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女兒都被守宮李同誌邀去赴宴了,許兆紅一個人吃飯沒味道,便去妹妹的店鋪“揩油”。
卻說許飛紅自離開盈虛坊,搬到街上店鋪裏單住,三餐便沒個定數了。她也曉得母親要做守宮恒墅兩處的小菜,顧不上周全哥哥和小紅果。哥哥畢竟是男人,做小菜粗炒濫煮的,哪裏會有好味道?平素若收攤得早,便會拎著雞鴨魚肉去三層閣,精心做幾隻美味給哥哥和紅果解解饞。大多日子卻是難以得空,將就著尋點食物填飽肚子便了。
這一日,因遭遇好吉祥石老板的輕薄,又被他一句擊中要害,許飛紅惡劣的心情許久緩不過來,中午出去應酬也是沒精打采,懶得與人搭腔。敷衍了一時,便推說身體不適,早早地退場了。回到盈虛街,她放了老阿姐和蔡阿姨的假,下午不擺攤了。自己就鑽進閣樓睡大覺,哪裏睡得安穩?做了一場夢,夢見自己與馮令丁在古銀樹下約會,馮令丁擁住自己要行歡會之事,情意纖綣正待入港,忽然發現擁住自己的人竟是石老板,大喊一聲便驚醒了。心跳如搗,渾身稠汗,小方領布衫竟像從水中撈出般。
店鋪裏已是暮色昏黑,店鋪外卻人聲聒噪得翻天。這盈虛街上的人就是眼界淺,丁點事就會引逗他們雞飛狗跳的。凝神聽了一會,卻是在議論守宮恒墅中人,誰誰服裝如何如何啦,誰誰神氣如何如何啦。這才記起,今天夜裏守宮恒墅要到好吉祥開家宴。母親早幾日曾興致勃勃來通報,說是李同誌特為邀請她和紅果一道入席。當時許飛紅勸母親不要去軋這種鬧猛,母親還嗔怪她不識好歹,脾氣乖張。
許飛紅恨恨地咒道:“吃死你們,撐死你們!”雙手捂住耳朵,不想聽關於守宮恒墅的片言隻語。捂了一會卻忍耐不住,翻身下了閣樓,拉開一道門縫朝街上張望。守宮和恒墅的人都已經進了好吉祥,用五顏六色霓虹燈裝飾起來的“好吉祥”三個字閃閃爍爍像嘲諷的眼睛。
許飛紅狠狠地將店門嘩地拉上,舀了盆溫水擦了身,換了幹淨的汗衫,人才稍微爽快些。肚子倒一點不餓,不過總要吃一點東西,這一天才算打發過去。找出半碗鹹魚蒸肉餅子,熱了一小鍋泡飯,剛剛盛到小碗裏,就聽得門玻璃嗒嗒嗒被敲響,竟是哥哥許兆紅來了。
許兆紅朝桌上張了眼,道:“你這裏還有什麽吃的?我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許飛紅便將碗裏的泡飯倒還鍋裏,道:“我們也到店裏涮它一頓,你想吃西餐嗎?我曉得廣元路天平路口有一家利查得西餐館,聽講味道不錯,價錢也不貴。”
許兆紅苦嗔道:“你饒了我吧,對西餐我沒有緣份。牛排像橡皮,菜湯像糖漿水。“
許飛紅嗔道:“鄉下人的呸子!那就到新華路角上的棲霞閣去吃,是本幫菜,實實地比好吉祥有檔次呢!”
許兆紅曉得她氣不過守宮與恒墅,笑笑,道:“我是不領市麵的,你講哪裏好,就去哪裏吃。”
於是兄妹倆出了門,沿盈虛街走了一段,拐彎便是新華路了。
棲霞閣果真比好吉祥寬敞氣派,裝飾得古色古香。大堂裏布了十來張方桌,若是人多,方桌四邊翻起,便成圓台麵了。上首沿牆搭了座尺半高丈把寬的平台,放了張茶幾兩把椅子,一男一女兩個人正坐在那裏唱彈詞,男人撥三弦,女有彈琵琶,唱的是《西廂記》中“琴心”一折。許飛紅湊到哥哥耳畔道:“這個男的我認得的,前幾年在盈虛街茶館裏說智取威虎山。老虎灶拆掉後,茶館也關了。原來他到棲霞閣來了呀。”
他們選了牆拐角處的桌子坐下,離唱彈詞的遠些,又能看到玻璃暮牆外的新華路。新華路便是從前法國人越界築路時辟通的,樹木蒼鬱中座落著一幢幢小洋房。沿路植種的法國梧桐,多少年下來已是根深葉茂,闊大的樹冠在街中心相啣,路麵愈見幽邃深長。
許飛紅拿了菜單遞給許兆紅,道:“哥,你隨便點。”
許兆紅接過菜單翻了兩頁,又遞回去,道:“還是你點吧,那麽貴,我下不了手。我隻要有肉就行。”
許飛紅嗔了句:“隻曉得吃肉,當心脂肪肝!”還是點了隻紅燒酥蹄,另外要了滑炒河蝦仁和雞火扣三絲,再加一隻時蔬,湯是魚頭燉豆腐。許兆紅聽她一樣樣跟招待小姐報出來,忙道:“夠了夠了,兩個人,哪要這麽多菜啊?給我兩碗飯。”
許飛紅笑道:“一碗飯夠了,再要瓶特加飯。”
小菜還沒上來,許飛紅就給兩隻杯子都斟了酒舉起杯子,跟兆紅碰了杯,道:“哥,我祝你早點給紅果找個媽媽。”
許兆紅道:“紅果有媽媽了呀。”
許飛紅稍愣,便道:“那就祝你早點給我找個嫂子!”說了,仰頭將酒倒入口中。
許兆紅將她的空杯子用手蒙住,道:“空肚喝酒傷脾胃,等小菜來了再喝。”
許飛紅撥開他的手,又斟滿,道:“你放心,這點酒能傷了我,我生意好不要做了。”舉起杯子,“哥,你也祝我點什麽吧。”殷殷地望著他。
許兆紅舉起杯子猶豫了一歇,他當然曉得妹妹想要什麽,他也曉得妹妹要的東西不可能得到,便道:“我當然祝你生意興旺發大財囉,我也好沾到點光嘛。”
許飛紅勉強一笑,又把酒倒入口中。
炒蝦仁端上來了,許兆紅忙道:“快吃兩口,醮點醋,壓壓酒。”
許飛紅搛了兩隻蝦仁,慢慢嚼著,問道:“哥,這兩年你就再沒有遇到中意的女人?”
許兆紅淺淺抿了口酒,道:“應該這麽說,不可能有女人中意我這種人。”
許飛紅搖了搖頭,道:“是你還想著紅果的媽媽,我沒說錯吧?”
許兆紅道:“是紅果還想著她媽媽。”
許飛紅道:“哥你不要再癡心妄想了,人家早已嫁作他人婦了呀!”
許兆紅悶了口酒,不響。心裏想:“這話該是我勸你的吧!”
小菜陸續上齊了,許兆紅捧著飯碗,猛 紅燒蹄膀。許飛紅心裏就有點酸楚,暗忖:真要勸母親不要賺人家那幾個工錢了。倒把人家老老少少服侍得舒舒齊齊,自己兒子倒是一日三餐殘羹冷飯的!這麽一想又勾起了對守宮恒墅的怨恨,胸口脹得生痛。
許飛紅原想今晚就拋開萬千煩惱,請哥哥快快樂樂吃一頓美餐。卻左右避不開了,麵前就是密密層層的地雷陣,你也必須趟過去,哪怕粉身碎骨!她咕通吞下一口酒,雙頰豔紅,眼珠子晶亮,強笑著問道:“哥,問你樁事情,你保證跟我說實話,好吧?”
許兆紅以為她要問紅果媽媽的事,心有點虛,因他口袋裏正揣著紅果媽媽的來信,現時還不能告訴性情剛烈的妹妹。被她罵幾句事小,萬一事情被她吵吵嚷嚷黃了呢?便隻作咀嚼狀,並不應答。
許飛紅吸了口氣,垂下眼皮,聲音也尖細起來,道:“媽跟你說起過嗎?今天夜裏守宮恒墅到好吉祥開宴,是不是,”又吸了口氣,“是不是馮令丁跟常天葵的訂婚酒呢?”終於把勾在心口大半天的疑問吐出來了,低了腦袋死死地盯住酒杯,等哥哥回答,像等待判決書似的。
許兆紅鬆了口氣,心卻又懸了起來!小妹還是摜不開馮令丁,早點遲點她總要過這一關的,想說幾句狠話斷了她的念頭,卻看妹妹可憐巴巴的樣子,又不忍心。憋了一會,道:“聽媽說,一是為慶祝馮畹丁夫妻調回上海,二是為小姨娘的丈夫接風。別的她也沒說什麽呀!”含含渾渾,能瞞過一時是一時吧。
許飛紅聽他這麽一說,輕輕吐了口氣,將腮旁的頭發捋到耳後,冷笑道:“才懶得管他們的事呢!”
魚頭豆腐湯端上來了,許飛紅把大塊魚肉舀到許兆紅碗中,自己卻將魚頭腮帝的那根魚仙人骨挑出來,輕輕往桌上一摜。人都說能將窄窄的魚仙人骨拋得立起來,必定心想事成了。許飛紅小心翼翼連著拋了兩次,魚仙人骨都倒下了,她氣惱地隨便一丟,魚仙人骨倒立住了!
許兆紅將喝得醉醺醺的妹妹送回了店鋪,扶她爬上閣樓睡停當。出了門,往街對麵望望,好吉祥的霓虹燈仍閃爍的歡。守宮恒墅的酒席肯定還沒有散,便獨自慢慢踱回家去。
吃飽喝足,又收到紅果媽媽的來信,許兆紅心情特別舒暢。紅果媽媽信裏麵說,她上了婚姻中介的當,那個所謂日本富商隻是日本鄉下的一個農戶,而且根本不止五十歲,都快七十了,他的兒子年紀都比她大。她實在忍受不了在他們家女傭一般的日子,決定要跟他離婚。紅果媽媽最後問道,倘若她與日本老頭解除婚約回到上海,許兆紅你還願不願意接受我呢?許兆紅將手伸進褲兜,捏住那張他看過無數遍的信紙,心裏喊道:“我願意,你快回來吧,紅果夜裏做夢就叫媽媽呀。”許兆紅仰起麵孔看看天,淩晨時的那場暴雨將陰霾都洗淨了,夜裏的天空就顯得特別純淨。那輪將圓未圓的月亮是一麵鏡子,隱隱綽綽映出一些塵世的影子。許兆紅想起當年他和紅果媽媽在一座小丘陵的樹林子裏約會,紅果媽媽那樣地愛他,慷慨地把一切都給了他。後來他們鑽出林子,登上山頂去看月亮。鄉下老農說的,人間有一對愛人,月亮裏就會有他們的影子。那天晚上他們真的在月亮裏找到了他們的一對影子。
許兆紅從後門走進灶頭間,就聽得後廂房中乒令乓冷喧鬧得很歡,心想倪師太住處從來是盈虛坊最清靜的地方了,不會出什麽事吧?便走過去張張。原來是陸馬年在幫倪師太修地板。早晨修到半當中被石老板拖走,去幫好吉祥補牆壁,一直補到酒席開張前一刻,濕牆粉用了兩台電風扇生生地吹幹的。回家扒了兩口飯,立馬趕過來修倪師太的地板。倪師太合掌道:“小陸師傅,菩薩會保佑你討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女人的。”
陸馬年現在是許兆紅的頂頭上司,許兆紅曉得陸隊長喜歡自己的妹妹,他也很願意陸馬年成為他的妹夫,隻可惜飛紅的心一直吊在守宮馮令丁身上。在許兆紅看來,那個講話文縐縐的白麵書生哪裏及得上陸馬年實在呢。
許兆紅跟倪師太寒喧了幾句就上樓了。開了房門,摁亮電燈,隻覺得屋子裏有些不對頭的地方。左看看,西張張,望望地,望望天——這一抬頭便把他驚嚇得不輕,三層閣陳舊灰黃的天花板,什麽時候被人畫上了一尊五色斑斕的觀世音啊!許兆紅平素不參佛,卻從母親口中曉得了菩薩的法力無邊。菩薩寶像突然降臨他們貧寒簡陋的房間,不曉得是凶是吉?許兆紅頭一個想到的人便是倪師太,倪師太原是佛門中人,她一定能解其中奧秘。便連蹦帶滾地下了樓梯,重又撞進後廂房。倪師太跟陸馬年見他張皇的神色,都以為他遭遇強盜了,陸馬年一把捉起了鎯頭要衝出去,被倪師太攔住了。
“倪師太……倪師太……你上去看看,三層閣上,觀世音的像……”許兆紅上氣不接下氣,言不成句。
倪師太卻隻聽“三層閣”和“觀世音像”兩個詞,便都明白了。針細的眼睛忽地逼出雪亮的光來,合掌道了句“阿彌陀佛”,顫巍巍地立起,不容違抗的道:“兆紅,馬年,你們攙我上樓去!”
倪師太吃得下睡得著,眼不花,耳不嗚,雪膚紅顏的,讓人猜不出她的年齡,唯獨一樣,沒有腳勁了,平地拖兩步還行,爬樓梯是沒法子的。於是許兆紅陸馬年兩個青壯小夥子一邊一個撐著她的胳膊,幾乎是騰空將她架上了三層閣。
倪師太一見三層閣頂棚的觀世音像,念道一聲:“阿彌陀佛,菩薩顯靈了!”便撲嗵跪下,五體投地。許兆紅陸馬年雖不信佛,卻被那觀世音像慈愛博大的氣場震攝,也跪下了。
倪師太閉目合掌念了遍般若波羅密多心經,騰地撐開雙目,道:“馬年,去恒墅請常先生過來!快去!”
陸馬年道:“不曉得好吉祥的宴席散了沒有?”
言語間,樓板踢踢蹋蹋響動起來,吳阿姨帶著紅果回來了。見狀也是驚愕不已。紅果害怕,直往奶奶懷裏鑽。吳阿姨拍著紅果的背脊道:“紅果莫怕,這是我們家的福份啊,觀世音菩薩最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了!”又道:“倪師太,從前我聽常太太說起,早先的常家老宅裏有座頌經堂,圓攢的堂頂上是請雲間居士女畫工描繪的觀世音聖誕出家得道全幀圖。不過常太太也沒緣份見著,也是聽常先生說起的。”
倪師太吹氣般的聲音像一縷輕雲徐徐地宛轉縈繞:“盈虛坊中,除了常先生有幸瞻仰過觀世音聖誕出家得道全幀圖的人恐怕僅存我一個了。這裏顯現出的僅是那幀圖的一角,據我看來,恐怕是觀世音得道的那部分。四十年前那場大火過後,我是看到頌經堂有半隻頂還未倒塌的,也想爬進去看仔細,無奈斷梁殘壁堆得山似的,翻它不動,隻好作罷。沒過多久那裏就爭先恐後造起了一片房,那半隻頂就不見蹤影了。我思來想去,它逃不脫淹在這片屋脊中,幾十年便一直守在這裏,終究讓我等到它了!”
吳阿姨讓倪師太說得眼淚撲簌簌落下來,一邊抹鼻涕一邊道:“我去喊常先生過來,他看見這幀圖,不曉得開心成什麽樣了。”
許兆紅道:“陸馬年已經去喊常先生了。”
隔了不多久,陸馬年便伴著常衡步趕到了。常先生還沒進恒墅的門,就被陸馬年擋截過來。他立在三層閣門口,好一歇沒有了聲氣。眾人覺著奇怪,朝他望望,就看見他滿臉涕淚滂沱,卻陽光如炬,神采飛揚,整個人換了付皮囊似的。
倪師太示意吳阿姨找張帕子給他擦擦臉,又道:“衡步啊,當初我叫你好歹不要搬離盈虛坊,我沒說錯吧?”
常衡步被她的言語勾回了魂靈,長歎道:“師太,你倒剖解剖解看,我住在這兒十多年,菩薩從不顯靈。莫非我常震做錯了事?錯做了人?”
吳阿姨忙道:“常先生,你說這話,我可受不起了。盈虛坊問誰不道你常先生是天下頭一個大好人。”
倪師太垂目合掌道:“菩薩顯靈,仍是盈虛坊眾人之福。衡步,如今可以確定,這座宅子便是築在頌經堂的遺址上了。”
常衡步向吳阿姨討了一張方凳,脫了鞋,站到凳子上,這樣他的麵孔幾乎可以貼著天花板了。他便那樣近距離地去看那觀世音像,還用兩根指頭摸了摸板壁,拗口尖上有少許濕漉漉的石灰粉。
常衡步從板凳上下來,問道:“吳阿姨,你們搬進來的時候,重新刷過天花板嗎?”
吳阿姨道:“哪有時間重新粉刷?房管所催命般地催我們快搬,我隻是撣了撣塵,擦掉點灰,天花板用長帚劃了幾記,就搬進來住了。”
常衡步又問道:“昨天夜裏落暴雨,你們屋頂漏水了嗎?”
吳阿姨道:“倒也沒有滴滴答答地漏,就是角落裏一塊有點水漬。早上出門時還一點動靜都沒有的。”
常衡步點點頭,自語道:“這就對了。”
倪師太便道:“衡步,你是專家,這其間奧秘,說給我們聽聽。”
常衡步沉吟道:“小陸師傅,麻煩你再去把守宮裏馮先生請過來好吧?”
陸馬年頂不願意去守宮。從前念書時崇拜馮令丁,跟在馮令丁屁股後麵跑東跑西的。人有了點年紀也有許多私心,近幾年因為許飛紅的緣故,陸馬年便漸漸與他疏遠起來。陸馬年略猶豫,對常先生道:“老牆顯影的故事,我聽我師傅也講起過。你們稍等一歇,容我上去察看一下屋頂情況。”便也站到方凳上,推開老虎窗,兩手一撐,便上了房頂。
吳阿姨忙道:“我去喊馮先生。兆紅,你給紅果打水洗把臉,先弄她睡下。明早要上學堂的。”
屋頂上極力閣落、極力閣落地從東響到西,又從西響到東,動靜了一時,陸馬年又從老虎窗鑽下來,兩隻手掌烏漆墨黑的。許兆紅就叫他在紅果洗過臉的剩水中洗了下手。陸馬年一邊擦手一邊道:“我全部查了一遍,這屋頂瓦片下的油毛氈有好幾處被破損了。昨晚那麽大的雨,這頂的夾層裏一定積了不少水,一點一點滲下來,滲了一天,想來這整座頂的石灰都漉濕了,藏在底下的觀世音像才會映顯出來呢。”
常衡步頻頻點頭道:“小陸師傅,這項技術馮先生他們設計院的古民宅研究小組也是近兩年方才被解釋出來。這才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民間藏龍臥虎,盈虛坊人傑地靈啊!”
陸馬年被常先生誇得不好意思了,搓著雙手,臉紅紅道:“我們隻曉得做生活,也是聽師傅說的。師傅從前在鄉下大戶人家做泥水工,那戶人家的影壁上也請民間畫工描畫的佛祖寶像。“文革”掃四舊,主人生怕寶像遭劫,連夜請師傅用石灰水將整座影壁塗抹,將寶像覆蓋起來,還在上麵,貼上一張毛主席去安源的宣傳畫,這才保住了佛祖寶像。至後,他們要拜佛像,便將水潑到影壁上,菩薩就顯靈了。當時聽師傅講這般故事,還以為師傅杜撰了哄我們開心的。不想今天在這裏眼見為實了。”
常衡步道:“還請小陸師傅把頂上的牆皮批一塊下來,好讓馮先生帶去化驗一下。”陸馬年當下要動手,常衡步又叮囑道:“小心啊,不要把畫的顏色帶下來。”陸馬年一笑,道:“常先生,你放心,這點批牆的功夫我還是有的。”
這時吳阿姨已將馮景初請到了。三層閣樓梯不時地動作,驚動了樓裏的住戶,便有人披衣起床,跟著上了三層閣。望著頂棚上觀世音畫像,嘖嘖稱奇,唏噓不已。
馮景初畢竟是此行高手,聽吳阿姨神采飛揚的一番描述,隨手便將高精度的照相機帶上了。上了三層閣頭一件事,便哢嚓哢嚓拍照片,將整張頂橫拍豎拍,團圈照了個遍。當他拍完最後一張照,吳阿姨便叫起來:“菩薩要走了!菩薩真要走了!”果然,像有一片霧緩緩地彌漫開來,將屋頂近中央處觀世音的頭部遮沒,又漸漸遮去上半身。倪師太忽地盤腳坐地,唧唧咕咕念起經來。吳阿姨和那幾位高鄰不會念經文,隻反複嘟囔“阿彌陀佛”。
這邊,馮景初捧著陸馬年批下來的一塊牆皮如獲至寶,叫許兆紅尋張紙包一包。許兆紅就從紅果練習簿上撕下兩張,馮景初小心翼翼包得密密縫縫,道:“這石灰化學成分為碳酸鈣,碳酸鈣與水結合,就成透明物了。這屋頂中間高周邊低,中間浸水自然少些,幹得也快些。石灰一幹,又呈灰白狀,畫像自然也就看不見了。小陸師傅,你講我說得對吧?”
陸馬年愈發鬧了個關公臉,道:“這裏麵有那麽多道理。我們中學裏學的那點化學基礎,老早還給老師了。”
常衡步當胸給了馮景初一拳,嘿嘿笑著,像頑童一般,道:“馮兄,你現在該真正領略盈虛坊在建築學上的價值了吧?去年我們的科考報告獲得了國家2等獎,市裏麵金獎,現在頌經堂的圓撰頂觀音圖又重見天日。是時候了,我想打報告,要求保護和修複盈虛坊原貌。你說過,要做我的同盟軍的,可不能升了官就食言喏!”
馮景初稍怔,略沉吟。他是非常欽佩老朋友的率真和執著,卻也為他這份率真執著擔憂。你老兄吃了那麽大的虧,卻總也改不了“小開”脾氣,處世行事隻顧自己意願,不察言觀色也不見風駛舵。可你總得關顧大局,了解一下現行政策,領會一下領導意圖吧?政府當務之急,是盡快改善那些危房棚戶區老百姓的居住條件,搶救和保護曆史老建築,還排不上議事日程,更別提投資重建麵目全非的盈虛坊了。馮景初卻也不想直接就給常老弟潑冷水,便道:“第一步要做的,是要把殘存的這爿屋頂保護好。小陸師傅,你看,你們房修隊能不能盡快將漏水的瓦頂補一補?水侵蝕的時間一長,那幀畫的線條與色彩都要損失許多。”
陸馬年道:“這個沒有問題,明天我就帶幾個工人來修。”
馮景初接著道:“明天我去通知報社跑城建一條的記者,讓他們來采訪一下。在媒體上露露麵,會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上頭重視了,才可以做下一步的事體啊。”
常衡步覺得馮景初說得也有道理,便笑道:“這些雜七雜八的事體都交給你了馮兄,我們兩分工,我負責起草報告如何?”
馮景初笑笑仍繞開正麵衝突,轉身去關照吳阿姨:“這間屋子裏萬不可生爐子啦燒開水啦起油鍋啦,油煙水汽都可能損傷畫麵的。另外,消息傳開去,肯定有許多人要求看看這奇觀,你要守住這道關,不好隨隨便便往頂上潑水,懂吧?”
吳阿姨向來是最懼也是最服馮同誌了,隻是拚命地點頭。
言語之間,屋頂上的觀世音畫像已經全部隱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