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虛坊出了位抗日女英烈,直令坊間人激動興奮了好幾日;坊間人走到盈虛街上,腰挺得筆直,頭仰得高高,講起話來喉嚨都響亮起來。

這幾日,盈虛坊各到各處的灶頭間、後門口、曬台上、弄堂拐彎抹角處,眾人要麽不出聲,凡開口必是談論這樁事體。於是四十年前常家老宅那場神秘的大火重又被人提起,並且敷演出了嶄新的版本。新版本中常家巽小姐是被日本軍警圍堵在老宅中,寧死不做俘虜,才一把火點著了老宅,自焚身亡。這個版本由誰第一個創造出來的,已經無人追究了,因為大家十分認可這個版本,覺得它和巽小姐的形象十分吻合。

常家成了烈屬,原已處於停滯狀態的落實政策小組得到上級領導的指示,加大了工作的力度,終於將恒墅三樓的兩戶人家遷走了。三樓的一大兩小三間房間已經被房客遭塌得七撬八裂。設計別致、裝飾精美的塔形老虎窗竟被先前的住戶敲去,拓展成一個平台,平台外又接平台,晾衣竿,電線,甚至還有外接水管,橫一道,豎一道,五花大綁似的。柚木地板被清水拖得起了毛,鋼窗的把手不是少了螺絲擰不緊,就是油漆駁落鏽蝕得擰不開。常衡步在屋裏繞了一圈又一圈,嘴中不停地發出心疼的“嘖嘖”聲。

街道房修隊決定免費幫常家整修恒墅的三層樓,腳手架迅速地搭了起來。

許兆紅沒有其他花頭,隻曉得本本分分埋頭苦幹。在街道房管所搭了幾年腳手架,房修隊領導蠻看重他的品行,提撥他做了架子工的小工頭。指揮著一幫外來工農民工,自己倒用不著攀高落低了。在恒墅做生活的時候,便有閑話跟小姨娘聊聊家常,下班回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常家的新聞。許飛紅每每顯出極不愛聽的樣子,打斷他道:“煩不煩?煩不煩!人家家裏的事情你那麽操心幹什麽?”許兆紅被她衝得沒方向了,嘀咕道:“你不是老跟紅果打聽常蝘蜓的事嗎?我還以為你想曉得常家的事呢?“許飛紅被他挑破隱情,愈發無賴了,吵道:“小孩子的話如何信得?我什麽時候跟紅果打聽常蝘蜓啦?常蝘蜓是方是圓,是長是短,與我有何相幹?”又衝著紅果呲牙咧嘴道:“紅果,你以後再瞎說八道,娘娘就不寶貝你了。不給你買漂亮衣服,也不帶你到長風公園去玩!”許兆紅在房修隊薪水低,許紅果的一應開銷都是許飛紅包了去的。許兆紅鑒貌辨色,搡了紅果一下。紅果跟娘娘一樣,多少機靈的小人兒,連忙撲到許飛紅懷裏,扭著身子道:“娘娘,我沒瞎說八道呀,我沒瞎說八道呀!”直到把許飛紅逗得噗哧笑起,點著她的額角頭嗔道:“小討債鬼!”

其實,許飛紅不讓許兆紅在家裏說常家的事,無非是自欺欺人的矜持罷了。常家這一段新聞頗多,過幾日就會在盈虛坊裏掀起一陣**。盈虛坊人人都在議論的事,能不鑽進許飛紅的耳朵嗎?

常家小姨娘失散多年的丈夫來信了,他已移居香港,要接小姨娘去團圓。小姨娘已開始辦理赴港手續。盈虛坊許多人為常先生惋惜,常先生就是太老實了,早就好跟小姨娘領結婚證了。煮熟的鴨子還怕她飛嗎?也有許多人維護常先生的尊嚴,道:“常先生不是動作慢,常先生原本就沒有打算娶小姨娘,常先生從來就沒忘記常太太啊!”

不久,盈虛坊人漸漸都關注起另一個要緊的事體,小姨娘這一走,以後 誰來照顧常天竹和常蝘蜓呢?這麽看來,常先生真該續娶一個才是啊!於是,真有熱心人四處打聽合適人選,要為常先生做紅娘。這個人選倒也蠻難尋的,年紀不能太老,又不能太輕;又要有品貌,又不能太漂亮。年紀太老了,照顧不動天竹和蝘蜓 ;年紀太輕的,又未必願意照顧一個精神病人和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沒有品貌,常先生哪裏看得上?太漂亮上,又有點不牢靠。正在人們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得不亦樂乎,常先生卻托熟悉的近鄰傳出話來,道:“眾街坊如此關愛,衡步感銘斯切,日後必當街恩回報。隻是衡步已是耳順之人,無意續結絲蘿,再飲合巹。天竹蝘蜓的日後生計已有妥善安排,但請眾街坊放心。小女天葵義不容辭願意承擔此責,終身照顧姐姐,撫養外甥女長大成人。”果然,天葵學業雖然尚未結束,卻已經在為天竹做針灸治療。她有理有據充滿信心,因天竹不是原發性精神病,是完全能夠治愈的。

接下去的閑話就不是從常家傳出來的,而是坊間人士分析推測的過程。他們說,這麽一來,馮家公子馮令丁隻能入贅常家做倒插門女婿了。隻是守宮女主人李凝眉隻有這麽一個獨養兒子,哪裏肯放他離開?然而,要常天葵帶著常天竹常蝘蜓嫁進守宮,愈發地不可能了。聽講,馮畹丁作為常巽烈士的遺孤,按政策將舉家調回原籍上海。馮景初已將守宮三樓騰空,重新置了家俱,裝飾一新,隻等著馮畹丁一家來住。守宮裏房間再寬綽,也斷不可能同時添進兩戶人家六、七口人呀。眾人對如何解決這麽個矛盾也都一籌莫展,隻有按捺下性子靜觀恒墅守宮中的動靜。

偏隻有許飛紅聽了這一段閑話,心裏一下子舒坦了。常天葵義薄雲天,願意承擔姐姐和外甥女的一生,確實令人欽佩。然而,最要緊的是,憑許飛紅自小到大對馮令丁的了解,丁丁哥哥那樣的儒雅文氣,那樣的超逸灑脫,如何能忍受雞毛蒜皮、家長裏短的平庸生活?他不可能倒插門去恒墅招攬那一大堆婆婆媽媽的事。又憑她日長勢久對馮令丁母親脾性的揣摩,李凝眉能夠接受醫科研究生常天葵做兒媳婦,卻決不會接受帶著一個神經病和一個來曆不明孩子的常天葵住進守宮。如此推論,馮令丁與常天葵的婚姻十有八九是成不了的!

許飛紅悒鬱了很久的心境終於洞開了一罅藍天,可是這藍天並沒能支撐許久,很快,又一片磨盤似的烏雲毫不留情地將它吞噬了。這才叫“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

許飛紅的水產攤位生意愈來愈鬧猛,鈔票進賬很多,大家心裏總歸是適意的。傍晚,收了攤,許飛紅特意轉到徐家匯第六百貨商店,替母親哥哥和紅果一人買了件絨線衫。他們一家人身上的絨線衫原本都是母親結的,母親臨睡前總要蟠在被窩裏結上一段,那時許飛紅焐在母親身旁,把眼睛擱在被沿外,看那幾根竹針被母親攪得雲動雪舞,看那紅紅綠綠的絨線在母親的指間草藤般纏繞攀牽,看竹針下懸著的織物旗幡般懸重下來,看著看著,就進入了溫馨的夢鄉。如今母親有點年紀了,眼力不如從前,織起絨線要戴從地攤上買來的老花鏡。許飛紅是家中的首富,而且她出手大方,特別喜歡幫家裏人買這買那,喜歡聽紅果開開心心地喊道:“謝謝姑姑。“喜歡看哥哥套上新衣時有點羞澀的表情;喜歡母親假裝生氣,對她買的東西橫豎挑剔,責怪她太鋪張。

許飛紅大包小包地拎回守宮,跨進房門,母親便劈頭劈腦嗔道:“小繭子,你野到哪裏去了?我看看你們攤頭老早收起了……”眼睛瞟到她手中的大包小包,愈發吼道:“稍微有幾張鈔票,就怕賊惦記啦?買這樣買那樣,你當我們家是倉庫啊?日後我看你如何調排得過來!”

許飛紅被母親一頓排頭吃得如墜五裏霧中,委屈道:“天氣辣猛生地冷下來,我看紅果去年的絨線衫都穿不上了,阿哥的粗毛衣蛀了好幾處洞,媽你的那件開衫袖口也漏線了。剛好軋了個空,就去六百買了幾件絨線衫……”

吳阿姨也曉得錯怪了女兒,女兒脾氣是執拗的,心腸卻是糯米做的,對哥哥外甥女出手大方,對自己更是吃心吃肺地孝順。那聲氣便軟和下來,道:“我的心相,舊絨線還有幾團,拚攏來接接補補還能湊一冬。要積點鈔票下來,說不定還要租房間……”

許飛紅吃了一驚:“作啥還要租房間?莫非哥……你又有對象啦?”

許兆紅一直靠在翕開一道縫的落地窗跟前抽香煙,將煙屁股往外一丟,拉攏窗,指了指天花板,道:“上頭人家已跟媽攤牌了,要我們盡快搬出去!”

許飛紅一時沒反映過來,隻顧拉開落地窗,跑出去,撿起煙屁股,嗔道:“跟你講過多少回了,這裏是洋房,不是你鄉下的豬圈牛圈,不好亂丟香煙頭的,怎麽講不聽的?改不了的鄉下人脾氣!”

許兆紅嗬嗬一笑道:“小繭子呀小繭子,黃梁夢好醒醒了。人家已經下了逐客令,你還死心塌地幫人家。什麽羊房馬房,在我看來,跟鄉下的豬圈牛圈一樣!”

許飛紅的心狠狠地往下一挫,慌忙看著吳阿姨,提心吊膽問道:“媽?究竟怎麽了?昨日在門口碰到李同誌,她也沒講什麽呀?”

吳阿姨長歎了一聲,道:“剛才我上去收飯碗,李同誌尋我講話。她也有許多苦經,是馮同誌決意要大小姐一家人搬進來住的呀!”

許飛紅騰地站起來,恨聲道:“沒那麽便當的事,要我們搬過來就搬過來,要我們搬走就搬走?不理他,反正我們的房租是交給房管所的!”

吳阿姨噓聲道:“輕一點,外麵好像有響動。”

許飛紅曉得是馮令丁來放腳踏車,霎那間渾身肌肉都僵住了,心裏麵痛痛地喊:“馮令丁你好狠心啊!”

許兆紅偏偏大聲道:“索性在花園裏再搭它兩間屋,像隔壁恒墅園子裏那些人家一樣,還好省點房租!”

吳阿姨喝道:“兆紅你再瞎講,看我不把你嘴唇皮縫起來!不搬是不作興的,當初搬進來,我就答應過李同誌,等形勢好轉就把房子還給她。李同誌算得照顧我們了,前兩年落實政策工作組來,她也沒有提出要討回客廳。現在她是真有難處了,我們哪裏好賴著不走?賴也賴不長的,國家政策規定好了的事,恒墅園子裏那幾戶人家總有一天也要搬走的。”

許飛紅周身冰涼,氣餒地道:“這一時三刻叫我們搬哪裏去?不見得餐風宿露去吧?”

吳阿姨道:“李同誌說了,落政小組會跟房管所協商,分給我們一個住處的。李同誌還說了,肯定會比我們從前那間樓梯間好。”

許兆紅和許飛紅都悶悶地不出聲了,他們被命運巨大的力量壓著,出不了聲。隻有許紅果並不關注搬家的事體,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姑姑替她買的新絨線衫吸引住了。她把棉襖脫了,套上絨線衫,站在鏡子跟前左右顧盼。那是一件大紅棒針絨線衫,胸口用白絨線繡了隻小白兔。許紅果是屬兔的。

守宮近日來卻是鴻運高照,好事不斷,男主人馮景初升任華東建築設計院院長兼總工程師,兒子馮令丁年輕輕就當上區建委住宅辦公室副主任,加之烈士遺孤馮畹丁即將調回上海,房管所自然不敢怠慢,加緊為馮家落實政策,積極為吳阿姨一家尋找適當的住處,好讓她一家盡快搬出守宮。

房管所為吳阿姨一家調撥住房,一上來就遇到一個很難逾越的瓶頸。隻因吳阿姨是勞動大姐,沒有任何單位可以解決房源。吳阿姨的女兒許飛紅原是大集體小菜場的職工,偏偏前兩年承包攤位,成了個體戶,小菜場也不可能為她提供房源。吳阿姨的兒子許兆紅倒是房修隊的竹架工,可他工齡不長,排在他前頭等待分房的老職工造造反反,如何輪得到他?橫討論,豎商量,隻好房管所自己挖肉了。肋條肉後腿肉已經所剩無幾,有也不可能分給一個勞動大姐。挖空心思找出一些筋筋拉拉的下腳料,有一間兩幢房子夾弄做個頂搭出的筒子間;有一間大灶披間攔出來的後半間;最象樣的是一間舊式裏弄石庫門的亭子間。房管所的人請吳阿姨一家人一處一處看下來,吳家人不說好也不說壞,隻提出一個不算過份卻讓人撓頭皮的要求:他們一家誰都不願意離開盈虛坊。至少不離開盈虛街。理由很充分,吳阿姨的東家全部都在盈虛坊內,女兒許飛紅的水產攤位就租在盈虛街上;兒子許兆紅所屬房修隊,管轄範圍也就是以盈虛街為軸心左右幾條街了。房管所裏便有人冷笑道:“看不出一個勞動大姐眼界還這麽高!盈虛坊已經像隻蜂窩,密蒙蒙擠滿了人,哪裏還尋得出空房間?不要捏鼻子做夢了!”卻有人一語點醒了眾人,道:“要尋空房間倒有一處,常衡步一家搬回恒墅,他們原來住的那隻三層擱一直還沒人進去呢。”

大局就這麽定了下來。房管所馬上通知吳阿姨,你們不想離開盈虛坊,好的,政府滿足你們的要求。你們也要協助政府的工作,盡快在春節前搬離守宮,守宮便可完璧歸趙了。

吳阿姨對常家住過的三層閣太熟悉了,前些年她日日爬上那根陡峭的木扶梯去常家幫忙。她是拿三層閣與她從前住的樓梯間作比較的,所以覺得蠻不錯的了。許兆紅是拿三層閣跟他服刑時住的監房作比較的,所以他也能夠接受。唯獨許飛紅,得知這個消息,撲在**嗚咽了大半夜,當初她們一家喜孜孜搬進守宮,可謂一步登天,許飛紅以為命運從此惠澤於她。這麽些年這麽多日日夜夜,她與心愛的丁丁哥哥離得那樣近,幾乎時時刻刻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許飛紅一直努力地想走進他的生活,走進他的心靈世界,一直揣著美妙的幻想忐忑地等待他的眷顧。可是她還沒有等到她所期盼的東西,突然間卻要被攆出守宮。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房管所偏偏將常天竹曾經困居過的三屋擱分配給他們家。她是拿守宮與三屋擱比較,真像從雲頭裏一跤跌落塵埃地。搬離守宮對她來講,失去的不僅是住房的寬敞和舒適,還意味著她離丁丁哥哥愈來愈遠了。她的心情無限灰暗而悲涼,難道命運已預示著她和丁丁哥哥不可能走到一起了?難道命運在懲罰她的貪婪、嘲弄她的癡心?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有了希望再失去希望,比從來就沒有過希望更痛苦!

吳阿姨是曉得女兒對馮令丁的一片心思的,心痛是心痛,轉而又想,這樣也好,長痛不如短痛,搬出守宮,眼不見為淨,日子一長,傷痛總會消失的。便隻對著女兒的後腦勺道了一句:“眼淚水是最沒有用場的東西,你索性哭它個幹淨,倒也輕鬆了。”

許飛紅呼地翻身坐起,顧不得擦幹眼淚,道:“媽,我當然不會賴在守宮不走,不過我是不會搬去那間三層擱的。我想好了,就住到店鋪裏去。白天做生意,夜裏鋪板橫倒就好睡覺。少了我一個,你們也好寬勢些。”

吳阿姨暗自盤算了一下,他們一家四口人,真一起住進三屋擱是有點尷裏不尷尬。如果小繭子住開了,自己帶紅果睡張床,讓兆紅搭張行軍床,倒也舒齊了。便道:“這也是個辦法,你那個鋪子租金不低,夜裏空著也是空著。跟陸馬年商量商量,好不好相幫攔出一小間來,睡得樂惠點。”

許飛紅又恨又傷心,道:“媽,你不要動不動就去招惹陸馬年好不好?弄得我跟他不清不白的。你要想我以後嫁給他那樣的人家,想也不要想的。”

吳阿姨笑道:“這才是冬瓜纏在茄門裏了,我哪裏有過要你嫁給陸馬年的意思?我是想,既然是房管所要我們搬場的,就應該負責把我們的住窩落實妥當。他陸馬年現在不是房修隊的副隊長了嗎?所以我要去找他商量嘛。”

許飛紅當然將母親的肚腸彎彎繞,看得一清二爽,心中自有主張,懶得再跟母親饒舌,便將被頭往腦袋上一合,不作聲了。

這一夜,許飛紅哪裏安生得了?往日的事當下的事以後的事穿插羼混著在她頭腦裏翻騰。一時夢中一時現世,一時迷糊一時清爽,折騰到半夜,硬生生被凍醒過來,隻覺得身下冰冰涼濕漉漉一大片。嚇了一大跳,慌忙擰亮床頭燈,揭開被窩察看究竟。原來是熱水袋蓋子漏水,漏了一床鋪。睡是睡不成了,半夜三更哪裏能把漉濕了的床褥弄幹?她隻好裹著被窩,團坐在床的角落頭。隻聽寒風修修抽打著木屋的板壁,寒意絲絲縷縷從壁縫中逼進屋裏,小屋不堪侵蝕,吱嘎吱嘎地搖晃。雖擁著棉絮,身子仍似枯葉簌簌簌抖個不停。嚴寒將思維凝固了,頭腦沉沉的,又空空的,像一顆古生物化石。

許飛紅化石般蜷縮著,不曉得過了幾點鍾抑或幾分鍾。風修修的肆虐聲中,夾雜著枯枝斷裂的哢嚓聲,枯葉落地的殼托聲,簷頭霜降的窸窣聲,這些聲音傾訴著長夜如磐的愁苦和淒迷。忽然間,蹦出一個響亮跳躍的聲音——“闊嚓”!許飛紅渾身一震,掀開棉被跳下床,外衣都來不及披,就衝到了敞廊裏。果然,微弱的星光裏顯映出丁丁哥哥的身影。他剛停靠好腳踏車,正準備離去。

“馮令丁!”許飛紅覺得自己的心跟著一聲喚蹦出了口,她已經無法控製它了。

馮令丁辣猛頭裏聽得這一聲殷殷切切的呼喚,驚抬首,卻見許飛紅就站在自己跟前了。暖和的,馨香的,姑娘的體溫撲在他凍得僵硬的臉頰上,令他有些昏暈;冰冷的溟蒙的夜色中,周圍一切都是模糊的,虛幻的,隻有姑娘的雙瞳如黑寶石般鮮活地閃動。馮令丁鎮定著自己,顫聲道:“許飛紅你瘋了!這麽冷的天,穿得這麽單薄,不要凍壞了!”說著不由自主張開臂膀攏住她,推著她往門裏去。

許飛紅趁勢撲在馮令丁的懷裏,將臉頰貼在他心口上。他大衣上的銅扣正好硌著她的臉,隱隱生痛,她卻不舍得挪開。雖然隔著厚厚的冬衣,她仍能聽到他的心怦怦怦地跳得厲害。這一刻對於她來說真正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巨大的幸福將她全身都融化了,止不住眼淚水噴泉般湧出,統統濡在丁丁哥哥的胸口。

馮令丁慌忙捉住她的肩膀,將她身子扶正,道:“小繭子,發生什麽事了?誰欺侮你了?你告訴我,我來想辦法解決,好吧?”

許飛紅哽咽道:“丁丁哥哥,我們家不好住在守宮了,房管所要我們馬上搬家……”再也說不下去,飲泣吞聲,淚如雨下。

馮令丁卻聞之震驚而不安。他沒想到搬離守宮會對許飛紅造成如此大的傷害,這傷害也有自己的份,可他卻無力挽回局麵。他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勸說母親不要收回底樓客廳,不要破壞吳阿姨一家平靜的生活,母親也屢屢推遲了收回客廳恢複守宮原貌的計劃。可是這一次他已無計可施。他不能阻止畹丁姐姐一家調回上海,也不能阻止畹丁姐姐一家住進守宮,更不能妨礙政府落實政策工作的有序進行。麵對哭得淚人似的許飛紅,他滿懷歉疚,欲言又止。他脫下呢大衣,嘩地披在許飛紅身上,清了清嗓,終於道:“許飛紅,你聽我解釋好吧?把私家花園洋房歸還原物主,這是政府統一的政策,並不是針對你們一家,對吧?你也看到的,隔壁恒墅許多人家早兩年就搬走了,對吧?”脫了大衣,絨線衫不抵風吹,寒氣鑽入骨髓,使他的聲音有點顫抖,便稍停,深吸了口氣,斟酌著詞語,又道:“也怪我。其實,聽到這個消息,就想找吳阿姨談談,卻一直忙……”瞟了眼許飛紅,“我曉得房管所分配給你家的房子很小,條件也不好。粉碎四人邦以後,撥亂反正,百廢待興。現在政府手中房源也很緊張,你們隻好暫時克服一下,好吧?不過,盈虛街幾年以後就會大變樣了。區裏麵已經有了規劃,對馬路的危棚簡屋要全部拆除重建,街盡頭幾爿工廠也要徹底改造。到時候,我會把你們家的情況向有關方麵反映,一定會給你們調換滿意的房子。你把我說的,轉告給吳阿姨,好嗎?”

許飛紅在他愈來愈公事公辦的口吻中漸漸冷靜下來了。她曉得他已是區建委的一名中層幹部,她也曉得到時候他有辦法幫自己家裏調換房屋。可是,這並不是她所需要的呀!她凝視著他周正的麵龐上誠懇的笑容,忽然問道:“馮令丁,你要結婚了是吧?”

馮令丁稍有些尷尬旋即嗬嗬地笑起來,笑得有點誇張,道:“又是弄堂裏那些好事者杜撰的特別新聞吧?你也相信?我剛調到新的工作崗位不久,領導信任我,群眾期望我,千頭萬緒,忙得一天隻睡三、五個鍾頭,哪裏顧得上考慮個人生活問題啊!”

許飛紅朝著他用盡氣力燦爛一笑,雙肩一聳,他披在她身上的大衣索落滑下來。嘴唇已經僵硬,勉強出聲,道:“馮令丁,我代我媽謝謝你了。”便毅然轉身推開小木屋薄薄的門板。吱呀一聲,她狠狠地將馮令丁獨自拋在寒氣凜冽的敞廊裏,傷心欲絕地關閉了自己岩漿般熾熱的心扉。

許飛紅第二天就搬出守宮,住到她的水產店鋪裏去了。吳阿姨生怕凍著她,要拿家裏最厚的棉絮和一床駝絨褥墊給她,她不要,隻帶了日常自己的兩床被褥過去。

一直在許飛紅手下打工的蔡阿姨和老阿姐商量要給老板買點什麽禮物。有點犯難。許飛紅搬出守宮住進店鋪,也算是喬遷了,卻沒有什麽值得歡喜的。不送東西,顯得她們漠不關心;送東西太熱鬧,又怕惹許飛紅傷心。商量下來,兩人決定送點實實惠惠的生活用品,隻要心意到就行了。於是,老阿姐買了兩隻不鏽鋼殼子的熱水瓶;蔡阿姨買了一隻帶蓋的搪瓷痰盂,外加一隻熱水袋。許飛紅拿到這幾樣東西,想想,真都是自己十分需要的,才見這些老姐妹們對自己一片體貼之心。肚皮裏麵好一陣感概,卻笑道:“你們還去化費這個鈔票做啥?可別指望我給你們加工鈿啊!”她倆人素來曉得老板心性倔強,嘴巴上從不繞人。也笑道:“從來不指望你個鐵公雞加工鈿,隻消不炒我們魷魚就謝天謝地了。”

傍晚,該脫手的零碎魚蝦都賣完了,收拾完攤板,老阿姐和蔡阿姨左看看,右看看,心裏都在為許飛紅擔憂:這齷齪的地方,怎麽住人呀?老阿姐道:“老板,你真不要我留下來陪你呀?”許飛紅揮揮手道:“算了吧,你們家那口子看得你多緊,我要不放你回家,怕他要和我決鬥了。”蔡阿姨猶猶豫豫道:“要不,我留下陪你?”許飛紅笑道:“你們今天啥個路道?這樣牽絲板藤,把我當吃奶的孩子啦?走走走,我腦袋已經鬥大了,不要再討我厭氣了!”邊說邊推搡著她們出去,唰啦啦,又把卷簾門放下了。

許飛紅雖然做好了種種艱苦的準備,比如鋪板比較窄,不容易翻身;比如店鋪裏存放著海鮮品,有一股腥氣,等等。可是,情況比她想象的更嚴酷。首先是冷,店鋪的卷簾門不密縫,半夜裏寒風修修地直往屋子裏灌,整個店鋪就像是一座冰窖。棉被裹在身上絲毫沒有熱氣,就像卷了一層洋鉛皮,硌著身體愈發冷得哆嗦。熱水袋一會兒就成了冰砣子,不停地換熱水,兩隻暖水瓶很快就空了。哪裏還能睡覺?眼睜睜地等待天明。最令許飛紅頭皮發麻的是那些肆無忌憚地在店鋪中竄上竄下的老鼠,簡直目中無人,甚至還大大咧咧地爬到許飛紅肚皮上跳舞。許飛紅實在無法忍受了,跳起來驅趕鼠兒,用掃帚撲打它們。可她哪裏是它們的對手?鼠兒機靈地躲過她的撲殺,等她累了睏了,才躺下打個盹,它們又窸曆窣落地跑出來騷擾她了。

一夜人鼠大戰下來,許飛紅筋疲力盡,麵色灰暗,眼圈烏黑。次日,老阿姐和蔡阿姨來上班,看見她這般模樣,勸道:“老板,不要硬撐了,爭氣不如爭實惠,就算搬到三層擱也比這裏強得多。”許飛紅眼珠子一瞪,搶白道:“大清老早你們就來煩躁我,還要不要做生意啦?沒有鈔票進賬,我和你們一道喝西北風去!”那兩個人隻好罷口,繰袖捋臂擺攤張鋪。水產生意最不好耽擱,鮮魚活蝦一旦死了,賣出去連成本都收不回來。

及午,上半天生意歇落,許飛紅掏出鈔票,讓蔡阿姨到對馬路個體飯店買三隻盒飯,道:“要兩葷一素的,不要替我省鈔票。”為了留住老阿姐和蔡阿姨,許飛紅頗費了一番心思。薪水年年要加的,所以一下子不能開得太高。每天中午請她們吃頓盒飯,鈔票化得不多,卻很受用。她們對外講起來,我們老板每天請一頓中飯,也很有麵子。三個人一道吃飯,邊吃邊聊家常,愈聊關係愈發親密,做起生活自然也愈發巴結了。

老阿姐卻拉脫袖套,解下圍單,笑道:“老板,我今天省你一頓飯。我家那口子調休,在屋裏修水籠頭。水籠頭滴滴答答漏了有一陣了,我回去相幫相幫。

許飛紅便從蔡阿姨手中抽回兩塊錢,塞進老阿姐手中,道:“飯不吃,鈔票歸你。忙不過來,下半天你就不要過來了。去徐家匯幾爿飯店送貨,我和蔡阿姨應付得了。”

老阿姐道:“我也算調休半日好了,老板你記著,要緊關頭有事體,盡管叫我。”便將鈔票揣進兜裏,喜孜孜地走了。

不一會,蔡阿姨買了盒飯回來。許飛紅揭開盒蓋,見是一塊香煙盒子大小的紅燒五花肉,一隻荷包蛋,外加一份卷心菜炒胡蘿卜。便將紅燒肉搛到蔡阿姨飯盒裏,道:“我見著肉就犯膩,你幫幫忙,不要浪費了。”

蔡阿姨哦唷哦唷叫了兩聲,笑道:“我哪裏吃得下呢?”

許飛紅道:“你吃不了,帶回去,晚上給你老頭子下酒吃。”

蔡阿姨連聲謝謝,便將塑料飯盒的蓋子撕下,將兩塊紅燒肉都搛到盒蓋上了。

兩個人孵在店鋪門外的太陽頭裏談天吃飯,這當口,陸馬年領著兩名小工走過來了。蔡阿姨笑著招呼:“陸隊長,中飯吃過吧?”

陸馬年道了聲“吃過了”,徑直往店鋪裏去。

許飛紅忙道:“陸馬年,你要買鹹貨啊?”

陸馬年站在店門口,東張張,西望望,隨口道:“我不買東西。”

許飛紅恨聲道:“是我媽叫你來的吧?你不要聽她的調排,我在這裏睡得蠻好。”

蔡阿姨卻道:“老板,就叫陸隊長幫你攔一攔,擋擋風也好的嘛。”

陸馬年跨進店鋪裏,從工作服上衣口袋取出鋼皮卷尺,道:“我沒見著吳阿姨,是房管所頭頭布置下來的任務。還有一部分人去收拾盈虛坊裏那間三層擱了。上頭講了,這個任務很重要,是有關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大事體,要我們抓緊做好。”

許飛紅悶住了,便由他們在店鋪裏東量西量的。隔了一歇,陸馬年收攏卷尺,走到她身旁道:“這間店鋪太淺。兩橫頭又是櫃台,要攔出一小間睡處比較難。我算了算,它層高還可以,不如在裏半間搭一隻閣樓,隻要能爬上去睡覺就行,你看呢?”

蔡阿姨雙手一合掌,搶過話頭道:“好好好,陸隊長想的法子就是好。搭張閣樓床,又清爽,又謹慎,日裏又不妨礙做生意。”

許飛紅心裏也是覺得陸馬年的主意不錯,麵孔仍是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冷冷道:“你們要完成任務,就去做好了。蔡阿姨,吃好飯我們管我們送貨去。”

陸馬年道:“你們走開了反倒好,今天下午店鋪索性打烊,我們也好放開手腳做生活。”

兩個人說話都板著麵孔,語氣都衝衝的,尋相罵似的。

許飛紅和蔡阿姨輪流踏著黃魚車去徐家匯肇嘉浜路上的幾爿飯店送了水產鮮貨。時間尚早,許飛紅便讓蔡阿姨踏了空車回家,她自己搭公交車去了黃河路,乍浦路轉轉。聽朋友介紹,那一帶開出不少個體餐館,生意興隆,對水產品的需求很大。在小菜場做個體魚攤太辛苦,生意又做不大。許飛紅早有打算,以後專門做飯店的生意,做成水產品供應商,那樣才能賺大錢。因為事先有朋友打了招呼,許飛紅在黃河路、乍浦路上談成了兩筆生意,後一家飯店老板還留她吃了晚飯。待她回到盈虛街,已是燈火闌珊之際。街上人跡稀少,落了霜的路麵在黯淡的星光下泛著幽幽的銀光。

許飛紅多喝了幾口酒,腳步有點踉蹌。搖搖晃晃走到盈虛坊牌樓跟前了,才想起自己已搬出了盈虛坊。一陣傷感湧上來,她差點要吐。憋住了,又踉踉蹌蹌往回走。走到自己店鋪門外,見卷簾門垂著,卻沒有上大鎖。心裏麵道:“好你個陸馬年,我店裏東西若叫人偷了,非尋你算賬不可!”

刷啦啦開了卷簾門進去,擰亮日光燈,霎時便驚呆在那裏了!

店鋪裏半間擱樓已經搭起了,用的不是三夾板,卻是一條條鬆木拚起,刨得溜光,沒上油漆,滿屋子都是原木的清香。左邊櫃台裏,架起了一領木梯,直通上擱樓。最叫她驚歎的,在擱樓沿口還拉起了一道深紫紅的絨布帷幔,打著整齊的褶子,又美觀,又保暖。他陸馬年究竟有幾副身手?這一半天就能化腐朽為神奇?

“你怎麽回來得這麽晚?我看蔡阿姨早到家了!”

背後突然冒出人聲,把許飛紅嚇得尖叫起來。身後人捉住她的肩胛低聲嗬斥道:“輕點,讓人聽見當我怎麽樣了呢?”

許飛紅這才看清是陸馬年,用力掙出肩胛,沒好氣道:“你神經病啊?差點把我嚇死!”

陸馬年緩緩收回手掌,那隻手懸在半空,不曉得如何安置它了。

許飛紅又嗔道:“你怎麽還在這裏?讓人看見不曉得添油加醋編排成什麽樣了?”

陸馬年甕聲道:“生活做好了,總要等主人驗收吧?我在對馬路等到現在,看見你走過去了,又走回來了……”

許飛紅語氣放溫和些了,道:“現在我驗收了,做得很好,我很滿意。要多少工錢?”

陸馬年瞟了她一眼,重重地道:“你喝酒了!跟誰一道喝的?怎麽喝到這麽晚才回來?”

許飛紅稍稍怔忡了一歇,便格格格笑起來,道:“陸馬年你真的神經搭錯了,你憑什麽來管我的事?”

陸馬年憋得滿臉通紅,含渾道:“反正女人年紀輕輕就喝老酒喝到深更半夜的,會被人家看不起的。”

許飛紅恨恨地跺了下腳,抬高了聲音,道:“你看不起我還待在這裏作啥?走啊,你好走了呀!”見陸馬年磨磨嘰嘰地還不挪步,又道:“你等工錢是吧?問你,你又不說。兩百塊夠吧?我給你拿去!”

陸馬年急了,道:“不不不,不要工錢的。被子我已經幫你搬上去了,睡一晚試試。有什麽問題,明天你來找我。”邊說著,邊退出了店鋪的卷簾門。

許飛紅看著他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能長能大的個頭,見了女人,就這幅熊樣!沒精打采地去拉卷簾門,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老鼠的猖狂,慌忙跑到街上,遠遠還能看到陸馬年門板似的背影,顧不得其它了,喊道:“陸馬年——陸馬年——”

陸馬年聞聲,叭嗒叭嗒地跑回來,心急慌忙地問道:“許飛紅出什麽事了?”

許飛紅有點不好意思了,聳了聳肩膀,道:“你會不會治老鼠啊?”

陸馬年撓撓頭皮,道:“你等一歇,不要鎖門,我去去馬上就來。”

許飛紅不曉得他葫蘆裏賣什麽藥隻好等著。約莫半個鍾點光景,陸馬年回來了。不是他一個,回來一雙,他和他懷裏的一隻貓。

許飛紅噗哧笑了,道:“你是讓它來抓老鼠啊!我店鋪裏都是魚幹,現成有吃的了,它哪裏肯去抓老鼠?”

陸馬年撫著貓的後背,道:“不會的,它不會亂吃主人家東西的,不信你抱去試試看。”便將貓遞給了許飛紅。

這隻貓渾身毛色漆黑,隻雙耳之間一撮白毛,愈顯得琥珀色的貓眼晶亮晶亮。

許飛紅試著伸出雙臂去抱它,誰知它嗦溜一下竄下地跑了,許飛紅去追它,叫到:“咪咪,阿咪,快過來呀!”

陸馬年囁嚅道:“它的名字不叫阿咪,你再喚它,它也不會理睬你的。”

許飛紅道:“那它叫什麽呢?你快告訴我呀!”

陸馬年低了腦袋眼烏珠盯著自己的腳尖,像準備著挨罵的小男生,輕輕道:“它叫阿紅!”

“啊?”許飛紅跺了一腳,咬牙切齒道:“誰給它起這個名字的?你這不是咒我嗎?”

陸馬年不理會她,隻顧“阿紅——阿紅——”地叫開了。不一會那隻貓兒果然從暗處跑了回來,溫訓地匍伏在陸馬年腳旁。陸馬年又將它抱起來,臉貼著它的後腦勺,柔聲道:“阿紅乖,跟許飛紅去,幫她看住老鼠,不許它們打攪她睡覺,曉得吧?”

那貓兒真像是聽懂了陸馬年的話,許飛紅再去抱它,它竟像嬰兒般蜷縮在她的懷裏了。這一刻,許飛紅胸口頭**開一團柔軟的漣漪。

陸馬年走後,許飛紅爬上閣樓,見被褥鋪得舒齊,靠牆還敲了一塊擱板,放著一支台燈。拉上布幔,點亮台燈,小小閣樓便是個橙色的溫暖的小世界。許飛紅曉得陸馬年真是盡心盡力地為她做的這一切,她自然感激他。她心酸地想:要是馮令丁也像陸馬年這樣地愛護她,順從她,那該多好啊。可是,馮令丁若真像陸馬年那般恭順,卑怯,拙魯,她還會愛他嗎?她不就是欣賞馮令丁的高傲持重,特立獨行,為他慣常表露出的冷淡落穆、略帶憂悒的表情神魂顛倒嗎?

許飛紅躺在陸馬年為她精心打造的閣樓上,身子是舒服暖和了,心卻一點一點地冷卻下來。回想起住在守宮裏的日日夜夜,宛若隔世一般。許飛紅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任由苦澀的眼淚一坨一坨地湧出眼眶。自己對自己發誓:一定要拚命幹活,拚命掙錢,買一幢跟守宮一樣的豪宅,讓馮令丁對自己刮目相待!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