摞成一堆。她自嘲地聳了聳肩,道:“可我如何將它們拎回家去喲?你們這裏能否替我請個挑夫,把書送到我家去呢?”
那青年竟滿口應承下來,讓李凝眉留下姓名地址,說是等義賣會結束,他便親自把書給她送上門。
傍晚,李凝眉回到家中,母親和幾位太太們正在底樓後廂房裏搓麻將,母親喊道:“快來搓幾圈。阿眉手氣好,相幫姆媽翻翻身!”
李凝眉渾身懶懶的,哪裏有心思跟人家應酬?聽到的粒篤落的翻牌聲愈是心煩,勉強回應道:“媽,我腳骨都立得虛脫了,我回房間去了!”
母親曉得她任性,也不追究,自顧劈嚦啪啦出牌去了。
李凝眉上了樓,撞開房門,便往繡羅紗帳裏一鑽,靠在錦緞軟被上發起癡呆來了。
她心裏空落落的,像是把什麽最重要的東西丟在了什麽地方?
不曉得隔了多長久,隻聽得娘姨隔著門喊了兩聲“小姐”,李凝眉不應。娘姨便推開虛掩的門,嘀咕道:“怎麽也不點燈?盤在暗頭裏做啥?”叭嗒把房中央的薄紗流蘇燈點亮了,撩起繡羅帳門,在她薄血血的肩背上輕輕拍了兩下,道:“小姐,合衣躺著最容易著涼了,要睡索性脫了衣裳鑽被筒”。
李凝眉忽然骨碌翻身坐起,慌慌張張伸腳下床找鞋,一邊問道:“怎麽天都黑了?王阿婆,有人給我送書來了嗎?”
娘姨是母親從娘家陪嫁到李家來的,她在李家做的年歲比李凝眉年紀還長,李家人上上下下喊她王阿婆的。王阿婆道:“哪裏有人給你送書啊?我不曉得,下麵開飯了,太太她們息不下來,廚房就做了幾碗蝦仁麵給送過去。小姐,你還是下去吃吧?”
李凝眉皺了皺眉頭,哪裏有胃口吃飯?心想:不是講好的,義賣會一結束就送書來的,不成義賣會到這種時間還沒結束?
王阿婆見她呆敦敦坐著不動,便道:“要麽我也端碗蝦仁麵給你?”
李凝眉煩煩地嗔道:“你就曉得吃吃吃,人家肚皮不餓嘛!”
王阿婆倒吃吃地笑起來,道:“小姐過了七月初七就滿十八歲了,也該有點心事啦?”王阿婆是看著李凝眉鑽出娘胎而後一歲一歲長大的。她像是一條盤在李凝眉肚子裏的蟲精,李凝眉的一顰一笑,她都曉得是為了什麽。
李凝眉不經意被王阿婆點中穴位,跺著腳吵道:“誰有心事啦?誰有心事啦?”
就有看門的阿旺在門外高聲道:“小姐,有個文縐縐的白麵書生說是給你送書來的!”
李凝眉騰地就向門外跑,跑到樓梯口又突然收住步子,壓著聲音急急道:“王阿婆,你快去,快快快,領他到客堂間,我一歇歇就下去!”
王阿婆被她催得心急慌忙,她的腳小時候纏過的,十幾歲出來做人家,又放了,比大腳小點,比小腳大點,碎步下樓梯,滴滴篤篤,摜了一路小石似的。
李凝眉別轉身衝進房間,悉粒索落換了身衣裳。扒下小格花呢絲棉袍,穿上寶藍纏枝梅織錦緞黑絲絨盤雲扣的小夾襖,很家居,又很新鮮。來不及洗臉勻妝了,便撲到帶鵝蛋鏡子的桃木梳妝台前,往鼻兩翼、下頦、額頭補了點粉。她們女學生,一律是齊耳短發,留海斜披。她知道自己臉狹,便將右鬢發梢攏至耳後,左鬢發梢稍稍彎曲,壓在腮邊,油光黑亮,好似戲曲旦行勾臉的大片子。配上一付滴滴綠的翡翠耳墜,愈襯得一張臉似春風春雨中才舒展開的一片新桃葉。精靈靈一對吊梢丹鳳眼,眼波千流百轉地鮮活。
李凝眉對自己還算滿意,捂了捂驚兔般的心髒,收斂著,款款走下樓去。
王阿婆卻在樓梯下仰著臉候她,張開兩根手臂上下橫豎比劃著。李凝眉蹙緊眉頭,嗔道:“這把年紀了,作什麽精怪呀!怎麽啦?你舌頭落掉啦?”
王阿婆嘴巴一張一翕動靜很大,發出的聲音卻很輕,道:“他在前客堂裏……”
李凝眉心裏頭笑開了,麵孔上紋絲不動,腳步卻快捷起來。
王阿婆放高點聲音,朝她背脊頭道:“老爺太太在陪他說話。”
李凝眉煞住步子,側了身子,問道:“爹爹不吃飯了?”
王阿婆點點頭。
李凝眉再問:“我娘她離開麻將枱了?”
王阿婆還是點點頭。
李凝眉想象著父親母親麵對一個突然闖上門來找寶貝女兒的青年男子,那付恐慌、猜測、警惕、疑慮、如臨大敵又如獲至寶的樣子,噗哧笑了出來。
王阿婆也笑了,她和老爺太太永遠是合一付心腸,合一付肝的——隻要小姐高興就好。
李凝眉調順了呼吸,收攏腳步,嫋嫋婷婷地走進客堂間。忽地覺得四周的光線騰地洞亮了一層,不覺微眯了眼。
首先映入眼簾的正是他。他麵對門坐在紅木屏背扶手椅上,一手托著盞青瓷茶盅,一手三根指頭揭開盅蓋,嘴湊到盅口邊,緩緩地啜了口茶。他仍是那身灰布學生裝,袖管衣邊有點皺。這身穿束與李家滿堂紅木古瓷名畫的客堂間並不相襯,而他卻笑不改容,神色坦然,舉手投足序序有章,穩當中透露出不卑不亢的姿態。
父親與他隔著一架紅木茶幾並肩而坐,母親坐在左邊與他成直角的鑲紅木籐榻上。父母親麵孔上都掛著日常待客時用的禮節性的淺笑,這讓李凝眉稍稍鬆了口氣。卻聽得父親奇怪地長長地“哦——”了一聲,並且側目死死地盯牢他,像要把他解剖了似的。李凝眉剛落定的心忽又懸空:“爹爹他什麽意思嘛!”還好父親馬上恢複常態,收回目光,侃侃道:“令尊的大名老拙曾有所耳聞,也是上海建築界一代名師。這段日子像是銷聲匿跡一般,卻去何處供職了呢?”
李凝眉曉得父親不把人家的地頭腳根打聽得一清二楚,哪裏肯罷休?隻恐怕唐突了他,引起他的猜疑和惱怒。便屏息靜氣,忐忑不安地等待他的下文。
他不慌不忙將手中的茶盅擱回茶幾上,從容答道:“家父當年曾受聘國民政府新上海市中心區建設委員會建築師辦事處;淪陷後,他不願意參與東洋人炮製的上海大都市計劃,便托病息業,返回老家去了。”
父親沉吟不語,李凝眉心懸空八隻腳地晃**起來。想父親平日裏是絕口不談政治的,會不會因他父親而有所顧忌,排斥他了呢?
母親卻是十分喜歡他的樣子,眯眯笑道:“馮先生,這麽講起來,你是獨個身在上海念書呀?倒是蠻冷清的。討了娘子沒有?紅媒總歸上過門了吧?要是沒有家小,常來我家坐坐,我們阿眉兩個兄弟都在香港做事,也冷清得很……”
李凝眉又是歡喜母親的熱絡,又生怕母親再講下去,七支八搭地讓人家笑話,連忙叫道:“馮先生,難的你特地送書來呀!”
那三人此刻才看見門邊倚著個鮮亮嫋娜的女子,是他首先站了起來,道:“李小姐,打擾了,讓伯父伯母陪著我說話。”有點侷促,有點靦腆。卻在李凝眉眼裏,他個頭愈發秀挺,麵容愈發俊朗。
李凝眉心口一燙,動了動唇,沒出聲,生怕一顆心跟著言語一起蹦出口。微微垂低了麵孔,滴滴綠的耳墜便壓在血血紅的唇角上了。
母親看到如花似玉的女兒,一臉蜜甜的笑,口氣卻故意怨,道:“阿眉,客人來了一歇,你倒好,篤定泰山,比皇帝出巡還慢。那邊廂房裏,一圈牌剛摸到一半,隻好停息,還等著姆媽過去呢!”邊說邊立起身子,橫眼看看老頭子屁股粘在椅子上不動,便在他肩胛上用力捏了一把,道:“老爺,你不想去看我撞撞大運呀?”父親這才很不情願地站起了,朝馮先生頷首道別,跟著母親出了客堂間。
客堂裏單留下了她和他。
李凝眉原以為少了爹爹和姆媽四隻老辣曆練的眼睛,她和他便可以暢快隨意地交談了。不想素來活騰騰鮮魚兒般的一對眼珠,這一刻卻似那涸轍之鮒般動彈不得,隻怯怯地落在自己著寶藍緞繡鞋的腳尖上,那裏停著一枝七彩絲絨繡的纏枝梅花。而她一雙纖柔靈巧活絡手,忽然就像被抽了筋斷了骨一般,木木的,不曉得放在哪處才好。
還是他直截了當地開口問道:“李小姐,書,還是清點一下好吧?”
李凝眉眼角餘光朝椅子腿旁邊掃了一下,那包書用申報紙包了,細麻繩紮成橫平豎直的井字格,方方正正的一摞。心又是一動,難為他做事還這般仔細啊。便道:“不用了,不成你還會掉花槍啊?”言罷莞爾一笑,同時迅速撩起眼皮瞟了他一下,轉而問道:“怎麽來得這樣晚?義賣會才散場啊?”
他像是猶豫了一下,也迅速瞟了她一眼,悶聲道:“傍晚時來了一隊東洋憲兵,一隻一隻攤位搜查過去,否則就不準出場。”
李凝眉脫口道:“哎呀,你的書攤……”
他俊朗的麵孔上漣漪般浮過笑意,道:“我的書攤上絕大部分是洋文書,東洋鬼子見滿眼蝌蚪,頭都昏了,哪裏還有心思查?”
李凝眉仔細一想,忍俊不住,倆人會意地對了下目光。想到他的機警膽大,她忍不住又撩起眼皮瞟了他一眼。耳根烘地燒起來,翡翠耳墜冰涼冰涼地貼在腮旁,蜜般津甜。
這時候,王阿婆從門口探進半隻身子,道:“小姐,你成仙得道啦?肚皮不曉得餓呀?菜都熱過幾遍了……”
李凝眉麵孔側向他,壯著膽道:“馮先生一定也沒吃晚飯吧?偌不嫌寒素,就一起用了吧!”心怦怦地跳著,盼他應答。
他猶猶疑疑推辭道:“不麻煩了,我不餓……”
李凝眉丹鳳眼稍翹起來,道:“那好吧,你送書來,多少車費?還有人力費,統統要算清爽的。”因怕他要走,聲音急得尖尖的,細細的,像隻貓叫。
他想笑,屏住了,道:“李小姐,那我就不客氣了,其實,我肚子早就餓癟了!”
李凝眉高興得差點沒跳起來,隻覺得收得緊緊的心像沐了春風春雨般的花蕾,呼拉拉地張開了。她高聲道:“王阿婆,再添一副碗筷!”雖強抑著,聲音仍有點顫抖。
王阿婆偷偷笑著,道:“小姐,我是放了兩副碗筷呀!”
許多年以後,李凝眉終於如願以償,成了他的合法妻子。在一次閑聊中他無意間透露,那個傍晚,他用腳踏車馱著她要的書離開義賣市場,馬上發覺身後多了根“尾巴”。他怕連累無辜,便在八仙橋附近的大小弄堂裏兜了近一個鍾頭,方才甩去“尾巴”。那天他之所以肯留在李家吃夜飯,也是怕出去得早再被“尾巴”盯上。
那天晚上的李凝眉哪裏會曉得其中那麽多曲折?她將他願意留下吃晚飯當作他對她也有好感,所以她的心情真是前所未有的明媚晴好,腳步輕盈地領著他走進吃飯間。李家雖是富碩人家,卻依然保持著祖輩在農村時的節儉生活習慣。李凝眉看見八仙桌中央團圈放著熱騰騰的三菜一湯,是筍幹紅燒肉,芹菜香幹肉絲,韭菜蟶子炒雞蛋,青瓷大湯碗裏是蝦米火腿冬瓜湯。家常吃吃這點小菜蠻適惠的,可是請頭回上門又是自己心儀的男子吃飯,多少有點簡慢失禮。李凝眉蹙起眉尖朝王阿婆睃了一眼,王阿婆便伏在她肩胛頭輕聲道:“已經讓阿旺去德和館添菜了,一歇歇就會送到的。”
李凝眉舒開了眉尖,淺淺笑著請馮先生入上座。馮先生不肯,就在側邊坐下,李凝眉稍遲疑,腰肢一扭,在他對麵坐下了。
李凝眉道:“馮先生平時什麽樣的盛饌美味沒見過?幾隻家常小菜,恐怕難合你口味。”
馮先生忙道:“我通常總在學校裏吃經濟午餐,晚飯要麽啃麵包,要麽到夜排檔上吃碗洋春麵,好久沒吃家常小菜了。”
李凝眉便問道:“馮先生愛喝什麽酒?洋酒還是鄉下自釀的黃酒?”
馮先生道:“饑腸轆轆,恐怕不堪酒力。就吃飯好吧?”
李凝眉忍俊不住,忙喚王阿婆盛飯。果然,阿旺拎著一隻紅漆描金雙層食盒匆匆進來了,一邊喘著,一邊揭開第一層飯盒,是一盆煮得酥爛的剔骨八寶鴨;再揭第二層,是煲在砂鍋裏的黃燜甲魚。端出來,還熱騰騰有點燙手呢。李凝眉心裏喜歡,讓王阿婆取錢賞了他。馮先生有點侷促,動動嘴唇,想說什麽,終於沒說出口,把臉埋進飯碗裏。
李家盛飯用的是一套精致小巧的淺口青花瓷碗,王阿婆做娘姨做成精了,多少會鑒貌辨色,想到年輕人肚量大,特為拿了下人用的彩梅深口粗瓷碗給馮先生盛飯,一碗好抵淺口青花碗的兩碗。李凝眉不住手地往他彩碟裏搛菜,馮先生則悶頭吃飯。李凝眉淺口碗中的飯隻動了幾粒,他的深口碗已經見底了。李凝眉忙道:“王阿婆,給馮先生添飯。”
這當口,馮先生突然咳起來,慌忙用手捂住嘴,憋得臉通紅。李凝眉連忙舀了一小盅冬瓜湯放在他麵前,道:“喝口湯,會好的。”馮先生背過身去,用根食指伸進嘴巴去掏,不一刻,從喉口掏出一根細線頭,徐徐地拉出來,竟有尺把長,這才不咳了。臉卻愈發紅了。原來,上海人做八寶鴨十分講究,先除淨鴨肚子裏的下水,然後塞進調好作料的糯米、薏米仁、桂圓、蓮子、百合、栗子、紅棗、赤豆等八色珍品,然後用細線將鴨肚子縫口,看著仍是一隻整鴨,然後隔水蒸至酥爛,其味鮮美,入口即化。方才李凝眉替馮先生搛菜,慌忙羞怯中忘了將縫鴨肚子的線抽去。而馮先生隻顧狼吞虎咽,竟連皮帶線一古腦兒吞下,故而才嗆了半天。
李凝眉想著自己的不慎,又羞愧;看看他從喉口將線抽出的狼狽,又想笑,不敢笑,也憋紅了臉。幸而王阿婆替他添了飯轉回,笑著打趣道:“哦喲,馮先生中了頭彩,這真叫有緣一線牽呐!”
馮先生好像沒聽懂話中之意,隻將湯一口灌了下去。李凝眉白了王阿婆一眼,眼瞳中卻全是笑意。心裏麵:“阿彌陀佛”地連連念叨,企求菩薩保佑。她滿心的歡喜將肚皮填飽了,哪裏還有胃口吃飯?挑珍珠似地撥幾顆米粒送入口,眼角餘光一直在打量對麵的馮先生,馮先生吃第三碗飯速度明顯放緩了。李凝眉便笑道:“馮先生,你看我是不是太不恭敬了?買了您的書,還讓您送過來,卻一直沒討教閣下的尊姓大名。方才聽我爹娘稱你馮先生,才知貴姓馮。還敢問閣下名什麽?”
馮先生嘴裏正嚼著一坨飯菜,忙咽下了,應道:“這才是我的不恭敬了,冒昧登門,卻不通姓報名。我姓馮,李小姐已經曉得了。單名翾,字景初。上初小時,嫌翾字筆劃太繁,索性就用景初為名了。”他說完,卻發現對麵李小姐不做聲,入定一般,隻將丹鳳眼撐寬了,撲棱撲棱瞪著自己麵孔看。猜想她是搞不清楚那幾個字的寫法,便又道:“翾就是寰宇的寰去了寶蓋頭,右邊加上一個羽毛的羽,你看看,小孩子哪裏記得住?景就是風景的景,初就是起初的初。”一邊說著,一邊用筷子頭蘸了點湯水,在桌麵上比劃著。
李凝眉緩緩地收攏眼神,目光猶猶豫豫像兩張枯葉在空中徘徊片刻,殼脫殼脫落下,合在桌麵上湯水劃出的那兩個字上,口中喃喃有詞:“風景的景,起初的初,風景的景,起初的初……”
馮先生猜不透她為何突然走神,小心翼翼問道:“怎麽?有什麽不妥當嗎?”
李凝眉方才意識到自己失態,慌慌張張道:“沒,沒,沒有什麽,我是覺得這名字順口順耳的……”說著,雙頰烈火騰騰地燙起來。掩飾著又為馮先生搛了一大堆菜。
馮先生便也不再追問,舉筷子擋住她的筷子,道:“夠了,夠了,李小姐,你想把我肚子撐破呀?早知道剛才那根線不必丟掉,留著縫我肚皮好了。”
王阿婆在一旁忍不住嘿嘿地笑了,道:“馮先生,看看麵相老實,也會講戲話呀!”
李凝眉抿嘴一笑,卻笑得有點勉強。
接下去,兩人又東拉西扯閑聊一番,雙方都感覺到對方的勉強和應付。一個搜索枯腸找話題,硬找出的話題卻總是很幼稚很無聊,引不起對方的興致。對方禮節性地回應,回應的話往往牛頭不對馬尾,像小學生答錯最簡單的數學題一般。來回對應了幾次,雙方都覺無味。幸而馮先生已扒光了他的第三碗飯,而李凝眉淺口碗中的半碗飯幾乎沒動彈什麽。
馮先生起身告辭了。王阿婆想討小姐高興,連忙留客,道:“馮先生,再到客廳喝譜熱茶吧。”馮先生連連推辭,說已經太打擾了。王阿婆斜眼看小姐,她以為小姐會拚命留客,不料小姐根本不接她的口令,臉上掛著裝飾性的笑,吩咐道:“王阿婆,時辰不早了,你就代我送送馮先生啊!”
王阿婆曉得小姐脾氣忽冷忽熱地任性,方才還火燙火燙的熱絡,轉眼就冷冰冰,拒人千裏之外了。隻好搖搖頭,客客氣氣引馮先生朝大門去了。
這一個晚上,李凝眉輾轉反複,哪裏睡得著啊。她沒想到這位令她心動的馮先生竟然就是當年那個拒絕跟她相親的馮景初!兩年前他對她的羞辱,她從來沒有遺忘,隻是將它掩藏得不露痕跡。她惱恨自己的懵懂,因之對他的好感,腦袋裏像被灌了迷魂湯,變得跟傻大姐似的!明明得知他姓“馮”,仍不管不顧地向他獻殷勤。他一定在心裏竊竊嘲笑自己的淺陋與輕薄吧?想及此,李凝眉又羞又惱,兩隻拳頭拚命捶枕頭,兩隻腳恨恨地蹬床板,隻差沒有本事將那段時辰扳轉回來重新過一遍!倘若有那本事,她一定會對他冷冷淡淡不理不睬,一定隻拿眼角餘光輕藐地掃視他,一定尋出幾句煞根的話殺殺他的傲氣!
搗枕捶床地發泄了一陣,胸口堵的氣消散一些了。李凝眉瞪著眼望著天花板,細細回想起來,總覺得他對自己還是有好感的。在義賣市場,她給他留下姓名地址,他一定曉得她是誰了,那他為什麽還會送書上門?還會留下來吃晚飯?哪怕吞吃了她搛給他的縫鴨肚子的線也不惱不躁?為什麽他告訴她自己名字的由來那麽詳盡那麽仔細?連許久不用了的那個“翾”字也不隱瞞?也許,他見了她,便開始後悔當初拒絕與她見麵了?也許他和他那位出身名門的女友已經生分了?
李凝眉睡不住了,騰地坐起來,撩開厚厚的織綿緞窗簾。窗外已是晨曦清明,天光通透。弄堂裏,已有一柱一柱嫋嫋的炊煙升起,層層疊疊升得高了,便隨風飄散開來,化成一片片的紗帳,旗幡般垂在石庫門弄堂鋸齒狀的屋頂上空。
李凝眉曉得父親有早起的習慣,再冷的天,也要在天井裏行幾路太極拳法,隨後才去吃飯間吃早飯看申報紙。她推開木花格窗,探出腦袋朝天井裏張望,果然看見了父親的身影,一襲白竹布掛子,弓步白鶴亮相。李凝眉連忙著衣梳洗起來。王阿婆聽得動靜,跑過來問道:“小姐,今朝怎麽起得早啊?”李凝眉橫了她一眼,懶得回答,隻顧往臉上抹香脂,點唇紅。王阿婆識相地閉了嘴,替她撣床疊被。
李凝眉整妝停當,便下了樓,吃飯間的八仙桌上已星羅棋布地排放好了碗筷。李家早餐倒很講究,老祖宗傳下來的養生之道:早餐要吃得好。砂鍋裏煲的是蓮藕紅棗粥;暖壺裏盛著自家廚房小石磨上現磨出來的熱豆漿;蒸籠裏焐著糯米燒買、條頭糕、擂沙團等各類點心;還有幾小碟過粥小菜:醬瓜、乳腐、鹹鴨蛋、黃泥螺、黴千張、醉蟹糊。
李凝眉在桌邊坐下,王阿婆問道:“小姐,吃粥還是喝豆漿?”
李凝眉道:“不餓,等爹爹來了一起吃。”王阿婆習慣了對東家的服從,便不再聲響,立在一旁候著。李凝眉心不在焉地把玩著上方下圓、刻著四君子圖的骨筷,在桌麵上橫豎描劃著。忽然就停住了,她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又在寫“景初”兩個字,氣惱得將骨筷一丟。骨碌碌,一根骨筷滾落在地,闊答一記,拆成兩段。王阿婆撲過去接沒接住,從地上撿起斷筷,拿到灶間去換,邊走邊嘀咕道:“作孽,蠻好的十二雙筷子,少了根,配不成對了……”
這時,父親套了件家常的絨夾袍,胳肢窩夾著隔夜的申報紙,篤悠悠地踱進來,見了女兒,眯開眼笑,眨眨眼皮,道:“阿眉,今朝起得早呀。啥事體睡不著了?”
李凝眉沒好生氣衝著父親道:“爹爹你還笑,你一準早曉得他就是那個短命的馮景初是吧?你也不告訴我,害我還留他下來吃飯。早曉得,定規要調排調排他幾句,讓他也沒有落場勢!”
父親嘿嘿地笑起來,道:“這可不作興的,人家是特為幫你送書來的,來者都是客嘛。再講,這小倌人不錯,一看就是斯文一脈。爹爹曉得你中意他,留他下來吃飯不是蠻好嗎?”
李凝眉被父親一語點破心思,雙頰漲得豔桃花般,跺了下腳,道:“誰稀罕他啦?誰稀罕他啦?他也不是什麽佼人玉郎,天下男子多著呢!青山不礙白雲飛,花開花落自有時!”
這時王阿婆已端上兩碗蓮藕粥,放在他們跟前。父親撅起嘴唇,湊著碗沿邊,稀呼——吮吸了一口香糥可口的稀飯。抬起麵孔,拍拍女兒的纖纖玉手,道:“你還不曉得吧?馮家與常家的因緣斷了,常家小姐已經另抱琵琶別嫁郎了!”
李凝眉反倒被父親的話嚇了一跳,怔忡著。少停,冷笑道:“爹爹,你使的究竟是瞞天過海計還是無中生有計?我已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子了,也用不著用這種不著邊際的話來哄我。”
父親舉筷點點她窄窄的鼻尖,道:“爹爹沒有瞞天過海,也沒有無中生有。爹爹為什麽要哄你?就算哄得過一時,哄得過一世嗎?”
李凝眉盯著父親慈愛的麵孔出了會神,仍是疑心疑惑,道:“怕是訛傳也說不定吧?當初,傳頌得他們像神仙眷屬似的,不見的還沒唱大登殿,倒先演霸王別姬了?”
父親正色道:“決非訛傳,月前,常家小姐的結婚啟事在申報紙上都登出來了,爹爹當時就想來告訴你,又怕戳動你心傷,就把那張申報紙摜掉了。”
李凝眉細細的丹鳳眼一下子撐寬了,像一對受驚怵停的比目魚,道:“真會有這般滄海桑田的事啊?究竟是王魁負了敫桂英?還是崔氏離了朱買臣?”
父親搖搖頭,道:“那裏麵的蹊蹺就不清楚了。不過,常小姐現在的夫君是保安司令部秘書處的處長,地位顯赫,權傾半城,他馮景初畢竟家道清貧,無權無勢,這世人哪,誰逃得過金錢地位、地位金錢的**呢?”
李凝眉忽就無有了聲息,刷地垂下眼皮,把心窗關得密絲合縫,拿著筷子在粥裏慢慢地搗著,心裏麵卻是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悲。她想起在義賣市場頭一眼見到他,便是他落寞孤寂的神情吸引了她。難怪呢,原來他才遭遇了失戀的打擊。她原以為自己會因此幸災樂禍,卻莫名地為他心疼,為他憤憤不平。心底好像剛掘開一口井,突湧起汨汨柔情,願為他撫平傷痛,願為他驅除落寞與孤寂。
父親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叫道:“阿眉,你在想什麽呀?”
李凝眉赧顏忸怩道:“什麽都不想,想又能如何?”
父親笑道:“爹爹隻問你一句,你還中意他麽?”
李凝眉撒嬌地雙手握拳捶著父親的肩背,道:“哎呀爹爹,你明明曉得的,還問什麽呀!”
父親心甘情願由著女兒捶了一通,方道:“阿眉,在爹爹看來,有兩種辦法。一是你和他繼續交往下去,先做朋友,慢慢發展關係;二是仍由爹爹出麵托熟人直接跟他提親事。你看呢?”
李凝眉小小的桃葉臉幾乎埋進粥碗裏,細聲細氣道:“爹爹去嘛……”
父親側著耳朵道:“你自己去跟他講啊?”
李凝眉仰起臉,放大了喉嚨:“爹爹去嘛!”
父親這才嗬嗬嗬地大笑起來,母親正巧走進來,嗔道:“老頭子想女婿都想瘋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李凝眉是滿懷喜悅在等待中度過的。每日裏,她總要把馮景初送書上門共進晚餐的情景拿出來溫習幾遍,那期間的種種細節,他的一顰一笑,無一遺漏,纖毫畢現。這種溫習就像嘴中含一顆城隍廟南貨店裏買來的粽子糖,初含的時候不覺很甜,愈含到後來愈是甜。
終於有一天,李凝眉下學回家,剛踏進門,王阿婆迎上來道:“小姐,快到客堂間去,老爺托的那人來回話了,前腳才走的。”
李凝眉心一熱,轉身要去客堂間,忽又停住腳,拿眼罩住了王阿婆。
王阿婆被她望得像隻被鐵夾子夾牢的老鼠動彈不得,拚命搖頭道:“我真不曉得那人怎麽回話的,我端菜進去時他們還在客套,放下茶盅我就出去了呀。”
李凝眉就有了不祥的預感,熱辣辣的心像被潑了盆涼水,縮成鐵蛋似的一粒。倘若是好消息,王阿婆會熬住不講嗎?必定情況不妙了!她定了定神,心裏頭對自己講,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事體總歸要討個結果的!便硬著頭皮走進客堂間。
父親母親斜角坐著,兩顆腦袋湊攏來,嘁嘁錯錯不曉得在講什麽,看見李凝眉進來,兩人馬上坐得筆篤直,麵孔上變戲法一樣堆起誇張的笑,一個道:“阿眉,今朝下學蠻早呀。”一個道:“阿眉,肚皮餓吧?叫王阿婆熱一碗冰糖白木耳好吧?”
李凝眉凜然道:“爹爹姆媽,你們不用裝模作樣,那人是不是又回頭婚事了?!”
父親母親的麵孔變得像假麵具一般不會動了,稍停,母親搡了父親一下,父親咳了兩聲,緩緩道:“他倒沒有回頭婚事……”
李凝眉幾乎快要窒息了,瘖啞著問道:“那他說什麽了?”
父親輕歎一聲,道:“壓根就沒有找到他的人,從他親眷那裏得知,他出國留學去了,大概那天上我們家來過後不久就走了。”
李凝眉紋絲不動地站著,麵孔上凝固著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像香煙牌子上的仕女畫。
母親忙道:“老爺,你不是說托香港熟人再打聽他的去處嗎?”
父親接了翎子,道:“是啊是啊,爹爹貨船也有轉道香港去美利堅的,隻要他還活著,總歸找得到的,是吧?”
李凝眉像一株弱柳晃了晃身子,笑著,聲音飄飄地道:“爹爹,不用去尋他了。急吼吼像唱拉郎配,本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再講了,這兩年我還要念書,根本不想嫁人!”言罷轉身上樓,腳骨軟綿綿的,硬撐著,推進房門便一頭栽在繡**了。
李凝眉狠狠地病了十來天,發燒,不省人事,昏昏沉沉做亂夢,說胡話,有一度牙關緊得米湯都灌不進。母親已無其它辦法,隻有跑遍上海遠近大小寺廟,燒香叩頭,企求菩薩保佑女兒平安度過災難。父親則托人到處求醫問藥,常常這幾帖藥還沒來得及喝,那幾帖又拎進門了,王阿婆整日守著煤爐上的藥罐子,實在撐不住打片刻盹,藥罐子都燒裂了兩隻,好幾天,李府整幢樓裏都彌漫著藥渣子的焦糊味。
老天垂憐父母親一片慈愛之心,十來天後,李凝眉終於能轉身下床了。套上衫褲,自己也嚇了一跳,本來蠻合身的衣服胸口好塞進一隻枕頭,不係帶子,褲子就往下墜。李凝眉淒涼地想起柳耆卿《鳳棲梧》中的句子:“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銷得人憔悴。”
這一場病,像強硫酸似的,把李凝眉腦子裏和心裏麵重疊糾葛的情感都消蝕殆盡了,頭和心雖還隱隱作痛,卻空空****清爽得很,身子輕得如同蟬蛻下的一張空殼,稍有風動便會飄起來。
父親母親都勸李凝眉在家休養一段,李凝眉卻執意要回學校上課。父母親隻好依她,隻是不讓她住校,每天派家裏的黃包車接送,早晚燕窩人參蜂王漿替她補養身體。
老爺太太下了死規矩,李家再無一人提及“馮景初”三個字;凡再有熱心人來為小姐提親,一律以“小姐現在要讀書,暫不論婚嫁之事”而推辭了。
勤奮讀書是李凝眉小姐治療心傷最有效的良藥,她憂傷虛弱的身影便與詩書筆墨成了閨中伴骨肉親。這一段時間倒成就了她的滿腹文采和優雅氣度,日後也是盈虛坊間街談巷議中的掃眉才子。
李家小樓的日子像一口波瀾不驚的古井,李府外的世界卻是急風驟雨,驚濤拍岸的。李凝眉小姐是在日複一日的行墨吟詩中迎來了抗戰勝利日,舉國同慶,萬眾振奮,這使她灰暗的心境因之敞亮開來。她興衝衝地和同學們一起參加了“反內戰、爭和平;反獨裁,爭民主”的集會遊行。
局勢的變化卻撲朔迷離,令人憂心忡忡。先是發生了國民黨武力鎮壓昆明學生反內戰大遊行的“一二一”慘案;不久,又傳來李公仆聞一多兩位愛國名士先後遭遇特務謀殺的噩耗,上海、南京、北平等大城市相繼發生大肆逮捕學生,封閉民主報刊,毆打遊行群眾的事件,真有點“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凶險。
父親開始阻止李凝眉外出參加任何活動,家仆像尾巴似地盯著小姐,黃包車送她去了學校,便不離開,一直候到她下課,直接將她拉回家。
父親雖是竭力撐持著生意,然而天下訩訩,人心浮動。國民黨接收大員中飽私囊,大小漢奸逍遙法外,物價飛漲,百業蕭條。父親在各地的商行也慘淡經營,入不敷出了。
年初,國共和談正式破裂,全麵內戰開始,局勢愈是艱危。李家也曾動過移居香港或南洋的念頭,最終父親還是不忍放棄他千辛萬苦在上海和江浙一帶創下的基業,想想自己上不欠官糧,下不欠私債,仰不愧天,俯不愧地。隨便你什麽黨執政,肚子餓了總要吃飯吧?天氣冷了總要添衣吧?於是李家按兵不動,靜觀其變。不久李凝眉小姐大學畢業,依她自己的心思,是要出去做事,做個自食其力的新女性,還可補貼一點家用,減輕父親負擔。卻被父母堅決攔住,這亂世之秋,小姑娘拋頭露麵,危機四伏啊!
李家老爺畢竟是久經沙場,曆練得老謀深算。戰亂之際,做實業因原材料運輸等問題而舉步維艱,不如置辦房產來得穩妥。於是他便四處尋覓機緣,終於被他打聽得盈虛坊常家有一幢洋樓急於出售。那盈虛坊地處上海西南角,原是法租界地盤,民間流傳頗有些淵源。近些年雖有些敗落,但要出售的洋樓卻是常家前兩年剛建的。李老爺自己先去看看,粉牆雕欄,花木扶疏,十分新穎。且那常家因移居海外急需匯攏資金,價格也很適中。李老爺自己中意了,便領著太太和寶貝女兒去看。
父親母親為眼下生計所累,早把幾年前的那段恩怨淡忘了。可是李凝眉卻是想盡辦法要忘了他,愈是忘不了他,就像人陷沼澤地,越掙紮越陷得深;也像在石頭上鐫了字,怎樣去鑿它總會留上更深的痕跡。李凝眉一聽是盈虛坊常家的房子,腦子裏就鮮活活蹦出他和常家小姐一對璧人的身影。雖則是常小姐已另嫁權貴,可是當初他總是因為常小姐而拒絕了她呀!李凝眉滿心恍惚,怎麽偏巧是常家的房子呢?仿佛冥冥之中,她和他和她總有什麽樣的因緣未了似的。
跨過烏黑凝滯的盈虛浜,走進氣勢尚存的盈虛坊牌樓,在灰脫脫縱橫交錯的弄堂裏轉了半天,又穿過一片五方雜處的蓬戶甕牖,李凝眉一路行來一路輾轉回腸:聽得那位常小姐多少的千嬌百媚氣度不凡,竟然就住在這樣噪雜鄙陋的俗塵之中?莫非真是位“出自汙泥而不染”的精靈麽?卻為何也守不住貞操,負了前盟,嫁給權貴做小妾了呢?直走到弄堂盡頭,眼門前豁然一亮:在錦緞般華麗沉靜的晚霞下,襯著黛綠色煙雲般的樹影,安祥地臥著兩幢金粉雕欄的小洋樓,真個有一派“海外仙山,俗世淨土”的姿態嗬!李凝眉屏息靜氣,緩緩地走近它們。又是悴不及防的一見鍾情,心裏麵已經一千一萬個喜歡這房子了。
李凝眉的母親一生的喜好,除了搓麻將,就是念經拜佛。聽講盈虛坊隔壁有座盈虛庵,雖不及龍華寺,靜安寺規模龐大,卻是內園幽曲,佛殿清雅,名聲遠播,香火隆盛,心裏已有七、八分的願意,仍不鬆口,道:“先請個風水先生來看看方位吧。”
領他們一家來看房子的中間人因笑道:“老太太大可不必化這個冤枉錢的。盈虛坊中老住戶都曉得,當年常家辟建盈虛坊,請高僧做法事,定方位,依伏羲八卦圖布局造樓。盈虛坊牌樓所向為乾巽間月窟之位,而屋後那兩棵古銀杏正踞了坤震之中天根之位。所以東洋人炮火炸了幾次,盈虛坊牌樓終不倒毀,也算是個奇跡了。東洋鬼子投降後,常家人一定要在原址上建起兩座洋樓,其一作守宮,其二作恒墅,即是守得住家業而恒遠昌盛的意思嘛。”
母親便歎道:“可惜他常家畢竟沒有守住家業,為何要將這座守宮賣了呢?”
中間人講話滴水不漏,仍笑道:“常家人不是守不住家業賣房,而是為發展家業擴大海外投資而籌攏資金。你們想想看,常家留下一脈鎮守恒墅為什麽?聽講,三、五年後,待他們在外頭立住腳根,還會將盈虛坊陸續贖回的。不過,到那時,價錢就不一樣了。眼下正是個發財的機會,我身後還有好幾家盯著要買這幢房子呢,老爺太太,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家店了!”
李家三人互相對了下眼神,父親便當即與中間人拍板,付了押金。
父親原是想買下守宮租出去賺房錢的,李凝眉卻吵著要住洋樓,李家位於城裏的老房子日長勢久確也是應該修繕一番了,李家人便擇黃道吉日合府搬進了盈虛坊守宮。
守宮中最好的房間是二樓向南帶鑄鐵欄杆陽台的那間,父母親珍愛女兒,把它給女兒做了閨房。天氣晴好的下午,李凝眉午睡罷,裹一襲花格開司米披巾,拖了把籐椅坐在半圓的陽台上,捧一壺剛泡出的茉莉香片細細密密地品著。午後的陽光暖暖的卻不灼人,黃橙橙的卻空廓透明,周圍飄**著似有似無的草木清香,浸浴其間,仿佛被融化了一般。李凝眉往往在膝頭上攤一本小說,《簡愛》或是《娜拉》,然而她的目光卻總是被隔著院子和一條支弄堂的恒墅吸引過去。恒墅乳黃色的山牆上長滿了恣意縱橫的爬山虎,那些枝蔓組成的圖案在她眼中漸漸幻化成一個曼妙女子的身影,她正巧笑著,顧盼著朝她走來。搬進盈虛坊以後,李凝眉片言隻語地聽到了一些關於常家小姐的故事,尤為讓她揪心扯肺的,是常小姐神秘失蹤下落不明的結局。也許因為都是青春女兒,又都跟一個男子有過些瓜葛,她竟對她產生了惺惺惜惺惺的憐憫與追念。
每逢農曆初一和十五,李凝眉總要跟著母親去盈虛庵進香,便與庵內主持涵清師太熟稔起來。涵清師太本姓倪,盈虛坊的老住戶都喊她倪師太。李凝眉聽人說了她的身世,曉得她差點被叔嬸賣入妓院。而她小小年紀,誓死不做送舊迎新賣笑的營生,寧願削發為尼,長伴青燈黃卷度過青春,想不到一臉慈容笑顏的倪師太竟有如此剛烈之性,不免對她愈發地敬重起來。
倪師太對李家這位清雅持重、恂恂有禮的大小姐蠻有好感,又聽說她還是大學生,更是另眼相待,破例請她到自己憚房中講經論道。
李凝眉在倪師太的憚房中看到一幀鑲紅木鏡框的絹絲白描觀世音繡像,儀相圓潤柔和,慈悲安祥,雙目噙含著對眾生無限的關懷和憐憫。李凝眉不由得深深一拜,因問道:“倪師太,您從何處請得這尊慈悲觀世音的呀?”
倪師太幽幽一聲歎,道:“描像人恐怕已不在人世囉!當初是常家巽小姐精心描畫了贈予盈虛庵的,那年她才十多歲。這麽個巧手慧心的可人兒,菩薩會保佑她得道升天的!”
李凝眉猛地一驚,汗毛根根豎立——原來竟是她描畫的觀音像,那該有多少穎悟靈慧的心竅呀!難怪他會那樣地忘不了她。不覺自慚形穢,隻對著畫像癡癡地發了呆。
李凝眉愈發地對盈虛庵著了迷,有事無事往庵堂裏去。因她是倪師太的貴客,眾尼姑對她也逐漸親近起來,便由著她在庵內到處走動。
早春的一日,李凝眉在大殿裏敬了香燭,信步緩行,但覺無影無蹤卻馨香彌漫,不知從何處飄來。便一路尋去,卻見一段粉牆靜臥,牆頭有幾株海棠枝顫顫地探出頭來,好似憋不住地開得熱鬧。守宮園子裏也是有一棵海棠樹的,才剛冒出點點花蕾,哪裏像這般錦繡滿枝的?莫非挨著佛殿,果真連草木也更興旺?想著,李凝眉不知不覺就推開了矮牆中間的一孔圓洞門。吱嘵地一聲,她探頭朝裏看去,卻是別一處靜靜的小院落,隻一幢三開間平房,卻也是花窗繡戶收拾得幹淨。正有一個三、四歲光景的女孩兒,著一身洋布花衫,梳兩隻螺盤髻,蹲在石砌雕欄的花圃邊拾撿落在泥塵中的花瓣兒。李凝眉“咦——”了一聲,那女孩兒搧起黑洞洞的眼睛,見是陌生人,別轉身跑進屋去,從虛掩的門縫裏向外窺視著。
李凝眉倒像是自己有秘密被人撞破似的,心突突跳著,慌忙卻步退出,掩了圓洞門,呆在牆角癡癡地想:盈虛庵內怎會養著個小孩兒?況且養得何等隱秘,盈虛坊中從不少耳長眼尖的好事者,竟從未聽人說起過。又養得何等精致,眉清目秀似觀音身旁的小龍女。莫非這座靜守一隅的盈虛庵中也曾演繹過一段《玉蜻蜓》般的苦情戲?那麽,誰又會是盈虛庵中的“士心卜貝”師太呢?
延頓片刻,偶然飄拂的海棠花片輕輕落在她肩上,又滑落塵埃。李凝眉終於將銀鉤似的問號狠命吞進心底,任它牽掛得難受。她決定獨自消化這個秘密,連母親跟前都不露一絲口風,她要幫助倪師太維護庵堂的清白名聲。
那時節李凝眉給她加一副肚腸都不會料到,她的命運過不多久就要和這個女孩兒糾纏在一起了。
隔了一段日子,恰逢觀音菩薩法會,盈虛庵要舉辦隆重的供養祈禱儀式,遠近多少人家的女眷紛紛趕赴盛會,有海上竹枝詞曰:“盈虛堂前珠釵影,焚香叩頭唸心經。堪問世間裙衩女,祈福全仗一觀音?”
李凝眉與母親三更即起,備了四色蔬果和兩副尺半高的大紅燭趕去燒了頭香。大殿內木魚綴珠,梵音織錦,觀音法事一直到天光大明方才結束。母女倆順便在庵內用了早餐,是一碗素八珍蓋交麵。她們這才去向倪師太道個別,出了大殿。但見階下衣香鬢影,人頭攢動,李凝眉便扶著母親緩緩穿行。越過漂渺的煙霧,她驀地瞥見一張劍眉隆鼻男子英武的麵孔。因周遭盡是雪膚花貌的女子,這張麵孔就顯得有點突兀,令她不禁多看了一眼,心忽就停止了跳動,像被抽去了筋脈,身子軟得直不起腰。她扶住母親的胳膊,夢魘般吐出三個字:“馮、景、初……”
馮景初正穿過人堆朝她們走來,風塵仆仆卻是活龍活現地站在她們跟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