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宮裏裏外外修葺一新,就等著馮畹丁一家回來了。
盈虛坊間人就像等待看一出名角兒演的大戲一般,心急火燎地拔長了頭頸,撐大了眼眶,就是看看這位烈士的遺孤回到盈虛坊,那守宮與恒野中將會演繹怎樣跌**起伏的劇情,馮、常兩家各等人物將會使出怎樣令人叫板的絕技。
可是馮畹丁的歸期一拖再拖,原講在新疆過完最後一個春節就動身,後又推至過完元宵節,最近又講要到清明後才能啟程了。於是坊間人又起了各種各樣的猜疑,大家比較認同的說法,一定是守宮女主人李凝眉從中作梗,阻撓馮畹丁一家住進守宮。就有人道,想想也是的,這守宮名份帳是李家的財產,現在要讓馮景初和常巽的私生女一家三口住進來,放在誰身上誰都會不樂意的。她馮畹丁既然是以遺孤的身份調回來,就應該住到恒野常家去呀。卻又有人從另外一個角度去分析,道:馮畹丁是姓馮吧?況且她生身父親還健在,斷沒有住到恒野舅舅家去的道理,當然應該回到守宮去囉。
坊間說長道短地議論不休,眾人都曉得守宮女主人李凝眉獨與倪師太相交最深,便去倪師太處打聽長短。
倪師太雙目合閉,念了聲“阿彌陀佛”,道:“你們這樣編排阿眉,真叫做罪過,也不忖忖畹丁姑娘從小是誰養大的!為了讓畹丁一家順順利利調回來,阿眉沒少化香燭鈔票,這我是最清爽的了。你們以為調一家三口回上海那麽便當啊?上海這邊發文去,新疆那邊還得一級一級批下來呢!”
盡管馮家人守口如瓶,真實情況還是通過各種渠道傳進了盈虛坊,並且迅速曼延開來,所以說這世間大都是滑秘密可言的。
原來馮畹丁一家的調動在新疆建設兵團受到了一定的阻力,問題不在馮畹丁身上,而是針對陳家進。陳家進在兵團幾番蹉跎之後時來運轉,當上了兵團政治部主任。一時下功成名就,左右逢源。卻在他奮力向更高的位置衝擊時,“四人邦”粉碎了,他被當作錯誤路線的寵兒受到審查,貶職下連隊勞動改造,打入冷宮,看人白眼。陳家進一度心灰意冷,精神萎靡頹喪。若不是馮畹丁陪伴身旁,百般勸慰,煦煦開導,不曉得他會衝動地做出什麽事來呢。兵團領導收到上海民政局的調令後,專門開黨委會進行了討論,一致認為讓馮畹丁帶著兒子回上海理所應當,但對陳家進這類政治小醜,卻不能讓他這麽便當就逃離群眾的監督,回上海逍遙自在去了。批文下來,馮畹丁當即表示,不讓陳家進調回上海,她也不回上海了。事情就這麽僵滯下來。上海方麵來函催問,馮畹丁寫了申辯信據理力爭。當年我們懷著滿腔熱情來到邊疆,把青春都獻給戈壁灘了。陳家進是憑借他的能力和工作實績而當上兵團政治部主任,他和“四人邦”爪牙沒有任何關係。可是申辯信遞交上去,遲遲沒有回音。
盈虛坊人得知了這出大戲遲遲不能開幕的內情,大都為馮畹丁扼腕歎息。有了點年紀的人對青春少女時的馮畹丁記憶猶新,那才是個水木清華的人兒,清雅脫俗得像一尊青花古瓷瓶,怎麽就會著了魔似地看上陳家進那般投機鑽營、沽名釣譽的世儈的呢?也有人見過青年陳家進的,也為他辯解幾句。當年的陳家進少年才俊、風華正茂呀,倘若他一路官運亨通,沒有那麽多曲折,世人就會說馮畹丁慧眼識英才了。所以說,不可以成敗論英雄啊。
盈虛坊對馮畹丁陳家進的故事熱衷了蠻長一段日子,就在那些評論分析爭議漸漸稀落平息,眾人的目光開始轉移之際,突然爆出信息:馮畹丁陳家進帶著兒子陳戈壁乘火車乘了三天兩夜,傍晚就要到上海啦!坊間人真有點猝不及防的驚喜,互相打聽火車確切到站的鍾點。也有人攔住依舊替守宮做生活的吳阿姨,問道,他們合家遷回,行李一定不少,要不要人相幫啊?隻要招呼一聲,年輕力壯的有的是。吳阿姨笑道:“你們這一番好意我代馮同誌李同誌受領了。姑娘姑爺回家,也算是大喜了。馮同誌和小弟弟都特為請了半天假,一定要親自去火車站接。馮同誌單位還派了一部卡車呢。約摸吃夜飯前總能到的吧,李同誌要我多做幾隻小菜,隔幾日還要到飯店裏開團圓酒席呢。”盤問者哪裏肯這麽快就放吳阿姨過門?又問道:“不是說新疆那邊不放人嗎?怎麽突然就大道坦途了呢?”吳阿姨儼然就是守宮的代言人,一揚腦袋道:“上海特為派了調查小組去那邊,姑爺根本就沒什麽事體,從前得罪過一些人,全然是公報私仇。問題搞清爽了,哪裏還能不放人!這一耽擱,也有半年光景了吧?”
其時已經入夏,小學校放了暑假。這一日,吳阿姨早早地把許紅果叫醒了,道:“紅果,奶奶帶你去守宮玩好吧?那裏來了個弟弟,下學期也要到你們學校上課。奶奶介紹你們認得一下,人家剛從新疆回來,你要帶帶他。
紅果剛進盈虛坊時是住在守宮裏的,是在那裏的敞廊花園裏瘋慣了的。去年底他們一家搬進低矮逼仄的三層閣,天氣合適的時候還好到弄堂裏去蹦蹦跳跳,逢到刮風下雨,抑或大冷天大熱天,隻好孵在三層閣裏收筋骨了。紅果正憋得難過呢,聽奶奶這麽一說,連忙跳起來。她是個外向的孩子,喜歡結交朋友,聽說是個比自己小一歲的男孩子,愈發來勁了。刷牙洗臉吃早飯,動作比平素裏快了一倍。臨走前,又到自己睡窩的枕頭裏啃支啃支掏了半天,掏出一塊彩色橡皮,說是要送給新疆來的弟弟作見麵禮。
吳阿姨想得周到,將紅果送入守宮後,又去恒野把常蝘蜓領過來。三個孩子年紀差不多大小,以後上學下學都有道伴了。
馮畹丁那年回上海治療婦科病,又找中醫開了幾付調劑血脈的方子,回新疆不久就懷上了孩子。當時陳家進剛剛升任兵團政治部主任的職位,兒子出生後,為了表示他們對邊疆的熱愛,就取名“戈壁”。陳戈壁年歲雖比紅果、蝘蜓都小些,個頭卻穿得最高。膚色被戈壁灘上的烈日烤得黝黑,眼窩深凹,鼻梁高梁,有點像新疆維吾爾族的相貌,仔細看,卻是取馮畹丁陳家進兩人優點的組合。陳戈壁原也是機靈聰慧的孩子,隻是才到上海,有點見生。悶悶的,不太張口。那常蝘蜓天性羞怯沉靜,見了陳戈壁隻是笑笑,不主動搭腔。幸好紅果潑辣大膽,拉住陳戈壁問長問短。又喊常蝘蜓幫著做這做那。三個孩子很快就熟念起來,開開心心地玩成一簇堆了。
馮畹丁一家從新疆帶回來的東西大都搬到三樓去了,還有些零碎的來不及整理,攤在底樓客廳裏,顯得客廳有些亂。吳阿姨便動手收拾,一樣樣歸正,擦幹淨。客廳是按照從前的樣式布置的,當時那一圈沙發的罩布被墨汁染汙,椅子座墊被剪子絞破,現在都換了新的,是老黃底起墨綠纏枝花紋的織錦緞,帶著金色的流蘇,比起從前愈發是另一派富貴的氣派。吳阿姨心想,這房子真是要合適的人去住才對呀。自己一家人在這住了十多年,這房子也就是普普通通的房間,無非比人家寬敞些。可人家李同誌一經手,門窗還是從前的門窗,地板還是從前的地板,隻牆壁粉刷了一下,怎麽就立時三刻摩登光鮮起來了呢?要說吳阿姨搬出守宮住進三層閣,心裏麵沒有絲毫怨氣是假的。在守宮裏麵劃手劃腳也慣了,跑到三層閣,轉個身子都要縮手縮腳,以免撞倒什麽,碰痛哪裏的,頭幾天真正是窩囊得火氣辣辣地生上來。不過吳阿姨做人的原則,凡事兩個字:寬和忍,多替別人家想想。這麽一來,心裏麵的怨和氣就像大熱天的雷陣雨一樣,嘩啦啦啦來一陣很快就過去了,天空照樣開闊晴朗。他們一家搬出守宮後,女兒堅決反對她再幫守宮做生活,她自己原也打算辭掉一半人家的生活,畢竟年歲不饒人,走進盈虛坊時的年輕少婦,如今鬢角的白發怎麽撥都撥不幹淨了。然而她抵不過李同誌的再三挽留,索性辭了弄堂裏其他人家的生活,單為守宮和恒墅兩家做了。對恒墅,她是放不下那個犯了癡呆病的常天竹姑娘;對守宮,她是割舍不下自己千絲萬縷的情愫:守宮是她從鄉下到上海的第一份生活,是她人生的轉折點呀!
此刻,門外傳來一聲呼喚:“吳阿姨——吳阿姨——”這喊聲糯答答輕飄飄,骨子裏卻有股不可違抗的氣勢,吳阿姨是再熟稔不過了。連忙走出客廳,卻見女主人李凝眉正纖柔如葦地依在樓梯拐角處蓮蕊狀的把手旁。
吳阿姨笑道:“李同誌,昨日多少吃力,你就歇著吧,下麵事體我會端整的。”
李凝眉道:“電話剛剛來過,街道主任等一歇要來。你再燒銅吊子開水,熱水瓶灌灌足。
吳阿姨道:“怎麽不早點講?馮同誌小弟弟都上班去了。”
李凝眉淺淺地冷冷地笑笑道:“他們單位裏都有要緊事體的,哪裏可以日日請假的?”抬手朝上指了指,“是來談他們夫妻兩個工作的事體,也都安排定當的,的我陪著足夠了。”
吳阿姨巴結道:“要不要把那套青花瓷茶具擺出來用?”
李凝眉微微皺皺眉頭,道:“不用了,就用大路的玻璃杯,茶葉用好點的就可以了。”
吳阿姨應道:“曉得了。”轉而一想,又道:“恰好我早上買了幾隻香瓜,剖一隻,一囊一囊放在盤子裏,蠻簡便,又登樣,好吧?”
李凝眉點點頭,側了身像要上樓的姿勢,卻又問:“小孩子吵鬧嗎?”
吳阿姨忙道:“一點也不吵。男小孩,我是嫌他太過斯文了呢。現在跟紅果蝘蜓一道在花園裏玩,李同誌,我去叫他們過來吧?”
李凝眉搖搖頭:“讓他們玩去。等歇日頭升高了,招呼他們到敞廊中來,他是在那裏曬慣了的,兩個小姑娘哪裏吃得消?香瓜也剖一隻給他們吃。”停停又道:“我上去換身衣裳,客人來,就叫我一聲。”
吳阿姨聽著女主人的房門呯嘭關攏,這才收攏麵孔上的笑容,輕輕歎著搖搖頭。她是最曉得李同誌這一段心裏麵的悒鬱的。在守宮做了近三十年,眼見了李同誌、馮同誌的夫妻關係談不上如膠似漆,卻還是齊眉舉案、相敬如賓的。他們之間唯一的疙瘩就是在馮畹丁身上。弄堂裏也有一種議論,好像馮畹丁遠走天涯,多少年都不回家,盡都是李凝眉這個晚娘不厚道的緣故。吳阿姨每每站在公正的立場上為女主人辯解。如果李同誌不厚道,當初她就不會嫁給帶著個三、四歲孩子的馮景初了。小孩子幼年、少年最難帶的時候,不都是李同誌吃辛吃苦操勞的嗎?啥人不曉得馮同誌心裏麵忘不掉畹丁姑娘的親生娘?幾十年下來,李同誌不吵不鬧,待馮同誌那個好是有目共睹的呀。現在馮畹丁的生身娘成了烈士,坊間處處傳頌她;馮同誌請了假,親自去火車站接馮畹丁一家回盈虛坊,並將原準備給兒子作新房的三層樓騰出來給他們住。李同誌沒有多半句閑話,跑上跑下地收作房間,掛什麽窗簾,鋪什麽床罩,瓶子裏插什麽花,哪一樣不是她親自過問的?在我看來,能像李同誌這般大度的女人天底下找不出幾個來的。
吳阿姨說是這麽說,她都能感受到李同誌強忍住的委屈和憤懣。幾天下來,李同誌陡然瘦了一圈,那張麵孔愈發窄了,五官好像都擴到外麵去了。李同誌的丹鳳眼,原是最精神的,鮮魚兒似地劃到東劃到西。可這兩天那雙眼黯淡無神,眼烏珠木木的,常常像洋釘似的釘在一個地方動彈不得了。吳阿姨心裏麵同情李同誌的處境,所以幫李同誌做事體分外賣力。
吳阿姨衝滿了熱水瓶,又在一隻麻姑獻桃圖案的白瓷提梁壺中釅釅地泡了半壺茶頭,又將香瓜切成一囊一囊地放在一隻腰盤中。剛端到客堂間茶幾上放好,門鈴就響了。
開了門一看,是熟人。吳阿姨便親熱卻又恭敬道:“是張阿姨啊,你調到街道辦事處後,盈虛坊裏難得見到你的影子了。”
站在張阿姨身後的一位中年男子便笑道:“張嘉珍啊,這是群眾對你工作作風的批評啊!”
吳阿姨急道:“不是的,不是那個意思。張阿姨幫了我們家許多忙,我們是常常想念她。”
張阿姨有點尷尬地笑道:“吳阿姨,隻要你不嫌煩,以後我會常常來望你的。”又指著中年男子道:“這是街道劉主任。”
吳阿姨連忙讓客人進門,回頭想上樓招呼李同誌,卻見李同誌已候在客堂間門邊了,身旁還站著馮畹丁和陳家進。李凝眉換了件紫色隱碎花的綢襯衫,一條湖縐玄色長褲,照說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裝扮了,看著卻是別致。也許是紫色暗合了她的心情,重重疊疊,混混沌沌,略羼著閑愁淡憂。倒比仍穿著建設兵團軍上裝的馮畹丁顯得年輕。
李凝眉淺淺托著個笑,是怕笑得重了,臉架子收不攏笑紋,極有風度地欠欠腰,道:“劉主任,張阿姨,客廳裏坐。”
待客人坐定,吳阿姨斟了茶,便退了出來。她去花園裏將三個孩子領到廚房間,給他們吃香瓜,又關照道:“日頭太猛了,不要到花園裏去了。等客廳裏客人走了,再去敞廊。客人是來講很重要的事體的,紅果你要帶頭,不許吵擾人家,曉得了吧?”
紅果哼哼唧唧,隻顧著饕餮蜜甜的香瓜。
吳阿姨因要去恒墅做中飯,便匆匆離開了守宮。恒墅的飯菜比守宮簡便得多,兩菜一湯,很快就做成了。她要給天竹喂飯,小姨娘催著她道:“走吧,走吧,這兩日守宮那邊添人口,事多。這裏有我呢。朝後我走了,天竹是要拜托你多操點心。”小姨娘辦理移居香港的手續很煩瑣,一年多了,還沒有辦下來。
吳阿姨又轉回守宮,收拾了碗筷下來洗,又將晚飯的小菜一樣樣配好。女主人聽得她上上落落的響動,下得樓來,站在水池旁看她嘩嘩地洗菜,刷刷地淘米。吳阿姨就曉得女主人肚皮裏有話沒地方倒,要在她耳根旁來吐吐悶氣。便有心提她的話頭,問道:“李同誌,上半天街道主任來講點啥啦?畹丁姑娘和陳姑爺的工作有眉目了沒有?”
李凝眉聲音懶洋洋,淡淡笑道:“豈是一點眉目,一切都安排定當了。畹丁嘛,分在街道辦事處計劃生育辦公室,一個閑職,特為照顧她的身體。陳家進先去區裏集管局報到,具體工作局裏會分配的。劉主任說了,畹丁和陳家進都是黨員,又在邊疆鍛煉了這麽多年,這樣的幹部各個部門都很需要的。”
吳阿姨在李同誌跟前是無所顧忌的,便道:“插隊落戶回來的知青造造反反,能有幾個像姑娘姑爺這般運道好的?一是因為有個烈屬的頭銜,二是因為馮同誌現在的影響。李同誌,你說是這個道理吧?”
李凝眉道:“這話可是你說的。吳阿姨,現在給你個主任啊局長啊當當,我看也是綽綽有餘的。”說罷掩口一笑。她換回了家常的本白紡綢繡花邊的睡衣褲,隨著肢體牽動,簌簌抖散了衣紋,風中荷似的。
吳阿姨隻圖引女主人開心,故意大驚小怪地喔唷唷叫著,笑道:“李同誌你不要寒磣我了,大字不識一個的。曉得點道理,也是跟你李同誌學的。我的意思,不管怎麽樣,守宮是愈來愈興旺了呀。”
李凝眉一時無話,兩隻眼珠子死魚兒般浮在水池邊緣一動不動。許時,輕輕籲了口氣,道:“他們一家總算團聚了!”
吳阿姨忽地打了個寒噤,她曉得女主人說的是馮同誌和畹丁姑娘的生身母親一家團聚。連忙道:“李同誌,我們鄉下人家死了親人,總要落土為安,家裏供上牌位,那魂靈方能回來團聚。常家巽小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她的冤魂還不曉得漂落何處呢。要說團聚,總歸是你和馮同誌成雙作對的……”說著怎覺得身後沒有絲毫聲息了?回頭一看,李同誌卻已經不在廚房裏了,空氣中還滯留著香脂淡悠悠的氣味。
盈虛坊上私人餐館“好吉祥”的石老板聽說盈虛坊的守宮、恒墅主人聯手要為馮畹丁一家的歸來辦一桌接風酒,立即親自上門推銷他的“好吉祥”團圓大餐。數年前石老板是領教過守宮、恒墅在盈虛坊乃至盈虛街上的威望的。近兩年,私人餐館愈開愈多,“好吉祥”生意一直陰陽怪氣地火不起來。石老板下了狠心,寧願虧本也要把守宮、恒墅這次家宴拉到“好吉祥”來。石老板到底在商海沉厚了好幾年,曉得做生意能搭上點政治背景大有好處。守宮、恒墅這桌接風酒席講講是家宴,卻帶有一定的政治色彩。就因為馮畹丁是烈士遺孤,風聲傳出去,說不定報社記者也會來現場采訪。開宴的時候,趁機拍點照片下來,掛在店堂裏做招牌,“好吉祥”的檔次就跟這條街上其它的餐館大不一樣了呢!
石老板精心印製了一份團圓大餐的菜單,做了四樣“好吉祥”特色冷盤,裝在禮盒裏拎著,摁響了守宮的門鈴。
恰巧是吳阿姨開的門。吳阿姨還記得那年石老板的兒子辱罵紅果蝘蜓的事體,就不給他好聲氣,硬繃繃道:“石老板,你是不是尋錯門牌號碼了?這隻門洞裏好像沒有你的生意朋友吧?”
石老板嗖地伸出一隻腳抵住門,滿臉堆笑道:“吳阿姨,朋友朋友就是要碰碰撞撞才認得的嘛。你看,我就曉得你是這個門洞裏楊排風、大忠臣、大功臣,對吧?”
石老板最後一句話講得吳阿姨不得不笑,嗔道:“你們做生意的就一張嘴巴會調槍花。你到底有啥事體?講得地道,我就替你進去傳句話。”
石老板高高舉起那隻禮盒,道:“盈虛街上出了位抗日英豪,人人都沾光。聽講英雄的女兒回來了,也要允許我們表達一下崇敬之心吧?這是我好吉祥的特色小菜,送給英雄的女兒嚐嚐味道。”
吳阿姨接過禮盒道:“這個嘛,我就能做主了。小菜收下,照價付鈔票,我家主人是不作興白吃人家白拿人家的。”
石老板道:“你就對你家主人講,對英雄的敬意是無價的。”說著就摸出了那張菜單,“好吉祥非常願意用最佳的菜肴、最好的服務來款待英雄的女兒,最近我們推出了一種好吉祥團圓大餐,價廉物美。這菜單想請你家主人過目……”
“喏喏喏,不過三句話,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吧?”吳阿姨冷笑著打斷他,“我曉得你沒安好心,賺鈔票賺昏頭了,推銷推到守宮門上來!禮盒拿回去,趁早死了這條心,我家主人不會到你好吉祥去擺酒席了……”
卻聽得女主人在樓梯口大聲問道:“吳阿姨,嘰哩呱啦在跟誰練舌頭呀?
不等吳阿姨回應,石老板先喊起來:“太太,我是街口好吉祥餐館,特為來送好吉祥團圓大餐的!”
卻是好吉祥三個字首先打動了李凝眉的心,便踱到門口來了。石老板橫闊豎大地往門洞裏跨進一步,倒把吳阿姨擠到門外去了。他雙手捧著菜單畢恭畢敬舉到李凝眉鼻尖下,道:“太太,我好吉祥在盈虛街開了好幾年了,你可以去街上打聽打聽。這套團圓大餐是我們聘請本幫廚師高手和瑞金醫院消化係統的名醫共同研究出來的養生菜,既美味又健康。促銷價早晚市一律八折,若你們守宮來吃,我再讓兩成利!”
李凝眉不出聲,卻拿起菜單一道一道看下來。菜名起得很花哨,什麽“北鬥橫空”、“鵲橋相逢”、“碧玉蓮花”、“日月雙輝”、“蟠桃會”等等,看了也雲裏霧裏,不曉得是什麽東西。李凝眉皺了皺眉頭,道:“你這菜單誰還敢吃啊?星星月亮太陽都搬上桌了!”
石老板頗為得意道:“這也是我們好吉祥的特色呀。來我們好吉祥吃飯,不僅能喝足口味,還能吃出文化來。”
吳阿姨看到女主人不滿意,終於抓住了機會反擊,道:“啥叫啥吃文化?不要吃出毛病,尋著你打官司就謝天謝地了。省你個一百省吧,話也聽你講了,單子也看了,你好打道回府了!”說著就去搡他肩胛往外推。
石老板躲開吳阿姨,又從口袋裏摸出一張菜單,道:“太太,你若不喜歡那種叫法,請看這份菜單。”
李凝眉也是一時好奇,將兩張菜單對照著看下來,才曉得“北鬥橫空”原是八味冷碟,“鵲橋相逢”原是烤乳鴿,“碧玉蓮花”原是西花炒百合,“日月雙輝”原是南瓜餅蒸餃點心雙拚,“蟠桃會”原是水果大拚盤。忍俊不住,嗔道:“烏搞百葉結,根本牛頭不對馬尾的!”
石老板有點尷尬地撓撓頭皮,討好地笑道:“名字起得不到位,這也是我們文化太低的緣故,更歡迎像太太你們這樣有文化的人家來好吉祥做客,提高我們的文化口味。不過,有一樁我敢用我這一百多斤來擔保,好吉祥的小菜絕對不摻假,不虛價。另外,我們還有個性化的服務,客人自己喜歡的小菜,可以單點單做。”
石老板後麵兩句話讓李凝眉動了心。這幾天她正為這桌酒席的事煩心。李凝眉先是提議,就把常衡步一家請到守宮來,讓吳阿姨做一桌家常菜,意思到了就可以了。馮景初卻不肯馬虎,執意要到酒店像像樣樣辦一桌接風酒席。李凝眉當然懂得馮景初這桌酒明為女兒接風,實是慶祝他心中永遠的戀人常巽恢複了名譽,淒涼地想,“我這一輩子算是個什麽角色呢?得了他的人,卻從來沒有得到他的心啊!”不免心胸中鬱悶,麵上卻又不能絲毫表露,還得做出興頭十足的樣子去張羅。許多年不下館子吃飯了,從前熟悉的老飯店,有的歇了業,有的搬了場,也不曉得菜估摸的味道還好不好。正愁呢,好吉祥倒送上門來了。一來就在盈虛街口,沒有幾腳路;二來看菜單花色品種也蠻齊全,還能自己單點單做,還能打折頭,也省得自己再到處打聽了。便問道:“你們店裏有沒有包房?寧願加幾個錢,清靜點。”
石老板聽話聽音,有門道了,忙道:“包房有,二樓原有外單間,若嫌不夠氣派,我將隔斷屏風拆了,單為你們擺一張大桌子,太太你看如何?”
李凝眉略沉吟,雙眉一挑,道:“好吧,先就這麽定了,晚上把菜單給馮同誌過目一下。時間是在禮拜天晚上,六點鍾開席。要不要付點定金?”
石老板連連欠著腰,麵孔笑得亂棉花團似的,道:“太太,付什麽定金?從這個門洞進出,便就是信譽了。”這才樂顛樂顛地走了。
吳阿姨便道:“李同誌,你是被他噱進了,他那個好吉祥攏共兩隻門麵,哪裏來的什麽包房。不如去淮海路陝西路口的紅心酒家,要麽索性跑遠點,到城隍廟的上海老飯店去,氣派得多了。”
李凝眉正在察看石老板送的那隻禮盒中的四樣冷菜,是一隻糟缽頭,一隻鹹豬手,一隻醬鴨,一碟海蟄拌蘿卜絲,也尋常,不曉得味道怎樣?應道:“何必舍近求遠?他店堂就開在我眼皮底下,我還怕他耍滑頭。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今天是他求著我們上他飯店做排場,我當然曉得,是想讓我們替他揚揚名,做免費廣告。勢必要對我們愈發精心款待,我就圖他這點嘛。”
吳阿姨忖忖也是這個理,笑道:“這四隻冷菜夜飯時吃吃看,吃了不好就不要理睬他。”
李凝眉道:“等歇你去恒墅,帶兩隻給常先生嚐嚐。”
吳阿姨睃了女主人一眼,道:“到底是李同誌想得周到。”心想,女人終究是拗不過男人的。李同誌多少精怪一個人,還是要順著馮同誌的心思走啊!
李凝眉不計較吳阿姨眼神與言語間透露的憐憫,自顧自上樓去。這麽多年來,吳阿姨早已替代從前的王阿婆,成為她精神上的“密友”。這樣一個不識字的勞動大姐有許多從底層生活錘煉出來的見識,每每讓她振聾發聵。剛走到樓梯拐彎口,她想起什麽,忙叫道:“吳阿姨——”
吳阿姨拎著禮盒剛進廚房,聽到喚聲又折回來:“李同誌喊我啊?”
李凝眉道:“石老板不是說拆了屏風,給我們擺一張大圓桌嗎?禮拜天晚上我們兩家都不要做夜飯,你就帶著紅果一道來好吉祥熱鬧熱鬧。”
吳阿姨連連搖頭道:“李同誌我領你這個情了,我們紅果哪裏上得了台麵?”
李凝眉道:“什麽上得了台麵上不了台麵的,你講這種話倒是把我推到勢利小人一簇堆去了!你是小弟的奶媽,當得半個娘了。紅果又和蝘蜓、戈壁合得不錯,一定要來的,否則你就不要進守宮,我也不敢用你了。”
吳阿姨曉得李同誌是誠心誠意相邀,千謝萬謝地應允了。讓紅果開開眼界也好啊。
再說好吉祥石老板好不容易攻克了守宮這座堡壘,恨不得像收舊貨的那樣,拿隻電喇叭沿盈虛街一路吆喝下來。便逢人就道:“守宮、恒墅禮拜天在我們好吉祥訂了一桌團圓酒,守宮裏那位李太太,吃過多少山珍海味,獨獨看中了我們好吉祥的菜譜呢!”這一招立竿見影,禮拜天的夜飯,好吉祥底樓十來張圓台麵統統預訂出去了。
石老板愈發認定守宮、恒墅這桌酒是他的福源,愈發賣力地準備這桌酒席,李凝眉叫吳阿姨跟石老板打招呼,圓台麵愈大愈好,總要坐得下十二、三個人。好吉祥沒有這麽大的圓台麵,石老板特特為為跑到黃河路,向朋友借了一張大台麵過來。好吉祥二樓原是用活絡屏風攔成四個單間的,石老板叫人統統拆去。圓台麵架起來,略覺空曠單調。石老板便從家中搬來了長短沙發的茶幾沿窗排下。又咬咬牙,掏鈔票換了新窗簾。圓台麵上鋪上暗紅色細麻鬆布,中間再放上一盆興興旺旺的紅杜鵑。石老板站在門邊眯起眼睛團圈看下來,真跟賓館中的餐廳差不多啦!
不料,就在禮拜天的上午,吳阿姨匆匆忙忙過來跟石老板招呼,說是因為要等一位十分重要的客人,守宮恒墅這桌酒席今晚開不了,要拖延一個禮拜再辦。石老板差一點點破口罵出聲:“開什麽玩笑,隻隻小菜的用料都配齊了,這不是存心玩我嗎?”不過他還是忍住了,把惡氣生吞活剝地咽下肚子,強笑道:“沒有關係,你去回李太太的話,她想什麽時候來吃就什麽時候來好了。”這段曲折傳開去,盈虛街上許多人都道,石老板肚量大,是賺大鈔票的架勢。當下就有一戶人家來把晚上守宮、恒墅空出來的這張酒席訂走了。石老板一點沒有損失,還添了好名聲,方才悟出了做生意的門道。
卻說守宮、恒墅推遲開宴,等待的那位重要客人究竟是誰呢?原來竟是恒墅常家小姨娘的丈夫,退休多年的前國民黨高級將領。
小姨娘的丈夫兩年前從台灣移居香港,日日夜夜等著與發妻相聚,偏偏小姨娘的移民手續遲遲沒批下來。他實在等得心焦,便訂了飛機票來上海,一是與小姨娘敘離情,順帶便也想跟有關方麵溝通一下,盡快把小姨娘的移民手續辦妥,帶著小姨娘一起回香港。
那一日下午,恒墅常衡步先生西裝畢挺地陪同小姨娘去虹橋機場接連襟,機場港澳出口處早有報社電台電視台的記者候著了。看來這位襟弟先前在台灣政界地位不低,常衡步連忙將小姨娘推了上前,自己卻躲得遠遠的。他看見炮口槍口似的攝像機和話筒心裏就犯怵。
小姨夫在機場接受了媒體的采訪,傾吐了相隔近四十年重返故土的萬般激動與感觸。這檔節目在當日電視台的夜間新聞裏就播出了,隔日的大小報刊或長或短,都有報導。
這天下午起,盈虛坊間又是一片沸沸揚揚,人們東一簇堆西一簇堆地聚在弄堂的拱卷門下拐彎角落,把常家遠遠近近的事體都翻出來重新咀嚼,不厭其煩地探源朔根。真正的目的,就是消磨時間,等待常先生和小姨娘接了小姨夫回來。人人都想一睹這位國民黨高級將領的別樣風采。
太陽一點點西墜,夕暉一點點隱褪,月亮一點點升高,星星一點點密集。有人等候的乏了,回去歇了,卻仍有一部分人不達目的不罷休地候著。
九點靠過,常衡步獨自一人走進了盈虛坊,堅守等候的人呼地圍攏上去,急急問道:“常先生,怎麽搞得?人沒接到?飛機誤點了?”
常先生麵帶略顯疲憊的笑容,道:“人是接到了。市裏統戰部派車把他們送到衡山賓館去了。”見眾人情緒一下子低落,又道:“後天禮拜天,他會到盈虛坊來看看,我們要在好吉祥為他接風的。”
便有人不識好歹地追問了一句:“常先生,小姨娘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呀?”
常先生有點尷尬,苦笑道:“他們夫妻久別重逢,自然一起去衡山賓館了囉。”
問話自知失言,心裏麵為常先生抱屈。盈虛坊眾人早把常先生和小姨娘看作一對了。
反倒是守候不住先回屋的人得了好,他們在電視晚間新聞節目裏意外看到了小姨夫。卻並不像他們想象中的英武神氣,全然是一個桑榆暮景的老者了。
次日早上,好吉祥石老板坐在馬桶上翻閱剛到的報紙,看到一則消息:“前國民黨高級將領×××闊別大陸三十八年,重返故土尋根。”他情不自禁拍了下大腿,由衷地喊道:“好,太好了!天助我也!”他老婆不曉得發生了什麽,探進頭來問。“作啥作啥?”他笑道:“作啥?這個禮拜天夜裏的酒席,要好好作一番文章了。”
講起來石老板隻有高中畢業,從前是不讀書不看報的。自從開了餐館,自掏腰包訂了好幾張報紙,早上起床,上馬桶,吃早飯,手中都捏著卷報紙。他記得毛澤東有一句語錄,叫做“政策與策略是黨的生命。”所以政府的政策和策略,也是他好吉祥的生命,他要從報紙上時刻關注政府政策策略的動向。
石老板解手也沒有心思了,匆匆起來,吩咐員工仔細收作二樓的包房,一圈椅子都換上與台布同色的套子,重新配了一大蓬紅玫瑰放在桌子中央。又與大廚師一道道調整了菜單。他給大廚師提的要求是:隻隻小菜要做到端上去客人看了叫好,搛到嘴裏吃了更叫好。
整個好吉祥齊動員,全心全意為打造一桌超水平的酒席做準備。及至夜裏,可以說是萬事兼備隻欠東風了。石老板給他的員工們打氣:“回去實實足足睡一覺,明天是頂要緊的客人,不要給我起龍頭,結狗尾。客人滿意了,營業額上去了,大家都有好處。”
拂曉之時,起了一陣狂風,行了一陣暴雨。玻璃窗搭鉤鬆了,窗扇呯呯嘭嘭地響。石老板驚醒了,探頭看看馬路,雨腳砸在路麵上,起了一片白花。關了窗戶,心裏祈禱著,“老天,落吧,落吧,落它個透。天亮了千萬不要再落了!”
老天大概感動於石老板的誠心,早晨的時候,天光放明,雨雲消散,日頭亮堂堂地懸在瓦藍的天暮上。石老板心花怒放,躊躇滿誌地騎了他的摩托車來到店堂,先給收銀台旁邊供著的財神爺上了香。
忽然樓梯極曆括臘一陣響,一個員工從樓上跑下來,慌慌張張道:“老板,倒黴了,倒黴了……”
石老板頓時變了色,喝道:“呸呸呸!你個烏鴉嘴!什麽事體不講,先這兩個字叼在口上作啥?“
員工嚇得閉了嘴,隻抬起手臂往上指。
石老板別轉頭三格並兩格地奔上樓梯,一看,自己也傻了。原來盈虛街上的房屋大都年久失修,牆體頹敗。拂曉那場驟風斜雨來得猛,二樓包房靠窗的大半麵牆被雨水浸透,布滿了黃斑斑的水漬,好像一個美女被毀了容似的。石老板一跺腳,吼道:“快,快去把陸師傅請過來。禮拜天,他會在家的。”
陸馬年家就在馬路對麵的棚戶區裏麵,員工騎腳踏車過去,不一刻就轉回了,道:“陸師傅不在家,老清老早就被叫到盈虛坊老尼姑家做生活了。”
石老板破口凶道:“那你還轉回來作啥?腦袋一盆漿糊!不會一腳就到盈虛坊尋他去呀?”員工轉身要走,石老板又道:“算了算了,你去了也白去!”石老板曉得陸馬年的為人,隻認死理,不善變通。要他立時三刻放下倪師太屋裏的生活到好吉祥來,是要費一番口舌的。隻有自己親自出馬了。
石老板的摩托車突突突、突突突地一陣響,不足兩分鍾就到了倪師太家後門口了。原來倪師太住的那幢七拚八湊造起的樓,愈發經不住風吹雨打去,天井裏烏黑的積水不退,一大半都淹進了倪師太的屋子裏來了。陸馬年正在幫她通下水道,撈出來一大堆垃圾,散發出刺鼻的臭味。天井裏的水終於咕嚕咕嚕地退下去了。
石老板雙手抱拳作個揖,陪著笑臉道:“陸師傅,行個方便,幫人幫困,救人救急。昨日一場雨,把好吉祥牆壁淋得像八卦圖似的。夜裏還要接待重要客人,隻有來求你陸師傅啦。”
陸馬年手不停地幹活,甕聲道:“吃過中飯我過去好了。你沒看到啊?上半天我要幫倪師太地板鋪鋪好。被水浸得東撬一塊,西撬一塊。年紀大的人萬一絆著一跤,不是開玩笑的。”
石老板眼烏珠一轉,道:“這樣好吧?我把倪師太接到我家裏歇半日,我老婆正好閑在屋裏,好陪倪師太擺擺龍門陣。請陸師傅還是早點到我們好吉祥去修補牆壁。”
陸馬年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自顧將撬起的地板一塊塊取下。旁邊的倪師太說話了,道:“馬年,我這裏先放一放也好,晾晾幹再做。好吉祥夜裏是守宮恒墅的家宴,小姨夫特為從香港來的。這個台型不是為他石老板紮,是為我們盈虛街紮的,對吧?”
石老板忙道:“阿彌陀佛倪師太,六月十九觀世音得道日,我一定要到你這裏來捐副上等紅燭。我摩托車開來的,送你到我屋裏去。”
倪師太也念了句“阿彌陀佛”,道:“謝謝你石老板,我就不叼擾你了。馬年,我坐在團墊上做功課,不會走動的。你就隨石老板去吧。”
陸馬年這才洗淨手,跟石老板去好吉祥了。
陸馬年仔細察看了好吉祥二樓的牆麵,搖搖頭,道:“要把濕汙的舊牆粉批掉,候它幹,再上紫金石灰,再塗新牆粉,沒有兩個日頭哪能成?”
石老板叫起來:“陸師傅啊,你是在為我們盈虛街紮台型啊!人家要兩個日頭,像你這樣的高手,半個日頭篤定夠了的!”
陸馬年也不跟他再說什麽,道了句:“我做做看吧。”便動起手來。
陸馬年一動手,石老板一顆心就歸落原位了。陸馬年讓石老板找來一些舊麻袋鋪在地上,說,批起牆粉來灰很大,你們都出去吧。石老板樂得輕鬆,便下樓了。
石老板剛跨出好吉祥店堂門,就看見吳阿姨沿街走過來,他想縮回身子,卻被吳阿姨喊住了。石老板苦笑道:“姑奶奶,我看到你就心驚肉跳。這桌酒不會又要推遲吧?”
吳阿姨肚皮裏好笑,麵上正經道:“人一早就進了恒墅,夜裏就看你石老板唱大戲了。”
石老板道:“這你就百分之二百放心好了。”他怕吳阿姨闖進店堂聽得二樓修牆的響動,身子便堵住門洞,笑道:“楊排風還有啥指教吧?”
吳阿姨道:“李同誌叫我來告訴你,要添一隻小菜,香扣雞。恒墅裏小姨夫原是我同鄉,頂愛吃這隻菜了。”
石老板道:“香扣雞?就是魚鯗蒸雞囉?這還不容易?”
吳阿姨不放心,又叮了一句:“一定要用黃魚鯗蒸,鰻鯗蒸出來味道就不一樣了。”
石老板心裏格登了一下,他曉得自家店裏隻有鰻鯗。腦筋迅速一轉,轉出一位嬌嬈美豔的身影,她的店鋪裏一定會有黃魚鯗的。便道:“這還用得著你關照嗎?”
石老板存心不跟吳阿姨挑明,天賜良機,他打算親自到對麵水產鋪子裏去買條黃魚鯗。好吉祥與水產鋪隻隔著窄窄的一條盈虛街,石老板對那位形貌動人而又能幹潑辣的賣魚西施早就想入非非了。
看著吳阿姨走遠了,石老板撐開五指理了理頭發,便穿過馬路。
休息天,小菜場愈發開張得早,買菜的更是磕頭碰腦地擁擠。待日頭上來,早菜市差不多要收攤了。水產攤鮮貨統統賣完,蔡阿姨與老阿姐正在收拾家什。禮拜天嘛,屋裏男人小孩都休息,她們都想快點回家。
石老板左右看看,問道:“你們老板呢?”
老阿姐道:“尋老板作啥?”
石老板道:“談談生意經。”
老阿姐一邊解圍單,一邊道:“老板在鋪子裏,你們談生意,我們就不奉陪了。”
蔡阿姨忙道:“要不要我去喊老板出來?”
石老板忙道:“我自己去喊她好了,你們有事體,請便。”
蔡阿姨和老阿姐將腰盆啊水管啊都靠牆放好,匆匆回家去了。石老板見店鋪門虛掩著,一腳跨了進去,喊道:“許老板——咦?人呢?”
“哪一位啊?”
聲音是從頭頂擱板的縫隙裏飄下來的,珠圓玉潤的;同時還伴著淅曆索落人體挪動的響動,讓石老板產生出許多欲望。“是我,對過好吉祥!”石老板口氣熱麻麻的。
“石老板呀,你到門口稍等,我馬上下來。”回應聲也是殷勤熱絡的。
許飛紅因中午有個應酬,要趕去黃河路。就讓老阿姐收攤,自己總要化妝化妝,換身出客衣裳吧?洗了把臉,她就蟠進閣樓,拉上帷幔,梳妝打扮。天氣熱,閣樓裏更熱,拉上帷幔愈發熱,她便單穿條三角褲,上身僅戴隻胸罩,對著麵小鏡修眉毛,用眉鉗把多餘的眉毛撥去。飯店老板都是水產攤的金貴客人,石老板親自上門拜訪,想必是有大宗生意。她不敢怠慢,放下眉鉗,隻用眉筆粗粗勾出眉形,又點了紅唇,撲了定妝粉,再往頸窩處噴上點香水。化妝定當,要取衣裳穿了,卻突然被一對鐵鉗似的胳膊箍緊了腰肢,後頸項也被胡渣蹭得生痛。許飛紅嚇得魂飛魄散,喊起來:“救命啊——”聲音剛出唇,嘴巴便被汗漉漉的手掌捂住了!
“許姑娘,不要喊,讓人聽到大家麵孔都不好看!”這聲音伴著臭哄哄的喘氣衝進她耳畔,許飛紅聽出是石老板,不覺毛骨悚然——天哪,他啥時候攀進閣樓的?!
許飛紅卻真的不敢喊了。她曉得這種事體傳播開來,石老板頂多挨老婆一頓臭罵,可她卻會背上許多臭名聲。人家不會說是石老板侵犯她,反而會說是她引誘勾搭了石老板。最讓她擔心的,一旦這種閑話傳進守宮,傳到馮令丁耳中……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這時石老板的手掌已經開始向她的要害部位進攻了,許飛紅咬緊 牙,收緊手肘,狠命地戳和石老板的胸口。石老板“哦喲”了聲,鬆開了手臂。許飛紅抓起台燈舉著,低聲罵道:“畜牲!你把老娘當什麽了!快滾!再不滾我真喊了!”
石老板也想作罷,不期正麵撞見了許飛紅半祼的酥胸,哪裏還壓抑得住?餓狼般撲了上去。許飛紅的身子被他一百多斤壓住,動彈不得。台燈也脫落了,隻好用兩隻拳頭拚命擂他的背,兩隻腳拚命登樓板。許飛紅愈是掙紮,石老板愈是興奮,愈是步步推進。許飛紅隻好用牙齒咬他的肩膀,狠性命咬下去,石老板真的痛了,喘著氣,惡狠狠道:“你他媽的還想為誰豎貞潔牌坊啊?姓馮的小子今晚就要跟常家老二吃訂婚交杯酒了!”
這才是一矢中的,戳著了許飛紅的軟肋。隻覺得渾身血刷地冷卻下來,再想掙紮,已是氣短力虛,待勞而已。石老板咬著她的耳輪,哼哼唧唧地道:“乖乖,聽話,你想要什麽,我就給你什麽……”一邊就開始了最後的衝擊。
滾燙的淚珠從許飛紅的眼眶裏一坨一坨地滴出。
卻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樓板下有人喝道:“姓石的,你給我滾下來!”
石老板驚恐地抬起身子,腦袋嘭地撞到了天花板。“誰?”他顫著手撩開帷幔朝下看,劈麵是一張青麵獸楊誌般憤怒的臉。他惱恨道:“陸馬年,那邊生活不做,你跑過來作啥?”
陸馬年見他這般無恥,氣得說不出話,仗著人高,抬手揪住他的胳膊,死命往下拽。石老板被他拽得隻好跌跌衝衝半滾半爬地落了地,嘻皮塌臉道:“陸師傅,你不要誤會,我是來向許老板買條黃魚鯗的,沒有其它事情的,你不信問問許老板。”
陸馬年抬頭看看閣樓,帳帷密密地垂著,沒有絲毫動靜。有氣沒處發,一揮手道:“你滾!”
石老板曉得老實人發起火來愈發愈厲害,便退到店門口,道:“我真的來買黃魚鯗,夜裏客人親點的菜。”便又朝著閣樓喊:“許老板黃魚鯗有吧?”
陸馬年氣呼呼上前推他出門,隔著帷幔,許飛紅出聲了,道:“陸馬年,黃魚鯗在左邊櫃台下麵,你就給他拿一條吧。”聲音幹裂嘶啞,但很平靜,像一條水源涸竭已露出卵石底的溪溝。
陸馬年裝修的這個門麵,對裏麵家什很熟悉,取出塑料袋封裝的黃魚鯗丟給石老板。石老板捧著,笑道:“許老板,我付市麵價好了。老規矩,月底統算賬。”
陸馬年不等他話音落,搡著他出了門。石老板嘀咕道:“又不是你老婆,你吃哪門子醋!”
陸馬年咣地一聲,將店門拉上,門框都震得哢哢響。原來好吉祥二樓的窗戶正對著許飛紅的店鋪。陸馬年在窗邊上批牆灰,看到石老板賊頭狗腦地鑽進許飛紅的店門,還將移門拉上,就覺得他沒安好心,放下手中的批鏟,趕著過來了。他心咚咚跳得很重,粗聲問道:“許飛紅,他欺侮到你了嗎?”
帷幔裏又是死潭般的凝靜。
店門卻又被拉開,探進石老板的腦袋。陸馬年恨聲道:“你還來做啥?”
石老板擠出一臉的笑,道:“陸師傅,那邊的生活……”話沒說完,就被陸馬年推了出去。陸馬年深吸了口氣,把聲音放柔和了,道:“許飛紅,他真欺侮了你,我他媽的跟他沒完。那邊生活就讓他半不拉遝地丟著,叫他出出洋腔!”
帷幔裏先是揚起長長的一個歎息,好像涸澈裏的死魚淋著幾點雨水,起死回生了一般。許飛紅的聲音稍微濕潤了些,道:“陸馬年,謝謝你。那畜牲真的沒有欺侮到我什麽。事情過去就算了,大家都在一條街上做生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寧願多結一份緣,不要多豎一道坎。送佛送到西天,你去幫他做生活吧?”
陸馬年聽她這麽一番言語,也鬆了口氣,猶猶豫豫問道:“你真不要緊吧?”
許飛紅把聲音調節得更婉轉更柔潤,道:“我真沒事呀,歇會還有個應酬要出去呢。”
陸馬年想關照她,不要老跟那些生意人混在一道,可是又怕許飛紅聽了不高興,終於沒說出口。
待陸馬年一走,許飛紅再也屏不住了,趴在閣樓上嗚嗚地哭了一場。事實上,她每天要跟形形式式的男人打交道,被人家吃豆腐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她也已經曆練得臨危不懼,履險如夷,每每能夠綿裏藏針、三彎九轉、隨機應變地對付過去。這個好吉祥石老板,也算她一個不大不小的固定客戶,花拆拆地覬覦她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隻怪自己平素太給他留麵子,他才有這麽大的賊膽啊。幸而沒有讓他真正得手。那麽,此刻她這般撕心裂肺痛斷肝腸,究竟是怎麽啦?!
夏日的傍晚,紅紫成塵,錦霞添彩,綠樹陰濃,屋影畫地,正是盈虛坊間居民開軒納涼,敞戶閑語之時。這一日這一刻,眾人及早地走出後門口,坐到弄堂裏,卻是另有原因。似乎是樁很重大的事體,細細想來卻又跟自己了無相關,卻又不肯錯過。大家心照不宣地扯東扯西,無話找話,搖搖蒲扇,喝喝涼茶,眼烏珠卻時不時地朝弄堂底古銀杏濃綠的樹冠轉去。
不久,弄堂深處就有消息傳過來了:出門了,都出門了。守宮裏的一個都不少,恒墅裏還多出一位芝蘭後生,聽講是那位國民黨前將領台灣老婆生的小兒子,陪同父親回大陸尋根的。於是眾人紛紛擁到支弄堂口朝裏望去,果然,襯著半天流霞一地濃蔭,錦團花簇般走出來十多個人,不緊不慢,說說笑笑,親熱而祥和。
坊間人審視別人的眼光總是帶著疑問和評判的意味。守宮女主人李凝眉與養女馮畹丁肩並肩走在頭裏,這兩個針尖麥芒相對了幾十年的女人真的打消了互相之間的嫌隙嗎?隨後的卻是恒墅的常衡步先生伴著小姨娘小姨夫,還有個帥氣的小夥子,想必是小姨夫的兒子了。算算小姨夫跟常先生差不多年紀的,且還是領過兵打過仗的,怎麽看上去倒比常先生老相呢?走在他們後麵的是守宮馮先生,他的右手是女婿陳家進,左手是外甥陳戈壁。坊間人見過陳家進的人不多,卻大都曉得馮畹丁年紀輕時的冶容玉貌,都以為她拋卻一切追隨而去的男人必定是潘安子建般的才俊了。怎麽眼前的陳家進,麵色灰暗,目光委瑣,謝了頂,佝了背,遠不及他嶽丈的氣宇軒昂呢!全坊間人到以為自豪的馮家公子呢?馮令丁伴著常家兩姐妹走在最後邊,他和常天葵一人一邊挽著常天竹緩緩而行,這景象令眾人喜出望外,興奮而欣慰。在這之前,馮令丁與常天葵的關係都隻是坊間的猜測,誰也沒有得到過證實,今天,他們好像是存心要給坊間一個標準答案了。許紅果和常蝘蜓兩個小姑娘互相嘻戲追逐,花蝴蝶般在人群中往來穿梭。吳阿姨跟在她們倆身後,笑著喊著,要她們當心,跑慢點,別摔倒了。莫非吳阿姨和許紅果也要參加守宮與恒墅的盛宴?眾人的評判又歸結到守宮女主人李凝眉身上,歎道,吳阿姨在守宮最困難的時候對主人不離不棄,李凝眉知恩圖報,也把吳阿姨當作自家人了。所以說,為善者日有萬喜,樹德人天降百祥啊。
坊間眾人目送著守宮恒墅這一堆人走過整條下巽橋,拐出上盈虛坊大牌樓門,方才意猶未盡地散去,各自回自家後門口吃夜飯。
這時候,夕暉漸漸退隱,古銀杏樹冠籠在暮色中顯得十分沉寂。月輪躍上了龐雜錯落的屋脊,長弄短巷盛滿了澄澈的銀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