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分配的名單終於公布了。

這一天,對於盈虛坊來說,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啊!

自“文革”初廢除入學考試製度以來,中小學都是按居住地塊劃分,就近入學。盈虛坊中,同檔年齡的孩子大都在一個學校甚至一個班級念書。所以,小孩子畢業分配,留在上海的人家自然是歡天喜地,發糖啦,請客啦,比過年還熱鬧。這裏麵還有細微的差別。留上海又進了國營企業的是最大的贏家;留上海卻進了集體所有製的單位,總歸稍有遺憾。回頭比比人家下農村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甚至聊以**了。而那些有孩子分配到農村去的人家,這幾年比不得前幾年上山下鄉一片紅的時候,索性大家一起下去,也就死心踏地了,現在有了比較,既然人家小孩能留在上海,為什麽我家孩子偏生要去農村?哭的罵的吵的鬧的都有,哭過罵過吵過鬧過後依然要忙著替孩子整頓下去的行裝。也有明智的人家,不哭不罵不吵不鬧,爽爽快快扛了行李下鄉去。他們的眼光放得長遠,近幾年上海的工礦企業單位到農村招工的愈來愈多,首先得給貧下中農和各層領導留下好的印象,說不定因禍得福,還能獲得推薦上大學的機會呢。

自兒子出事以來,吳阿姨最憂慮的事便是女兒的畢業分配。那日晚女兒被學校工宣隊黃師傅叫去談話約摸一個小時左右就回家了,女兒是被自己寵得嬌橫任性,不懂得體諒我,回家來也不跟她說說談話的情況,隻顧去廚房間燒水,燒了一銅吊開水,拎到廁所間洗澡去了。吳阿姨急得如臥針氈,硬撐著爬起來,走到廁所間門口,隔著門板問道:“小繭子,黃師傅怎麽說?你還能留在上海嗎?”

稀哩嘩啦的潑水聲中冒出小繭子的聲音,懶洋洋不經意的,道:“媽,你放心睡大覺,我不會離開你的。”

吳阿姨方才悠悠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心裏麵“阿彌陀佛”念了好幾遍,暗忖:素日裏盡心盡力幫黃師傅家買小菜,總揀最新鮮的小菜送到他家。收他鈔票每每又都扼去零頭,寧願自己吃點虧。功夫不負有心人,關鍵時刻黃師傅還是肯幫忙的呀!這一樁心事落定,毛病也去了一大半,第二天一早就爬起來做人家了。

待到公布分配名單的那天早上,吳阿姨將小菜挨家挨戶送畢,買了付大餅油條,轉回家來,一看女兒還賴在**,急了,拍了下她渾圓而結實的臀部,道:“小繭子,你怎麽還不起床?好象人家孩子大清老早就去學校看名單了!”

許飛紅扭了下身子,道:“媽,你急什麽呀,這名單鐵板釘定了的,早看晚看又不會變掉。”

吳阿姨道:“你不曉得媽心裏十五隻吊桶,七上八下了一夜天啊?快,快起來,去學校看個實在,好讓媽定定心心做生活。”邊說邊將女兒的被子掀掉了。

許飛紅隻好爬起來,踢踏踢踏走到廚房間去燒水。吳阿姨總覺得女兒最近一段有點邪門,得了潔癖似的,天天晚上洗澡,早上爬起來還要洗澡,關進廁所間一洗就是半個多鍾點。吳阿姨講過她一趟,道:“小繭子,夜裏剛剛洗過,早上爬起來擦一把夠了。”女兒就衝她道:“我曉得你肉痛這點水費,就算你借給我的好吧?反正我就要有薪水了,到時候統統還你。”吳阿姨吃癟,隻好由她去。還好天熱了起來,燒一銅吊水足夠她洗的了。要放在大冬天,須得去老虎灶叫擔水才好洗澡。早上晚上地叫水,人家不要當你神經病了!吳阿姨無奈地關照女兒道:“大餅油條在揭罩裏,快點洗好吃掉它,冷了就不好吃了。看了名單,轉過來告訴我一聲啊”便匆匆出門做生活去了。

再說許飛紅燒開了一銅吊水拎進廁所間,雖說底樓廁所就她們一家人使用,她仍將門反鎖,還插上插銷。她不願意回想那個恐怖的夜晚在黃師傅家發生的事情,可是那汙穢肮髒的一幕常常在她腦子裏閃現,令她作嘔。總是覺得自己身上沾染了一股酸胖胖的惡 氣,塗了一遍香皂仍不夠,再塗一遍,用毛巾死勁地搓,用水一遍遍地衝。最後,她聞聞自己的手臂,再聞聞肩胛,到處是一股香肥皂清悠悠的味道了,方才放自己過關。

許飛紅先隔著玻璃朝敞廊張了眼,丁丁哥哥的腳踏車已經不在牆腳邊了,自然也是去學校看分配名單了吧?便推開門走了出去。平素她總盼著能在敞廊裏遇見馮令丁;這幾日她卻提心吊膽,害怕在敞廊裏撞到馮令丁!她擔心丁丁哥哥會不會聞到她身上有異味?她生怕自己在丁丁哥哥麵前會抑製不住滿腹委屈而嚎啕大哭。

許飛紅站在石階邊沿,低了頭頸,把濕漉漉的頭發垂順下來,好讓園子裏的風吹拂它們。吹了一會,又用塊幹毛巾反複揉擦。她壓根不打算去學校看分配名單,諒他姓黃的也不敢把自己分到哪處犄角旮旯去!現在她沒有別的心思,隻想不停地洗澡,早點把那個畜牲留在自己身上的味道洗幹淨,她才好坦坦然然地跟丁丁哥哥說話呀。

許飛紅終於弄幹了頭發,梳整齊了,在鬢邊別了根草綠玻璃絲纏過的發夾。忽然就聽得門鈴叮令咚龍鬧將起來,心裏邊恨道:“肯定又是找裏委會的,有眼無珠,不看看清爽瞎撳鈴!”氣鼓鼓地去開門,日影頭裏黑忽忽站著的卻是陸馬年,橫闊的身板把光線遮去了一半。

“陸馬年啊,你來做什麽?”許飛紅脫口問道。

陸馬年家住馬路對過的棚戶區裏麵。盈虛坊這些年雖是敗落,但在街對麵人家的眼裏,那些青磚灰瓦的石庫門房子可稱得上高堂華府了。所以,街對麵人家的孩子輕易不走進盈虛坊。這陸馬年更是頭一遭踏上守宮小紅磚的台階。原已是戰戰兢兢,被許飛紅這麽一槍戳過來,想好的話都亂了套,嗯吱半天,屏出一句:“你,你怎麽不去看分配名單呀?”

許飛紅沒好氣道:“有必要去嗎?通知總歸會寄到家裏來的。”

陸馬年捋把汗,撓撓頭皮,動作牽強,像裝了假肢,嘿嘿一笑,道:“許飛紅你留在上海了。”

許飛紅冷笑道:“我老早曉得了。”

陸馬年原是想來報喜,討許飛紅開心。碰了姑娘一張陰勢天麵孔,倒不曉得如何落場勢了,黑塔似的矗立在那裏,悶聲勿響。

許飛紅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有點意不過去,便淺淺一笑道:“不過陸馬年,還是要謝謝你呀,特為跑過來告訴我。”看他仍僵著不動,隻好又問了句:“你呢?你肯定是留在上海的吧?”

陸馬年才又高興起來,咧了嘴笑道:“我分在房管所,蠻對我胃口的,又是國家單位,旱澇保收。你的單位也蠻好的,分在盈虛街菜場,大集體,跟國營企業差不了多少,而且生活也不重,是吧?”

雖然已有了些思想準備,許飛紅還是沉了一沉,小菜場跟航天局相比,畢竟相差一段距離。自嘲道:“好像老天安排好了的,日後我媽來買小菜好不用排隊了。”胸口忽就鬱悶起來,沒心情再敷衍下去,恢恢地道:“沒別的事了吧?那我進去了。”

陸馬年費盡心思才覓著與許飛紅單獨講話的機會啊,他哪裏肯這麽便當就放手了?許飛紅就像隻停歇在花蕊中的蝴蝶,陸馬年害怕她嘟地就飛沒了影,萬花叢中何處再覓倩影?陸馬年看似魯鈍愚拙,卻有玲瓏心竅,就曉得用什麽話能絆住許飛紅的腳步。忙道:“許飛紅你大概還不曉得吧?馮令丁分在農村檔,還好,在上海郊區,奉賢五四農場。”

許飛紅真就立在門框中不動了,茫然地盯住陸馬年。最近一段,許飛紅被自己的事體攪提焦頭爛額,便不及關顧馮令丁。卻不料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了!

“畹丁姐姐早就回新疆了,馮令丁應該是硬檔留上海的呀!”許飛紅自言自語嘀咕道。

陸馬年馬上接了口,道:“是馮令丁自己再三要求去農場的。他在你那份倡議書上簽了字,還單獨寫了份決心書交給畢配組。學校過幾天要開歡送大會的,馮令丁現在成了真正的先進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許飛紅白了一眼,恨聲道:“你什麽意思?就是說我是假先進嘍?”

陸馬年一不小心踩響地雷,慌忙道:“沒有沒有,我什麽意思都沒有呀。其實當先進有什麽好?我媽說,那是一時榮耀。去了鄉下那才是一世的苦呢。”

許飛紅驚訝地瞟了他一眼,心想:別看他憨頭憨腦,肚皮裏道道還蠻多呢。正挖空心思想詞兒要反駁他,卻見馮令丁騎著車赤浪赤浪地過來了,心裏閃過一絲驚慌,把持住了,輕輕地咬住下唇,幽幽地看著他。

馮令丁的腳踏車扣刻扣,在台階跟前煞牢,他一隻腳撐了地,抬起頭笑道:“好你個陸馬年,掄我的功勞,跑來跟許飛紅報喜對吧?”

陸馬年被馮令丁洞破心事,麵孔漲得醬紅,硬撐道:“我是來找你的嘛,半導體元件給你帶來了。”動手便去書包裏掏。

馮令丁道:“那是開開玩笑的,你還當真了?其實沒有那篇思想小結,你也會分配在上海的。”

陸馬年口氣便豪邁起來,道:“君子一言四馬難追”叭,將一包電子元件放進馮令丁車前的網兜裏了。又道:“我媽禮拜天要請客,天井裏可以擺三桌酒,圓台麵也借好了。馮令丁,你肯賞臉吧?”眼烏珠骨碌篤朝許飛紅轉去。

馮令丁哈哈大笑,道:“陸馬年,你到底請我還是請許飛紅啊?”

陸馬年忍不住嘿嘿笑道:“兩個人都請嘛。”

許飛紅驚訝地盯著馮令丁。丁丁哥哥今天前所未有地神情明朗,妙語貫珠,且笑得那麽生氣勃勃,便使他愈發地風姿俊爽,愈發地討人喜歡。前些天一直躲著他,不敢正眼瞧他。此時許飛紅的眼珠子卻是一刻也離不開他了。

馮令丁正巧轉過臉來對她笑道:“許飛紅,陸馬年一片誠意呀,你去不去?”

許飛紅不期與馮令丁目光相撞,心裏一燙,忙垂下眼皮,不響。

那陸馬年在旁邊急了,道:“我媽特為請了她們店裏做小菜的一把手來掌勺,那位師傅從前在部隊是給東海船隊的司令員燒小菜的。”

許飛紅雖垂眼看著腳尖,餘光裏全是丁丁哥哥的影子。便道:“馮令丁你去我也去。”說完心怦怦跳。

馮令丁似乎是猶豫了一下,也許是許飛紅的感覺?隨即道:“陸馬年,許飛紅答應你了,我就做陪客吧。”

許飛紅親匿地白了他一眼。她討厭丁丁哥哥言語間總將自己往陸馬年那邊推。不過,丁丁哥哥總算答應陪自己一起去陸馬年家吃飯了,這就足夠了。

陸馬年自然是眉笑眼開的,當胸給了馮令丁一拳,道:“那就說定了,你們可不能變卦了。”美滋滋樂陶陶地走了。

陸馬年一離開,馮令丁便扛起腳踏車往門裏走去。許飛紅跟在他身後,帶著疑惑與僥幸,問道:“馮令丁,是你又寫了決心書要求去農場的?”

“是啊!”馮令丁答得很幹脆,並沒有停下腳步。

許飛紅緊追著,口吻中已有了責難:“為什麽?”

馮令丁沒作聲,扛著腳踏車走進廚房間,又繞進花園,踏上敞廊,把腳踏車往牆根頭一靠。待他回轉身子,許飛紅就攔在他麵前,黑沉沉的眼珠子逼得他無處逃遁。

馮令丁有點尷尬地笑笑道:“小繭子,剛才在弄堂口我碰到吳阿姨了,她聽講你分到小菜場,蠻開心的……”

“馮令丁,你為什麽要那樣做?”許飛紅不耐煩地打斷他,不依不繞地追問道:“你明明是可以留在上海的嘛!”

馮令丁眯縫著眼看著園子裏的花花草草,又恢複了慣常行雲流水難以捉摸的淡然,道:“這樓房,這弄堂,這馬路,我都看膩了,想到廣闊天地中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許飛紅豎起食指往上戳了戳,道:“你媽媽,李同誌,她會舍得讓你走?”

馮令丁棱線分明的嘴角挑起一縷淺笑,道:“自然是舍不得她寶貝兒子嘍,不過,必須服從分配,這一點她是清楚的。”忽而壓低了嗓門道:“許飛紅,你千萬不能告訴我媽真相,所以也不能告訴你媽,我媽最大的消息來源就是吳阿姨了,曉得吧?”

許飛紅乖順地點點頭。做丁丁哥哥的同盟軍,幫助丁丁哥哥保守一個秘密,這種感覺在許飛紅心裏是那般美妙那般甜蜜。卻想到丁丁哥哥不久就要離開守宮,那眼圈忽就紅了起來。

馮令丁又嗬嗬地縱聲笑起來,笑了一串後收住,道:“小繭子,我說的吧?你會留在上海的。吳阿姨好寬慰些了,祝賀你呀!”竟伸出手在許飛紅肩上輕輕拍了兩下,便轉身走出敞廊去了。許飛紅獨自清冷地呆在敞廊裏,耳邊廂縈繞著馮令丁最後的那串笑,她怎麽聽著笑聲勉勉強強、支離破碎的?

這天,吳阿姨收工回家比平素又晚了近一個鍾頭。做完生活,她特為去倪師太那裏燒了三柱香,還還願,菩薩保佑總算小繭子留在了上海。事實上,倪師太那間後廂房裏,香火從來沒有斷檔過,盈虛坊的居民隻是心照不宣而已。

房間裏沒有點燈,通花園的門卻洞開著,鋪了滿地雲影斑駁的月光。吳阿姨探出頭張了眼,月亮近似渾圓,快月半了。

吳阿姨怕吵了著女兒,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俯下身子一看,女兒仰麵躺著,雙手枕在腦後,一對眼珠子在幽暗中曈麽發亮。

“小繭子,你沒有睡著啊?”吳阿姨笑道,擰亮的床頭燈。

許飛紅被母親打斷了幽思冥想,骨碌一個翻身,送給吳阿姨一個氣鼓鼓的背脊。

吳阿姨扭身坐在床沿邊,拍拍女兒的肩胛,道:“小繭子,小菜場有小菜場的好處,離家近,顧客又都是一條街上的熟人,都會照顧你的。真的去了航天局,也不曉得分配什麽工種,說不定……”

許飛紅弓身坐了起來,打斷道:“媽,你又瞎操心,我何曾講過小菜場不好啦?”

吳阿姨道:“小繭子開心就好。媽現在是抬腳怕踩死螞蟻,喝水怕噎著氣管,都叫你哥的事弄得神經兮兮的了。”便長長悠悠吐出口氣,歎道:“要是兆紅不出那檔子事,我們一家也算太平了。”

許飛紅俯在媽媽肩胛上道:“媽,我們不是已經托張阿姨去反映情況了嗎?急也急不出名堂的,你看你,都有白頭發了!”說著從吳阿姨鬃發中挑出一根白絲,手指勾著,稍一用力,拔了下來。

吳阿姨苦笑道:“要是多幾根白發能換回你哥哥的平安無事,媽情願長它滿頭銀絲。”

許飛紅摟住媽媽的肩胛想說什麽,想想又不說了。她心裏清楚得很。媽媽肯定由哥哥想到了父親,這個話題十多年來他們全家都諱莫如深。在許飛紅的記憶中,父親的形象很模糊。四歲那年,母親接她去上海之前,曾帶著哥哥和她,乘了兩天的汽車,到一個地方去見了一個男人。隔著一道鐵柵欄,母親對著那個男人隻是抹眼淚,那男人對著母親隻是長籲短歎。後來,母親叫哥哥和她把手伸進鐵柵欄中,那男人一手捉住他們一隻手,輕輕地捏了捏,便鬆開了。這是許飛紅和父親唯一的一次肌膚接觸,父親的手掌有點粗糙,就像母親用舊絨線給她織的毛線衣一樣,卻很暖和。

吳阿姨拍拍許飛紅的手背,道:“好了,媽眼皮撐不牢了。睡吧睡吧,明朝還要起早。等你去菜場上班了,媽倒好偷懶一刻了呢。”

許飛紅哪裏肯放母親去睡?她還有頂要緊的事體要問呢。便箍緊手臂不放鬆,道:“媽,你總歸聽講了吧?你的幹兒子分去農場了。你心痛了吧?”許飛紅對母親將才出世的自己丟在鄉下,跑到上海給馮令丁當奶媽的事一直耿耿於懷,言語中不免酸溜溜。

吳阿姨在女兒秀挺的鼻尖上點了一下道:“你說你呢?自己待人家多少巴結?倒怕媽媽待人家太巴結了。難怪人家講,小姑娘的心事,是躲在螺絲殼裏的肉。”

許飛紅搖晃著母親的肩膀,扭怩道:“誰巴結他啦?誰巴結他啦?”

吳阿姨道:“好好好,我們小繭子不巴結人家,媽也輪不到心痛人家,人家自有親爹親媽心痛呢。”

許飛紅這才問到關節處道:“那馮同誌李同誌呢?他們會讓馮令丁下鄉去嗎?”

吳阿姨偏著腦袋想了想,道:“怪不得呢,我還道是我小菜燒得不好,怎麽隻隻菜碗都是滿的?想必是為了小弟要下鄉,哪裏還有胃口啊。”

許飛紅急道:“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

吳阿姨道:“我上去晚了一會,老的小的都各自關在房門裏,一點響動也沒有。我收作了碗筷下來,洗好端整好,就回家了,還有什麽後來不後來的?”

許飛紅便趴在母親耳畔輕聲道:“媽,李同誌跟你還是蠻有談頭的,你明天問問她嘛。前兩年也有人賴在上海不下鄉的,屏到後來,街道裏還是給分配工作的。”

吳阿姨曉得女兒自小喜歡丁丁哥哥,心裏不免有些擔心。倒是望馮令丁離開一段,好讓小繭子死了那種心思。她相信她奶大的這個男孩子,將來必是麟鳳龜龍般的人物,我們小繭子哪裏有那種福分呢?吳阿姨肚皮裏的話又不好跟女兒明說,隻好敷衍道:“曉得了,媽明天去問就是了。現在好讓人我睡覺了吧?”

許飛紅雙腿索嚕往下一伸,躺平了,咬住被單一角,偷偷地笑了。吳阿姨便擰滅床頭燈,一頭躺下,舒展著酸疼的腰背。驀地,她想起一樁事情,曉得女兒不會馬上睡著,側過身子道:“小繭子,媽日日去常家,幫天竹擦洗身子,總覺得有點不大對頭。”

許飛紅的心思仍纏在馮令丁身上,隻輕輕從鼻孔裏吹出一聲:“嗯?”

吳阿姨道:“天竹發病快半年了吧?沒見她行過一次經,腰身又日見狀大。我不放心,又不好跟常先生直說,就托單根爺叔給她們姨媽打了電話,隔日帶她到醫院裏去查一查。”

“媽你不放心什麽呀?”許飛紅哼唧地問了句。

吳阿姨歎口氣:“我怕她是懷孕了,前世作孽呀!”

許飛紅沒有聲音了。吳阿姨心想:年紀輕就是好,再多的心事,說睡著就睡著了。

次日近午,吳阿姨趕著替馮家做小菜,先上三樓跟李同誌招呼一聲,李同誌卻不在家,兩扇門關得死死的,吳阿姨便下樓去廚房淘米洗菜。這麽多年做下來,她對馮家人的口味拿捏得八九不離十,就連李凝眉這般出了名挑剔難弄的東家,也由著吳阿姨調排,做什麽吃什麽了。不過吳阿姨心裏還是有點不落實。“文革”初始,李同誌在中學也被戴上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帽子,靠邊站了。後來她索性請了長病假,用不著去上班。平素吳阿姨在廚房間做菜,李同誌會下樓來,立在她邊上,同她東一句西一句地講閑話解厭氣。今日怎麽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走開了?

吳阿姨要做生活的人家,時間都是候分刻數好了的。她做好幾隻小菜,放在架櫥裏,托裏委會阿姨跟李同誌關照一聲,便匆匆走下一家去了。下半天幾戶人家轉下來天已擦黑,再到常家端整他父女三人的夜飯,還要給常天竹擦身喂藥,服侍她躺下,待她沉沉睡去,方可脫身回守宮,那已是星漢橫空、月高風細之時了。

吳阿姨再晚回家,總是先進廚房轉一圈。看到馮家櫥裏小菜碗都拿走了,便上了三樓。踏上樓板,一眼看見依牆放著一隻簇新的咖啡色人造革箱子,吊牌還垂著。原來上半天李同誌是出去幫兒子買箱子去的,這麽看來,她是同意讓兒子去農場了?卻見落中那間房門虛掩著,吳阿姨還是在門上篤篤扣了兩下。

“是吳阿姨吧?進來。”李同誌喊道。

吳阿姨推開門,看看方桌上已是殘盆剩羹,是等著她來收拾的局麵;房間裏卻隻有李同誌一個人,坐在一張舊藤椅上纏絨線團。一張方凳倒過來四腳朝天,上麵繃著一絞湖藍的粗絨線。

李同誌仰起的麵孔竟布著笑意,一對丹鳳眼像兩條撲騰的魚兒,道:“吳阿姨,今朝要給你加點生活了。碗筷等歇再收,先來幫我繞絨線。才繞了幾團,我兩根手臂就像被人夯了一拳,又酸又痛的。”

吳阿姨拖了把椅子在她身邊人坐下,接過線團索嚕索嚕地繞起來。一邊察顏觀色,李同誌雙手輪換著捏自己的肩膀,並無憂傷煩悶之色。吳阿姨肚腸一轉,倒底不忍心讓女兒失望,便笑笑道:“怎麽?馮同誌和小弟出去啦?”

李同誌道:“父子倆放下飯碗就蟠到小房間裏看電視去了。他們設計院給了個額度,買的電視機,盈虛坊裏大概還是頭一台。馮同誌生怕太招搖,就放到小房間裏。吳阿姨,要去張一眼吧?”

吳阿姨忙道:“不用不用,不要去吵擾他父子倆。”其實吳阿姨的東家當中有一戶也買了電視機,吳阿姨也不挑明,省得敗了李同誌的興致。

李同誌便道:“我看看也沒什麽稀奇,比從前街上拉洋片的大不了多少,不過手腳會動罷了。”

吳阿姨笑道:“總歸是稀罕物啊,馮同誌算是熬出頭了。”

李同誌冷笑道:“隻是想到要用他了。所以講薄技在身,賽過家產萬貫。”

吳阿姨連連稱是。一絞絨線繞盡,又換上一絞。吳阿姨捏起一根湊近了看看成色,道:“這一定是李同誌壓箱底的老貨吧?摸上去軟綿綿,一點不糙手,顏色又新鮮又不鄉氣。”

李同誌歎道:“十幾箱子的老貨,燒得一絲不剩。這點絨線也是僥幸,那一年從箱底翻出來想給馮同誌結件套頭毛衣,運動開始後就丟在抽屜裏了。”

吳阿姨總算彎彎曲曲盤到了正題,小心翼翼道:“李同誌,你這是要給小弟結毛線衣吧?”

李同誌窄窄的麵孔上眉平鼻順沒有動靜,聲音也是平淡無味的道:“是啊,奉賢農場靠海,風大。我是想問問你的,結元寶針暖和還是水草花暖和?”

吳阿姨道:“男孩子還是穿元寶針登樣,也擋風。”停停,又道:“李同誌,你真舍得放小弟去奉賢農場啊?前頭沈家姆媽的女兒,去年也分到農場就是不下去,後來倒被她磨到街道工廠上班了。”

李同誌纖巧的鼻孔哼了一下,道:“我們小弟長長大大的男人家,整天去混在婆婆媽媽中間有啥出息?去農場苦是苦點,還有個盼頭。聽講上郊農場每年上調工礦和推薦上工農兵大學的名額都不少。”

吳阿姨連忙附合道:“莫道蛇無角,成龍也未知。小弟弟有肚才,學問好,總歸會飛黃騰達的。”

李同誌點點她,道:“不是我要批評你,這種話外頭不好亂講啊!什麽叫飛黃騰達?應該講為人民服務!”

吳阿姨抿嘴一笑,道:“我又不是白癡,哪裏會到外麵亂講?小弟弟是我奶大的,我是盼他好呀。”

李同誌終於挺不住,重重地歎了一聲,道:“吳阿姨,我心裏頭的苦有誰曉得?我也隻好對你發發牢騷了。我們家那位大小姐,早不來晚不來,偏就在小弟分配的當口回來治病,弄得滿城風雨,都曉得她已調到場部當幹部。當時我就擔心會影響小弟的分配,果不其然吧?可是我一句作聲不得,馮同誌反過來還要給你看臉色。他剛剛恢複工作,兒子要是不服從分配勢必又要影響他。這兩天我是前前後後正正反反想了一遍又一遍,也隻有讓小弟去農場了。好在小弟倒是爽爽氣氣,毫無怨言的。”

吳阿姨心裏不曉得是難過還是慶幸,含含混混道:“奉賢跑跑還算便當,長途汽車兩三個鍾頭好到了吧?”

待絨線一團團繞好,用塊方頭巾包起來。吳阿姨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就下樓了。將碗筷往水池子裏一塞,先轉回屋裏,女兒一定在等她的回話呢。

房間裏卻沒有人。

“小繭子!小繭子!”吳阿姨喊起來。

“媽,招魂啊?喉嚨那麽響!”聲音是在敞廊裏。

吳阿姨籲了口氣,嗔道:“都幾點了?起夜露了,還不進屋?”說著探出身子,卻看見女兒披星戴月地在敞廊裏跳繩,劃答劃答繩子掄得轉輪一般。女兒打小恣意任性,常有驚人之舉,吳阿姨見怪不怪,笑道:“小繭子,你是氣力沒處用吧?快停下,媽有話跟你說。”

許飛紅邊跳邊喘道:“等我跳到五百下。”

吳阿姨抬手朝上指了指,許飛紅這才停住了,呼哧呼哧地喘著,跟吳阿姨進了屋。

吳阿姨隨手掩上兩扇落地窗,轉回身道:“媽問過李同誌,她已經在替馮令丁打點行裝了,看來她是不會讓兒子不服從分配賴在家裏的。”

許飛紅捧著白搪瓷茶缸咕咚咕咚喝水,一氣喝幹了半缸涼水,才道;“今天校革委會主任在年級大會上表揚馮令丁了,還讓他火線入黨,胸口頭戴了朵大紅花,弄得跟新郎官一樣。”

吳阿姨看看女兒說話口氣平平常常,並無情緒波動,也就安心了,道:“各人自有各人福,人生窮達誰能料?我們不求名揚天下,我們隻求平平安安。”一邊說著,一邊往廚房洗碗去。又聽得女兒在腦門後追著喊:“媽,幫我燒銅吊水,我要洗澡。”吳阿姨恨聲道:“小祖宗,還沒有折騰夠啊?”

待吳阿姨將碗筷鍋盆洗淨擦幹摞好,那銅吊子水也開了。吳阿姨拎著銅吊子進屋,聽到女兒在廁所間裏“哎喲哎喲”地叫,心想小祖宗又出什麽花頭呀?跑過去一看,女兒坐在馬桶上,雙手抱住肚皮直哼哼。倒嚇了一跳,道:“怎麽啦?肚子痛啊?吃壞啦?著涼啦?還是痛經啊?”

許飛紅渾身已被冷汗浸透,隻是一個勁地搖頭。

吳阿姨急得一跺腳,道:“我去架櫥裏翻翻看,年頭浸的楊梅酒還有沒有?”

許飛紅迸出一句:“媽,我不喝楊梅酒,拉清爽就好了,你管你去睡覺,”

吳阿姨也實在有點困乏了,便將銅吊子擱在小板凳了,關照道:“那你也快點洗,水停歇就涼了呢!”

吳阿姨頭挨枕頭就迷糊過去,也不曉得女兒搞到幾時才睡下?更不會想到女兒心中這一刻的恐慌和憂煎。

許飛紅的災難是由母親的一句話引起的。前夜裏,母親說:“天竹發病快半年了吧?沒見她行過一次經,腰身又日見狀大。我怕她是懷孕了!”母親說完這句話就昏昏睡去了,許飛紅卻是猶聞驚雷,猶臨絕壁;輾轉反側,徹夜未眠。她將被單塞在嘴中咬著,免得自己哭出聲來。

十七歲的少女,對男女之間的隱秘隻是朦朦朧朧地知曉個大概,她憂心忡忡地想到黃師傅對她幹的事,吻了她的麵孔,摸了她的胸脯,壓在她身上呼哧呼哧喘氣,弄得她裙子上短褲上都是濕答答粘稠稠的東西。這恐怕就算是強奸了吧?她這個月的經期已過了近十天。平素經期拖延的事也常有發生,從來也不在乎。現在卻愈想愈擔心,愈想愈害怕。會不會也是懷孕了呢?若真是那樣,她將如何麵對母親,麵對丁丁哥哥,麵對盈虛坊的街坊鄰居啊!

第二天清早,她聽得母親出門去菜場了,便立馬起床,跑到敞廊裏跳繩,雙腳並攏了跳,拚命跳得高。她認為女人懷孕就像果樹結果子,用力搖動樹杆,果子就會掉下來的。去學校的時候,她又跑到衛生室,跟衛生老師訴說大便不通,肚子脹氣,討得一盒潤腸片。說明書上標明一次隻能吃兩片,她卻一氣吞下去五片,這一天連著拉了十幾次肚子。她以為小孩子就是蟠在媽媽的肚腸裏,是可以跟大便一起拉出來的。

許飛紅狠命地折騰自己來懲罰自己的軟弱,她怨恨自己那天在黃師傅家為什麽不狠狠地搧他一記耳光?卻會毫不反抗地順從了他?她也怨恨馮令丁,為什麽不跟自己說真心話?若早曉得馮令丁願意去農場,她何必百般討好黃師傅?就和丁丁哥哥一同去農場豈不是好?

許飛紅就在悔恨、焦慮中煎熬了幾日。吳阿姨還是覺察出女兒有點不對頭,怎麽眼圈發烏,雙頰像被人剔去了兩坨肉似的?吳阿姨曉得問女兒是問不出名堂來的,倒是會被她搶白兩句。她憑著自己的經驗推測,小繭子是因為丁丁哥哥要去農場而心裏難過,便忖道:難過一時總比難過一世好,就讓她難過一時吧。等小弟走開了,她也上班了,慢慢就會不難過了。吳阿姨自己在心裏解釋通了,並不去叼擾女兒,反倒愈上心地幫女兒準備種種好吃的小菜,幫她補充元氣。

禮拜天早晨,許飛紅窮凶極惡地跳完五百下繩,又燒了銅吊水頃令咣啷地洗澡。心裏卻七上八下掂掇著,掙紮著:中午究竟要不要去陸馬年家赴宴呢?要是去,萬一被那些眼光厲害的阿姨嬸嬸們看出點破綻,將如何收場?轉而一想,明明答應陸馬年的,若失約,人家會不會猜到點什麽?會不會反而弄巧成拙呢?真是去不好,不去不好,山窮水盡疑無路了!

看看鍾麵快到十一點了,許飛紅磨嘰磨嘰站到鏡子麵前,鏡子裏麵的女孩子依舊青春亮麗,豐滿而苗條。許飛紅自己對自己卻很不滿意,本來紅杏般的麵孔怎麽變得黃糙糙的?本來蠻合體的襯衣怎麽變得緊巴巴的?莫非真的……?!恐懼攫緊了她全身每一個細胞,她歇斯底裏地跺腳,兩手握拳猛捶自己的肚子,咬牙切齒地罵道:“打死你,打死你……”

忽然,虛掩著的落地玻璃窗外,“闊嚓”一聲響,許飛紅心一怵,倏然收住身手,變作一具石膏像。許飛紅太熟悉了,那是丁丁哥哥踢撐腳架發出的聲音啊!丁丁哥哥就在敞廊裏,他一定也會聽得屋裏發生的各種聲響,他會聯想到什麽嗎?

“許飛紅,許飛紅在嗎?”

丁丁哥哥的喊聲讓許飛紅起死回生了,她慌忙應道:“噯!”往臉上使勁搓了兩把,急衝衝推開門走出去,想叫一聲“馮令丁”,動了動唇,出不了聲,丁丁哥哥俊秀清朗的儀容令她自慚形穢。此一刻她寧願自己化作縈繞著丁丁哥哥的輕風,變作緊隨著丁丁哥哥的影子,讓丁丁哥哥看不見她,她卻能分分秒秒盯著丁丁哥哥看個夠。

馮令丁將腳踏車橫在他和許飛紅當中,一手扶車龍頭,一手拍車屁股的書包架,笑道:“時間差不多了,走啊,我帶你去。陸馬年肯定已經等得心急火燎了。”

許飛紅並不在意馮令丁言語之中的揶揄,又能夠坐在丁丁哥哥腳踏車的後麵,由丁丁哥哥馱著在盈虛坊長弄短巷裏行駛,這種幸福每每總是出其不意地降臨在她身上,令她陶醉、昏暈,便將其它的種種憂慮呀,猜測呀,緊張呀,統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她抿嘴甜甜一笑,便跟在丁丁哥哥身後走出大門。丁丁哥哥仍叫她先坐在書包架上,然後長腳一蹬,車如滿弓射出的箭,嗖地飛出去了。

盈虛坊中速度最快的永遠是小道消息。馮令丁馱著許飛紅的腳踏車還沒有駛出坊門,就有人去告訴吳阿姨了,說馮家公子公開馱著你家小繭子在弄堂裏竄來竄去,吳阿姨你是不是快要請我們吃喜糖啦?吳阿姨正在靠近牌樓的一戶東家曬台上晾被單,疑惑道:“不會的吧?我們哪裏攀得上馮家呀!”傳信人道:“怎麽攀不上?馮家公子要到農場去了,現在他們是要倒過來巴結你吳阿姨了。”吳阿姨笑笑,搖搖頭,仍是不信。就聽得弄堂裏傳來一串腳踏車的鈴聲:“丁零零零……”傳信人推搡著吳阿姨道:“過來了,過來了,你快看啊。”

吳阿姨真就探出頭往弄堂裏張去,果真看到馮令丁馱著小繭子正朝盈虛坊大牌樓門駛來,小繭子仰著的麵龐上浮著嫵媚的笑意,漆黑的短發被風刮起,像隻輕快的黑蝴蝶盤邇歡舞。

許飛紅也看到從曬台探出半個身子的媽媽了,便揚起一支胳膊喊道:“媽,我們去陸馬年家吃中飯——”聲音留下了,車已駛出坊門,看不見影了。

吳阿姨一時不曉得該喜還是憂?更不曉得如何向熱心的報信人解釋,怔了一歇才道:“他們是同學呀,一道去同學家吃中飯呀。”

報信人略有點不快,道:“哦喲吳阿姨,你還這樣保密作啥啦?弄堂裏老早就有閑話了,馮家人千不挑萬不挑,為什麽獨獨挑你吳阿姨住進守宮呀?一個是你奶大的,一個是你親生的,前世姻緣定好了的。”

吳阿姨心裏想:“要真是這樣,我好念三天三夜阿彌陀佛了?”

卻說馮令丁馱著許飛紅駛出了盈虛坊,穿過了盈虛坊街,駛進街對麵的小弄堂,便吃到苦頭了。原來那弄堂全是石卵蛋鋪就的彈硌路,腳踏車的輪盤被顛得拍皮球似的,兩個人的屁股都被彈得很疼,許飛紅差點沒被彈掉下來,隻好緊緊抓住馮令丁的皮帶,“哦喲哦喲”直叫。這樣勉強行駛了一段,馮令丁一隻腳撐住地,苦笑道:“許飛紅,我們還是走過去吧,再顛下去,肚腸都要顛出來了,還怎麽吃東西呀。”

許飛紅好不情願地鬆了手,從書包架上挪下地,瞟了眼丁丁哥哥,就覺得兩隻耳朵皮烘烘地熱起來。

馮令丁推著腳踏車在前頭走,弄堂太逼仄了,許飛紅無法跟丁丁哥哥齊肩並行,隻好一腳高一腳低地跟在後頭。

這片住宅形成於抗戰期間,原本就是從日本鬼子轟炸後的廢墟中拚拚湊湊搭建起來的,是最徹底的棚戶區。幾十年下來,除了58年填浜築路,政府將沿街的危房拆除,造了一排火柴盒式樣的磚木工房,縱深進去的房子還是原先的基礎,隻是隨著人丁日漸增長,又陸續在那些歪歪斜斜的平屋上搭建起更歪歪斜斜的樓層。為了最大限度地滿足日常起居的需求,弄堂的寬度已被蠶食到僅可供兩人麵對麵擦肩而過的地步,抬頭望天,足可用“天不盈尺”來形容。對過人家互相要借點什麽家什,隻消從窗戶伸出手去便可傳遞;午後閑暇時分,對門對的家主婆各坐在自家的窗口前,邊織織絨線補補衣裳,邊可東家長西家短地說閑話,交流信息。

這片住宅的人家互相都知根知底,都曉得今朝中上老陸家要請人吃飯,也都曉得這一前一後走進來的男孩子女孩子是陸馬年的同學,甚至也曉得他們是對過盈虛坊人家出來的孩子,自然對他們就有了一種仰視的新奇,眾多目光一程一程追蹤看他們,還伴著點點戳戳許多的猜測和議論。那馮令丁常到陸馬年家裝半導體,已經習慣了這種目光和議論,淺淺的笑意雲霧般籠著他的麵龐,是一副寵辱不驚的坦然。許飛紅卻又是羞赧,又是歡喜, 雜著憂慮與提防,這百感交集令她低眉怡色地收斂,不似以往的高視闊步,反而憑添了她幾分嬌媚可人。

這地方的消息和盈虛坊一樣,比人跑得快得多。他們方才走進去了一段,還沒有深入腹地,陸馬年就歡天喜地地迎了出來。他穿了一件簇新的天藍的確涼短袖襯衫,肩膀上還留著剪裁時劃下的粉線。新剃了頭,像戴了頂爪皮帽,頭頂心還硬生生三七分開,不倫不類的式樣,就曉得是弄堂剃頭攤上的傑作。許飛紅忍俊不住,掩嘴笑起來。陸馬年被她笑得不知所措,笑也好,不笑也好,門板似地豎著。馮令丁便當胸給了他一拳,道:“打扮得跟新郎倌一樣啊!快領我們去你家呀。”陸馬年這才鬆了綁似的活動起來,一張臉仍脹得跟紅燈籠似的。

陸馬年的祖父少年時到上海親戚家開的銅匠鋪裏學生意,後來討了娘子,就在盈虛浜畔建了房子。祖父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兒子隨他做銅匠,一個兒子做了泥瓦匠,還有一個兒子拜師傅學了木匠手藝。所以說,陸家人走遍天下不愁沒地方住的,幾塊木頭一堆落磚,他們就能把房子建起來。

陸家人的房子在這片棚戶區中的確有點鶴立雞群的架勢。首先,他們的屋子真正的兩開間,兩層帶擱樓的房;其次,他們三兄弟各自的屋子呈品字形布局,山牆互相依傍,居中圍起一眼十多平米的天井,讓多少人家眼紅啊。

當年起屋時,陸老爺子隨手在屋旁插下一株半人高的洋槐嫩枝,幾十年下來,已長得比樓還高。雖不及盈虛坊內兩棵古銀杏的蒼莽遒勁,森羅萬象,卻也枝繁葉茂,鬱鬱蔥蔥。正是“風老鶯雛,兩肥梅子”季節,正午的日頭已是灼人,陸家天井裏卻“午陰嘉樹清圓”,灑落一地濃蔭,揚起一天槐花,涼風習習,清爽怡人。

樹蔭裏磕頭碰腦地塞下了三張圓台麵,陸馬年引著馮令丁許飛紅走進天井時,三張桌麵幾乎已無空席。馮令丁被插進班上男生的那一桌,許飛紅卻被安排坐在陸馬年父母的身邊。許飛紅心裏不樂意,她發現陸馬年單請了她一個女生,那邊十幾個男同學圍了一桌,擠得個個側身而坐,還有一桌盡是街坊鄰居。許飛紅目光一圈掃下來,自己也隻有坐這一桌了,隻得勉強笑著同陸馬年的父母、叔伯舅姑一一招呼。

陸馬年的母親,盈虛街人稱陸大娘子的。她並非陸家長媳,隻因年歲比丈夫大了六七歲。雖長相粗陋,卻舉案齊眉地恩愛了二十年,並且為陸家生下唯一的孫子,在陸家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她自然曉得兒子的心意,便捉牢許飛紅的手,眉開眼笑地問長問短,唾沫飛濺在許飛紅的麵孔上,弄得許飛紅心生厭膩,對著兩桌佳肴倒了胃口。陸大娘子偏生還拚命往她碗裏搛菜,哪裏吃得了?不吃又怕人家猜東猜西,便悄悄往桌底下丟,反正有兩隻貓一刻不停地在桌底下竄來竄去覓食呢。

嘴巴懶得動,許飛紅的耳朵卻像根天線筆篤勢直豎著,隔壁一桌街坊鄰居的閑話直教她心驚肉跳,冷汗漉漉,他們竟是在議論常天竹啊!盈虛坊間的傳聞早就飛出了盈虛坊。傳遞這則消息的人好像有親眷住在盈虛坊內,故而言之鑿鑿,不容置疑的口吻。盈虛坊常家小開的大姑娘春頭上不是被流氓強奸發神經病了嗎?多少秀氣一個人,吃藥吃得像胖大海一樣。前兩天去醫院一查,你們猜怎麽樣?肚皮裏小孩已經五個多月了!聽者無不驚愕駭然,唏噓喟歎。有人道,無論如何要把肚皮裏的小孩子拿掉,孽障呀,生下來害死人的。知情人卻道,太晚了,快六個月的胎兒已經蠻大了,再講這女孩又有心髒病,搞不好要出人命的。當爹的終究簽不下那個字呀。

許飛紅聽著,心思恍惚起來。這消息母親尚未對她提起,看來是今天的最新版本。她的眼珠子不由自主地朝馮令丁漂過去,丁丁哥哥和那批男生正舉杯把酒盞,談笑風生。看情狀,他們根本沒有注意街坊們的言論。許飛紅幽幽地將眼珠子收了回來,落在杯盤狼藉的桌麵上。她忽然覺得一陣惡心,一股子酸水泛上來,差點吐出口,一橫心又咽了下去。她記得母親閑聊時說起過,懷哥哥的時候,反胃反得厲害,父親每天鑽進屋後山坡的灌木叢中揀酸刺梅給她吃,母親第二次懷孕時,父親被判了刑,沒有人再為她揀梅子了,母親吐得昏天黑地。許飛紅便從桌上的醋碟子裏舀了一勺醋,趁人不注意,咕嗵一口吞了下去。

街坊鄰居們關於常天竹的議論不僅沒有結束,反而愈演愈烈,引逗得這一張飯桌的人也開始談論起來,談論的愈深入細致,愈是麵麵具到,將常家祖宗三代、叔伯舅姨統統翻出來咀嚼品味。一旦提及常天竹那位嫁給漢奸做了姨太太、日後又神秘失蹤了的姑媽,席間更是一番慷慨陳辭,口誅筆伐。似乎常天竹現今遭的罪,全然是她當年欠下的孽債所至。許飛紅被耳畔的聒噪攪得頭暈目眩,一陣陣地出虛汗,仿佛那些唇槍舌劍全都是衝著自己來的。她想像著不久後的某一天,自己也如常天竹般被人解剖,被人評判,被人恥笑;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哥哥都會成為人們口舌上的獵物;甚至隱匿了十多年的父親,亦可能被人挖掘出來加以鞭撻抨擊。這樣的場景令她筋骨瑟縮,五內如焚。忽就感到小腹部一陣一陣地**起來,方才被那口醋強壓下去的嘔吐感又泛上來。她咬緊牙關忍耐著,汗珠竟從額角至下巴滴下來。啪答落在台麵上。幸虧人們的注意力全被常家的議題吸引,無人注意到她的異常。

好不容易捱到席散,許飛紅就覺得小腹疼痛難忍,肚子裏有東西往下墜似的。心中萬分恐慌,目光便散亂開來,眼門前人影光影一起晃動,索落落槐花擦著睫毛飄落下來——丁丁哥哥到哪裏去了?正慌亂間,就有陸馬年門板似的豎在她跟前了。陸馬年不自然地撓著頭發,道:“許飛紅,馮令丁剛才早走了一步,他們去農場的人下午要開會,聽講區裏領導要接見他們。他關照我要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許飛紅本能地推辭。陸大娘子卻在邊上拚命地鼓掇兒子,一定要把許飛紅送進家門。那份勝券在手的得意,那種不由分說的獷悍,許飛紅非常不悅。隻是想到方才隨丁丁哥哥三彎九轉地繞進來,自己一個人不一定能順利繞出去,便不再堅持,勉強一笑,便隨著陸馬年走出天井。

終於從棚戶區裏繞了出來,站在熙熙攘攘的小街上,許飛紅鬆了口氣,卻感到小肚子的疼痛愈發加劇了。她扭頭對陸馬年道:“好了,這裏我認得路了,再見!”不等陸馬年有所反應,她便疾步橫穿過馬路,一頭鑽進了盈虛坊大牌樓門。

許飛紅回到家頭件事便衝進廁所間,已經遲了,襯裏短褲和裙子都已被鮮血染紅。一時下許飛紅張皇失措,哇地哭出聲,隨即又掩住了嘴,千萬不能驚動二樓裏委會阿姨呀!坐在馬桶上怔忡了片刻,忽而就笑了起來,又笑又叫,恨不得跳起來手舞足蹈——她明白過來了,這是她久盼的月經**,月滿鴻溝啊!幾天來的恐懼焦慮愧痛霎那間一掃而光,她還是健康清白美麗純真的少女,她還是人見人愛的許飛紅呀!

許多年以後,許飛紅結了婚,生了孩子,方才漸漸明白過來。當初那個黃師傅垂涎青春少女的胴體由來已久,剛把許飛紅壓到身子底下便遺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