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巷長階濺雲漬,後弄短垣印風痕。
又是數度鬥轉星移,又是幾番綠肥紅瘦。盈虛坊前巷後弄依然是斑斑駁駁的舊門牆,可從這舊門牆中進進出出的女孩子卻是承天地風雪雨露,集四方水木清華,日漸出落得明眸皓齒,嫋娜多姿了。
現在,許飛紅可稱得上是盈虛坊中首屈一指的佳人。她的個頭又往上竄了幾公分,該豐滿的地方豐滿,該纖細的地方纖細,苗條挺拔,儀態萬方。何況她到菜場工作不過兩年多點,卻已擔任了水產組的組長。官不大,卻在盈虛坊居民心目中舉足輕重。隻因豬肉家禽都憑票供應,上海人家吃食量雖不多,卻十分精致,講究口味搭配,於是水產品便成了家家戶戶餐桌上的首選。許飛紅做事又麻利爽快,賣買公道,不欺暗室,不因人熟,就連她母親吳阿姨買魚,也一樣要趕早排隊。口口相傳,不久,盈虛坊及盈虛坊周圍的居民都曉得了,小菜場水產攤頭出了位賣魚的“西施”,說是她賣出的魚條條生蹦活跳,口味鮮美細膩。許多人買魚特為要候著許飛紅的班頭,弄得班上有些老阿姨不無妒忌地玩笑道:“小許呐,你上班頂好戴隻大口罩,省得你那張西施麵孔把我們生意都搶光了。”幸而當年是“三十六元萬歲”的統一工資,賣魚賣得多少與個人收入並無大礙,玩笑話說過便相安無事了。
鬧鍾一響,哪怕方才還在夢頭裏,許飛紅也會本能地蹦起來,衣裳一套,冷水裏把臉一搓,便出門上班去了。推開沉重的柚木大門,天穹還是玄青一色,鑲著數點殘星,愈發地沉寂。沉寂中的盈虛坊,橫平豎直的弄堂,冰涼硬挺,像一顆剛剛鑿刻而成的新印。許飛紅腳上套著小船似的黑色高幫膠鞋,小菜場的地四季十二時都是潮濕泥濘的,水產攤頭周圍愈加日日水漫金山。在上頭發下的勞動保護用品裏,膠鞋隻有兩種尺碼:大號給男人穿,小號給女人穿。這小號相對許飛紅的腳碼仍是寬綽許多,走起路來殼落橐殼落橐地響。她已經聽慣了這慢三拍的膠鞋聲在空廊的長弄短弄中引起悠長的回旋,看慣了自己曲折的身影在瑟瑟的路燈下忽而拉長忽而縮小。這種時候,她的心就像這拂曉的盈虛坊一樣的清冷落寞,沒來由的傷感悲懷。卻隻是片刻的喟歎,拐出支弄便能看到掃弄堂的阿姨,大口罩遮去半張麵孔,竹苕帚左擋右推,穆桂英舞槍一般;再往外走,迎麵又遇上收糞的環衛車,馬達突突突的聲響代替了以前收糞工人“馬桶拎出來”的吆喝。許飛紅忽就振奮踏實起來,腳步節奏也殼橐殼橐地緊密了。
小菜場水產攤位攏共六位職工,清一色娘子軍。因為輪休,平素一般四個人當班。這一段碰上有位老阿姐請產假,排來排去總有班頭隻三人當班,忙不及履仍應接不暇,常常被排在後麵性急的顧客罵山門,又不是打太擊拳,唱西皮二黃,動作怎麽這樣慢!許飛紅是攤位組長,已經幾次放棄休息來加班。芝麻綠豆官,鈔票沒多拿幾錢,事體卻要多做許多,解決困難明份賬是你的責任,還要被人背後頭七嘴八搭牽頭皮。起先上頭是叫那位年數長一點的老阿姐做組長的,老阿姐剛結婚,不願意挑這付吃力不討好的擔子,便推給了許飛紅。許飛紅天性是“寧撞金鍾一下,不打鐃鈸三千”的脾氣,把個芝麻綠豆官做得有聲有色,頭頭是道。
送貨的黃魚車還沒到菜場,許飛紅領著另兩位當班阿姨將攤板鋪排定當。正要去搬放活魚的大腰盆,卻見昏溟的晨曦中,哼哧哼哧移過來一座小山。走近了,能看清是個人了,石墩墩的身板,左肩挎一隻腰盆,右肩挎一隻腰盆,訕訕道:“還是照老樣子排放吧?”
一個老阿姨嘻嘻笑著,往許飛紅腰眼裏戳了一下,道:“小許呀,跟你搭班就是好,重生活有人幫我們做,省了我們好多氣力。”
另一個阿姨幫忙將腰盆放下,笑道:“陸馬年,你老是起早幫我們搬腰盆,我們又沒有加班費給你,陸大娘子不會罵山門呀?”
陸馬年老老實實道:“不會的,我媽媽願意我相幫你們做事體。”
老阿姨便道:“陸大娘子眼睛裏頭哪裏會有我們?是相中小許做媳婦了吧?”
陸馬年哼哼唧唧,偷眼看看許飛紅。許飛紅不動聲色,拖了橡皮管子往腰盆裏灌水,嘩地一下,濺了陸馬年半身水花。陸馬年後退幾步,也不敢吱聲。
那位阿姨倒有點意不過了,便道:“陸馬年,陸大娘子今天會來買魚吧?要不要我們給你留起一條?”
許飛紅立馬道:“不可以的!蔡阿姨你忘了我們訂的規矩啦?”
陸馬年便慌了神道:“不用不用,我家不吃魚,魚刺多……”邊說邊逃開似的別轉身。
老阿姨喊住了他,:“陸馬年,我屋子裏的落水管像得了食道癌一樣,下水慢氽慢氽急死人,你來相幫通一下好吧?”
陸馬年立定了,問了門牌號碼,道:“上半天沒有空檔了,下半天我過來看一下。”陸馬年分進房管所維修隊工作,真叫如魚得水。他做的是水暖工,可電工生活他也能擺弄,木工生活他也上得了手。閑話不多,做生活賣力,房修隊的師傅滿意他,盈虛街上的老百姓也滿意他。老阿姨更是千謝萬謝,衝著他的背脊喊:“小陸啊,怪不得大家誇你活雷鋒,你比雷鋒更雷鋒,阿姨封你是電鋒!”
許飛紅替腰盆放滿了水,收拾了橡皮管放到儲物間去。蔡阿姨歎道:“我女兒將來要尋到像陸馬年這樣又厚道又能幹的女婿就好了。”老阿姨撇了下嘴道:“看光景許飛紅還沒有挑定呢。不要看她是娘姨的女兒,眼界還蠻高的。”許飛紅從儲物間出來了,她們就閉嘴了。
天光逐漸清淡了,小菜場也開始熱鬧起來。她們的攤位前已經排起大大小小竹籃頭的長龍,一歇不停有人來問,魚來了沒有?幾時開張?
吳阿姨手提臂挽三四隻籃頭跑過來,見這情狀,急了道:“就遲來十分鍾,排這麽長啦?不曉得還買得到吧?”
許飛紅便道:“媽,你今天不要排了吧,我看危險。”
吳阿姨道:“哪一天都可以不買魚,就是今天少不了魚。李同誌千關照萬關照,今天她家小弟從農場回家,小弟就是愛吃我做的蔥烤鯽魚塞肉。”
許飛紅怔了一下,恨聲道:“李同誌千關照萬關照,你為啥不早來一歇啦?”
吳阿姨是喜歡女兒這般鐵麵無私的,素來她沒有違反過女兒的規矩,日日和眾人一樣趕早排隊買魚,今天實在是事出意外呀。吳阿姨不去看女兒的麵孔,隻朝著兩位阿姨道:“我還起得特別早呢,剛出弄堂口,就被常先生攔住了。天竹這一段鬧得又厲害起來,不肯吃藥,夜裏吵得上上下下不得安寧。常先生熬了大半夜,實在熬不住了,跑來找我,我哪能不去呢?”
蔡阿姨已經抹起了眼淚,道:“真是作孽,這等的人家,這等的模樣,偏就落到這般地步。吳阿姨,也都靠你了,聽講那姑娘到了你手裏就不吵不鬧了?”
吳阿姨道:“我們是做慣了的,心耐一點就是了。”
老阿姨湊近了問道:“不曉得那姑娘生下的小毛頭怎麽樣了?”
吳阿姨笑道:“她姨婆帶著她,也快兩周歲了。前一段抱到盈虛坊來過,一張麵孔跟她娘一模一樣。”
兩位阿姨意猶未盡,還想打聽點什麽,卻見送魚的黃魚車過來了,隻好作罷。動手將活魚倒進腰盆裏,半死不活的就攤在鋪板上。
買菜的人都湧過來,紛紛找到自己的籃頭排好了隊。沒有放籃頭的跑到攤位前張張,今天魚蠻多的,便也排到後麵去了。
老阿姨拔直喉嚨喊:“排好了,排好了,不要插隊,一個個來。”順手用網篩子撈起一條活蹦亂跳的烏鯽,往吳阿姨籃頭裏一甩,使了個眼色,道:“拿去秤份量,付鈔票。”
管秤的蔡阿姨立馬報出了份量和價錢,吳阿姨把鈔票遞給收賬的女兒,許飛紅狠狠送了她一個白眼,終於沒聲張。
她們做這宗生活可謂輕車熟路了,一個撈魚,一個打秤,一個收錢。碰到有挑剔的顧客,老阿姨粗喉嚨就吼起來:“要不要?不要就給後頭一個。又不是娶媳婦,挑三揀四的。”大都人隻需買到魚便知足了。眼看腰盆中的活魚沒剩幾條了,老阿姨又吼起來:“後麵的不要排啦,要吃魚明天趕早啊——”
忽地響起一陣硜硜硜的腳板聲,未見人,刮辣鬆脆的聲音先到了:“許飛紅啊,我那條花鰱宰好了吧?”
魚攤頭上三個人互相望望。蔡阿姨吐了下舌頭,道:“糟糕,今天怕是不得消停了!”老阿姨揎了許飛紅一把,道:“怕什麽?小許在,她還能鬧到哪裏去?”
許飛紅稍蹙了下眉尖,定定地迎候著。旋即,一個腰身壯碩的婦人立定在攤板跟前了,她裹了件斑斑跡跡的黃臘臘的白褂子,愈發跟桶似的。旁邊有人招呼道:“陸大娘子,你們熟食店今天有鹹豬頭肉賣吧?”婦人旗幟般揚起寬闊的麵孔,爽快答道:“有有有,歇會你過來好了,半斤以下都不收肉票。”那人討了準訊,歡歡喜喜地走了。陸大娘子便將油漬漬的手掌橫在許飛紅麵前,道:“小許,把魚給我好了,我拿回去宰。”
許飛紅雙手一攤道:“陸媽媽,你啥時候買的花鰱叫我們宰了呀?”
陸大娘子一楞,道:“我家陸馬年沒有跟你們講啊?”
許飛紅聳聳肩胛:“陸馬年倒是來過,他沒有放籃頭排隊,也沒有說要買魚。”
陸大娘子把張磨盤臉拉長了,道:“不會吧?馬年做事體從來不會拆爛活的。”一邊就伸長頭頸往攤板裏麵東張張西望望。
旁邊老阿姨連忙相幫許飛紅作證,道:“陸大娘子,你家馬年天不亮就來幫我們扛腰盆,我們也意不過去,特為問他要不要買魚?他講不要不要,魚刺太多。蔡阿姨,你也聽到的對吧?”
蔡阿姨連聲道:“聽到的,聽到的,馬年是講魚刺太多的。”
陸大娘子心裏麵恨恨地罵了句:“小浮屍,看到這隻小妖精舌頭就短脫一截了!”不過,倒真不是陸家想吃魚,陸家從老子到小子個個都是肉糊塗,虧得陸大娘子在熟食店做生活,常有點零碎下腳拿回家,否則政府規定的肉票是遠遠不夠他們一家饕餮的。隻是陸大娘子已誇下海口,今天若買不到一條大花鰱,她便沒有落場勢了。鄰舍隔壁都曉得她兒子在追小菜場上的賣魚西施,那個姑娘人長得出挑,又是盈虛坊裏出來的,被棚戶人家看起來,就是天仙般人物了。有嘴巴閑著的人見著陸大娘子就問:“馬年跟買魚的西施敲定了吧?叫馬年盯牢點,當心別人家橫插一腳。”陸大娘子撇了下嘴道:“你們把她捧上天,我看看也是大路貨,叫作我兒子喜歡。又不是什麽大戶人家,娘姨生的,我家馬年追她,還不是兩根指頭捏田螺!”人家就笑道:“陸大娘子,那我就拜托你了,幫我買條大花鰱,省得我老清老早爬起來排隊。我家老頭子想煞吃豆腐魚頭湯了。”陸大娘子喜歡紮台型,爽快道:“一句閑話,明天中上你到我店裏來拿魚好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陸大娘子今天橫了一條心,非要搞到一條魚不可。她眼烏珠朝腰盆裏一轉,還有幾條活魚竄上竄下撲騰,二話不出,伸手抄起一條,道:“那就這條吧,小是小了點,將就將就也夠了。”邊說著邊往秤盤裏一丟,魚兒掙紮,差點把秤盤掀翻。
許飛紅一步上前端起秤盤,嘩一下將魚倒回腰盆,道:“陸媽媽,你看看,隊伍還這麽長,後頭的人還不一定買得到。你要吃魚,叫陸馬年明天早點帶隻籃頭來排隊。”
排隊的人原來就最恨插隊的,因見是陸大娘子,誰都不敢惹她,縮縮頭頸,肚皮裏麵罵兩聲。不想許飛紅為大家聲張正義,都暗暗稱好,神情也都昂揚起來,有人憋不住噗噗笑出聲。
陸大娘子何曾遇到過這等輕慢?撲到腰盆前又去撈魚,卻被許飛紅捉住手腕,道:“陸媽媽,人人都像你,我們的規矩還要不要做啦?要不你去後麵排隊,排到了,自然會賣給你的。”說著往她腕上狠捏一把,給她豁翎子:不要明當明犯規,待攤頭前人散了,會給她一條魚的。偏生陸大娘子天性愚拙,不會接翎子,狠性命將她手甩開,氣洶洶道:“許飛紅,你不要頂了笠帽當天大,你們菜場頭頭腦腦哪一個沒到我手裏買過鹹豬手糟雞爪的?我跟他們討條魚總歸討得到的吧?”
許飛紅氣她不識好歹,給她臉不要臉,搶白道:“那你就跟上頭要魚去吧。我們攤頭廟小,供不了你高僧。”轉頭對兩個阿姨道:“還不做生活?清早時間貴如油,大家排隊排到現在,買了魚還要配別樣小菜,哪個心裏不急?”
隊伍間一片稱道聲,老阿姨便動手撈魚,蔡阿姨也開了秤。陸大娘子怔愣了片刻,腳板一跺,便開罵了:“好你個許飛紅,把你當洋燈,誰知是鬼火。背後頭花得我家馬年暈暈淘淘,還沒過門做媳婦,就想氣煞阿婆掌門庭。今天我話擺在眾人麵前,隻要我有一口氣,你休想踏進陸家門!”
許飛紅氣得渾身發抖,眼洞裏包了兩汪淚,噌噌噌衝到陸大娘子跟前,顫著聲道:“你回去問問你兒子,究竟是誰花誰啦?誰講過要進你們陸家門啦?一把年紀了,講話下巴托托牢。今天我也把話擺在眾人麵前,隻要我有一口氣,決不踏進陸家門!”
陸大娘子嘿嘿冷笑道:“有你這句話,我回去好燒高香念阿彌陀佛了。有啥稀奇?不過是娘姨生的,也不曉得哪裏的野種,吃官司的門戶,變作妲已的狐狸精……”
許飛紅的眼淚水刷拉拉地滾落下來,也不顧兩個同事及旁人的勸解,一把揪住陸大娘子的衣襟,道:“你還造謠汙蔑,現在不是四人邦橫行霸道的時候了,走,我們到派出所講講清楚去。”
陸大娘子在盈虛街上混了半輩子,頭一次棋逢對手,三勿罷,四勿休,兩個人便扭揉起來。
早有人去陸家報了信,陸馬年心急慌忙地跑了來,眼角都不敢朝許飛紅身上斜一斜,隻抱住他母親哀哀求告:“媽,不要鬧了好吧?不要鬧了好吧?我們走吧,我們走吧……”
陸大娘子雖則塊頭大,總抵不過兒子氣力大。再講許飛紅看見陸馬年過來,也就偃旗息鼓住了手。陸大娘子嘴巴裏仍呱啦呱啦罵不停,終究被陸馬年拖走了。一場風波消停,人群陸續散去。許飛紅平白被陸大娘子罵到了根,肚皮裏平素掖著藏著壓著包著的委屈憤懣像潮汛般泛濫起來,獨自坐在一隻合撲的空腰盆上擦眼淚,眼淚水也像潮汛一般湧出來,擦也擦不及。兩個阿姨顧不得勸慰組長了,緊著將剩下的魚賣出去。活魚賣光了,攤板上的死魚也搶手起來,拿回去或醃或糟,不失為佐餐上品。直忙到十點靠過方才收攤。
這一日,許飛紅原是來加班的,便跟兩個阿姨招呼了,下半天的班生活不多,自己身子不適意,就不來了。兩個阿姨連連道,小許你盡管放心在屋裏休息,那隻雌老虎的話千萬不要放在心裏,憋壞了身體愈加不合算。閑話日日有,不聽自然無,不睬她最凶。許飛紅垂著紅腫的眼簾橫過馬路,她曉得斜對麵的熟食店裏幾個營業員正朝著她點點戳戳,便閃身踅進盈虛坊牌樓門。
正是爽秋季節,天氣晴朗得如同嬰兒的笑麵孔。許飛紅卻見不得明亮的日光,刺得眼珠子酸脹,隻眯隙著眼,兜著淚水不讓它滾下。她一向以為自己在盈虛街上口碑頗佳,不想今日從陸馬年母親口中吐出那等凶悍惡毒之語,莫非人們背地裏竟就這般看待自己?!
牌樓門旁電話間的蹺腳單根照例從窗口探出半條身子,招呼道:“小繭子,歇班啦?”
許飛紅想做出個笑臉應答都做不出,那條母大蟲的咒罵讓她洞悉了自己在人們心中的真正的位置!盡管她已在守宮中生活了好幾年,可她仍然是娘姨的女兒;她的哥哥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警車嗚嗚地帶走的;她又不敢透露父親的半點訊息,隻好被人們指為“來路不明”。這些不可更改的事實怎能與華府高宅、書香門地的馮令丁匹配??先前聽母親說起馮令丁今日要從農場回來,許飛紅麵孔上波瀾不驚,心裏麵早已是浪起潮湧,升騰出無限美妙的期待和憧憬。這一刻卻如同海市蜃樓般一點一點地隱退了,餘下的是白茫茫一片荒漠,飛鳥不到,寸草不生。
許飛紅心灰意懶,腳步沉滯,如同在沼澤裏行進。她無意回家休息,思緒紊亂哪裏歇停得了?慢拖拖沿著上震橋信步走去,舉目間但見那兩棵古銀杏千秋不老地依偎著,滿枝青綠已漸出淺黃,斑斕而絢麗。猛想起數年前那個細雨濛濛的傍晚,與馮令丁躲在古銀杏肚子裏閑語漫談的情景,霎那間柔腸百轉,抑不住珠淚盈眶。怕被坊間人撞見,又牽絲攀藤織出許多是非來,索性撥開重重垂枝,鑽進古銀杏中,鵝黃青綠的扇形葉片落了她一頭一肩。
許飛紅奄奄一息地坐在一根暴出地麵的老根上,頭靠著疤結累累的樹杆。近午的陽光穿透了層層枝葉,輕輕地舔著她的麵頰。翡翠般的葉片在她眼前盤旋著、徘徊著,無聲息地落下來。隱約間,她看見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大步朝這邊走過來,穿一身褪了色的藏青藍學生裝,斜挎著軍綠帆布包,鼻梁上的鏡片反射著日光,一閃一閃。她的心髒先停頓了一刻,旋即劇跳起來。她在肚皮裏喊了一聲:“馮令丁!”身不由已要撲出樹叢,手拽住樹枝卻立停了。自己一身勞動服,腳下套著大膠鞋,這模樣太醜了,怎能見丁丁哥哥?縮回了身子,眼珠子卻追著馮令丁的身影,心裏疑惑道:“他回家怎不走下巽橋?偏要繞進上震橋?莫非他也想尋古銀杏懷舊?”滿心的期望與緊張,側身繁枝間等待著。馮令丁卻擦著古銀杏走過去了,腳步沒有些許遲疑與延蹠。
許飛紅適才生出的熱情謔地冷卻下來,她不得不麵對一個嚴酷的事實:馮令丁極少在弄堂裏串門,他走上震橋隻可能是去常天竹家!難得的回上海一趟,卻直奔常天竹家!那個癡癡呆呆臃腫木納且已失去貞操的常天竹,真就讓你這樣牽掛嗎?許飛紅氣湧胸膛,憋得心口痛。略假思索,她撥開樹枝走出古銀杏,急急轉回守宮。
進了家門,許飛紅迅速地將自己收拾得幹淨妥當,換下了工作服和大膠鞋,穿上可體的兩用衫。又用熱水重新洗了把臉,塗上雪花膏。對鏡望望,眼瞳沉沉,眉色逼人,烏發輕籠,粉腮含情,由不得人不憐愛呀。許飛紅將房門虛掩,留了一罅隙縫。耐耐性子,靜等馮令丁回守宮。
幸好馮令丁耽擱的並不太久,沒有一個時辰便回來了。許飛紅從門縫中瞥見那小白楊般的身影,一把拉直了門,正與馮令丁劈麵相對。
馮令丁朝後退了一步,他手中捧了一大摞書,用下巴抵著,笑道:“哦喲許飛紅,你沒去上班啊?”
許飛紅乜斜著黑眼珠,冷笑道:“誰能跟你比呀,先進,模範,樣樣都占了。怎麽,現在又想做書蠹蟲了?”
馮令丁去農場不到三年,已經入了黨,當上生產隊指導員,他的先進事跡還上過《解放日報》。
馮令丁卻正色道:“我正想問你,你報名考大學了嗎?”
許飛紅怔了一下,反問道:“你報名考大學了?”
馮令丁很振奮的樣子,道:“當然了。前兩年有保送上大學的名額,一來我們工作年限還不夠,二來農場頭頭也不放我,都黃了。這下可盼到了,鄧小平拍板,一錘定音,恢複高考製度,分數麵前人人平等。我豈可再放過這個機會?”
許飛紅道:“你不想想,前頭大學畢業生大都分配到邊疆,西北西南三線工廠什麽的。現在你回來一趟還不容易,真那樣,像畹丁姐姐,三年五載才回一趟上海,你媽不要想死啦?”
馮令丁略沉吟,仰起臉,道:“不管以後怎樣分配,這大學我是非讀不可的。”
許飛紅道:“這次招生年齡放得好寬,他們老三屆的都可以去考,我們又沒讀什麽正經書,怎麽拚得過人家?”
馮令丁將手中的書抬了抬,道:“你看,我托常天葵找老師幫我借的複習資料,試試看嘛。你想考嗎?我幫你抄一份複習大綱。”
許飛紅心尖兒呼地一燙,低了頭,輕聲道:“我想想算了,上班老累的,哪裏複習得進呀。”鼓足勇氣緊接著問道:“那你好待在家裏抓緊用功了吧?”下麵的意思沒說出口:我會天天替你留一條鮮魚的,魚最補腦子了。
馮令丁被她灼人的眼珠子盯得有點吃不消,挪開目光,道:“沒那個福氣喲,明日一大早就要趕回農場去,場領導說了,考大學可以考,但不可以請假複習。你也請假我也請假,事體誰去做呀?隻好開夜車囉。下午農場局有個交流會,我是趁機上來取複習資料的。”說著就上樓梯了。
許飛紅朝他的背脊大聲道:“今天你可以吃蔥烤河鯽魚塞肉!”
“謝謝你,小繭子。”丁丁哥哥的聲音從上麵罩下來,令許飛紅有點昏暈。可她的胸口卻悶悶的,丁丁哥哥的雄心令她愈生愛意,卻也令她愈是惶恐。她實在沒有丁丁哥哥破釜沉舟的勇氣,母親也不同意她去冒這個險,她們一家好不容易才在上海落下腳生了根。她惶恐的是:萬一丁丁哥哥考上了大學,她和他的距離豈不是愈來愈遠了?
不過……馮令丁未必能考得上呀!許飛紅自己安慰自己。離高考的日期兩個月都不到了,他又不能請假專心複習。他們這幾屆學生在中學基本沒上什麽文化課,丁丁哥哥再聰明,也不可能一口吃成個胖子呀!這麽一轉念,許飛紅胸口鬆弛了許多,更何況她起碼摸清了一個事實:馮令丁去常家,隻是找常天葵要複習資料的。常天葵現在已升入高中,收集高考複習資料當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嘍。
自走上工作崗位以後,許飛紅對常家的關注愈來愈少了,偶然聽母親帶回一鱗半爪的訊息,也像毛毛雨般飄過算數,留不下什麽痕跡。對那個印象中幹癟瘦弱的常天葵,許飛紅從來不放在眼裏。
胡思亂想了一陣,睏意便襲了上來。下午已說好不去菜場幫忙了,許飛紅便想打個瞌衝。正解衣扣,門鈴叮叮咚咚地響起來。許飛紅恨了句:“一刻也不叫人安生啊!”無奈扣上衣扣去開門。她以為是菜場的阿姨忙不過來,求她幫忙去的。拉開門,廊裏站著的竟是門板一塊的陸馬年!
“你來幹什麽?”許飛紅沒好聲氣地丟下一句,便要掩門。卻被陸馬年一巴掌擋住了。
陸馬年垂了腦袋,甕聲道:“許飛紅,我特為代我媽來向你道歉的。”
“誰稀罕你們道歉啦?”許飛紅說著又要關門,陸馬年畢竟力氣大,硬抵著不讓關。許飛紅生怕有人從樓梯下來看見這情狀,又好天花亂墜地傳去了,便鬆了手。陸馬年趁勢跟著她進了屋。
許飛紅背對著陸馬年,將額頭貼在落地玻璃窗上,擺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架勢。那陸馬年隔著她四、五尺遠,不敢再靠近了,搔頭抓耳,又舔嘴唇又咽口水,憋了一歇,終於道:“我媽回家後悔死了,搧自己嘴皮了。”抬眼看看許飛紅苗條的背影,又道:“都是弄堂裏不三不四的人挑唆我媽媽來買魚,我媽就是要紮台型,一時上管不了嘴巴……”
許飛紅並不轉身,哼哼冷笑著,道:“虧她管不了嘴巴,倒把肚皮裏的話倒出來了。既然你們這般看我,你還來道歉作什麽?我是姨娘的女兒,吃官司的門戶!你走開,我不想看見你!”
陸馬年急道:“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從來沒有這樣看你的。我若有一點這種意思,就叫我頭頂生瘡腳下滾膿生惡病!”
許飛紅又好氣又好笑,側轉身道:“你發這般毒誓,值得嗎?”
陸馬年忙道:“值得,當然值得,隻要你相信我。”
許飛紅轉回身子,翹起圓渾的下巴,高傲地道:“其實,我才不在乎你們怎麽看我呢,蝙蝠不自見,笑他梁了燕。”
陸馬年偷眼看她,神氣平和了許多,便道:“這隻小板凳送給你。我看你們蹲著剖魚刮鱗,腿很麻的吧?坐著做就好多了。”許飛紅這才看到陸馬年腳跟旁有一隻做工精巧的木凳,泡力水打得鋥亮,凳麵還刨成微凹型,坐上去一定很適意。
陸馬年又補充了句:“這是我自己做的。”
許飛紅淺淺一笑:“我代表我們水產攤頭謝謝你了,怪不得她們都喊你電鋒。”
陸馬年搓著兩隻手,咕噥道:“我是特地為你做的……”
許飛紅當作沒聽見,打了個哈欠,道:“起得太早,我還想靠一歇。你這半天沒生活啦?”明顯逐客的意思。
陸馬年磨嘰磨嘰,終於道:“許飛紅,那句話,你好收回嗎?”
許飛紅一時不明白,道:“什麽話?”
陸馬年聲音愈含渾了,道:“就是,就是你說不進陸家門……”
許飛紅暗忖:倒不如把話挑明了,也好讓他死了這條心。便道:“陸馬年,我們是老同學,老朋友,你幫了我們很多,我們也很感謝你。不過,沒有其它意思的,你最好不要想到歪路子上去。我們都還年輕,應該把心思用到工作上去,你說對吧?”
陸馬年的麵孔刷地漲紅了,石像般的沉默著。
許飛紅口吻略重些,又道:“你若老是有非份的念頭,那我們以後就很難交往下去了。”
陸馬年依然紋絲不動。
許飛紅硬硬心腸,橫豎話已說清爽了,道:“我要休息一會,請你離開!”
陸馬年忽然抬起頭盯住她,眼烏珠邊上布滿血絲,憤懣地衝出一句:“馮令丁不會跟你好的!”
許飛紅像被人擊了一棒,眼門前一黑,惱怒道:“陸馬年,我叫你不要胡思亂想的,這跟馮令丁有什麽關係?”
陸馬年麵孔上浮出一絲惡狠狠的笑,道:“我曉得馮令丁喜歡誰!”
許飛紅一驚,脫口道:“誰?!”
陸馬年抿緊嘴唇,稍頓,忽然轉身拉開門跑出去了。
許飛紅沒有去追他,她覺得混身的血在一霎那之間被抽幹了。
這一年冬天,關閉十年之久的高考考場大門終於重新打開,有大約近六百萬考生走進了考場。據說因考生人數太多,一時三刻竟無法解決考生用的試卷紙張問題。還是鄧小平當機立斷,決定將印刷《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計劃暫時擱置,調配紙張先行印刷考生試卷,而每個考生隻需付五毛錢的報名費。
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戶更新。
舊曆年過後,大學放榜了。盈虛坊中傳開了一個喜慶的新聞,守宮馮家公子馮令丁考取了複旦大學哲學係。這一年考試錄取比例是29:1,盈虛坊上坊下坊統共有四、五個學子報考,隻馮令丁一人錄取,好比是頭名狀元帥!
這一天午後,馮家女主人李凝眉李同誌將自己收拾得山青水綠,得體大方地走出守宮大門。她已辦了退休手續,素日裏深居簡出,難得地光天化日下在弄堂裏顯身,一張細潔的桃葉臉焐得生生白,那對丹鳳眼已不似年輕時目光銳利咄咄逼人,收斂得平和而含蓄。她穿著墨綠色毛葛滾邊對襟絲棉襖,外罩著款色簡單的銀灰海力蒙短大衣,領口露出一隻黑絲絨琵琶盤扣,腳蹬千層底深灰直貢呢麵的蚌殼棉鞋,輕輕巧巧地走著,真是要多少精致有多少精致,要多少優雅有多少優雅。她手中拎著一隻深咖啡的人造革手提包,裝了滿滿一包糖果,花生牛軋糖,大白免奶糖,水果糖,羼雜在一起,沿弄堂挨家挨戶的分發。這種事情原隻需托吳阿姨去做就行了,李凝眉卻審時度勢看中了這個時機,是該她重新粉墨登場了。
“沈家姆媽,吃糖,一家喜不是喜,大家歡喜才歡喜。我家小弟能考上大學,也多靠鄰舍隔壁大家相幫。”李凝眉抓了一把糖塞進沈家姆媽的手掌心,熱絡得像落雪天焐燙婆子。
沈家姆媽咪咪笑著,道:“哦喲,李同誌你也太客氣了。牛軋糖呀,我家小孫子最要吃了。我老早就講過,馮家小弟到鄉下去,龍蟠鳳逸,總有一天要振翅高飛的,對吧?我們跑出去講起來麵孔上也添光!”
李凝眉一路走下來,手中的拎包一點點癟下去,散發了糖果,收獲了各種各樣的恭奉與讚美,心裏很滿足。眾人說一個好字,勝過自己說十個好啊。
李凝眉的最後一站是倪師太家,後門進去是灶頭間,有兩個女人正在洗水池前忙碌。李凝眉抓出一把糖果,眉梢飛揚地笑道:“亭子間嬸嬸,前客堂阿娘,吃糖,吃糖。”兩個女人急忙撩起圍單擦擦手,捧過糖果,連聲謝謝,又著實將馮令丁誇讚了一番。
李凝眉便將手提包抖了抖,道:“還剩幾粒水果糖,拿去給倪師太甜甜嘴。”
前客堂阿姨道:“不曉得倪師太打中覺了吧?”
亭子間嬸嬸立馬道:“不礙事的,師太打中覺也隻是眯一歇眼。李同誌難得過來的嘛。”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
李凝眉朝她們道:“你們忙,你們忙。”便去叩倪師太後廂房的門。
倪師太好像蟠在門背後等著她似的,篤篤兩下,門便開了。
李凝眉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師太,虧得你替小弟念神咒做佛齋,才有他今日的榮耀啊。”
倪師太也念了句“阿彌陀佛”,道:“菩薩是叫人寬心,小弟考取大學,還是他自己努力得來的。”說著便揭開五鬥櫃上的大紅綢子,露出了紅木鏡框絹紗線描的觀世音菩薩像,還是一隻黃銅蓮花紋方鼎香爐。
這尊觀世音像是李凝眉心中最敬畏的,不等倪師太取出團墊,她已咕咚跪下了。倪師太道:“等一歇拜,我還要上香。”便將她拖起來,遞給她三柱香。又取出一對八寸長的紅燭,先點著了,火苗竄起竟也有一寸高。
李凝眉抓出一把糖道:“我尋思小菜帶帶不方便,讓人看見起疑心,就拿這糖做供品,菩薩不會怪罪吧?”
倪師太道:“心誠則靈。”取來一隻白瓷碟,將糖果盛了,擺在香爐前,又供了一小盅黃酒。
李凝眉就著燭火燃了香,重新跪了磕頭。煙霧繚繞中看那尊觀音像,恍惚間竟是嫋嫋婷婷的常巽小姐。她慌亂合上眼簾,掐斷這荒唐的念頭。
待李凝眉叩拜完畢,倪師太便摁滅了燭火,又將紅綢遮住了觀音像。房間裏煙霧太重,便推開了窗戶。近幾年局勢漸趨安穩,弄堂裏找倪師太做佛事的人又多了起來,雖還是私下裏悄悄地進行,後廂房常常有馨香溫出,左鄰右舍肚皮裏煞清,嘴巴上不講穿而已。
李凝眉將拎包中剩下的糖果嘩啦一記倒在倪師太的八仙桌上,道:“師太,這牛軋糖水果糖都是素的,沒事時嘴巴裏嚼嚼,解解厭氣。”
倪師太道:“你看我的牙,隻剩幾顆是自己的了,哪裏的福氣消受?你拿上去,給常家兩個姑娘吃吧。”
李凝眉耳片子有點燙,自己藏在犄角旮旯裏那點小心眼早就被倪師太洞悉無遺了。倪師太那對橫括弧眼是比愛克司光還厲害的呀!
自常家搬出恒墅,李凝眉便以“走動不方便”為由斷了去常家的路。現如今形勢好轉了,再不去常家真是說不過去了。李凝眉重又將糖果捋進拎包裏,訕訕道:“這歇時候,常衡步不會在家吧?我辣猛生頭跑上去,那個大姑娘會不會發作?”
倪師太道:“你放心托膽上去好了,常家老二在家的。小時候嘰嘰喳喳的倒看她不出,大起來會這樣懂事體。看看吳阿姨中上忙了東家又忙西家,一隻身子劈不開,她就日日從學堂跑轉來相幫,喂她阿姐吃飯吃藥,再回學堂去上課。要在從前,常家那般家境,她還不是跟你一樣,百事不操心的千金小姐?”
師太麵孔神情雖然是淡刮刮的,李凝眉是頂尖聰明的人,哪裏會聽不出她言辭之間對自己的責備?便在心裏默默念著“阿彌陀佛”,拎著糖果,踏上那陡峭的木樓梯。
李凝眉爬上三層閣時氣喘籲籲。她曉得不是吃力,而是心慌。深吸氣,才喊:“屋裏有人嗎?”
“噯——來啦。”隨著嬌音一聲,門開了,門洞裏顯出個玲瓏婉約的人影,因背光,叫人看不清麵孔。李凝眉脫口道:“天竹啊,你毛病好了呀?”
“大娘娘,我是天葵呀。”姑娘巧笑著,將門廊裏的燈點亮了。
李凝眉驚訝道:“天葵長成大姑娘了,娘娘差點認不出來了。”心中歎道:“又是一個美人胎子!這常家莫非嫦娥的後代,走出來的女人個個傾城傾國的。
天葵道:“大娘娘,你是來找吳阿姨吧?吳阿姨燒好中飯就走了呀。”
李凝眉道:“我不是找吳阿姨,我是來給你送糖的,你丁丁哥哥考上大學,有你的功勞,你幫他借了那麽多複習資料。”說著把糖抓出來,天葵忙攏起雙手接了。李凝眉朝屋子裏張張,輕聲問道:“你姐姐還好吧?”
天葵稍稍一頓,道:“有時好有時不好,現在剛吃了藥,睡了。”
李凝眉悄悄鬆了口氣,道:“那我隔時再來瞧她吧。”轉身要下樓。
天葵忙喊道:“大娘娘。”略有些忸怩,道:“丁丁哥哥,他什麽時候回來呢?”
李凝眉搖搖頭,道:“你曉得的,丁丁哥哥的脾氣,說什麽要站好最後一班崗,要到開學前一天才上來呢。你找他有事啊?”
天葵道:“倒沒什麽大事。我明年也要考大學,他那些複習資料沒有用場了,不要丟掉,我正好要用呢。”
李凝眉笑道:“那疊子書我幫他收起來了,你要用,隔日我讓吳阿姨帶過來。”
天葵踮了踮腳跟,高興道:“謝謝大娘娘,別讓吳阿姨送,我下了學,繞過來拿就是了。”
傍晚,許飛紅落班回家,隻覺得腿腳酸軟,神思睏倦,沒來由的失意。殼落橐,殼落橐,腳下是坑坑窪窪的路麵,身邊是吵吵鬧鬧的人群。街盡頭的色織廠開了一天工,攪得滿街灰蒙蒙煙蒙蒙,還彌漫著粘答答酸胖胖臭哄哄的氣味。盈虛街如何就變得這般令人生厭?
許飛紅其實十分清爽自己的惡心情緣自何處,馮令丁考取大學,這樁全盈虛坊人為之興高采烈的喜事,卻讓她憂心忡忡、鬱鬱寡歡。那一紙大學錄取通知書仿佛是王母娘娘手中的金釵,平地在她和丁丁哥哥之間劃出了一道銀河!
許飛紅有些後悔當初沒跟馮令丁一起複習功課考大學,轉念又有些慶幸,盈虛坊間躍過龍門的僅丁丁哥哥一人而已,可見競爭之劇烈。自己真上了考場,也未必能考上,豈不是愈顯淺落與凡庸?如今倒還有個推頭,坊間有人問起,許飛紅你不是和馮令丁同班的嗎?為什麽不去考一考啊?她便道:“我怕分到外地,照顧不到家。我哥哥不在,媽媽離不開我。”言下之意,真要去考,她當然也能考得上。
雖則明顯感到馮令丁跟自己的距離愈來愈遠,許飛紅心裏對馮令丁的情意卻是愈來愈深。數月前,隻因陸馬年對她說了句“馮令丁不會跟你好的”,許飛紅便一直對他不理不睬,每每當著眾人的麵惡語相待,讓他下不了台。背著人,她又替馮令丁買了禮物,仍是筆記本和鋼筆。這回自己有了工資,破費買了枝英雄金筆。在筆記本扉頁,她心意綿密地抄錄了兩句詩:“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她用自己的一塊花手帕把這兩樣東西包嚴實了,巴望著馮令丁回來,要親手把禮物交給他。她甚至暗下決心,要大膽地向丁丁哥哥明確表露自己的心意。她點點滴滴回想與丁丁哥哥十多年的交往,她不相信丁丁哥哥對自己一點都不動情!
偏偏馮令丁遲遲不回家,忠心耿耿要在農場站好最後一班崗!
許飛紅心猿意馬地拐進盈虛坊,正碰上匆匆趕做人家的吳阿姨。吳阿姨迎頭見她,便從圍單前的口袋裏摸出一把糖塞給她,道:“這是李同誌叫我帶給你吃的,是馮令丁考上大學的喜糖。李同誌這回是大破費了,上坊下坊家家戶戶都分到了呢!”
許飛紅才一聽是馮令丁分的喜糖,心頭還熱了熱。又聽見全弄堂是人人有份的,頓時興趣索然,將糖塞回母親的口袋,沒好氣道:“我不愛吃糖,你拿去做好人吧!”
吳阿姨因曉得自家女兒的臭脾氣,也不勉強她,經直去做人家燒夜飯了。許飛紅愈是悶悶不樂地轉回守宮,未至門階,卻見守宮門簷下立著一位風姿綽約的少女,正舉手摁門鈴呢!許飛紅聽見自己的心髒很重地跳了兩下,腦袋一陣昏眩,喃喃地念道:“常——天——竹?”
少女聞聲轉過身,笑臉龐在夕暉中杜鵑花一般明麗,脆鈴般道:“許姐姐,你認錯了,我是常天葵呀。”
許飛紅像溺水的人終於浮出水麵,深吸了口氣,才笑道:“天葵你一下子長這麽高,我還當是你姐姐呢。”
常天葵格格地笑起來,撒落一地珠子似的。
許飛紅問道:“你是來找我媽嗎?此刻她哪會在家?歇一會她會去你們家的呀。”
常天葵止住笑,道:“我曉得的,我是到大娘娘家拿書的。”
許飛紅掏鑰匙開了門,疑疑惑惑問:“李同誌那裏有什麽好看的書呀?”
常天葵又哧地一笑:“是我借給丁丁哥哥的複習資料,我要討還了。明年我也要考大學嘛。”又道了聲:“再見,許姐姐。”便蹦蹦跳跳上了樓梯。
“哦——”許飛紅胸口堵得透不過氣,呆墩墩地看著她像極了常天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處。
一道可怕的陰影正一分一寸地吞噬著許飛紅原就晦明不定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