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暑經不住知了一聲緊一聲地催促,匆匆退了場;爽秋便在一陣接一陣的細雨中悄然降臨了。盈虛坊人要曉得秋意深淺,便隻需看古銀杏的葉色。那半天青翠的綠蔭漸漸轉深褪淺,染蒼染黃,忽有一天,竟成了半天金黃的冠蓋,高貴而輝煌,那便是秋深到極致了。
盈虛坊的一批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女孩子終於結束了他們相對單純平靜的校園生活,陸陸續續地踏入錯綜複雜光怪陸離的大社會,該上班的去上班,該下鄉的也整頓行裝出發了。
許飛紅已經是盈虛街菜場水產組的正式職工,當她從母親口中得知馮令丁他們過了國慶節就要去農場,便開始盤算要給丁丁哥哥準備禮物。
許飛紅把自己舊鐵皮儲蓄罐裏的鈔票倒出來數了數,也有十多元了。積下這些錢很不容易,可是替丁丁哥哥買東西,她一點也不心痛。菜場清早五點就上班了,在上午十點靠過就落班休息,直到下午四點多才重新開張。趁這當中歇班的五、六個鍾點,許飛紅特為到南京路第一百貨商店跑了一趟。她在文具櫃台為丁丁哥哥買了筆記本和鋼筆,筆記本是紫紅色封皮的,上麵燙金著毛主席的頭像;遺憾的是錢有點侷促,不能為丁丁哥哥買枝英雄牌金筆,隻能要了普通的鋼筆。她又到內衣褲襪櫃台為丁丁哥哥挑了雙雪白的卡普隆絲襪,和一副棕色的人造革手套,她曉得丁丁哥哥講究著,一點都馬虎不得。
在菜場上班,早出晚歸,許飛紅很難在敞廊裏碰到馮令丁。菜場又是輪休,禮拜天往往是最繁忙的。許飛紅又想要當麵親手把禮物送給丁丁哥哥怎麽辦呢?她便跟組長表示,她沒有家庭拖累,願意國慶節頂早中兩班。這樣,她就爭取到了節假日過後連著兩天的休息。
那晚睡下去的時候,她關照媽媽,明早買小菜回來一定要叫醒她。可是等她一覺睡醒,滿屋子的日光,衝到敞廊裏一看,差點哭出來,丁丁哥哥的腳踏車已經不見了!原來她連軸加班困乏了,母親看她睡得酣沉,沒舍得叫醒她。她便將禮物用張白報紙包好,外麵用紅色玻璃絲十字花紮好,還打了個蝴蝶結。端張板凳坐在落地玻璃窗邊上,心想:你馮令丁騎腳踏車出去,不見得不回來了吧?我守在這裏,無論如何總能等到你吧?
那曉得馮令丁這一天事兒特別多,馮家李家的親親眷眷都要為他餞行,班級裏那幫留在上海的男生也湊了份子請他吃飯,應酬到素月攀上古銀杏樹梢,方才回家。許飛紅已經等得心灰意冷,瞌衝夢懂的,聽得“闊嚓”一聲撐腳架彈簧響,卻一個激靈跳起來,撞出門去,喝道:“馮令丁!”
馮令丁正走下台階,扭回頭笑道:“小繭子,作啥喉嚨這樣響?”
許飛紅肚子裏有千言萬語想跟丁丁哥哥講,卻一句也不敢講,怕被丁丁哥哥瞧不起。於是千言萬語隻變作了一句,道:“你明天要走啦?”
馮令丁有點激動地跳起來,伸長手臂拍打了一下從二樓曬台披掛下來的藤蔓,道:“真的要走了,又覺得這個園子,這樓房蠻可愛的。”
許飛紅好想問:“這可愛是不是因為這園子這樓房中有個小繭子?”當然沒有勇氣問出口,便將白報紙包著的禮物遞到馮令丁胸前,道:“喏,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禮輕意長”這個詞沒吐出去,蜜蜜地含在口中。
馮令丁蠻爽氣地接了過去,笑道:“小繭子你送的什麽寶貝呀?陸馬年他們送了一大堆東西,我還愁沒法帶呢。”
許飛紅眼珠子亮晶晶的盯住丁丁哥哥月色中愈發英氣的麵龐,羞怯地道:“你拆開看嘛!”
馮令丁就抽開玻璃絲的蝴蝶結,翻開紙頭,拿起一樣看看,放下;再拿起一樣看看,又放下。
許飛紅捉摸不透他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急了,嬌嗔道:“你說話呀?好不好嘛?”
馮令丁沒頭沒腦竄出一句:“聽講兆紅哥判了五年啊?在白茅嶺勞改農場?”
許飛紅心一沉,眼珠子忽地黯淡下來,垂下腦袋,蚊子哼哼般“嗯”了聲。
馮令丁便道:“這樣吧,筆記本和鋼筆我收下,手套和襪子你留著,給兆紅哥帶去,好吧?”
許飛紅連忙朝後退兩步,還將雙手背到身後。
馮令丁用手指了指樓上,壓低了聲音,道:“我媽給我買了兩打襪子,四副手套,你叫我怎麽用得完呀?筆記本顏色我很喜歡,謝謝你呀。”
許飛紅看他誠心誠意的樣子,並無輕慢嫌棄之意,也隻得收回了襪子和手套。
馮令丁朝她擺了擺手,跳下台階走出敞廊,撩開鷺鷥般的長腳,一晃就消失在樹蔭後麵了。
許飛紅仍滯留在敞廊裏,晚風刮落的枯葉殼托殼托掉在她的腳邊,肩頭有了些許寒意。她滿心酸楚地想:從明天起,那一個個早晨和傍晚,再也聽不到丁丁哥哥腳踏車撐腳架彈簧的“闊嚓“聲了,這園子這樓房將會變得多寂寞呀!她淚眼婆娑地看著麵前一園子的花影月影,煙冷清清,再也照不到他玉樹臨風的身影,卻夜夜照著自己無邊的孤零。
霜降一過,日照便一日一日地短了。寒風一起,古銀杏樹落盡衰葉,老杆疤痕累累,虯枝扭結交錯,別是一番驚心動魄的姿態。
就在這一年尾,盈虛坊常家神誌不清的常天竹姑娘足月產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嬰,成了盈虛坊中的特大新聞。
這女嬰的外公,盈虛坊曾經的主人常衡步抱著外孫女在三層閣上踱了一夜天的方步,為她取名蝘蜓,隨母親姓常。
盈虛坊那幾天唧唧喋喋、眾說紛紜,相互質疑,百般猜度:常衡步為這個來曆不明的外孫女取了這麽個奇怪的名字,其間究竟隱寓了什麽?
眾人推派電話間的蹺腳單根去問常衡步本人求證其義。傍晚,寒風陰嗖嗖地在弄堂裏穿來繞去,蹺腳單根在抖抖索索的路燈下攔住了仍堅持逛弄堂的常衡步,將眾人和疑惑告訴了他。常衡步雙手插在棉大衣的袖筒裏,原地踩著小碎步,卻是一派雲淡風輕的神情,緩緩地念出一聯王摩詰的絕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單根反複吟誦,將這兩句詩咀嚼得酥爛了,次日拿去念給眾人聽,卻沒有人解得出這兩句詩與“常蝘蜓”三個字有什麽聯係。
有一個新的難題擺在常家人的麵前:常天竹精神上的毛病一時三刻不見會好,那麽由誰來帶養這個孩子呢?這個難題在一段時間裏成了盈虛坊間眾人的難題,這種時刻每每顯示出盈虛坊人急難助危的仁義氣度。常衡步一個大男人怎懂得如何帶小毛頭?再說他被下放勞動,很難請得出假。常天葵一個未婚少女,才進了中學,更不可能留在家裏管嬰兒呀。一根根指頭撥下來,坊間眾人不約而同想到一個合適的人選,那就是吳秀英吳阿姨。一來她原是做奶媽出身的,帶丁點大的小毛頭最有經驗,二來這些年她從沒斷過幫常家做事,也熟悉常家的細枝末結。問題是吳阿姨手上有靠十戶東家,家家都拿她當寶;盯在她屁股後麵想要她做鍾點的還有一大串。吳阿姨若是帶了常蝘蜓,隻好將這些人家統統辭了。常家現如今的經濟狀況眾人都有數脈的,薪水不可能付得高。這一進一出,吳阿姨恐怕要損失一半鈔票。眾人也曉得吳阿姨的鈔票是一隻銅板掰作兩半用的,月月要往鄉下匯錢,兒子又在吃官司,她是不是願意攬這份生活呢?
這一次眾人拜托倪師太去同吳阿姨商議,竟不用費點滴口舌,吳阿姨爽快地應承下來,其實吳阿姨是最早曉得常天竹有了身孕的人,並且也是她陪同常衡步從醫院裏把常天竹和嬰兒接回盈虛坊,當時她就有了這份心思,不過常家人不開口,她也不好大包大攬。所以倪師太跟她才提了“常蝘蜓”三個字,吳阿姨便笑了,道:“趁我現在腰板還活絡,帶大一個小孩子總還來事的,倪師太你篤篤定定每日照常念阿彌陀佛,求菩薩保佑常家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再不可有什麽差池了。”
吳阿姨的東家們雖是舍不得她,卻都通情達理,有的多塞了幾塊錢薪水給她,有的翻出自家小孩的舊衣裳讓她帶去常家。吳阿姨隻在老東家李同誌那裏稍稍遇到點糾葛。眾人都多少曉得李凝眉與常家素有嫌隙,也擔心她要生事。倪師太便道:“阿眉那裏少不得我去開解一番了,她不會駁我麵子的。”吳阿姨笑道:“何用動師太你的大駕?李同誌的心思我最清爽了,麵孔上尖酸冷峭的,骨子裏還是古道熱腸人呀。我自去對她講好了,到底也跟她相處快二十年了。
當晚,吳阿姨去馮家收拾碗筷,就將準備接手常蝘蜓的事輕言細語地說出口,又笑道:“李同誌我也是想積點德,也不會耽擱你。午後小毛頭有的好睡一陣了,我便得空替你燒小菜;夜裏小毛頭也睡得早,篤定上來收拾飯碗。”
李凝眉捧著杯才泡的龍井茶,輕悠悠吹開浮著的香片,滋味濃濃地吮了一下,半垂眼簾遮住眼光,淺淺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全了?”
吳阿姨瞟了一眼,巴結道:“想是這麽想,還是要請李同誌拿定主意的呀!”
李凝眉挑起眼簾,吳阿姨隻覺得兩片寒光刮過臉頰。但聽得她一字一句地問道:“你準備把常蝘蜓帶進守宮來養囉?”
吳阿姨格登一下,暗忖:畢竟是識字斷文的女大夫,任憑千頭萬緒,總能一語破的,切中要害。盈虛坊中尚未有人顧及這個關節問題呢!轉而又想:既然她將這樁事說出口了,何不順勢說說清爽呢?便小心翼翼道:“李同誌,常家三層閣那補丁點大的地方,你看我粗手大腳的,哪裏還塞得進去?再講常天竹那毛病,小孩子放在她旁邊嚇絲絲的,我是想索性把常蝘蜓抱過來養的,不曉得李同誌的意思——?”
李凝眉撮起嘴唇,噗地吐出一片茶葉,冷笑道:“你們全都算計好了,還來問我作啥?我哪裏不曉得盈虛坊裏有種人的肚腸?他們以為這守宮原本就是姓常,現如今也不姓李了!”
吳阿姨一橫心,硬了頭皮道:“誰要是有這種肚腸,真該他得絞腸痧了!倪師太是關照我的,一定要阿眉點頭才行;阿眉不點頭,這樁事體就作罷,另外再想法子了!”
李凝眉輕輕吐了口氣,自言道:“這個常蝘蜓何處修來的福氣,竟把倪師太也驚動了!”又朝吳阿姨甩出一句話:“你曉得的,我向來有偏頭痛的毛病,最怕小孩子吵鬧了。”
吳阿姨一聽,曉得李凝眉在找台階下了,因笑道:“李同誌總歸不會忘記吧?從前我帶小弟弟,日早到晚不大聽到哭聲的。李同誌還曾擔心小弟弟是不是啞巴了呢!“
李凝眉又捧起杯子品茶,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窄窄的麵孔上橫過一道燈影。
吳阿姨也不催問她,隻將碗筷摞進淘籮,端到樓下廚房間去洗。收作好廚房間,盤忖著:這麽歇時間,李同誌大概也跟馮同誌商議過了。便又上樓,李同誌果然還坐在大房間裏織絨線,顯然是在等她。吳阿姨覷著李同誌的臉色,問道:“明朝馮同誌想吃點什麽小菜啊?”
李凝眉眼珠子盯著絨線針頭,道:“有啥吃啥,清淡點,肉票留著小弟探親回家時用。”突然停了手,話鋒陡地一轉,戳出一句:“你幫常家帶小毛頭,說了給你多少工錢嗎?”
吳阿姨吃不準她的意思,尷尬地笑笑道:“這個嘛,常同誌總歸不會賴掉我薪水的吧?由他給了。現在小繭子工作了,我肩胛頭的負擔輕了許多……”
“好了好了,你也不要做魯肅,幫了孔明調排周瑜。”李凝眉斷然道:“常家現在那點斤兩我也掂得出,怕得是勻不出一個銅板了。”見吳阿姨張了張嘴,忙伸出一隻纖細的手掌將她未出唇的言語擋了回去,接著道:“我跟馮同誌商量定了,每月補貼你二十塊鈔票,你就不要去拿常家的薪水了!”
吳阿姨一時下無語凝噎,肚皮裏連念了幾遍“阿彌陀佛”,片刻才道:“李同誌,這叫人怎麽意得過呢?小毛頭抱過來已經吵擾你了,還要你出鈔票。我代常家謝謝你了。”
李凝眉丹鳳眼梢揚了起來,道:“吳阿姨,你說這話是反客為主了。我們家跟常家,牽絲攀藤地也算是搭到一點親,倒是該我代常家謝謝你了。”話落又起,道:“吳阿姨你幫我管住你的嘴巴好吧?這樁事情不要對旁人說起,天曉得就可以了。”
吳阿姨道:“這是何苦呢?我原想好好地幫李同誌揚揚善名呢。“
李凝眉鼻子裏出氣,“哼”了聲。道:“古人說得好,譽見即毀隨之。有人道你好,必有人道你惡。這邊講你慷慨,那邊會講你大概鈔票多得用不掉。我是不想為這二十塊錢招來許多閑話的!”
吳阿姨實在很讚同李同誌的見地,指天發咒,決不向旁人透露半個字。
次日吳阿姨打點周全,去常家抱孩子,卻被告知,常蝘蜓已被天竹天葵的姨媽領養,將她帶出盈虛坊了。
這個消息一徑傳開,坊間自然又是一派議論紛紛。此番眾人的意見難得的統一,都講這才是常蝘蜓最妥當的歸宿。說是這麽說,許多人心裏都有點悵悵然,好像落掉件要緊的東西似的。畢竟,大家已經為常蝘蜓操過一番心思了呀。
隔牅風侵巷,開戶霜滿簷。
上海的冬天原就陰冷,這一年愈是冷得砭肌徹骨。盈虛坊間有些上了年紀的人每每根據氣候異象預測塵世不尋常之事,卻又分成兩派意見:有人說冬寒為吉兆,有人說酷寒為凶兆。後來他們的預測都得到了事實的印證。繼後的一年裏,隕石墜落,三個偉人相繼逝世;唐山大地震駭人聽聞,一夜天毀滅了一座城市;而後的中國政壇又發生了比地震更驚人的大變動,終於開出了一個舉世矚目的新局麵。盈虛坊和盈虛坊的人即將在這蒼海桑田的新局麵裏生發出一係列脫胎換骨的嬗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