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墅二樓常衡步的客廳裏,新近懸掛起一幅他自己草書的對子:“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這兩句話是唐朝詩人孟郊《登科後》裏的句子。孟東野四十六歲中了進士,欣喜之餘寫下《登科後》。常衡步獲得平反時沒有抄這副對子;落實政策搬回恒墅時也沒有抄這副對子;卻在馮景初的力薦下,加入了由國家建設部牽頭的江南民居科學考察和研究小組,按捺不住興奮之情,擎筆揮灑,寫下了這樣一副對子。雖則十餘年沒動筆墨,卻仍是筆劃健挺,橫掃素縑。

其時馮景初已身任華東建築設計院院長兼總工程師,他和常衡步又分別擔任了這個科研小組的正副組長。經過反複的比較論證,科研小組決定考察和剖析的頭一個案例便是盈虛街上的盈虛坊,計劃上報國家建設部獲得了批準,先期資金很快就到位了。

常衡步真像起死回生了一般。蟄伏在他心底的願望,也是父親對他的臨終囑托,原以為不可能實現了,就讓它像條舊疤痕似地留在心裏邊吧。誰知有了柳暗花明的轉機,這怎麽不叫他喜出望外?

常衡步又恢複了年輕時常家小開考究精致的生活習慣,襯衣要燙得畢挺,皮鞋要擦得鋥亮,胡須要剃得刹青,頭發要梳得溜光,西裝一套,風采不減當年啊。

從前常先生的西裝足足掛滿兩隻三門大衣櫥,“文革”抄家時,燒的燒,剪的剪,僥幸留下幾套,也都舊了。小姨娘對縫紉技巧還是略知一、二的,仔細量了常先生的尺寸,托香港常家叔伯姊妹請名家做了寄過來。

擦皮鞋是粗生活,便由吳阿姨負責了。不過講講是粗生活,做起來一道一道也是蠻考究的。先要用細絨布把鞋麵的灰塵抹幹淨,再用軟刷子打上薄薄一層鞋油,晾著,過一個時辰後,再用硬刷子橫豎拭擦,再用塊質地稍緊的羽綢打光。每擦好一雙皮鞋,吳阿姨就會拿去給小姨娘看,十分得意地問道:“亮吧?都好照得出麵孔了。”小姨娘總是給予她充分的肯定。燙襯衣和生活一般都是小姨娘自己親自動手,她生怕吳阿姨毛毛糙糙,掌握不好火候,反把衣裳燙焦了。常先生的襯衣日日要換,日日要洗,日日要熨。她們兩人平白多出了這些活來,卻忙得樂淘淘的。用坊間老人的話講,常先生的麵孔就是盈虛坊的晴雨表,常先生臉上陽光燦爛了,盈虛坊一定是晴空萬裏了。

春到人間草木知,不知那一日起,盈虛坊弄堂篤底的古銀杏樹老杆新枝迸出點點嫩綠,站在盈虛坊牌樓跟前便能看到弄底橫垣起一道綠雲,人們方才覺得天氣暖和起來了。於是,家家戶戶後門口的市麵又日漸鋪張開來。房間逛狹窄悶氣,坐在滑溜溜的晚風中抿抿老酒,過過花生米臭豆腐幹,天南海北地扯扯閑話,實在是盈虛坊人勞作一日後頂好的享受了。夜飯後,也不肯回屋睡覺的,打牌的,下棋的,這兩年麻將又盛行起來。有人家索性拖了塊接線板,把電視機也搬出後門口,鄰舍隔壁圍攏來一道看周潤發趙雅芝主演的電視連續劇《上海灘》。

就聽到有人喊了聲:“常先生,夜晚吃過啦?出來消食啦?”這時候,無論牌局勝敗如何,無論許文強馮程程如何生離死別,人人都會立起身跟常先生打個招呼問個好,這也是他們每日的必修課。

人們看到常先生脫去了西裝,套了件深紫紅的休閑羊絨開衫,腳下是一雙簇新的黑色千層底直貢呢圓口布鞋,吳阿姨新近趕著替他做的,神情氣閑,篤悠悠地走了過來。

“常先生,您吃了哪方神仙的靈丹妙藥?返老還童似的,真的可以重新當新郎倌了。”

“我老過嗎?我好象不曉得我老過呀。現在盈虛坊哪家哪戶沒有一兩樁喜事新事?我看人人都是新郎倌了。”

常先生由衷的笑聲像打足了氣的皮球蹦蹦跳跳地傳播開來,人們互相交換著會心而舒暢的目光:常先生又是從前那個隨和風趣的常先生了!

常先生就這麽說著笑著走出支弄,拐到下巽橋,走進守宮去了。盈虛坊人又是一番感概與評論,因為他們好多年沒見守宮與恒墅的主人互相走動了。約摸刻把鍾功夫,守宮的柚木鑲花玻璃大門重新敞開,常衡步隨著馮景初一起走了出來。

常衡步在“文革”中愁白了頭發,索性不去染它,銀絲滿頭也是一種姿態,和標記。馮景初的頭發半白半黑,便去理發店染得黑亮,配上他戴著金絲邊眼鏡方正而富態的麵孔,他原比常衡步年長兩歲,看著卻比常衡步年輕似的。他們比肩緩緩而行,走走停停,停停看看,看看談談,談談又走走,就在盈虛坊的長弄短巷是轉了一圈又一圈。直轉到月牙兒顫顫悠悠搖上中天;直轉到弄堂後門口的人群哈欠連天,陸續散去;直轉到盈虛坊漸斬歸入沉寂。

這以後有一段時間,盈虛坊間人總能看到,欲落未落的夕暉中,忽明忽暗的路燈下,一黑一白兩顆頭顱相伴相隨,在長弄短巷中兜圈子。而且仔細的人還發現,那一段時間,日裏常會有三、五年輕人,扛著測繪儀器,這條支弄裏瞄瞄,那條支弄裏量量。坊間便冒出各種各樣的猜測,有人說政府看中了盈虛坊這塊寶地,要拆了派重要用場;有人說國家重視文化遺產,要化大價錢重建盈虛坊。眾說紛紜,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大家的目光隻有緊緊盯牢那一黑一白兩顆智慧的頭顱了。

馮景初和常衡步領著科考小組,整整化了三個月時間,仔細測量,繪製了盈虛坊的現狀圖。轉眼已是綠肥紅瘦的季節,一天夜裏,常衡步衣冠嚴謹、神色莊重地跨進了守宮大門。

在守宮二樓馮景初寬敞氣派的書房裏,常衡步從西裝背心的內側袋裏取出用塑料口袋封得嚴實的一疊紙,捧在手心,手便抑製不住地顫抖著,道:“馮兄,這些天來,我們把盈虛坊裏裏外外、角角落落都踏遍了,你心裏大致有個底了吧?這是家父臨終托付給我的盈虛坊地形圖,是當年曾祖父親手繪製的。我從來未示於世人,今天卻一定要讓你看看,這裏麵才是真實的盈虛坊呀!”

馮景初神色凝重地將圖紙接過來,掂了掂,道:“常老弟,你是如何將它保存下來的?當年紅衛兵抄家,掘地三尺啊,難不成你有隱身之術?”這話背後還有一層意思,你老兄保得下一疊紙,卻保不了自己的老婆啊!

常衡步狡黠地嘿嘿嘿笑了幾聲,道:“我也是急中生智,把它們分開來縫在鞋墊裏麵,都是幾雙舊棉鞋破皮鞋,革命小將自然不放在眼裏囉。”

馮景初拆開塑料口袋,一頁一頁翻看起來。他是建築行家,一看便看出了門道,愈看愈深入其間。約摸過了半個多鍾點,馮景初方從紙頁中緩緩地抬起臉來。倒讓常衡步嚇了一跳:馮景初麵孔上布滿了淚痕!

“馮兄,你這是怎麽了?”常衡步緊張地問道。

馮景初摘下眼鏡,捋去淚漬,瘖啞著道:“其實我是看到過盈虛坊真貌的,那年和常巽一起到難民收容所分發救災物資,那不就是常家老屋改建的嗎?當時也聽常巽說起過,盈虛坊是依據“伏羲八卦圖”布局,背靠天根,麵對月窟,是大吉祥之位。那時候心思全在民族危亡上麵,便與它匆匆擦肩而過了。在美國攻讀學位,看了世界各國的建築實例,偶而會想起盈虛坊,愈覺得它承載著太多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稍頓,終於補充了一句:“這也是我願意入贅守宮的原因之一!”

常衡步被他鉤引起對巽姐姐的無限思念,強忍著心酸,捧起茶杯猛喝去半杯茶。馮令丁為他泡的是濃濃的苦丁茶,滿嘴的苦味,倒將心裏的苦壓下去了。眼下不是傷感故人的時候,緊要的是盈虛坊的生死存亡,時不可待,機不再來呀!於是常衡步含蓄地笑笑,道:“馮兄,盈虛坊依伏羲八卦圖而築,這還是表麵現象。你再仔細看看我曾爺爺畫的地形圖,你覺得盈虛坊像什麽?”

馮景初疑惑地看看他,又去看圖,橫看豎看,仍是一臉的茫然。

常衡步這才提醒他道:“你想想,為什麽盈虛坊左右兩條弄堂要叫上震橋下巽橋的?”

馮景初一拍大腿叫道:“上震下巽,是易經三十二恒卦的卦位呀,原來盈虛坊中建築的布局是依照恒卦卦位而起的!”

常衡步嗬嗬嗬地笑了,笑得跟孩子一般天真。

馮景初點著他道:“難怪你父親要給你們姐弟取名常巽常震!”一副大徹大悟的興奮,卻又長歎一聲,道:“可惜啊,盈虛坊中一半以上的老屋已經被破壞了,你們常家的老宅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常衡步連忙道:“隻要我們的科考報告做得充分,做得有價值,就可以向有關部門提議改造盈虛坊啊!”

馮景初一怔,忽地連連搖頭,苦笑道:“常老弟,你這是一枕黃粱、癡人說夢吧?盈虛坊有多少臨時搭建的房屋?人口密度又是多少?要改造的話,恐怕比新造一座更困難。你看到的呀,單你恒墅花園裏搭起的那些臨時屋,動了幾年都沒能拆除吧?政府手中就這點錢,總要用在刀口上。令丁在區建委工作,聽他講,眼下當務之急的是撤遷附近的幾爿工廠,改善老百姓的居住環境。其次,是改造街對麵那片棚戶區。再不改造,來幾個強台風,有些房屋非倒不可。你想想,要輪到你盈虛坊,不曉得是哪個猴年馬月了呢!”

常衡步被當頭潑了盆冷水,呆坐在那裏好一歇回不過神來。

馮景初意識到自己用詞太絕,常衡步哪裏受得了?忙婉轉了口氣,誠心誠意道:“衡步啊,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要好高騖遠,還未爬到山頂,就想著登天了。還是先紮紮實實做好這次科考報告。以後若有機會重建盈虛坊,你放心,我一定是你堅定不移的支持者、同盟軍!”

常衡步雖有些灰心,但馮景初的一番好意他還是領情的。便道:“馮兄,你也放心,我常震做事情決不會神誌野舞的,科考報告拿出來,保證叫上頭彈眼落睛。”頗不甘心地歎了口粗氣。

馮景初還想尋些言詞寬慰他,書房門被推開了一道縫,伸進李凝眉窄窄的白晳的麵孔,客客氣氣問道:“你們熱水瓶裏水夠嗎?”目光卻像鷹喙般啄著常衡步。

常衡步曉得這是守宮精明的女主人在逐客,慌忙起身告辭了。

卻說常衡步經馮景初辣劃劃幾句話敲打,可謂一語驚醒夢中人啊!回到家中,頭一件事便將懸掛於書房兩側的那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對子取了下來,卷好,用報紙包好,塞到書櫃頂上去了。是啊,想那孟東野雖則中了進士,卻何時真正的“春風得意”過?最終暴疾死在赴任的途中。自己竟也會與他一般孟浪,隻不過讓你參加了一個科考小組,哪裏真能“一日看盡長安花”呢?自嘲一番,收攏心思,定定心心教書帶學生。

恒墅二樓,常衡步書房的窗外,是一片臨時房,擠擠挨挨歪歪斜斜的屋頂。屋頂底下常有喋喋聒聒嘰嘰咕咕的聲音水藻般的泛起,婆媳爭吵、姑嫂齟齬、鄰裏閑敘;天南海北,家長裏短,是一出沒完沒了通俗劇裏的台詞。稍微抬起目光,可以越過這片屋頂看到古銀杏樹日漸繁稠深重的樹冠,遠山般逶迤起伏。再把目光放遠點,街盡頭那爿工廠的紅磚煙囪已不再吞雲吐霧,煢煢孑立於淡雲薄暮之中,形影相吊。近幾年,紡織印染行業前景黯淡,市場蕭條。廠裏的工人一批一批的離崗下崗。並且,政府順應民意,責令工廠置換土地,搬離盈虛街。據說,區政府規劃在原廠址招商引資,要造現代化的商務樓。坊間有幾戶老人為常家抱不平,跑來常衡步跟前發牢騷:這工廠明明是常家祖上打下的根基,怎麽說拆就拆了呢?那樣會不會破壞盈虛坊的風水呢?常衡步已修煉得心潭古井,雲淡風輕,笑道:“工廠早就歸國家所有了,若說風水,三十年風水輪流轉嘛。”

通常要至電視台黃金段的電視劇落幕了,周圍噪雜的人聲方能平靜下來。小姨娘扶常天竹上了廁所,服了藥,將她睡舒齊了,便會為常衡步衝一杯麥乳精,小碟裏放兩片香草餅幹,端到他的書桌上,然後輕輕淡淡地道一句:“姐夫,我先歇了,你不要熬得太久了。”便風兒雲兒般旋出門去了。小姨娘早就把常衡步當作了自己的男人,可常衡步遲遲不表態。小姨娘輕輕淡淡的言語中是有些怨氣的,常衡步拿捏住自己假作懵懂。

“絕頂人來少,高鬆鶴不群。”夜闌人靜時的書房就是常衡步的禪房。他念的依舊是盈虛坊這本經,按比例描畫盈虛坊的原始風貌,引經據典闡述盈虛坊建築的科學意義、美學意義、文化意義。他答應了馮景初的,要將這份江南民居科學報告做得讓每個見到它的人都“彈眼落睛”。

這樣的夜晚對常衡步來講是寧靜而滿足的。不過,他寧靜平和的心境很快就又要閃電雷鳴、風急浪高了。

一日,常衡步在學校上完研究生的課,收拾了講義正準備回家,係裏的教務跑來跟他說,中央民政部來了兩個人,在院黨委辦公室等著他呢。常衡步預感到什麽卻不敢相信真會有什麽奇跡發生,心呯呯呯跳得厲害,不住地深呼吸以控製自己的神經,穩住步伐去了黨委辦公室。

民政部來的一男一女兩位同誌,女的年紀稍長,微胖,麵相和藹;男的年紀較輕,很精幹的樣子。常衡步剛踏進門,他們就迎上來,一人抓住他一隻手,搖撼著。女同誌笑道:“常教授啊,你跟常巽同誌很相像,一眼就能認出來。”

有一股熱呼呼的潮水夾頭夾腦將常衡步淹沒了,整個身子就在潮水中沉下去又浮起來。腦子裏飛旋著一個念頭:果真是巽姐姐的事體有眉目了呀!

民政部的同誌拉著他坐下,他隻半隻屁股粘著椅子,身子向前傾著,殷切地望住他們。

那女同誌便道:“常震同誌,組織上經過多方調查甄別,認定常巽同誌當年是受上海地下黨組織秘密委派,以婚姻為掩護,配合長期潛伏在汪偽政府之中的曹秀鏞同誌開展對敵鬥爭。在上海淪陷的那段艱難的日子裏,他們克服重重困難,為黨,為民族解放事業做了大量工作,建立了不朽的功勳。經查證,曹秀鏞同誌及其愛人確實是被76號汪偽特務機關秘密處死的。常巽同誌下落不明,但可以推斷,她一定也慘遭殺害了。黨中央有關部門決定追認常巽同誌為革命烈士,並向她的家屬發放烈屬證書和撫恤金。”

那位年輕的男同誌便遞給常衡步一隻鼓囊囊的牛皮紙文件袋,道:“這裏麵還有關於常巽同誌調查材料的部分複印件,可以讓家屬及親朋好友比較詳細地了解常巽同誌的光榮事跡。”

常衡步將那隻牛皮紙文件袋緊緊地抱在胸口頭,生怕再丟失了她。他覺得應該向民政部門的兩位同誌說些感謝的話,表達一下此時此刻的心情什麽的。可是喉嚨已被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隻好用力地笑對他們,眼淚卻嘩嘩地湧出來,弄得他自己都很不好意思,隻好把臉拚命往胳膊上蹭。

常衡步回到係裏,當下便撥通了華東建築設計院的總機,請轉總工程師辦公室!秘書回答道:“馮總正開會。常衡步大聲道:”不管他在開什麽會,我有十萬火急的事情找他,請他立即來聽電話!”

還是等了十來分鍾,馮景初終於來接電話了,道:“衡步,我們正在開黨委擴大會議,過一個小時我給你電話吧!”

“喂喂喂,別掛別掛!”常衡步喊道:“馮兄,民政部來人了,黨中央追認巽姐為革命烈士了!”

話筒對麵什麽聲音都沒有,寂靜得像一個黑洞。

“喂,馮兄,喂喂,你在聽嗎?”常衡步喊了兩聲,又用手指彈了彈話筒。

馮景初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衡步,你在哪裏?一個小時後,我們在錦江底樓的咖啡廳見,我請客!今天一定得我請客!”

常衡步撂下話筒,心中是百感交集啊。他曾聽馮景初說起過,當年,馮兄與巽姐最後一次約會便就在錦江飯店底層咖啡廳。那一次,巽姐堅決地向馮兄提出斷交。馮兄求她問她,罵她,都無濟於事。巽姐臨走前給了他一個痛徹心肺的擁抱,從那以後,馮兄再也沒見過巽姐的麵了。

常衡步從學校出來,倒了三部公交,化了一個多小時才趕到錦江飯店,隔著底層茶色玻璃。他看見馮景初已經坐在沙法座上了。

馮景初一見常衡步,蹭地站了起來。咖啡廳裏光線是昏黃幽謐的,人看人像融著磨砂鏡頭,線條柔和而模糊,卻把麵部表情都刪減掉了。咖啡廳裏的背景音樂流雲般舒緩而輕盈。小圓桌旁的顧客,閑閑地交談,聲音也是輕輕巧巧細細密密的。咖啡廳是用來傳遞柔情密意抒發閑情逸誌的;激昂濃烈的情感適合在酒店裏迸發。於是馮景初搶上一步捉住了常衡步的手——他們之間平素從來不用這種禮節,此刻卻憑藉熾烈的手掌心互相傳遞內心難以抑製的欣喜與激動。他們雖然沒有出聲,但他們發現幾個服務生正交頭接耳地朝他們點點戳戳,這才鬆了手,麵對麵坐下了。

馮景初點了哥倫比亞原味咖啡,常衡步點了加奶的卡布基諾。馮景初笑他。“還是這麽娘娘腔,貪吃甜味,當心得糖尿病!”常衡步不辨解,在最悲傷最痛苦的日子裏,他就不停地喝白糖水來緩解滿嘴的黃膽苦,這才養成了愛吃甜品的壞習慣。

馮景初又點了兩份筒餐,是意大利肉醬麵。其實他們心裏麵滿滿的,都沒有什麽胃口。常衡步把文件袋裏的烈屬證書和中央組織部的調查結論拿給馮景初看了。茶色玻璃牆外麵,夕暉為幽靜的茂名南路塗上橙黃金紅濃綠相間的顏色,像一幅印象派大師的油畫,間歇有轎車或腳踏車無聲地滑過畫麵。一時間,他們兩人隻靜靜地抿著咖啡,都說不出話來。他們都記起了許多年前大洋彼岸的一個傍晚,夕暉也是這般沉靜而輝煌,他們倆攀上學校後麵的山坡,撮土為香,祭奠常巽。

淺淺的咖啡杯見了底,馮景初悠悠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像是自語,又像是對著常衡步,道:“我就曉得常巽不可能背叛我們的感情的!”聲量忽然抬高了:“她果真沒有背叛我呀!”

常衡步豎起一根食指朝他“噓”了聲,心裏卻是十分理解馮景初的衝動。熱戀中突然被深愛的女人“拋棄”,這對一個男人無疑是莫大的恥辱。這個懸念,幾十年來磐石般壓在馮兄的心口,夠他承受的!他常衡步雖然也遭遇磨難,可在情感上一直是沒有缺撼的。妻子至死都愛著自己!又有個同妻子一般溫婉賢惠的女人在等待他。而他也多少感覺到馮景初與李凝眉之間感情的疏淡,盈虛坊間的傳說,馮景初完全是為了替常巽留下的女兒找個媽,才娶了李凝眉的。這麽想著,常衡步反倒覺著有些愧歉馮景初了,便道:“馮兄,我相信巽姐一輩子隻愛過你一個人,她對你的感情是生死不渝的。隻是在民族大義與私人情感之間,她選擇了前者。現在真相大白,你也可以寬慰些了。”

馮景初兩隻手下意識轉動著精致的咖啡杯,目光猶疑著,閃爍著,道:“可是……常巽她……一定在怨恨我的怯懦,怨恨我的虛偽,我不配承受她純潔的感情。”

常衡步以為他是指他與李凝眉的婚姻,忙道:“馮兄,你不要這樣想,你娶妻子的時候,巽姐已不在人世了。何況,為了畹丁,你也應該成個家的。”

馮景初卻道:“衡步,我感到愧疚的是57年那樁事體,為常巽正名,我們倆一起寫的申述信。後來……李凝眉找你,要你劃去我的簽名,……我是曉得她去恒墅的,卻沒有阻止她。我很卑鄙是吧?讓你一個人承擔了後果……”

常衡步搖搖手掌製止了他,道:“馮兄,其實一開始我就不想讓你摻合進來的,明知是飛蛾撲火,何必搭上兩個人?我是巽姐的直係親屬,而你呢?名不正言不順的。當時李凝眉也是言之切情之深啊,她正十月懷胎,你們又要養育畹丁,她的擔心是有道理的。說句公道話,馮兄,嫂子這個人除了言詞尖刻些,還是古道熱腸人呀。對你的好那是有目共睹的,畹丁小時候,也全靠了她,沒吃一點苦頭吧?”

馮景初沒有言語,目光懸在半空中的一點,那裏光線晦明不定。常巽最後離他而去時痛苦的高貴的美麗非凡的麵容在他麵前閃現。

常衡步料定馮景初還陷在內疚之中,為了調節氣氛,便拍了拍他的手背,湊近了身子,道:“馮兄,有一個謎底現在是不是可以向我揭曉了?”

常衡步擠了擠眼睛,道:“馮畹丁究竟是不是你和巽姐的女兒啊?”

馮景初一楞,旋即笑了,點點他:“常老弟,這就是你的心病對吧?我可以告訴你,你分析得一點不錯,我和常巽天各一方,怎麽可能有私生的女兒?當初,為了讓李凝眉認可這個孩子,我也就默認了坊間的傳聞。可是,這有什麽區別嗎?隻要她是常巽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也是你的外甥女,你可別想推脫哦!”

常衡步忙道:“馮兄不要誤會,我沒有那層意思。”

馮景初又關照了一句:“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不是畹丁的生父,若讓畹丁曉得,會傷害她的。”

常衡步凝重地點點頭,稍事沉吟,決定道出多少年來的疑惑:“馮兄,不瞞你說,我懷疑,畹丁姑娘並不是巽姐所生……”

馮景初蹭地站起來,常衡步忙摁住他,道:“你不要急,聽我說了理由。早先我隻是直覺,她長相一點不像巽姐。今天,看了這些材料,愈發覺得不可能是巽姐的孩子了。你想想看,巽姐嫁給曹秀鏞做姨太太隻是個幌子,做給敵人看的。曹秀鏞有老婆有兒子,憑巽姐的品行和人格,她怎麽可能與曹秀鏞同居而生下女兒呢?”停停,又道:“我相信巽姐自始至終是深愛著你的!”

馮景初不禁頻頻點頭,眼烏珠濕潤起來。喃喃問道:“那畹丁,可能會是誰的孩子呢?”

常衡步笑道:“這就需要馮兄揭曉第二個謎底了,當年巽姐究竟是托誰將孩子交給你的呢?解鈴還需係鈴人,得找到這個人問根底呀。”

馮景初略有些不快,道:“你是什麽意思?那麽不想要畹丁這個外甥女?可我不想去求證什麽,馮畹丁她就是我的女兒!”

常衡步笑道:“馮兄你神經太過敏。我很喜歡畹丁,她是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外甥女,這個關係永遠不會改變的。我隻是想了解真相,對巽姐負責,也是對畹丁負責嘛!”停停,又道:“你若不相信我,這個謎底你就不用揭曉了。”

馮景初不搭理他,自顧用不鏽鋼叉扒拉起盤子裏的麵條。常衡步此時方覺得肚子是有點餓了,便也稀裏呼嚕吃起麵條來。待他三下五除二把一盤意大利麵掃幹淨,抬頭看看,馮景初盤子裏的麵基本沒動,他隻是用鋼叉挑起幾根麵,卷起來,又鬆開,再卷起來,再鬆開。

“馮兄,你還不餓啊?”常衡步存心想打破尷尬的氣氛。

馮景初依然用叉子卷著麵條,一邊卻緩緩道來:“常巽和我分開後,並不知曉我去美國了。她將信寄到我老家,讓我父母轉給我的。那封信十分簡單,字跡又繚草,看得出是匆忙之間寄出的。”

常衡步小心翼翼問道:“信上講點什麽?”

馮景初這才把眼烏珠牢牢地盯住了他,一字一句道:“常巽說,我把女兒寄養在盈虛庵中,你若願意,請將她撫育成人!”

“是倪師太呀!”常衡步籲了一口氣。

常衡步與馮景初剛踏進盈虛坊大牌樓門,蹺腳單根就一高一底地跑出來,雙手握拳連連作揖,笑道:“常先生,巽小姐英名遠揚,常家人揚眉吐氣呀。盈虛坊出了個抗日女英雄,盈虛坊人麵上也添光啊!”

常衡步驚訝道:“怎麽?你們這麽快都曉得了?”

單根道:“市裏文件是上半天發到街道裏的,張阿姨到裏委會裏一宣布,你也曉得,盈虛坊中傳播新聞的速度比雷電還要快。這一刻,倪師太正在為巽小姐頌經念佛做功德,坊間閑人差不多都聚在那條支弄裏呢。我叫作要管兩部電話機,否則也要去為巽小姐點三柱香的。”

常衡步與馮景初對看了一眼,匆匆往倪師太家的那條弄堂走去。剛拐進支弄的卷拱門,就挪不動步了。原來窄小的弄堂內擠滿了人,且人人手持三柱清香,垂頭閉目,默默祈禱。忽有人輕輕道:“常先生馮先生來了!”這句話象接口令一般,層層傳遞下去。令到之處,人們便自覺地挪移步子,讓開一條窄窄的通道。常衡步與馮景初沿著這條通道往前走,便徑直走進倪師太的後門,走進灶頭間,走過樓道,站在倪師太的後廂房門口了。

後廂房裏,五鬥櫃上豎著鑲紅木櫃的觀世音菩薩寶像,立了塊一尺來高的木牌,上書“常巽之位”。一對紅燭火光搖曳,香爐中的觀音臥龍香嫋嫋柔柔。整間屋子懸浮著馨香和煙霧。倪師太盤腳坐在團墊上,膝蓋上放一隻楠木木魚,左手持木錘一柄,雙目微合,念一聲“阿彌陀佛”,敲一下木魚。隨後雙唇中吐出一串梵音。常衡步與馮景初哪見過這般陣勢?來不及顧慮許多,仿佛有外力推搡著他們,兩人身不由己就跪下了。

倪師太這一場功德直到眉月偏西方才結束,盈虛坊這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常衡步與馮景初分手回家,躡手躡腳地登樓梯,生怕驚了小姨娘和常天竹的好夢。上了二樓,卻看見書房兼客廳的門縫裏,有光亮逼出來。他想當然,是小姨娘備好了夜點心等自己回家吧?便道了聲:“我回來了。”順手推開門。卻見小姨娘坐在沙法中掩麵哭泣,倒把他嚇得不輕,忙問道:“怎麽啦?天竹毛病又發啦?”

小姨娘手捂住麵孔,輕輕搖頭,仍是哭泣。

常衡步忙唱“是我錯”,道:“怪我不好,回來晚了,沒打電話……”

小姨娘仍是搖搖頭,雙肩不停地抽搐著。

常衡步六神無主,他以為妻妹這次是動真格的了,以眼淚逼他接納她。他遲疑著,心跳得緊張,慢慢地走攏去,幾步路卻似千山萬水。

他終於站在她沙法跟前了,手卻不曉得如何動作。好不容易彎下腰,卻瞥見她垂在把手下邊的那隻手中拎著一頁信紙——這恐怕才是症結呢!

常衡步鬆了口氣,便輕輕地將信紙抽出來,又輕輕地問了句:“我能看嗎?

小姨娘忽然收住抽泣,房間裏一片寂靜,聽得出兩顆心不同於平素的跳動聲。

常衡步張開信紙看去,竟是一封輾轉從台灣寄出通過香港寄過來的家書!“真是妹夫來信了!”常衡步脫口道。

小姨娘的丈夫那年隨蔣介石去了台灣,後來在台灣又結了婚,有了三個孩子,去年,他的台灣妻子疾病死了,他愈發思念新婚離別的發妻,希望能與發妻破鏡重圓,相伴餘生。

常衡步讀完信,半是歡喜,半是惆悵。迅速將惆悵掩蓋了,笑道:“小妹,是你的喜事來了,為什麽還要哭啊?來來來,開一瓶紅酒,我們倆今天都有喜事,索性一道慶祝一下。”

小姨娘卻泣聲又起,而且比先前哭得更傷心了。

常衡步歎了口氣,雙手將她扶起,摟進自己懷裏,輕輕地、憐惜地撫著她的背脊。多情芍藥空有淚,無力薔薇臥曉枝。

數日後,常衡步覷了個空,尋著倪師太,詢問當初巽姐姐將孩子送進盈虛庵時是如何說的?倪師太雙手合掌念了句“阿彌陀佛”,道:“這幾十年來,多少人問過我這樁事體了?巽小姐匆匆將隻蠟燭包塞給我,隻道日後會有人來領養她的。三年後,馮先生就回來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