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蒲添綠,芳艾飄香,時令已近端午。
這一日,吳阿姨清早上菜場,暮地看到蔬菜攤一邊堆著水漉漉碧生生的箬殼,竟然還有幾束艾蒲,心中不覺一喜。前幾年,運動最興頭上,掃四舊得寸草不留,許多傳統節日的習俗都被廢止了,吳阿姨也有好幾年不裹粽子了。
這正可謂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啊。吳阿姨掐指算算,再有兩日便是端午節,正來得及裹粽子。當即便買下一捆箬殼,又轉了幾隻攤頭,買了五花肉、赤豆、紅棗。一隻大籃頭裝得滿騰騰,多跑幾腳路,先送回守宮去。恰巧在廚房間碰到李凝眉。馮家一日三餐,中飯晚飯都由吳阿姨代勞,唯有早飯是女主人親自操刀。
李凝眉丹鳳眼梢高高揚起,蠻興致地道:“吳阿姨,今年又可以裹粽子啦?”
吳阿姨笑眯眯道:“啥人曉得可不可以包粽子,反正他菜場裏有的賣,總歸是想讓人家買回去的囉。買了粽葉作啥?總歸是用來裹粽子的囉!李同誌,我手多動動,大家嚐個新奇,又不值幾個銅鈿。”
說話間,吳阿姨一邊手腳不停地浸米、泡豆、漬肉。
李凝眉剝了兩隻白煮蛋,用把小刀仔細地將它們一劈為二,澆點米醋;從紙袋中取出兩片麵包,抹上薄薄一層花生醬;另有一小鍋泡飯,配上一碟什錦醬菜和一碟玫瑰腐乳,統統放在一隻長方形的漆盆裏。
吳阿姨濕手往衣襟上一抹,道:“李同誌,我來幫你送上去。”
李凝眉道:“哦喲,要耽擱你買小菜了。”嘴裏客氣著,卻也不阻止吳阿姨,跟在吳阿姨背後上樓,一邊又道:“吳阿姨,我也老吃老做了,想向你多討幾隻粽子。不是我自己嘴饞,我的胃口你也曉得的,一小盅泡飯好耐半天饑了。是我們家那位大小姐要回新疆去了,我這當晚娘的總要有所表示吧?真把我頭皮都摳痛了。送得輕了,人家要講我勒殺吊死肉疼鈔票,馮同誌也要板麵孔;送得重點,傳開去又當你藏著金山銀山,搞不好一頂奇出怪樣的帽子扣到你頭上。吳阿姨,這檔要緊關頭你又幫了我呀!你我真真是有緣份的。我毛估估算算,送個二十來隻粽子,蠻拿得出手了。讓她帶回新疆,領導同事大家嚐嚐。那裏上海人多,一定大受歡迎!”
言語間不覺已上了三樓,吳阿姨將托盤遞給李凝眉,道:“二十隻粽子在我手下不過二十分鍾時間。李同誌,講什麽我幫你,那你幫我的呢?我要多問一句,是全要肉粽呢?還是一半肉粽一半赤豆紅棗粽?”
李凝眉略忖道:“一半鹹一半甜蠻好,肉粽壯肉多放點,她們兵團食堂沒啥油水的。甜粽頂好是豆沙紅棗粽,鬆軟些。你看麻煩不麻煩?”
吳阿姨連忙道:“李同誌,哪裏有的話!明日一早我就把粽子送上來。”
這一日,兩半天夕陽餘威尚烈,雲綴霞鋪地煞是熱鬧,盈虛坊有三分之一強的屋脊尚籠在光豔豔的晚照中。吳阿姨卻早早地收工回家了。是跟幾戶東家打了招呼的,每戶提早刻把鍾收工,騰出一段時間來好裹粽子。
吳阿姨毛估估算來,除了自己做生活的東家們一戶十隻,還有些平素走動勤快的街坊總也要意思意思,這家五、六隻,那家六、七隻,稍遠開點的人家頂少也要送兩三隻,統共總要裹百十來隻粽子方才過得去呢!
做生活吳阿姨是不怕的,有的生活做,對她來講就是日子有盼頭。米、豆、肉早上已經浸好、泡好、漬好,隻因李同誌多了一句話,說是豆沙粽比赤豆粽鬆軟,便多了她一道繁複的工序:熬豆沙。幸虧三樓有隻高壓鍋,赤豆放進去,水滾了以後,燜它半個鍾點,赤豆就酥了。用塊清爽的紗布,將豆殼篩去,再在豆沙中拌入滾燙的熟豬油和白砂糖。可唯一遺憾的是去年秋天沒有攢些桂花瓣下來,那時候哪裏料到今年又有箬殼賣了呢?
早上女兒上學前關照過吳阿姨,一定要等她回家再開工裹粽子,她要學這門手藝。吳阿姨一切都準備停當,看看女兒還沒回來,忖忖再不動手,怕是要裹到半夜三更了。便不等了,先做了再講。將方桌上的碎花台布掀去,大小鍋盆分別盛了米、肉、豆沙、棗子,依次排在一邊;鉛桶裏清水浸著箬殼,放在腳邊;棉紗線,截成兩尺左右長短,一綹綹掛在頸脖上,抽起來順手。但見翠生生的箬殼在她手中走龍舞鳳般穿繞,不一會,一隻四角尖尖的枕頭粽便成了。
吳阿姨才裹了頭二十隻肉粽,許飛紅便闖進家門,喘著,撒嬌道:“就你賴皮,為什麽不等我!拆掉重裹,拆掉重裹!”
吳阿姨笑道:“才裹了幾隻呀,急猴猴的!有的你好做了,先去洗手,貓爪似的!”
許飛紅胡亂衝了衝手,抓起箬殼,卻不曉得如何動作,斜眼盯著母親。
吳阿姨取了兩頁箬殼,一邊示範動作,一邊道:“稍參差疊好,對了。圈成圓錐狀,尖頭不好有縫隙,對了。放米,米要壓得實,對了。舀一小勺豆沙,再放兩粒紅棗,加米,蓋實,對了。手要捏緊,粽葉裹上去,對了。繞線,對了。打結,對了。”
吳阿姨將女兒包的粽子和自己包的放在一起比了比,笑道:“頭一隻就裹成這樣,蠻好了。頂要緊是米塞得實足,手要捏緊。三角粽裹起來便當點,你就裹豆沙三角粽好了。肉粽要有四隻角的,弄不好容易散,我來裹。”
許飛紅到底是吳秀英的女兒,生來手巧,一學就會。母女倆說說笑笑地勞作,卻也不覺辛苦。這一邊裹著,那一邊就開始煮起來。煮熟了,放在淘籮裏晾著。
吳阿姨因為收工早,沒顧上給女兒帶夜飯小菜,就叫許飛紅吃粽子。許飛紅吃自己裹的粽子,格外好吃,一氣吃了三隻。
直弄到十點靠過才全部停當。吳阿姨把粽子一家一份分好,幾隻鹹,幾隻甜,用納鞋底的粗線係成一串。
許飛紅相幫著串粽子,問道:“這粽子一隻收人家幾角錢呢?”
吳阿姨肚皮裏盤算過了,裹這點粽子十足用去她半個月工資,是有點肉痛。不過人情比鈔票值錢得多,難得一次,索性把人情做足了。便道:“好幾年不裹粽子了,不要去跟人家算鈔票了。”
次日正是禮拜天,要在平素,許飛紅定規賴床不起,睡一上午也是常有的。想起答應了母親幫著分送粽子,正可以借口送粽子上三樓,便不敢懶怠,聽得吳阿姨買菜回來極力閣落的聲響,便一骨碌翻身起床。
吳阿姨找出兒子的一條舊汗背心,撕成窄窄的布條,每串粽子上係一根,寫上門牌號碼。許飛紅一根根布條看過來,把寫著黃師傅家門牌號的粽子拎出來,道:“我不高興去他家!”
吳阿姨伸出一根食指戳戳她額角,嗔道:“做人不作興這樣有事有人,無事無人的!”
許飛紅搶白道:“這種好人讓你去做好了,我們吳秀英同誌本來就是盈虛坊出名的大好人嘛!”
吳阿姨已經習慣少女許飛紅的喜怒無常,不及深探緣由,隻道這個寶貝女兒從小被自己寵刁了的,由她去。且想,黃師傅這般幫忙,自己去送粽子,正好去謝謝他呢。便關照道:“這樓上兩份就交給你了。記牢,二樓裏委會一串,三樓馮家要二串,一串給他們家過端午,一串是給畹丁姑娘帶回新疆去的。”
許飛紅問道:“畹丁姐姐要回去啦?她毛病看好啦?”
吳阿姨右手挽起一籃頭菜,左手拎起一籃頭粽子,道:“聽李同誌講,她看的是不孕症,這種毛病講不準的,大概假期滿期了吧。”說著便匆匆出了門。有靠十戶人家要跑,腳步愈發要加緊。
許飛紅才覷著母親葫蘆形的背脊消失在漆水剝離的柚木大門後麵,立馬轉身,拎起給馮家的兩串粽子蹋蹋蹋衝上三樓去了。一路登梯,一路心裏祈禱:“毛主席保佑,毛主席保佑,讓丁丁哥哥來開門,讓丁丁哥哥來開門……”
許飛紅惱恨自己沒有用場,為什麽一站的馮家門口就自慚形穢起來,人倏地變成佝頭縮頸、矮北落托似的。她猛猛地吸了口氣,用力喊道:“馮令丁,馮令丁!”自己也聽到了,那聲音細細軟軟,貓叫似的。
毛主席卻一點都不幫她的忙,偏生又是李凝眉開的門。其實她理該預料到,禮拜天,丁丁哥哥哪裏會這樣早起床?
李凝眉先將門罅開一條兩寸寬的縫,她的一隻鳳眼就嵌在那條門縫裏,活化石一般。眼烏珠撲閃了一下,便將門拉直了,半是猜疑半是揶揄道:“許飛紅,你怕是日腳記錯了?今天是禮拜天!”
不見丁丁哥哥,許飛紅滿心沮喪,懶得跟李凝眉解釋,隻將手臂抬高,把粽子送到她窄窄尖尖的鼻子前。
李凝眉頓時綻出燦爛明媚的笑容,伸手接了粽子,道:“吳阿姨的手,真比七仙女還巧,一夜天功夫,粽子就做好了。代我謝謝你媽媽喲。”
許飛紅很想說,我幫媽媽一道裹粽子的,三角豆沙粽都是我裹的。開口卻道:“我媽媽關照了,一串給你們吃,一串給畹丁姐姐帶到新疆去。”許飛紅一邊講一邊眼烏珠直朝李凝眉身後瞄,她希望丁丁哥哥聽到她的聲音會跑出來。可是屋子裏大概拉上了窗簾,青天白日裏昏懂懂暗黝黝的,深井般波瀾不驚。
那李凝眉晃了晃細吊吊的身子,阻斷許飛紅的視線,依然笑得殷勤,道;“對了,我原是要找吳阿姨說話的,還有樁事體要托她幫忙呢。許飛紅,你曉得她中上在哪一家做吧?能幫我帶話給她嗎?”
許飛紅頭頸便豎了起來,腰杆也直了起來,很俠義地道:“有什麽事?您盡管說好了。”
李凝眉道:“馮令丁的姐姐今天回新疆,是下午六點半的火車。偏巧她爸爸今天加班,是上頭布置下來的重點項目,請不出假的。他姐姐行李多,我怕馮令丁一部自行車馱不下,想來相去,隻有請吳阿姨幫忙一道送去火車站了。這兩個鍾頭的工鈿我來補貼,好吧?”
許飛紅頭腦裏放高升般嗖地竄出一個念頭,因此心忽地漲大了,像隻正衝氣的熱氣球,馬上要飛起來一般。她故作隨意的口吻,道:“這點小事啊,用不到找我媽,我去送畹丁姐姐好了。”看看李凝眉懷疑探究的神色,忙解釋道:“夜快邊時間最忙,我媽怕抽不出空的。李同誌你也曉得,盈虛坊有的人家斤斤計較得很。”
李凝眉想想也是,人家憑什麽這一兩個鍾頭讓給你呀?再打量許飛紅,窈窕豐滿健碩的身體,便笑道:“你去送是再好不過了,實在不好意思呢,我會付給你工錢的。”
許飛紅正色道:“同學之間互相幫忙原是應該的,你要付工錢,我就不去了。”
李凝眉忙道:“那就謝謝你許飛紅了。說定了,下午四點半左右,我們下來喊你,好吧?”
許飛紅用勁答道:“四點半我在樓梯口等你們。”心已經噗地飛上藍天白雲間了。
許飛紅下了一道樓梯,估計李凝眉看不到她了,便開始兩級並一步地跳著下樓,差點沒撞倒來值班的裏委會張阿姨。
“哦喲,小繭子哪,女小囡哪有像你這樣下樓梯的?吳阿姨兒子不在身邊,就把你當兒子養了!”張阿姨揉著被撞痛的肩膀,嗔道。
許飛紅終於憋不住了,格格地笑,笑得停不下來,彎腰捂住肚子。
張阿姨用手指點點她,也笑道;“聽講你分到航天局了是吧?當心把下巴笑脫臼了!”
許飛紅止住笑,心裏一咯噔:姓黃的不是說要保密嗎?她怎麽曉得了?又不好問來由,含糊道:“正式名單還沒有公布呢。”
張阿姨道:“等正式名單公布,一定要請客吃糖啊。”
許飛紅忙道:“張阿姨,今天就請你們吃粽子。馬上要過端午節了,我和我媽裹了一夜天的粽子,特為給你們裏委會留了一大串,你等歇歇,我到灶頭間拿來給你。”
張阿姨興頭十足道:“我跟你下去拿。吳阿姨的粽子比五芳齋的還要入味,我還是好多年前在電話間蹺腳單根那裏吃過一隻。”
許飛紅這一刻心情特別好,也就不去追究張阿姨言語中的隱情了。
張阿姨取了粽子樂巔巔上二樓去了,許飛紅直接從灶頭間後門繞到花園敞郎廊裏,看見丁丁哥哥的腳踏車神閑氣定地靠在牆腳,禁不住又吃吃地笑。丁丁哥哥一定還在睡懶覺,那麽自己方才在他家門口跟他媽媽講的話,他一定全聽見的呀!
許飛紅推開落地門進了房間,頭件事便是看鍾,才七點零五分呀!屈指算來,從七點到下午四點,中間足足要過九個鍾頭呢!這九個鍾頭裏麵,許飛紅唯一做得進的事便是等待,等待下午四點半到來,丁丁哥哥和畹丁姐姐下來喊她,他們一起去火車站。
九個鍾頭?三萬多個秒點,好長啊!大概一個世紀都沒有它長吧?許飛紅真有點絕望,心裏麵給自己打氣:怕什麽?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都走過來了,我還等不得它三萬二千四百秒鍾點?便拖了把椅子,麵對著馮家留下的那座落地鍾坐定了,盯著鍾麵上那根細細的紅色秒針,就看它的“滴答”聲數著:“一秒、兩秒、三秒……沒數過二十秒,她的上眼皮就跟下眼皮搭牢了。等她身子支撐不住,一個趔趄驚醒過來,再看鍾麵,秒針依舊滴答滴答不緊不慢地走著,黃銅的分針與時針卻好似被強力粘死了,分毫不移動位置!許飛紅跑過去,恨恨地踢了座鍾一腳,心裏罵道:“這老爺鍾,要死啦!”索性不看它,一把扯過碎花桌布,兜身將座鍾遮沒了。
如何捱過這惱人的分分秒秒?許飛紅環顧看房間,落地門上半截的花玻璃模糊糊,濺滿雨積漬;柚木地板許久沒打臘,毛糙糙交疊著鞋印。床單、窗簾、台布都是灰脫脫皺巴巴的,蠻正氣的房間卻顯得淩亂齷齪。吳阿姨天天早出晚歸,從沒有休息天,實在沒有精力大掃除。嘀咕了好一陣,要許飛紅抽空收作收作房間,許飛紅嘴上應,總懶得去做。此刻她決定來個徹底的大掃除,動動手腳,腦袋裏稀奇百怪的念頭方能消停下來。
許飛紅叫作不肯做,做起來便又快又好。玻璃被她濕布幹布輪番擦得像沒有裝玻璃一般;地板被她掃帚拖把一遍又一遍拖得照得出身影兒。吳阿姨回家,一定會驚歎,“太陽可是打西邊出來?”一切收作停當,許飛紅便覺著肚子咕嚕咕嚕地叫,是餓了!許飛紅十分歡喜,第一個念頭不是去找吃的填肚子,而是去揭座鍾上的布簾。你想想,肚子都曉得叫餓了,總該是午時三刻了吧?布簾裏鍾麵上的時鍾已走到“11”上,分鍾壓在了“4”字上,總算推過了四個小時。
許飛紅剝了兩隻冷粽子吃了下去。她想,好事做到底,索性將床單窗簾都洗了,讓吳秀英同誌毫無後顧之憂。便將大腳盆端到敞廊裏,園子裏有一隻澆花用的水籠頭,用根皮管子將水接過來,就在敞廊裏稀哩嘩啦地洗漿起來。漂洗下的齷齪水,嘩地傾倒進花壇裏麵了。
忽聽得頭頂上有人喊:“小繭子,你要作死它們啊?”
許飛紅抬頭看,是二樓裏委會值班的張阿姨。便道:“我澆花呀。曬上一上午,它們都垂頭喪氣了。”
張阿姨又好笑道:“日當頭,你又是用的肥皂水,生生要了它們的命呢!吳阿姨沒有告訴過你,日出前日落後方能澆水呢!”
許飛紅吐了吐舌頭,媽媽也許提起過,可她從未入耳入心。便道:“張阿姨,我不澆就是了。”剩下半盆水便倒進下水溝裏。
許飛紅洗好了被單窗簾就晾在敞廊裏斜拉的鉛絲上。做了大半天的家務,確實有些累了,斜靠在**想心思。送畹丁姐姐上火車後,丁丁哥哥拍了拍腳踏車的書包架,笑眯眯道:“許飛紅,坐上來,我馱你回去。”於是,她一扭腰身坐了上去,張開雙臂,環住了丁丁哥哥的腰。丁丁哥哥騎得好快呀,車像飛起來一般,穿雲撥霧,飛進一片五彩雲霞中去了。
許飛紅是被人從夢中喚醒的睜開眼一看,站在床跟前的竟是李凝眉和畹丁姐姐!
許飛紅慌得骨碌一下爬起來,定定地望著她倆。
李凝眉笑道:“小姑娘日裏頭瞌睡也那麽重啊?我們敲了半天門也沒人應,幸虧你沒鎖門!”
畹丁姐姐道:“許飛紅,實在過意不去,把你鬧醒了。”
許飛紅麵孔漲得通紅,火辣火辣的,道;“我一直在看鍾的,不曉得怎麽會睡著的。時間晚了吧?”
畹丁姐姐道:“不晚不晚,我們早下來了一刻,想繞過去跟天竹天葵道個別。”
李凝眉手心裏早捏著一卷鈔票了,便遞給許飛紅,道:“這是來回的車費,26路到瑞金一路換41路到底,多了用不到找還我了。”
許飛紅把手縮到身後,道:“用不到,用不到的。”她想想,是用不到的呀。去的時候,畹丁姐姐會買票的;回來的時候,丁丁哥哥會馱她回來的!可實在強不過李凝眉,便收下了。卻不見丁丁哥哥的人影,好生納悶,當著李凝眉的麵又不敢問。
馮畹丁腳邊放著大小兩隻塞得實足的旅行袋,還有隻網線袋盛著些零碎物件。許飛紅便上前拎起隻大旅行袋,被馮畹丁一把搶去了。三人出了房間,李凝眉就在門道裏跟馮畹丁說了“再見”,又跟許飛紅說了“謝謝”,便款款上樓去了。許飛紅見她窄窄的身影途過樓梯拐彎角看不見了,忙問畹丁姐姐:“馮令丁呢?他不送你啦?”
馮畹丁道:“小弟駝了一隻箱子先去火車站了,在入站口等我們。”
許飛紅好生懊喪,恨自己怎麽一下子會睡死過去的?幸而畹丁姐姐說了,他會在入站口等待!
許飛紅隨馮畹丁繞小弄堂去常家,才路過支弄口,拱巷門,迎麵過來並排著的三個人,竟就是常衡步同他的兩個女兒,常天竹就中,常天葵先招呼道:“畹丁姐姐,許姐姐。”
馮畹丁將行李放在地上,迎了上去,道:“舅舅,看天竹妹妹神氣大好了,可以出來了呀!”
許飛紅雙目一動不動盯住常天竹,她幾乎認不出常天竹了,常天竹發胖了,身子圓桶一般,原先小小的花瓣臉變得銅盆一般!
常衡步像怕毛似的眯線著眼,道:“醫生說了,總孵在屋裏對她毛病不好,要領她出來散散步才好。”稍頓,又道:“你這就要走啊?毛病看好了?”
馮畹丁道:“假期滿了,這種毛病,也急不出來的。醫生給開了方子,我回兵團去配配看。舅舅你自己要多保重啊,好不好要醫生給單位出個證明,天竹的毛病需要專人陪伴,能在附近增配一間房子,請小姨娘住過來,你也好鬆快點。”
常衡步搖搖頭,歎道:“我不想去倒這個黴,這種時候,你不是自找作踐嗎?”橫了眼許飛紅,道貌岸然:“有吳阿姨早晚兩趟相幫,還對付得過去。”
許飛紅忙道:“應該的,應該的。”因了常伯伯的這句話,許飛紅心中暗發誓,往後母親再去常家幫忙,決不可抱怨,決不可阻攔!
馮畹丁是想關照小表妹天葵幾句話,才發現天竹天葵都不在旁邊了。卻聽得支弄裏麵喧嘩起來,接著天葵跑過來,眼淚汪汪道:“爸,你快點去看看,姐姐又發作了!”
常衡步一跺腳,別轉身就跑。馮畹丁和許飛紅也跟著跑進小弄堂。卻見常天竹正和一個穿著黃漬漬圓領汗衫的男人扭打在一起,常天竹一手揪住人家圓領汗衫的後領口,一隻手朝人家頭上背脊上又捶又抓;那男人隻是抬起胳膊抵擋著,掙紮著。旁邊圍觀的人不少,鼓噪喧嚷,卻沒有人敢上去拉架。
常衡步吼道:“天竹,放手,快放手!”人已經衝上去拖牢女兒,頭上也挨了幾巴掌。
那男人總算逃脫開了,原來是沈家姆媽的兒子,老鄰舍了,互相曉得根底,並沒有責罵天竹,隻自嘲道:“看不出,小姑娘力氣蠻大的,我還搏不過她呢。”
卻有旁觀者挑嘴隔舌道:“這種毛病就叫花癡,現在正是發作的季節,看到登樣點的男人就要撲上去。也隻有男人才能治得好她呀!”
馬上有人接口道:“沈先生,恭喜你,中頭彩了。麵孔上吃了五根雪茄煙,味道不錯吧?”
眾人哄笑起來。常衡步麵孔鐵青,腳板踩在水泥板地上硜硜地響,拖牢天竹衝出人群,直衝出弄堂。
馮畹丁眼圈紅紅的,掏出手絹替天竹擦去額頭鬢角的汗水,憂心忡忡道:“舅舅,天竹妹妹經常會犯病嗎?醫生怎麽講?就沒有辦法嗎?”
常衡步喘著粗氣,勉強修飾出若無其事的口吻,道:“今天是我不好,少給她吃了一粒藥,才發作的。也有人講這種藥吃多了不好,你看,人虛胖成這樣子。”
馮畹丁道:“舅舅,藥還是要按時給她吃。等毛病好了,停了藥,人自然會消瘦下去的呀!”
常衡步側過臉關照天葵道:“你抓緊你姐姐,不可鬆手了呀!”便跟畹丁道:“我不送你了,你自己一路上保重。”
許飛紅連忙插嘴道:“常伯伯你放心,我送畹丁姐姐上火車。”
常衡步已經攙著天竹的胳膊朝盈虛坊深處慢慢走去。馮畹丁忍住眼淚,輕輕對許飛紅道:“我們去火車站吧。”便和常家父女背道而行。走了幾步,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立定,扭回頭看,半明半暗的弄堂裏已經沒有了常家父女的身影。
一路上,馮畹丁滿腹心事,竟就冷著張臉無言無語。許飛紅倒是有滿肚子的話,她也是個會看山色的聰明人,覷著畹丁姐的神色,便忍住了,也不言語。兩個人默默地乘車來到北火車站。此時正是華燈初上之時,許飛紅遠遠的就瞧見車站入口處鐵欄杆旁有個高高瘦瘦的人影,是馮令丁!她憋了半天的喉嚨霎時迸發出來,喊道:“馮——令——丁——一路小跑著過去了。
馮令丁麵無表情地橫了她一眼,便遞給她一張站台票。
許飛紅咬住嘴唇屏住笑意,心裏麵嗔道:“難不成你們馮家人都得了麵神經麻痹症,不會笑了呀?“
馮令丁隻對著馮畹丁道:“大姐,已經可以進站了。你們怎麽到的這麽晚呀?”
許飛紅終於找到說話的機會,搶著道:“我們去跟常伯伯告別,正巧碰到常天竹花癡病發作,差點跟人家……”
“小弟,快進去吧,行李架怕被人家占滿了。”馮畹丁打斷許飛紅的話,並且冷森森地睃了她一眼。
許飛紅真的被畹丁姐的眼神震攝住了,閉了嘴。馮令丁已拎著箱子進了入口,她連忙提著旅行袋跟上去。
他們將馮畹丁送上車,剛放妥了行李,列車便緩緩啟動了。
許飛紅跟著馮令丁跳下車門,畹丁姐姐還沒來得及從車窗探出腦袋,列車已轟隆隆地駛過去了。他們茫然地目送著火車漸行漸遠,消失在鋼軌的盡頭。
許飛紅聽見自己的心撲嗵撲嗵跳得跟歡慶鑼鼓似的。
馮令丁人高腿長步子大,許飛紅要小跑步才能跟上他。她有腳步卻是那樣輕快,跑兩步甚至還跳兩步。心裏麵盤劃著,待會坐在丁丁哥哥自行車後麵回家,該走沒有公交車行駛、行人也比較少的小馬路,最好有高大的行道樹,路燈暗點。丁丁哥哥慢悠悠踩著車,她一定要大膽地圈住丁丁哥哥的腰,然後,要將藏在心裏頭的話統統講給他聽!
剛出站口,馮令丁忽然刹住步子,許飛紅差點踩到他鞋後跟,巧笑著紅了臉,鳥黑灼亮的眸子盯住他俊朗的麵龐。
馮令丁調開目光,冷淡地問道:“我媽給了你車費沒有?”
許飛紅一時腦筋沒有拐過彎,羞怯地答道:“嗯,李同誌硬要塞給我……”
“那好,公共汽車站你認識的,我要去那邊取車子,就不送你過去了。再見!”馮令丁沒有給許飛紅一點機會,語音未落,人已掉頭走開,撇下許飛紅癡癡呆呆立在那裏,好半天沒回過神!
溟蒙的暮色瞬間吞噬了丁丁哥哥的身影。偌大的車站廣場,南來北往行色匆匆的人群皮影戲般的熱鬧喧雜,許飛紅心裏卻是一片斷垣殘壁,沉寂而荒涼,止不住眼淚溢洪般地湧出來。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