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朝雲幾日歸,如絲如霧濕人衣。
上海灘早春的溟蒙細雨看似如絲如霧般柔軟,人鑽進去便曉得它的厲害了。竟似軟刀子般,砭肌侵骨,濕透衣肩,涼透心身。
傍晚時分,煙雨朦朧中的盈虛坊牌樓影影綽綽,反倒顯得昂藏巍麗,天上宮闕一般。
雨天,街上行人稀疏了許多,踩腳踏車的夾頭夾腦裹著雨披;走路的聳肩縮頸頂著雨傘,都隱匿了麵容,行色匆匆,竟像是一台木偶啞劇。
宮闕般的盈虛坊牌樓下卻停著一位**祼的女子,說她“**祼”,並非她不穿衣衫,而是沒披雨衣也沒撐傘。她身上洗得發白的軍便裝,肩頭背脊漸被打濕,色澤沉澱,像打了另色補丁似的。她的略嫌稀薄的齊頸短發也已漉濕,一綹綹地貼在額頭與腮旁,逼得她的臉愈發的瘦削黯淡。她斜搭著一隻鼓囊囊的草綠色帆布包,一隻手還提著一隻沉甸甸的帆布旅行袋,正引頸凝眸定定地眺望煙雨中的盈虛坊牌樓,身子卻任由著風吹雨打。
街上的人隻顧著趕路,並無人注意到她奇怪的舉動。倒是盈虛坊電話間的蹺腳單根認出了她,從窗口伸出半截身子,大聲招呼道:“那不是畹丁姑娘嗎?我這裏有傘,快撐一把去。”
馮畹丁拽回目光,恭恭敬敬叫了聲:“單根爺叔”,道:“不用了,反正已經濕了。”
單根道:“清明還沒有過,淋不起的,走進去還有好幾腳路呢。”一邊已經把傘戳出窗口了。
馮畹丁稍忖,便走過去,接了傘,謝了,又道:“單根爺叔,我想打一隻電話給阿爸,告訴他我已經到家了,省得他心急。”說話間,紅暈漲潮般漫上她因瘦削而略顯突出的顴骨。言畢,隻低了頭,去看腳上濕膩膩,沾滿泥濘的軍跑鞋。
守宮是盈虛坊中少數備有家庭電話的人家,單根肚子裏碧綠生青,馮畹丁是不願意當著養母李凝眉的麵給阿爸打電話!
關於馮畹丁的身世,盈虛坊老住戶分為兩派意思。大多數人認為馮畹丁是馮景初與常府巽小姐的私生女,常巽失蹤後,馮景初為了替女兒找個娘,才娶了守宮李家的李凝眉小姐。卻也有心細的人,扳著指頭算日子,算來算去馮景初跟常府巽小姐沒有可能生出這般年歲的小孩。按馮畹丁的年紀倒算回去,馮畹丁出世之時,他馮景初早去美國留學了。不見得遠隔重洋跑回來跟常巽私會吧?馮畹丁隻可能是常巽跟那個漢奸丈夫曹秀鏞的女兒。可另一派意見的人馬上反駁道:為什麽馮景初不可能遠隔重洋跑回來跟他心愛的女人私會呢?倘若馮畹丁是曹秀鏞的女兒,馮景初為什麽願意收養她呢?李凝眉多少精明世故的人,她再中意馮景初,也斷不會幫他撫養一個漢奸的女兒吧?何況,馮畹丁是他馮景初的親生女,這也是守宮裏全家都默認的呀!
單根在心裏長歎了一聲,連忙把電話機拎到窗台上放穩,又問道:“畹丁姑娘,你曉得你爸爸現在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嗎?前幾個月他已經從五七幹校調回設計院了。”
馮畹丁輕輕“嗯”了聲。她好幾年沒回上海探親,一則因調到農場場部工作,較基層連隊更難請得出假;二則從新疆往返上海一趟,化費不薄,對她來講也是個不輕的負擔;最重要的原因,父親作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被下放到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守宮裏的家對她來說已是遠水遙岑,沒有什麽關係了。月前,她突然收到父親的電報:“我已重返設計院工作”。短短一句卻泄漏了父親仰首舒眉、躊躇滿誌的心情,也勾起她女兒家思親的心念。她丈夫時任兵團政治部副主任,上下左右一陣斡旋,農場破例準了她的假,探親兼帶治病。
馮畹丁拎起話筒,得拉拉———得拉拉——撥出一串數字,單根便很識相地側轉身站到門口去了。其實馮畹丁聲音又輕又沒幾句話,嗯啊了幾聲,就放下話筒。問道:“單根爺叔,一隻電話五分還是一毛啊?”一邊就伸進褲袋摸鈔票。
單根橫搖著手道:“畹丁姑娘,這隻電話算爺叔送給你了,天涯海角的,回來一趟也不容易的。”
馮畹丁衝單根莞爾一笑,這便是謝了。撐了傘,閃入雨中,竹影掃塵似的。單根突然想起應該關照她一聲,上震橋篤底古銀杏前的支弄已被堵死,須走下巽橋拐進去才到得了守宮。連忙撲出身子去,但見灰蒙蒙的雨簾隨風輕揚,馮畹丁疏淡的身影就像一滴淡墨點在宣紙上,迅速地暈化開來,幻成一片薄霧。
馮畹丁真就沿上震橋一路走進去了。離鄉近十年,少時的習慣依然沒有改。上小學時,每天傍晚王阿婆接她回家,總是喜歡走上震橋進去。上震橋篤底有兩棵茂盛的古銀杏樹,樹下是孩子們的樂園。王阿婆總是由她跟弄堂裏的小孩子玩耍一陣,自己則跟帶孩子的保姆們家長裏短地絮叨一陣,交換一點有影無蹤的小道新聞,歎幾句苦經。那一年,與古銀杏樹相鄰的盈虛庵才被拆除,土地劃歸絲織廠所有。保姆們的閑談中時不時會涉及盈虛庵那些師太們的動向,哪個回老家了,哪個還俗嫁人了,等等。馮畹丁耳畔劃到關於盈虛庵的言論,常常會心有所動,總覺得這些消息冥冥之中跟自己有點什麽關係似的。幼年時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她曾在夢裏看見過一座幽僻潔淨的小園,園牆邊有幾株海棠,海棠花開得錦繡滿枝,灑了一地嫣紅的花瓣。
畹丁終於看見了久違的古銀杏樹,在雨天裏,千枝萬枝愈發地蓬蓬勃勃,老杆新葉蒼翠欲滴,潑彩一般。古銀杏樹好似也認出了這位從小在它的蔭蔽下長大的女子,枝葉策策地一陣動響,抖落陣雨般的水珠。畹丁起了興致,好想鑽進樹蔭裏邊避一陣雨。剛想收傘,卻瞥見枝葉間有人影晃動。定定睛,竟是她同父異母的小弟!畹丁雖與養母有些嫌怨,跟弟弟卻手足情深,便歡喜地叫了聲:“令丁”。同時卻看到了與令丁並排坐在老樹根上還有一個姑娘,連忙捂住嘴。幸而她聲音輕,又隔著密層層的枝枒,又有淅淅瀝瀝的雨腳聲掩護,樹裏麵的人並沒有發現樹外麵的動靜,自顧唧唧噥噥談得親熱。那姑娘長得嬌媚而豐膄,一臉的燦爛。畹丁覺得眼熟,一時卻想不起她是誰。便將傘斜了斜,遮住身子,咕嚓咕嚓,一路踩著積水,匆匆走開去。
令丁多大了?也開始談戀愛了!馮畹丁暗自發問。細細一算,嚇了一跳,令丁五七年出生的,也有十七歲了。自已比小弟年長12歲,這些年,塞外的日子過得雲遮霧障,倏忽已近而立!
畹丁眼前有些模糊,臉頰上癢癢的,似有小蟲走成一線。手掌捋一把,冰涼濕漉的一片。
馮畹丁心緒萬般,悶頭走路。隻聽到有人喊:“喂喂喂,眼烏珠落掉啦?”她煞住腳,抬起來,自己也嚇一跳。傘尖差點戳穿人家的屋簷頭。腳旁一隻生得正旺的煤球爐,爐子上坐著一隻砂鍋,砂鍋裏白花花的豆腐塊撲騰撲騰翻滾著。倘若她再往前衝一步,後果不堪設想。
立在爐子跟前的女人,兩隻手托了一塊木砧板,板上有一簇堆跺得極細的薺菜末,看樣子是在做薺菜豆腐羹的,柿餅臉上眉毛鼻子擠成了漩渦,道:“不是我講話難聽,你道危險不危險?我頂多損失一鍋湯,你隻腳恐怕就保不住了!哐哐哐喊了多少聲,你就是不停,像一部衝碉堡的坦克車。你是聾了呢,還是跌了夢裏頭啊?”
馮畹丁倒將她認出來了,笑道:“沈家姆媽,對不起,隻顧撐了傘走路。我記得這裏原是條弄堂的,怎麽會走不通了呢?”
沈家姆媽將扁扁的麵孔湊到她跟前盯了一眼,也笑道:“短命天落雨,路燈又暗得像鬼火!原來是馮家大妹妹,怪不得呢,你多少年沒回盈虛坊了?自然搞不清楚近幾年弄堂裏的進出。家家都添人丁,小孩子又能長能大,房間都蹲不下了。房管所也隻好這裏搭間樓,那裏起堵牆。前年我家老大討娘子,原來一間前樓東隔西隔已經像塊七巧板了,實足塞了三代七個人,轉個身也要喊口令一道動才行,哪裏還有做新房的地方?房管所的人來看的,本來弄堂就剩一線天了,索性攔起來起了兩間屋,隔壁分給阿福家了,這間就給我們老大結婚。屋簷搭得蠻寬,正好燒燒飯汰汰衣裳,蠻好的了。”一邊講,一邊將薺菜撥進鍋裏,用筷子淘著。
馮畹丁看見屋簷下橫了一根長竹頭,串了一溜尿布,便道:“恭喜恭喜,沈家姆媽,你已經做阿娘了呀!”
沈家姆媽拿了隻小碗用冷水調了點生粉給豆腐羹紮膩,麵孔笑得像塊糯米癟子團,道:“馮家妹妹,不要走了,一道吃飯吧。看看我家小毛頭,雪白滾壯,討人喜歡唻。”
馮畹丁便道:“謝了,還是改日吧,我下了火車還沒進家門呢,可也真是的,眼見就到家門口了,卻走不通了。”
沈家姆媽用手中的筷子一指,道:“也便當的,從前頭弄堂穿到下巽坊就是了。”
馮畹丁又是一疊聲的謝,便踅出這條死弄去了。沈家姆媽一邊往砂鍋裏放調料,一邊自語道:“出去幾年,倒學會了人情世故,不似從前陰陽怪氣的樣子了。”
馮畹丁終於站在守宮門前了,卻無端地膽怯起來,好像門裏麵是龍潭虎穴一般。便稍停,平息了一下呼吸,方去書包裏摸鑰匙。可是鑰匙卻塞不進銅把手下的鑰匙孔了,門鎖顯然已經換了。馮畹丁怔忡了一下,心裏麵輕煙般暈開被人拒之門外的悲哀。
老柚木門框右邊,釘著一塊窄窄的木板,白漆底,紅漆寫道:“盈虛坊居民委員會。”左邊由上至下排列著三隻大小形狀不盡相同的門鈴。馮畹丁在最上麵那隻老式門鈴的底座上看見有白漆寫的“馮、李”兩個字,便抬手想摁,手指觸著按鈕卻又縮了回來。
方才電話裏,父親說下了班還要政治學習,稍晚才能回家;小弟此刻應當還在古銀杏樹下與那個眉眼亮麗的姑娘談心,那麽家裏隻有養母李凝眉一個人了。這次回上海看病,她沒有直接寫信告訴養母,現在讓她從三層樓特為走下來替自己開大門,是否妥當?養母會以怎樣的一副表情看自己呢?
她還是在“文革”初期大串連的時候回來過一次,雖隻在守宮住了一夜,每每想起那一幕仍心有餘悸。那時節,守宮外牆和門廊走道兩側貼滿了大字報,黑壓壓一片似群鴉亂舞。父親的名字星星點點地嵌在字裏行間,卻一律被紅墨水打上“×××”,猙獰恐怖,觸目驚心!
父親開完批鬥大會回家,見了她竟沒有別後重逢的喜悅,神情厭厭的,冷冷的,道:“畹丁啊,家裏的情況你都看到了。回兵團,馬上向組織上表態,跟我這個反動權威父親徹底劃清界線。以後的日子……你自己多保重,保重……”
父親似有千言萬語,卻不再說下去。隻道還要重寫檢討書,便關進房間不出來了。養母李凝眉神情嚴峻而冷峭,愈發消瘦的麵孔絕壁巉岩一般,歎道:“能怪得了誰呢?無非就是跟你親娘的那檔子事!”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不看任何東西,紋絲不動停在半空中,像一枚眠蠶:“57年那回,是我攔著你爸爸,不讓他替你親娘寫申述信。我曉得,你因此而恨我,咒我,不再認我為娘。可你爸爸總算金蟬脫殼逃去一劫了吧?誰料到躲得了今朝躲不了明朝呢?想必你爸爸前世欠了你親娘許多,今世該還她的!”
馮畹丁記得那一夜的悽惶和無助,正是盛夏,半夜裏忽然下起了暴雨,雨點又重又急,撲撲撲敲打著外牆上的大字報,又是風,簌劃簌劃地橫行裹挾。馮畹丁想著被網在紅“×”裏的父親的名字在風雨中被鞭笞被撕裂的情景,如萬箭穿心。身子下麵的草席變得薄冰一般陰冷,她用線毯裹粽子似地把身子包起來,卻抵不住從心裏頭往外滲出的冷,渾身哆嗦,牙關格格格打顫。屋外的風雨聲愈襯得偌大守宮裏的寂靜幽僻,像是深海底鏽蝕了的沉船。她聽到自己喘出的氣撞在牆壁上也會發出沙沙的回音,索性將臉也埋進了線毯中。不知過了多久,門外走廊裏無頭無緒地泛起了一陣腳步聲,踢蹋踢蹋橫過去,停停,又踢蹋踢蹋橫過來。橫過去踢蹋得響些,橫過來踢蹋得輕些。如此拉鋸似地持續不斷。她驚坐了起來,屏息靜聽了一會,毛骨怵然地想:莫非有賊?難不成父親小弟都睡得那麽死,竟由賊如此猖獗任意走動?這麽想著,她下了床。床頭櫃上有一隻兵團發的廣口搪瓷杯,她便抓在手中,赤腳走到門邊,側身聽著。待那踢蹋踢蹋的腳步聲橫過自己門前的當口,她運足氣,舉起搪瓷杯,將門一拉,大喝道:“站住!”自己卻先怔住了——站在門外麵的卻是養母李凝眉!
走廊裏隻開著夜用的壁燈,光線昏昏,看不清李凝眉麵孔上的表情,隻聽她低低地斥道:“喊什麽喊!上床睡你的覺去!”眼睛像磷火般幽幽地撲閃了一下,再不搭理她,踢蹋踢蹋地沿走廊走過去。
馮畹丁仍沒回過神,怔怔地看著她在昏昏中曲折搖曳的背影,才發現李凝眉手中還提著一隻鉛桶,因盛滿水,有點份量,便微微仄了腰身,腳步也踢蹋得重。隻見她走到廊子盡頭朝北的窗口,雙手托起鉛桶擱在窗沿上,將滿桶水沿著牆嘩地傾倒下去,那嘩嘩聲立即跟風聲雨聲交融成一片了。馮畹丁心想:她是不是瘋了?雨下那麽大,隻怕牆磚都濕透了,她還要助桀為虐呀!
李凝眉提著空桶走回來,少了份量,腰伸直了,腳步也踢蹋得輕了。見畹丁仍立在房門前,便道:“拿你鬧醒了,索性讓我到你窗口頭也澆它幾桶水,省得露出破綻”。也不管畹丁應否,自顧去走廊那頭的廁所間盛水。盛了一滿鉛桶水,踢蹋踢蹋拎到畹丁房裏的北窗前,一把推開窗,也不顧夾頭夾腦斜打進來的雨珠,托起鉛桶將水順牆嘩地傾倒下去,又連忙拉上窗,對著目瞪口呆的畹丁道:“再等我一歇,讓我再澆它兩桶,索性衝得清爽點”。
馮畹丁這一刻豁然明白了李凝眉的意圖,北窗外不正是貼滿大字報的那麵牆麽?李凝眉是趁這風雨大作的天氣,用水將那些大字報衝得幹淨呀!她心口別別跳著,不得不佩服養母的機巧心思。待李凝眉又拎了一桶水進來,她便上前要幫忙。李凝眉用一隻手擋住了她,喝道:“你不要搭手!萬一被人看穿,問起來,你就裝胡樣,啥也不曉得,懂吧?”
馮畹丁驚愕地盯著李凝眉,真是認不出她了。當初父親和舅舅聯名給有關部門寫信,要求替畹丁的生母恢複名譽。那時畹丁剛上小學六年級,說懂不懂,說不懂又懂的年紀。隻記得李凝眉五斤哼六斤地跟父親吵鬧,非逼著父親撤回那份申述。又親自去恒墅跟舅舅理論,逼著舅舅把父親的簽名塗去了。從那以後,畹丁再不肯叫李凝眉一聲“媽媽”了。馮畹丁疑惑地自忖:這個女人打何時起脫胎換骨,變得俠肝義膽了呢?
半夜裏的這一番折騰,畹丁倒有些疲乏了,躺下後昏然睡去。一覺醒來,天光已明,卻見父親正坐在她床沿。她慌忙要坐起,父親摁住了她,道:“還早,才六點靠過,你再睡會”。又從上衣兜裏摸出皺巴巴的兩張十元紙幣,塞進她手心,道:“每月隻十二塊生活費,我也隻能湊這點給你了。守宮成了是非之地,不易久留。爸爸七點鍾要跟造反派報到的,沒法送你了,自己千萬保重啊!”
父親走後,馮畹丁滿心酸楚地將留著父親體溫的鈔票捋平了,夾在筆記本封套裏。原想挎上書包,就直接去火車站了,想想李凝眉半夜裏的壯舉,無論如何總要跟她招呼一聲。便用涼水衝了衝臉,下了樓。剛走到客堂間半掩的門外,聽得李凝眉正在跟什麽人打電話,道:“……王同誌啊,清早出門買小菜,真把我嚇得魂飛魄散喲。牆麵上光禿禿的,革命群眾貼的大字報都不見了!開頭我想,一定是牛鬼蛇神搞破壞,後來往牆腳下望望,一簇堆紙屑屑,黑的紅的白的,眼花繚亂的。原來是天作孽呀,昨天半夜裏那陣雨,千軍萬馬一樣,你也聽到的吧?我又不敢把紙屑屑掃掉,萬一革命群眾問起來,沒有證據,我是百口莫辯呀!頂好你們馬上派人來看一看,驗明正身,我也好收作清爽。對對對,應該,應該。我們衷心擁護革命群眾重新來貼大字報!”
馮畹丁又一次認不出李凝眉了!她甚至懷疑是不是李凝眉在說話?可那綿裏藏針、軟硬筋骨的聲音分明又是李凝眉。她害怕麵對李凝眉此刻脅肩諂笑的麵孔,害怕聽見她阿諛奉承的言語。她決定不進客廳不跟這個對她曾有十幾年養育之恩的女人道別了。可是李凝眉已經放下了電話,並且從虛掩的門縫裏看見她了,便喊道:“畹丁進來呀,早飯老早就端整好了。聽你爸爸講,你今天就要走?”
馮畹丁硬硬頭皮進了客廳,客廳裏滿目瘡痍,畫滿大“×”的沙發,破損的坐墊,令人熬心煎肺。卻見餐桌上已布好了碗具,是一碗水泡飯,一小碟醬羅卜幹,一小塊玫瑰紅乳腐,甚至還有半隻白煮蛋。她稍許遲疑,因肚子確實餓了,便坐下,捧起了碗。臉埋在飯碗裏,可以不看李凝眉的臉,可是沒有辦法阻隔李凝眉的聲音。那聲音沒完沒了,就像兒時王阿婆拆毛線繞的線團。
“……你說說看,每個月籠統不到四十元的生活費,柴米油鹽,草紙肥皂牙膏,哪一樣可以少?真正是一尺布偏要裁三尺衣,有了門襟,少了袖筒。日日煮一隻雞蛋,一劈二,半隻你爸爸吃,半隻小弟吃。你爸爸細皮白肉斯文一脈,現如今要他做力氣生活,不補點營養哪裏頂得住?你小弟正是竄發頭裏,麥苗催青,推板不起啊!你那半隻蛋,還是你爸爸嘴巴裏省下來的。回來一次不容易,原是想烘蛋糕,做烙麵,都是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家裏那隻烤箱都快一年不動它了……”
馮畹丁就著醬菜乳腐三下五去二地將一碗泡飯倒進肚子裏,便立起身。
李凝眉伸長頭頸一看,叫道:“咦,雞蛋怎麽不動?是你爸爸講的,定規要留給你吃的。”說著將盛雞蛋的小碟子舉到馮畹丁嘴跟前。
馮畹丁側過臉避開了,道:“留著給爸爸,就說我省給他吃。”轉身背上書包。
李凝眉忙道:“等等。”便從褲兜裏摸出一疊紙幣,兩元的兩張,一元的一張,對折得平整,遞給畹丁:“從小菜錢裏千省萬省省出來的,拿著,路上要有的。”
馮畹丁很堅決地將她細棱棱的手推了回去,道:“我有,你留著,給小弟買點營養品吃。”
自那次離開守宮,屈指算算,馮畹丁又有六、七年沒回家了。父親隔幾個月會給她一封報平安的信。所以她曉得,守宮的底樓和二層已經出讓,他們一家都擠到三樓去了;小弟已長成一米七八的大小夥,自己從前的閨房就給他住了。
馮畹丁的手指擱在電鈴上幾次要摁,又像有什麽東西阻隔著她,讓她摁不下去。那阻隔她的東西也許就是時間和距離。
正當她猶豫之際,那扇漆色斑駁的柚木門卻咣啷打開了。原來門裏麵正好有人出來。那是一位中年婦女,稍有點發福的身子,穿件深鐵灰的兩用衫,手臂上套著副毛藍布的袖套。短發毛糙糙,眼袋烏青青,眼光卻很銳利,上下打量著馮畹丁,公事公辦的口吻,道:“我們已經下班了,有事明朝再來!”
馮畹丁曉得二樓是裏委會辦公室,便翹起嘴角端出個笑,道:“同誌,我是三樓的……”
中年婦女稀散的眉毛朝上一揚,“噢——”了聲,道:“你是馮景初在新疆建設兵團的大女兒吧?回來探親的啊?”
馮畹丁點點頭,道:“順便看看病。”
中年婦女便道:“那倒是的,新疆的醫療條件畢竟要差點。明天上午你到裏委會報一個臨時戶口吧,我們八點鍾就上班了。”
馮畹丁又點點頭,想想,連忙問:“同誌,您貴姓?”
中年婦女道:“免貴姓張,明早你就下來找我好了。”
“謝謝了,張同誌”。馮畹丁側過身子,讓張同誌出門,隨手就將大門關上了。門道裏暗黝黝的,她仍能看清柚木護壁邊沿絞絲狀的花紋,看清扶梯口立柱上蓮蕊般的扶手。從小在這裏長大,這條走道不曉得走過多少回。她隻是覺得走廊窄了許多,矮了許多,或許是因為光線暗?或許是因為她在新疆習慣了天高地遠?
馮畹丁走到扶梯口,側臉看了眼客堂間的門,那門框齊人頭高懸掛了一塊舊碎花布,垂至離地尺餘處,想必是開門通風時遮擋外人視線的。父親信中告訴她,這客堂已分給了小弟的奶媽吳阿姨一家住了。馮畹丁對兒時熟稔的守宮中的一切並不很留戀,卻看著這塊舊碎花布心裏不舒服,因為它的疏陋寒酸跟周圍雕花柚木的護壁及蓮花型的壁燈實在太不相稱了。轉而一想,自己現如今不也是皮膚粗糙,衣著簡陋得寒酸嗎?從小養成的挑剔而精致的眼光早就被邊疆的風沙磨礪得粗糙平庸了,隻有置身守宮這般仍殘存著從前典雅精美細節的氛圍中,方才死灰複燃地閃亮一下。馮畹丁自嘲地苦笑了,心裏才起的漣漪很快就複於平靜,這才心無旁騖地拾級而上。登上二樓時再不朝那幾扇關閉的房門看一眼,緩步順樓梯弧形的轉角上了三樓。
馮畹丁踩上三樓最末一級樓板的時候,李凝眉正好抱著一卷被褥從房門裏擠出來,兩人打了個正麵照,互相睖睜著眼對視片刻,李凝眉才叫起來:“噢,噢,噢,我的大小姐,要回家也不早點告訴我!剛摜下你爸爸的電話,講你到上海了,真把人急得要發心髒病。被子也來不及曬,隻好將就一晚。來來來,幫我托一把。”
馮畹丁忙將旅行袋往牆邊一摔,伸手抱過那卷被褥,問道:“放哪裏呢?”
李凝眉道:“就先在板凳上擱一擱,還要把儲藏間裏的東西搬點出來,騰出地方,好搭張行軍床。”
原來三樓稍大點的房間本是馮畹丁的繡房,現如今給馮令丁住又兼做吃飯間會客室;右首斜頂小間是馮景初李凝眉夫婦的臥室,左首的斜頂愈陡些,仍作了儲藏間。
於是,馮畹丁大氣不喘一口,就幫著李凝眉整理儲藏間。踮起腳看看,外麵的雨稀疏了許多,便咣地推開老虎窗,讓雨後清涼的空氣,驅散屋裏的烏糟氣味。李凝眉指揮著,把有些東西挪到走廊裏去,有些東西歸類疊成一簇堆。
馮畹丁隻是下氣力搬東西,並不出聲,李凝眉也曆曆碌碌整理一些輕便的小雜物,嘴巴卻像隻關了籠子裏的叫蟈蟈一歇不停。訴一段苦,表一段功,埋怨幾句,顯派幾句。聽起來這守宮上上下下都得了她的恩惠,卻又都不識好孬,都不知報答。馮畹丁也願意聽她的絮叨,一來也了解點這些年守宮裏的動靜,二來也免得兩人之間的尷尬。可是,聽她聒噪得多了,心裏又犯膩,恨不得現時現刻成了聾子才好。
總算騰出一塊空地,足夠搭下帆布行軍床了,將被褥一層層鋪端整了。李凝眉自己先坐到床沿邊,又用手拍了拍褥子,道:“還蠻軟和的,夠暖了吧?”
馮畹丁忙道:“足夠了,我還嫌被子太厚了呢。”
李凝眉道:“這點被子少不得的,到底還沒過清明呢。你先去洗洗,你爸爸總快到家了,我還有要緊生活要做呢!”
馮畹丁便從旅行袋裏掏出毛巾和漱口茶缸,捧著走進樓梯旁的廁所間。
正當她漱洗整理之間,就聽到接連的樓板響,門板響,父親和小弟前後腳跟著回家了。
父親的聲音,心急慌忙的:“畹丁到了吧?”
李凝眉的聲音,有點酸酸的:“到了一刻了,你看,床都端整好了。”
小弟的聲音,興高采烈的:“大姐回來啦?大姐人呢?”
父親的聲音,稍有些脾氣:“怎麽讓畹丁睡儲藏間?”
李凝眉的聲音,略略反抗的:“你說讓畹丁睡哪裏?不成我跟你睡儲藏間?”
小弟的聲音,心甘情願的熱情:“媽,我睡儲藏間,讓大姐住她原先的房間嘛……”
馮畹丁往臉上胡亂抹了點甘油,急忙衝出廁所間,道:“不,小弟,還是我睡儲藏間好,安靜點,我有失眠症的。”她這麽一表態,馮景初,馮令丁都不再提異議了。
互相熱絡了幾句,畹丁便從旅行袋中掏出兩袋奶粉,說是給爸爸補身子,卻遞到李凝眉手中。這是一種不計前嫌、重修舊好的姿態,於馮畹丁已是很不容易的了。畢竟近十年邊疆生活的艱辛坎坷,消磨盡了她身上籣蕙清高竹菊狷傲。
馮畹丁又拿出一袋葡萄幹拋給小弟,道:“這次走得急,也就在場部小賣部買點零碎的東西。原已托人到牧場訂製兩床羊絨褥子的,來不及了,反正天也暖起來了,隔一段陳家進要到上海出差,讓他帶來。”
李凝眉便道:“還那樣費心作啥?人回家就比什麽都好。上海的冬天,蓋蓋棉絮被足夠了。倒是這奶粉,聞聞氣味蠻濃的,新疆水好草好,養的牛到底不一樣的。”她雖是一種迎將進門、掃榻以待的迓迎姿態,卻將女主人的架勢撐得十足。
馮景初卻跳過李凝眉,接著馮畹丁的話語道:“陳家進的工作調定了沒有?到底留農場還是去兵團啊?”
陳家進便是馮畹丁的丈夫。當初,馮畹丁高中畢業,放棄考大學,執意要去新疆建設兵團。馮景初橫勸豎勸勸不回女兒的心,把一腔怨氣都撒在李凝眉身上,總以為是李凝眉做養娘做得不厚道,傷了畹丁的心。害得李凝眉冤枉鬼叫地要剖腹掏心給他看,夫妻關係一度十分僵持。那李凝眉為了洗清罪名,東打聽西打聽,方才得知馮畹丁在學校有個相好的男同學,便是陳家進。陳家進比馮畹丁高兩級,兩人同在校團委工作,因而相識。陳家進是市三好學生,學習毛主席著作標兵。他勇敢與資產階級家庭徹底決裂,響應祖國號召,主動報名到新疆建設兵團幹革命的先進事跡曾在“青年報”上整版刊登。馮畹丁將這一段故事添枝加葉地告訴了馮景初,馮景初嘴上不說,心裏麵確信其然。少女心中一旦發生了愛情,那才是千山萬水攔不住,赴湯蹈火也甘心的呀!馮景初骨子裏不喜歡陳家進那一類的虛誇張揚的作風,又為馮畹丁的隱瞞,更對他有了成見。開頭幾年,馮景初給馮畹丁寫信,從來不提“陳家進”三個字。既便馮畹丁跟陳家進結了婚,他也沒有一句祝賀的話。“文革”後期,經曆了諸多坎坷磨難的他,心境逐漸衝淡平和起來,對人生眾相亦寬容仁厚了許多。他當然曉得女兒提起陳家進的委婉心意,便不容李凝眉打岔,順著女兒的意思去談論陳家進的話題。這也是一種退思補過,大量容人的姿態。
畹丁焉能體味不到父親的良苦用心?果然是喜出望外,卻又有許多難言之隱。但見父親俊朗的麵容瘦損鬆垮了許多,鬢腳已是黑白,目光中攙雜著幾許疲憊,自覺愧對父親,這麽多年與父親遙隔天涯,未能菽水承歡盡烏鳥之情,不覺又是一番悲哀。悲喜交織於胸,若不是李凝眉與小弟就在一旁,她恨不得紮進父親懷裏爽爽氣氣地哭一場!她卻是隱忍住了,平淡又不失親近地道:“家進已經調到兵團,任政治部副主任。主任很快就要退休了,其實就準備讓他接這個班的。”
李凝眉聽著便接了口,道:“陳家進終於蛟龍得水,破壁騰雲也是指日可待的了。畹丁啊,終不負你當初為他去家別親,連我也受了不少牽連呢!”
陳家進那年以青年標兵、學生黨員的身份赴疆,各級領導都很重視,當作骨幹力量重點培養。隻因陳家進年輕氣盛,鋒芒太露,不經意得罪了幾位關鍵人物。便橫生枝節、處處作梗,令他的升遷幾度遭拙,幾經周折,在基層煎熬了許多年。
馮景初恨恨地橫了李凝眉一眼,轉對畹丁,不無憂慮道:“陳家進調到兵團工作,恐怕不能每天都回家了吧?”
馮畹丁被父親一語點中心病,一陣酸楚泛濫上來,她幾乎控製不住。兵團與他們安在分場場部的家相距一百多裏,陳家進隻能每星期回來一趟。碰在禮拜天要開會什麽的,一星期一趟家都回不了。為此馮畹丁跟陳家進別扭了好一陣,可是,她怎麽能阻擋陳家進平步青雲的腳步呢?馮畹丁將酸楚咽回肚裏,故作輕鬆地笑笑,道:“大家都很忙。他常有機會到各分場走走,我也經常去兵團開會,見麵機會還是蠻多的。”
馮景初聽得出女兒言詞間的無奈,此刻也不能深究,便道:“我們邊吃晚飯邊談吧。弄點什麽小菜給畹丁接風啊?”眼睛雖不看李凝眉,誰都聽得出,這句話是朝李凝眉說的。
李凝眉急赤白臉道:“我哪裏曉得今天畹丁回來?方才聽了你電話,摜了話筒就心急慌忙鋪床,一腳空也沒有。短命吳阿姨,偏生今天請假不來做夜飯了……”小心翼翼,眼烏珠左右看著動靜:“現在碗櫥裏隻有幾隻昨天剩的碗腳頭……”
馮景初的麵孔一點點陰沉下來,烏雲密布似的。李凝眉的話鋒蜻蜓掠水不留痕跡地轉了個彎,道:“要麽肚皮再熬一熬,我出去買幾隻熟小菜?”
一直沉默著的馮令丁呼地站起來,道:“媽,我去買,我騎車跑得快!陸馬年的媽媽就在熟食店當營業員,她會給我揀好的。”
馮景初麵孔舒緩了些,摸出五塊錢遞給兒子,道:“不要省,多買點”。
馮令丁別轉臉問道:“大姐,買白斬雞還是鹽水鴨?”
馮畹丁看著白楊樹般竄立著的小弟,便也站起來,卻比馮令丁矮了大半個腦袋。記得當年離開家的時候,小弟隻及她腰高,拽住她綠軍裝的後襟不鬆手,眼眶裏包著眼淚喊:“大姐,你帶我一起去嘛,我也要當解放軍嘛!”馮畹丁忙將回憶盛進眼窩嘴角,變作盈盈一掬笑意,道:“小弟,你愛吃什麽大姐也愛吃什麽!”
馮令丁會意地衝大姐笑笑,轉身走了。李凝眉動手收拾桌子,先將碗筷布好,再將剩小菜重新熱一熱。為了討馮景初開心,她著實費了番心思。把半碗吃剩的毛豆茭白豆腐幹丁重新滾過,用菱粉紮膩。再把隔夜的鑊焦扳碎了,炒菜鑊子底抹一層油,把碎鑊焦烤得焦脆,堆在一隻深口盤子裏,最後將紮了膩的毛豆茭白豆幹丁澆上去。這隻菜從前她跟爹爹在鴻運樓裏吃過,菜名叫作“海鮮鍋巴”。人家鑊焦是在油鍋裏氽的,人家的澆頭裏有蝦參魚肉葷腥的。夥計兩隻手托出來,當了食客麵把澆頭澆上去,噝噝地作響,香味就彌漫開來。現在她隻好因陋就簡,大約摸有點樣子罷了。
李凝眉雙手托著盤子,小碎步答答答地上了樓,將這隻小菜端上來,學著鴻運樓夥計的口吻叫道:“三丁鍋巴上來了。”
馮景初瞟了她一眼,道:“我倒是沒有看出來,你也有這般手藝。”他跟李凝眉結婚二十多年,真沒見李凝眉象象樣樣做過一隻小菜。從前做菜有王阿婆,王阿婆回鄉後,正餐的小菜都是吳阿姨來做的。
李凝眉窄窄薄薄的鼻翼蜂翅般張了張,輕輕地哼了聲。這般調侃的口吻在馮景初是極少有的,被李凝眉聽起來,倒像是與她調情一般。便道:“是女人誰沒有廚房裏的幾番手段?願不願意做,那就另當別論了!”半是冷嘲半是撒嬌,也是回應丈夫的意思。
這時馮令丁買了熟菜回來了。有半隻鹹水鴨,還有五香豆腐幹,烤子魚和銀絲芥菜,李凝眉便拿了小碟子一一排放妥當。過年時候吳阿姨送的嵊縣筍幹菜還有點在,便抓一把剪碎了,放幾吊榨菜,滴幾滴麻油,撒一把小蔥,做了隻湯。李凝眉今晚可是大顯身手,給足了馮畹丁麵子,私心隻為討馮景初開心。
馮景初果然頗為滿意地在桌邊坐下,又問道:“有酒嗎?”
李凝眉稍稍遲疑了一下,景初這幾年毛病越來越多,高血壓高血脂,冠心病,都是不適飲酒的呀。可此情此景,如何攔得了他?這不僅僅是對畹丁的父女之情,畹丁背後牽著的是常巽,是他心頭治不好的一輩子的痛!她恨起來就要說“沒有”,出唇卻道:“過年時讓吳阿姨買了兩瓶紹興花雕,一直沒人動它,差點就當料酒用了!”
馮景初忙道:“花雕好嘛,吃不傷身子的。”
李凝眉便取了兩隻小酒盅,馮景初跟前放一個,馮畹丁跟前放一個。正要斟酒,馮令丁吵起來:“媽,我的酒杯呢?我也要給大姐敬酒的呀。”李凝眉想說,你小孩子湊什麽熱鬧喝什麽酒?終於還是忍住了,重替兒子取了酒盅,一一斟滿了。她自己是滴酒不肯沾的,在碗中舀了半碗湯代酒。
馮景初心情許久沒有這般通暢了,又喝了酒,言語明顯就多了起來,細細節節訊問女兒在邊疆這些年來的日子。聽畹丁說的那些艱辛,內心的痛便會折騰起來,眼眶裏蓄著眼淚,麵孔漲得血血紅。李凝眉就將他手中的酒盅奪下,嗔道:“你不為了我和兒子,單為了畹丁,你也要曉得痛惜自己的身子呀!”馮景初卻狠性命將酒盅奪回來,咕嚕道:“莫名其妙,就兩口花雕,會要了我的命?”
原來馮畹丁跟陳家進結婚也有三、四年了,頭一年就懷了孕。正逢上開公路大會戰,畹丁是三八女子突擊隊的隊長,自然是要帶頭上陣的。掄起幾公斤重的鐵錘打炮眼,幾天掄下來,胎兒就流產了。自那以後,經事不準,斷斷續續的有見紅。起先也不當回事,照樣拚命幹活。卻終於支撐不住,好幾次暈倒在田裏。領導照顧她,調她到場部宣傳隊工作。神氣卻每況愈下,頭暈,氣虛,腰腿酸軟。馮畹丁原是不想當著李凝眉的麵訴苦,因想到看婦科病還是要靠李凝眉幫忙,便吐半句留半句,疙疙瘩瘩說出來了。
馮景初心裏痛著,吞了半盅酒壓下去,拿眼睛頂住了李凝眉。李凝眉聽到馮景初目光背後要說的話——其實李凝眉堪稱是馮景初的知音,馮景初舉手投足一顰一笑背後的意思她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的。可是她卻總覺得從來沒有讀懂過馮景初,讀不懂他那些意思再背後的意思。
李凝眉有個姑表妹在陸家浜方斜路的紅房子婦產科醫院裏做護士的。馮景初眼睛裏的意思是:畹丁看病,你要鼎力相幫啊!李凝眉因笑道:“畹丁你放心好了,紅房子醫院看婦女病在上海灘也是數一數二的,讓我表妹給薦個有經驗的老醫生看看。”忽然想起什麽,口氣遲疑起來:“恐怕要報個臨時戶口……如果有兵團醫院的轉診單,或者單位開個證明也行……”
馮畹丁忙道:“我有單位證明的。”
李凝眉的麵孔像從暗頭裏忽地挪到了光亮處,綻出一臉笑,道:“有單位證明就好,十天半個月的,也不必去報臨時戶口了。”
馮畹丁脫口道:“剛才在門口碰到裏委會的張同誌,她關照我明天去她那裏報臨時戶口的。”
李凝眉的麵孔又從光亮處挪到了暗頭裏,眼烏珠骨碌彈了出來,急道:“你已經碰到裏委會的人啦?她認得你吧?你跟她怎麽說的?”
馮景初皺著眉頭戳了她一眼,道:“畹丁當然要去報個臨時戶口的,治病嘛,既來之,則安之。這趟一定要多住些日子,把病看好了再說。”
李凝眉咬著下唇忍了幾秒鍾,終於道:“我也沒講不去報臨時戶口呀,關鍵是小弟馬上就要畢業分配了,最好不要讓裏委會的人曉得他大姐已經調到場部機關工作,雖講還是在邊疆,有人要捉扳頭的話,會說你們家已經沒有人務農了。”
馮畹丁連忙道:“沒有,我沒跟她說什麽,就招呼了一下。她認出了我,我仍記不起她來。”
一直悶聲不響吃飯的馮令丁突然衝出一句:“傍晚碰到許飛紅,她說,工宣隊黃師傅要求我們班幹部帶頭在倡議書上簽名。”
李凝眉眉頭一跳,問道:“什麽倡議書?倡議什麽東西?”
馮令丁隻津津有味地盯著桌麵上的菜碗,輕描淡寫道:“倡議上山下鄉,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革命最艱苦的地方去嘛。”
李凝眉不假思索便厲聲道:“這種倡議書你不許簽名!”
馮令丁仍不抬眼,用筷子在菜碗裏撥著,道:“許飛紅說,工宣隊點到你了,你不簽名反而更不好!”
李凝眉一下子噎住了,稍頓,氣餒地道:“我老早就叫你不要當什麽班幹部,好比馬套上了轡頭,掙也掙不脫。”
馮景初道:“你這種話算什麽話?國家總有政策,總歸比前幾年一片紅插隊落戶好多了。”
李凝眉狠狠地送給丈夫一個白眼,卻懶得與他理論。嫁與馮景初這麽些年,她已摸索出對付丈夫行之有效的幾招。凡與馮景初意見相左,她便避其鋒芒,或瞞天過海,或暗渡陳倉,或欲擒故縱,迂迴曲折地達到自己的目的。
馮畹丁聽得小弟兩次說出“許飛紅”的名字,不由得想起下午路過古銀杏樹時,透過樹叢看到的那個俏麗的身影,想來便是這個“許飛紅”了。心裏莫名有些遺憾。少小的時候,小弟跟常家表妹天竹一起學鋼琴,進進出出常在一起玩。私心裏,畹丁一直希望天竹表妹將來會成為自己的弟媳。那“許飛紅”跟小弟的關係究竟達到什麽程度了呢?小弟跟天竹表妹還經常在一起嗎?她很想問問小弟,猶豫著,生怕提這種問題引父親和養母生氣,出口便成了:“爸爸,什麽時候去舅舅家?我給天竹天葵也帶了葡萄幹。”
馮景初頓了片刻,道:“外麵雨停了吧?你乏不乏?吃了飯倒是可以出去走走,順便正好去望望倪師太,她經常問起你的。”
馮畹丁輕聲道:“我不乏……”麵上的神情便恍惚起來。一座幽僻潔淨的小園。園牆邊有幾株海棠,海棠花開得錦繡滿枝,灑了一地嫣紅的花瓣。
才稍停一刻的李凝眉忍不住道:“你們真得不曉得常天竹的事啊?”
“什麽事?”馮景初和馮畹丁幾乎同聲在最短的時刻中發問。
李凝眉這一天在弄堂裏聽到了許多關於常天竹駭人聽聞的傳說,在肚皮裏已經憋了大半天,都快發酵了。本意真想一古腦兒和盤傾出,轉而卻改變了主意——常家的事由自己嘴中說出,丈夫必定不信,還會遷怒於自己,不如讓他們去常家問吧——便道:“我隻零星刮到幾句,不大清爽,反正派出所、工宣隊都有人來調查的。”
馮景初便盯著兒子問道:“你和天竹一個班的,她究竟出了什麽事情?”
馮令丁懶洋洋答道:“我也不曉得,反正她今天沒有到學校上課。不過缺課的也不止她一個人。”
馮令丁的模樣讓馮畹丁很失望,小弟似乎對天竹表妹漠不關心。她極想追問下去,卻忍住了沒開口。
馮景初沉悶片刻,道:“那就更應該到常家去一趟了!”
接下來,因各懷各的心事,各轉各的腦筋,飯桌上竟無了聲氣,隻聽得碗筷相撞篤篤落落的響動。
馮景初先啪地摜下筷子,馮畹丁也放下了飯碗。馮景初站起身,馮畹丁也離了座。畹丁臨走前看看令丁,問道:“小弟,你和我們一起去常家嗎?”
馮令丁用力嚼著嘴角裏的飯菜,咽下了,才道:“我不去了吧?女生的事,我去恐怕不大方便。”
畹丁遲疑著,看父親已經下樓,便不再多說,跟著下樓去了。等他們一離開,馮令丁也停止了咀嚼,說了聲:“媽,我頭有點痛,想躺一會。”
李凝眉伸出掌去摸他的額頭:“怎麽會頭痛的?著涼了?”
馮令丁推開她,自顧橫倒在**。李凝眉便追著道:“那簽名的事,能拖盡量拖……就是你大姐,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這刀口上現身!”馮令丁抓起被頭往頭上一蓋,李凝眉才住了聲。
守宮三樓的這頓家宴,興衝衝開了席,卻悶悶不樂地收了場。李凝眉收拾殘局,將碗筷放到樓下廚房的水池中。吳阿姨是為了常家的事請假的,說好再晚也會來幫她洗涮清掃。可是這一刻,李凝眉害怕閑著,索性動手洗碗,讓自來水籠頭嘩啦嘩啦地響著,驅散開心頭無端聚起的清冷與惆悵。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