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年代,也是一個充滿欲望的年代。治國方略的改變釋放了人們壓抑著的希望和欲望。希望像璀璨的禮花在夜空盡情地綻放;欲望卻像從潘多拉盒子中跑出來的魔鬼無孔不入地肆虐。這還是一個展示智慧才幹的年代,也是一個考驗良知品格的年代。到處充滿了機遇,也布滿了陷阱。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因此變得複雜麵敏感,親密者漸漸疏遠,熟悉者忽就陌生,和睦相處的竟也會冰炭不容。尋常的日子變得跌**起伏而豐富深刻了,平淡的人生變得神秘莫測而多姿多彩了。
晴日暖風,綠陰幽草,還是晚春初夏之交。
盈虛坊雖已是舊日門牆,連那座骨架宏偉的重簷牌樓上鐫著的坊名,因日長勢久,積塵藏垢,字跡也變得模糊,可盈虛坊間的人生大戲卻是一幕一幕地翻出新劇情,高岸為穀,深穀為陵,令觀者或瞠目結舌、或忍俊不禁、或回腸九轉。
吳阿姨那個不爭氣的兒子許兆紅終於勞改期滿回家了。清晨搭上長途車,黃昏時就到了上海,轉乘兩部公交車,跨進盈虛坊時街燈都亮了,一朵一朵雛**似的列隊迎著他。
幾年功夫下來,許兆紅骨胳愈是粗獷,皮膚愈是黝黑,不過二十六、七的光景卻已是胡須拉渣,鬢角斑白了。跨進盈虛坊,他喘氣便粗了,腳步也沉重,嘭嘭嘭地震著地皮,驚動了在後門口做市麵的街坊們。
當然是電話間的蹺腳單根頭一個看見了他,左腳高右腳低地蹺出來,在他肩膀上捶了拳,笑道:“小猢猻長成男子漢了,人回來了就好啊!”
許兆紅甕甕地喊了聲“單根爺叔”,又往前麵走去。
早有人將消息報給了正在人家灶頭間忙夜飯的吳阿姨聽,吳阿姨一時慌了神,抓鹽伸進糖罐頭,炒菜拿起飯勺子。東家便道:“吳阿姨,回去吧,回去吧,兒子回家了,是大事體呀,剩下的生活交給我好了。”吳阿姨顧不得摘下圍單,轉身就往守宮跑。
許飛紅也得到了耳報,心裏卻是一陣悲涼。這一年,她已當上小菜場的組長,手下要管水產、禽蛋、豆製品好幾個攤位,經常要到區裏麵副食品公司參加各種會議,愈是聽得多看得廣,愈是為哥哥以後的命運擔憂。講講是刑滿釋放,恢複了公民的權利,可“勞改犯”的這一段經曆卻會像影子般跟隨他一生,哥哥要找工作,要討老婆,都是困難重重啊!
小菜場已經陸陸續續收攤了,身為大組長,平素總要等各個攤位都收拾清爽了,她方能回家。此刻她稍有遲疑,阿姨們便催她:“大組長,你快回去呀,你放心好了,我們不會給你拆爛汙的。”水產攤頭是她的根據地,老阿姨塞給她一堆落腳蝦,道:“拿回去剝剝蝦仁,還是蠻實惠的。”豆製品攤頭上的阿姨忙道:“大組長,還剩一點零碎的拷夫水麵筋,紅燒燒反倒入味。”平素許飛紅要以身作則,從來不拓這種便宜貨,想到哥哥千裏迢迢回家來,總要弄兩隻象樣的小菜,也就順水推舟地收下了,不過還是照市價付了鈔票。
許飛紅匆匆趕回守宮,許兆紅卻斜靠在**睡著了。許飛紅硬勁把他搖醒,又把他拖了起來,嗔道:“你看你這一身的齷齪,也不曉得脫了衣裳,就往**去啦?”說著邊扒他的外罩,又問:“你怎麽進屋了?媽回來過啦?”
許兆紅隻穿了件灰脫脫爛糟糟的汗背心,露出肩胛手臂上一團團粟子肉,卻有點木納地道:“媽說去常家端整一下夜飯,順便帶點小菜回來。”
許飛紅心裏嗔著,帶回來貓食般一點,給誰塞牙縫呀!便道:“我去燒銅吊子水,你先洗個澡,把晦氣洗洗幹淨!”
兆紅衝了一句:“這種天氣,要什麽熱水,衝涼爽快。”
飛紅找出雙草拖鞋,硬逼著他將腳上的破跑鞋脫下來,兩根指頭拎著,丟進垃圾筒了。
趁哥哥洗澡的時間,許飛紅先將拷夫水麵筋放進水裏煮了一潽,瀝幹,又在油鍋裏煸了煸,隨後倒入醬油,丟進幾根茴香,小火燜燒著。插空又將蝦仁剝了出來,調了酒、生粉、鹽、味精,隻等下鍋煸炒了。許飛紅做菜是生手,在菜場做久了,聽身邊阿姨們閑話聊天,聽會了做菜的大致原理。不過真做起來,還是手忙腳亂,酒瓶鹽罐攤了一天世界。幸好吳阿姨回來了,見狀,搖頭笑道:“賣菜的到底不是做菜的,隔行如隔山嘛。這裏我來收尾,你去陪陪你哥哥。”
吳阿姨帶回了半隻白斬雞和一包蔥油海蟄皮,一看就曉得是從熟食店裏買的。許飛紅沒好氣道:“你又去那隻雌老虎店裏買東西了,倒顯得我們好沒誌氣!”
吳阿姨一邊利落地收拾菜板,洗鍋,開油鍋,一邊笑道:“這店又不是她們家開的,我又不短她們鈔票,怎麽就沒誌氣啦?再講人家陸大娘子已經跟我招呼了好幾次。做人嘛,多結結緣,少記記仇,心裏寬敞了,腳下路也寬敞了。”
許飛紅不耐煩聽母親的警世恒言,別轉身回房間去了。
守宮底樓的餐桌難得這般豐盛,許飛紅嘴巴不說,心裏麵著實佩服母親手段高明。那一小撮落腳蝦剝出的蝦仁,炒出來不夠他們一家一人一口的。母親卻用半塊豆腐燒出了一隻蝦仁豆腐羹,熱騰騰綴著碧綠生青的蔥花,一下子把人的胃口吊起來了。
吳阿姨竟還熱了半碗黃酒,給兒子斟了滿盅,自己和女兒蓋個底意思意思。忽就傷感起來,嗔道:“兆紅你為什麽不先寫封信回家講一聲?我也好早做準備,至少買一瓶特加飯吧?現在隻有這點燒小菜的料酒了。”
許兆紅悶了一口酒,道:“這又不是什麽光榮的事,我原想什麽人都不驚動,特為乘長途車,等天黑了再進盈虛坊。”
許飛紅冷笑道:“盈虛坊的人都是千裏眼順風耳,睏夢裏也不會放過丁點響動的。”
吳阿姨用筷子點點女兒,道:“一張嘴巴不要那麽戳刻好吧?你不是盈虛坊的人呀?叫我講麽,盈虛坊人閑話是多的,人心是熱的呀。”
許飛紅白了母親一眼,道:“自然囉,你吳秀英同誌這樣全心全意為盈虛坊人服務,誰再對你不熱心,便是心被狗叼吃了去!”
“大組長做了沒幾天,就學會繞舌!”吳阿姨嗔道。因見兒子並無回家了的興致,猜度他是為以後的工作擔憂,自己何嚐不擔憂?便強作歡顏道:“兆紅,明朝媽買小菜回來,就陪你到街對過找裏委會張阿姨,要開證明去派出所報戶口,另外再托她幫你尋個事做。”
兆紅問道:“裏委會搬出守宮了?”
吳阿姨道:“年頭上搬走的,現在氣派多了,還有間專門安置回滬知青的辦公室,你定定心心吃飽睡好。”忖忖,又轉對女兒道:“這回無論如何要破一次你大組長的規矩了,明朝幫我留一斤新鮮點的河蝦,張阿姨幾次講我做的油爆蝦比熟食店的好吃。”
許飛紅曉得母親的意思,不作聲,便是默認了。其實近年來市場上的副食品日漸豐富,水產品也不似從前的緊俏,菜場上的規矩也鬆動了許多。大組長要買斤把活蝦,水產攤頭上的阿姨們巴不得一隻隻挑給她呢!這種情況她當然不說,要讓哥哥曉得自己為了他也是盡心盡力的。
這以後十天半月中,吳阿姨得空便陪著兒子跑街道辦事處,跑派出所,費了許多口舌,陪了許多笑臉,總算為兒子落實了工作單位,在房管所屬下房修隊裏當一名搭腳手架的竹架工。這當中裏委會的張阿姨起了很大作用,她拍著胸脯跟街道和派出所的同誌打包票:這個小囡我是看著長大的,本性是老實人。他犯的事要放到現在,恐怕就不會判刑了,他打的是強奸犯呀。碰在四人邦手中,白白吃了幾年冤枉官司。張阿姨已經是裏委會主任了,她講話是有份量的。房管所房修隊隊長聽了張阿姨的介紹,當即拍板,破例收下許兆紅。內中還有個原因:中學畢業分到房修隊來的孩子都搶著學木工、電工、水暖工,極少有願意做竹架工的,又沒有技術,又攀高落低在危險。張阿姨問許兆紅:“小猢猻,你受過傷的手臂好全了沒有?吃得住力嗎?”許兆紅連忙捏緊拳頭揮了揮,道:“沒有問題,在農場修路,揮幾十斤的鐵錘,兩三個鍾頭下來,不酸不痛。”張阿姨笑道:“上班後要老老實實做生活,閑話少點,手腳勤點,我是你的保人,千萬不要坍我招勢,曉得吧?”許兆紅漲紅了臉點點頭,吳阿姨代他謝了又謝,道:“張阿姨,你好比唐僧收伏孫悟空,小猢猻再要無天野地,聽憑你念緊箍咒!”
這一日,許飛紅落了早班回家休息,許兆紅嗯吱嗯吱對她道:“小繭子,你有零碎鈔票給我一點好吧?”
許飛紅連忙從口袋中摸出幾張紙幣,塞進哥哥手掌中。卻見哥哥神色不安,便多了個心眼,問道:“哥,你沒有什麽事吧?明天就要上班了,千萬千萬不要再橫生枝節了呀!”
兆紅悶了一歇,終於道:“小繭子,我要到楊樹浦路去一趟……”
許飛紅狠狠地跺了下腳,道:“哥,你還想著她呀?你是為了她才吃官司的,可這些年,她去看過你嗎?她來看過媽嗎?”
許兆紅垂了腦袋,腳尖蹭著地板,道:“是她家裏人攔著她,她偷偷給我寫過信,我們……我們……已經有一個女兒了……”
許飛紅跳了起來,嗓門不由自主拔高了,道:“哥呀,你不要被人家戴頂綠帽子,你怎麽曉得那個小孩是你的?”
許兆紅臉漲得血紅,眼烏珠賊亮,道:“我怎麽不曉得?那年我逃走的時候,她就有了……”
許飛紅怔忡著,心想:哥哥也是近三十的人了,總要結婚討老婆。像他這樣的背景,哪個姑娘肯嫁給他?舊人也好,知根知底的。想著,便又從口袋裏摸出幾張紙幣塞給他,道:“真是這樣,跟她約個時間,過來給媽看看呀。”
許兆紅擼了擼妹妹的腦袋,這是他表達情感的手勢。
許飛紅鼻根酸酸的,道:“我去煮點菜泡飯,你吃了就去吧。”
許兆紅道:“我早飯吃得晚,不餓。要倒兩部車,還是早點走。”
許飛紅用開水淘飯,就著鹹菜胡亂吃了幾口,味同嚼臘。靠在**想打個瞌衝,腦袋卻煞煞清,毫無睡意。眼見哥哥的婚姻已有了定,可自己呢?
馮令丁大學畢業並沒有像傳說中那樣分配到外地,改革開放的國策使“文革”後這第一屆大學畢業生成了搶手的人才。馮令丁作為品學兼優的學生幹部,又是有著六、七年黨齡的年輕老黨員,被選拔進了政府機關,當上了團區委副書記,可謂前途無量啊。
丁丁哥哥雖然從大學宿舍搬回了守宮,可是許飛紅愈發地見不到他人影了。菜場開張時間太早,許飛紅每日天不亮就得出家門;而馮令丁在區團委的工作又是沒日沒夜不計時間的,經常弄到夜半人靜方才回來;加之小菜場實行的是輪休製,許飛紅的休息日跟馮令丁幾乎碰不到一塊。唯一能夠讓許飛紅感觸到丁丁哥哥氣息的便是半夜裏從敞廊傳來的那“闊嚓”一記腳踏車撐腳架的聲音。但凡聽到那個聲音響過,許飛紅方可踏實入夢。有時候她實在撐不住先行睡著了,夢中也會被那個聲音驚醒,回味一番,再睡。
其實,倘若許飛紅還是當年的小繭子,聽到那勾人心魄的“闊嚓”聲,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地衝到敞廊上拽住丁丁哥哥,把心裏的思念統統倒給他聽,也許,她還有機會把幸福拽回到自己手裏。可是許飛紅已經不是當年的小繭子了,人大了,心也重了,顧慮也多了,勇氣也沒有了。丁丁哥哥仿佛是站要渺渺銀河那一岸的牛郎,可望而不可及。又有誰可為她架起鵲橋呢?
麵孔上癢嘰嘰的,小蟲咬似的。許飛紅抬手一捋,竟是滿掌淚水。
許飛紅心底有一道永遠難以愈合的傷口,她把它嚴嚴實實地隱藏著,獨自暗暗呻吟。
是前年的除夕,雨夾雪的陰霾天氣,下午三點靠過,天就昏暗起來,小菜場也提前收了攤,讓職工們早點回家端整年夜飯。許飛紅年年評上先進,自然是要最後一個離開菜場的。平素沸沸揚揚的盈虛街這一刻顯得格外安靜,沿街麵駢肩累跡的小店都早早打了烊;拎著大包小包年貨的路人,也是行色匆匆。偶有零星爆竹在哪條夾弄裏響起,天空依然飄著粗鹽似的雪霰,撲在臉上麻辣辣的,落在地上卻瞬息化成了水。街麵上泥濘不堪,許飛紅拖著不合腳的膠鞋小心翼翼挪步,濺起的泥漿水把褲腳管都濡濕了。她不急著回家,母親這一刻正在哪戶東家灶頭上忙別人家的年夜飯呢。心裏雖有些空落落的,多少年下來卻也習慣了。
拐進盈虛坊,路麵稍微清爽了些。一路行去,家家戶戶後門灶頭間亮著暖融融的燈,傳出咕嘟咕嘟,欻拉欻拉的煮炒煎炸的聲響,倒也是另一番的熱鬧。許飛紅卻從這番熱鬧中捕捉到一個令她耳熱心跳的聲音,“赤浪浪,赤浪浪”,是腳踏車絞練擠軋的聲音,是丁丁哥哥那部永久十八吋錳鋼腳踏車行駛的聲音!許飛紅本能地扭回頭,黃燦燦的路燈光環裏,馮令丁騎著腳踏車正駛進盈虛坊大牌樓門。他圍著深紫紅格子羊毛圍巾,卻沒戴帽子,頭發跟雪霰攪在一起飛舞。他方正的麵龐凍得通紅,眼烏珠卻神采奕奕地晶亮著。許飛紅從來沒見他這般地精神振奮而愈顯英氣逼人,心怦怦跳著,立定了迎候著他。卻忽然看見他的腳踏車書包架上還坐著一個人,一個輕盈而俏麗的女人!恍惚間許飛紅覺得車後的女人便是自己,不由得**地喊了句:“丁丁哥哥!”聲音出唇先喚醒了自己,慌亂中側身避進夾弄的暗僻處。
馮令丁是聽到有人喚他的,腦袋左顧右盼地尋找聲音來源,一時沒控住車龍頭,叭嗒,連車帶人地摔倒了。坐在車後的姑娘被壓在後輪盤下,哎喲哎喲直叫。馮令丁跳起來去扶那姑娘,急切地問道:“摔哪裏啦?痛吧?要緊吧?要不要去醫院啊?”
姑娘便格格格地笑起來,道:“丁丁哥哥,我是嚇嚇你的。哪裏有那麽嬌貴?就是褲子搞髒了。”
馮令丁勾起食指刮了一下那姑娘小巧的鼻子,動作中透露出的憐愛是顯而易見的。又扶起腳踏車,捏了捏煞車,還靈活。便道:“剛才好像聽到有人喊我,一分神,就摔倒了。”
那姑娘又笑起來,道:“是我在心裏喊你呀,丁丁哥哥,丁丁哥哥,丁丁哥哥……”甜甜脆脆的呼喚像清淩淩的泉水流淌開來。
馮令丁拍了拍書包架,道:“快坐上來吧,瘋丫頭!”
姑娘扭了扭裹著棉猴仍是苗條的身子,道:“路滑,我們走走吧。”
於是馮令丁推著腳踏車,那姑娘竟肆無忌憚地挽住他的胳膊,兩人有說有笑地朝弄堂深處走去。
他們經過許飛紅藏身的夾弄時,借著人家後窗口透出的燈光,許飛紅看清了那個姑娘的麵孔——像極了常天竹,又比常天竹更明媚更鮮豔,她是常天葵!那一年,常天葵已經是上海第二醫學院的大學生了。
多少個更漏清冷,輾轉反複的夜晚,許飛紅回想起那個令她椎心泣血的場景,心裏自己安慰自己,馮令丁隻是將常天葵當作了小妹妹,他們原本就是親戚嘛!她曉得自己在騙自己,可她卻寧願躲藏在自己編織的謊言中。
許飛紅似睡非睡地靠了一會,爬起來的時候頭重腳輕,汗毛凜凜的。想是貪涼沒關落地窗,畢竟還未入伏,受風感冒了。便到灶頭間找了半塊生薑,煮了杯薑水喝下去,出了身汗,仍去菜場上班。
快收攤時,便有水產攤頭的老阿姨跑來找她道:“大組長,你趕緊回去看看,聽講你阿哥領了個小姑娘進盈虛坊了!”
許飛紅怔了怔,各個攤頭上關照了幾句,匆匆趕回家去。恰好在下巽橋拐進支弄的拱門邊與母親劈頭相遇。吳阿姨也是聽別人家傳話,講兒子領了個女娃娃回家,連連叫苦,猜不出討債鬼又要出什麽花頭,跟東家打了招呼,心急慌忙跑回來的。許飛紅三言兩語告訴母親哥哥下午去楊樹浦路看望他女朋友的事,吳阿姨心裏已猜到了大半。兩個人衝進房間,無人,落地窗敞開著。兩個人又撲向花園,許兆紅正在花園裏跟一個五、六歲光景的小姑娘追逐玩耍。那小姑娘見有人來,轉身躲到許兆紅身後,隻探出半隻腦袋,眼珠子怯怯地看著她們。許兆紅把她拖出來,道:“紅果,爸爸路上怎麽教你的?喊人呀!”那小姑娘便喊了:“奶奶,姑姑。”小嘴吧嗒著又道:“你們不會不要我吧?”
這一句便將吳阿姨的心腸說軟了,上前一把抱起她,道:“乖乖,奶奶要你,奶奶寶貝乖乖。”
許飛紅橫了一眼哥哥,問道:“她媽媽呢?”
許兆紅窩著腦袋悶了一歇,甕聲道:“人家去日本享榮華富貴去了。”
原來,許兆紅的女友兩年前便回到上海。雖然已有了孩子,她父母卻堅決反對她跟許兆紅再有任何往來,並且發動遠遠近近的親眷朋友幫她另找對象。便有熱心的老鄰居幫她介紹了一位五十多歲的日本富商,說是喪偶,前妻留下一雙兒女無人照顧,單聘禮就送了她家五萬元人民幣,還保證立即著手替她辦理移民手續。她父母自然是一百個一萬個情願,操辦酒席,風風光光將她嫁了出去。
許飛紅憤憤道:“她是嫁人還是嫁銅鈿呀?不見得連女兒都不要了?”
許兆紅道:“她家裏人講,就是我今天不去,隔一段他們也要把紅果送過來的……”
許飛紅冷笑道:“這麽便當?把個人往這裏一丟就好啦?撫養費呢?沒有撫養費,我們也好送回去的。”
那女孩兒勾住吳阿姨的頭頸道:“奶奶,我不要穿花衣裳,我也不要吃巧克力,我不化鈔票,不要把我送回去好吧?”
吳阿姨心痛地摟住她,抬手往許飛紅背脊上拍了一掌,道:“姑姑瞎說八道,奶奶有鈔票,奶奶給乖乖買花衣裳,奶奶給乖乖買巧克力。”
許兆紅聽母親這般樣子講話,心才定下來,囁嚅道:“媽,紅果的戶口簿我帶過來了,還要煩你去求張阿姨幫幫忙……”
吳阿姨停停,隻是深幽幽地吐出口氣來。
看見乖巧懂事的孫女,吳阿姨自是歡喜,可要將紅果的戶口落進盈虛坊,卻頗費了一番周折。國家戶籍政策是規定兒女戶口跟母親走的,吳阿姨隻好東托人西托人。也是上蒼見憐,正好托到一戶東家有親戚認得楊樹浦路那邊派出所的戶籍警,總算開出證明,言明女方自願放棄監護權,這才將紅果的戶口轉了過來。
有了戶口,紅果順順當當進了街道辦的幼兒園,直接就插入大班。這幼兒園就開在坊內一座石庫門的底層,幼兒園的老師都是熟悉的街坊鄰居。紅果是個小人精,很會鑒貌辨色,托兒所的阿姨個個喜歡她。
講起來守宮底樓的客堂間算得寬勢了,吳阿姨又懸了塊布簾分作裏外兩間。吳阿姨盤算得蠻好,她帶果果睡大床,邊上搭張行軍床讓許飛紅睡。隻需再買張行軍床搭在外半間給許兆紅睡,不就舒齊了嗎?偏偏許飛紅嘟著個嘴橫豎不樂意,睡在行軍**,半夜裏極力擱落不停地翻身。女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二百多天要趕早班的,實在不能虧待了她。吳阿姨略略尋思,已有了主意,並不跟她挑明,卻抽了個空,去房修隊找陸馬年商議。
到了禮拜天,許飛紅收了早攤回家,卻被家中熱火朝天的景像驚呆了。落地玻璃窗大開著,敞廊上,有兩個房修隊的小青工正在砌磚基,陸馬年帶著許兆紅窸劃窸劃刨木椽,牆角堆著木條落磚油毛氈,儼然一座建築工地了。許飛紅惱怒地喊道:“哥——你們發神經啦?”
陸馬年一見許飛紅,直起腰板,麵紅耳赤地戳在那裏了。許兆紅道:“小繭子,你不要出口傷人好吧?媽請陸馬年相幫搭間房子,你要好好犒勞犒勞人家才對!”
許飛紅心裏又是佩服母親會動腦筋,又是怨恨母親不該去招惹陸馬年,也是進退兩難,好不容易撐出個笑臉,不看陸馬年,隻朝那兩個磚瓦工道:“師傅,辛苦你們了,要我幫忙做點什麽呀?”
那兩個小青工笑道:“嫂子,你不用客氣,陸哥的事體就是我們自己的事體!”
許飛紅聽了他們對她的稱呼,又氣又羞,團起眉頭,眼珠子惡狠狠地盯住陸馬年,想斥責他,當別人麵又不曉得如何言詞,憋在那裏。
許兆紅見狀,忙解圍道:“小繭子,這裏你插不上手的。媽說,讓你幫我們下麵條,澆頭她已做好了。”
許飛紅暗忖,這口氣隻好先忍下了,總得讓他把房子搭起來。收回目光,對兆紅道:“哥,你隨我過來一下。”便扭身轉去廚房。
許兆紅跟在她後屁股進了廚房,道:“你叫我幹什麽?陸馬年要我做下手呢。”
許飛紅道:“他們這樣搭一間房子,要收多少鈔票啊?”
許兆紅笑道:“小繭子,還是你的麵子大。陸馬年聽講幫你搭間睡屋,死活不肯收錢。”
許飛紅恨道:“明明是你女兒惹出的事體,偏偏拿我當出頭的椽子!”
許兆紅忙道:“哥說句玩笑話嘛。陸馬年講,木頭啊油毛氈啊都是他們房修隊替人修屋拆下的廢料,丟了也是丟了;人工費他是堅決不肯收的,本來禮拜天他也是幫了這家幫那家,做活雷鋒。幫別人家他從來不收鈔票,怎麽可以單收我家的工錢呢?你就不用操這個心了,麵條燒得鮮一點就行。”
事情已經到了這般地步,許飛紅也隻得由他們調排了。私心裏,她是真希望有自己單獨的臥室,半夜裏想想心事也愜意些。便用心地做了一鍋鹹菜肉絲麵端出去,招呼陸馬年和兩個青工吃了。
陸馬年確實手藝高強,化了兩個禮拜天就在守宮的敞廊裏搭起了一間木板小屋,依著敞廊一麵的牆,一點不妨礙整座園子的景致。陸馬年曉得這小屋是讓許飛紅做臥室的,竟還用木板拚拚湊湊做了張兩尺寬的小床,床板刨得煞平,褥子一鋪,比行軍床安穩多了。
許飛紅長到二十多歲,頭一次有了單獨的閨房,睡覺的感覺都不一樣了。木床雖窄,卻是足夠她一個人伸展腰腿,翻身用不著顧忌會攪亂母親的夢。睏癡夢懂中被馮令丁踢撐腳架的“闊答”聲驚起,便坐到小窗前張望,卻隻有花影月影,風吟蟲吟。窗外的園子臥在銀灰的月色中,嬰兒般地安寧恬適;而高出圍牆的一圈樹梢卻是金黃色的,戴了皇冠似的。許飛紅曉得那片黃澄澄的暖光是從三樓馮令丁的窗戶中溢出來的,這盞燈每晚總要亮到午夜以後。丁丁哥哥在燈下做什麽?看書?寫文章?抑或跟自己一樣,滿腹心事地睡不著?
係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