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虛坊這一段成了滬上各家媒體的寵兒,三日兩頭地被曝光。前幾日剛剛有長篇通訊報道,前國民黨高級將領到大陸尋根,在盈虛坊守宮找到了他失散近四十年的發妻,夫妻破鏡重圓,雙雙返回香港;這幾日,連篇累牘的文章又將盈虛坊老屋屋頂顯現觀世音畫像的事體大肆渲染了一番。

盈虛坊常家“小開”常衡步一遍又一遍也讀著這些報道,愈是固執地認為“春風已渡玉門關”,是修複盈虛坊的大好時機了。便整了幾個通宵,寫出詳細規劃、具體步驟,喜滋滋拿去恒墅,請他的學長馮景初簽字。

馮景初左右回避不了,斟酌詞語,委婉言道:“常震老弟,我是這麽考慮的。你才是正宗盈虛坊後人,對盈虛坊原貌成竹在胸,由你提出修複計劃歸名正言順,且順理成章。這份報告遞上去,有關方麵肯定要組織方方麵麵專家進行論證,我來挑這個頭比較合適。你看呢?”

常衡步也曉得馮景初頭上頂著多個頭銜,做事體必然要顧慮許多。不過由他來組織專家論證卻也不失為一步高著啊。便笑道:“馮兄,你若助我完成這樁大事,巽姐在天之靈也會感謝你的!”說得馮景初心裏麵七上八落地不安寧。

卻說常衡步修複盈虛坊曆史風貌的報告層層遞交至規劃部門,數月下來並不見回複。盈虛街對麵那片棚戶區的動遷工作卻急管繁弦地拉開了帷幕。區動遷指揮部租用了盈虛街小學沿馬路的一排活動室,設立了盈虛街舊改一期工程現場辦公室。第一步開展的是每家每戶定人口,定房屋麵積的工作,拉起了橫幅大標語,左一條是:“法律法規是動遷工作的準繩”,右一條是:“全心全意為老百姓謀福利”。標語下麵,左邊畫著盈虛坊舊改一期工程的遠景規劃圖,數年後,在這片棚戶區上將立起六幢二十二層的高層住宅樓;右邊張貼著市政府頒發的動拆遷房屋管理政策與辦法,立即吸引了眾多居民佇足觀看,有的還抄錄下來帶回去研究。那間辦公室更是從早到晚門庭若市,唧唧呱呱地比茶館店還鬧猛。

盈虛街棚戶區的改造成了街上居民茶餘飯後啣在唇邊滾在舌尖的頭號新聞,也成了許飛紅吊在心口懸在眉頭的頭等大事,因為她租賃的店鋪正好屬於要拆遷的範圍。房東已經來打招呼了,要她在這一、兩個月內務必搬離。房東道:“許老板,不是我們不講情麵,動遷組宣布了,在規定時間裏簽了約,有好多優惠政策的,我們也不想拖政府的後腿呀。

許飛紅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著覺,滿肚子怨憤和委屈隻有半夜裏自己和淚咀嚼。沒有了這間店鋪,不僅生意難做,就連睡覺都成問題。難不成自己隻能回到盈虛坊的三層閣跟母親哥哥外甥女擠著住?許飛紅心裏麵一千一萬個不情願。三層閣條件差倒在其次,自從閣頂顯現過觀世音畫像後,那裏就成了常家的藏寶庫了。平日多出了許多規矩,不準這不準那的。大日頭天或者落雨天,還要幫他們用電風扇不停地吹屋頂。許飛紅哪裏肯去受這份窩囊氣?思來想去,她還是決定另外尋找合適的街麵房子,哪怕多出一些租費呢。

接連好幾日,許飛紅索性停了下半天的生意,專門抽出時間找房子。她把盈虛街及前後幾條馬路都跑遍了,仍沒有尋到合適做店鋪的房子。有的是待價而沽,曉得沿街麵房多半用來開店的,便漫天開價,許飛紅做的是辛苦生意哪裏承受得了?有一兩處房子地段價格差強人意,打聽下來,他們的地段不久將來也要動遷,那又何必再折騰一次呢?眼見得搬房期限愈來愈近,許飛紅一籌莫展,急得嘴邊起了一串燎泡。

這一日,許飛紅又像無頭蒼蠅般在外麵空轉了半日,傍晚時分才快快不樂地轉回來,卻見母親正候在店鋪門口。吳阿姨遠遠地見著她,喜孜孜地迎了上來,道:“小繭子,今日家裏有點小菜,你隨我回去吃夜飯吧。”

許飛紅也是起了點疑心的,平素這般時候母親都在忙別人家的飯菜,今日如何得了閑空?隻是心中鬱悶,懶得費神,便隨母親去了盈虛坊。果然樓梯口的小圓桌上排了幾碟小菜,一碗紅燒肉煮蛋,一碗清蒸扁魚,一碗黃豆芽炒油豆腐,還有一碗冬瓜扁尖蝦皮湯。四碗白飯都盛得堆尖,兆紅和紅果就坐在桌邊等著她呢。

他們一家千年難得在一起吃頓夜飯的,說說笑笑倒也和樂。紅果下學期就要進中學念書了,磨著姑姑要買這樣買那樣。許飛紅心不在焉,噯噯噯地全都應承下來。許兆紅他們房管所也有人派去參加動遷組的,所以曉得許多事體。有人家為了多分一套房子夫妻假離婚的;有人家跟動遷組搗漿糊,假裝發神經病的;有人家還作死作活威脅動遷組的……曆曆落落講下來,他重歎一聲,拍了下桌子道:“這種人家怎麽想不通的?政府是為了他們好,送給他們好房子住。我是巴不得盈虛坊也早點動遷,我看過市政府的條文了像我們家四個人戶口,人均在四平方米以下,兩套一室戶總歸好分到的。”許飛紅嗔道:“你不要白日做夢了,盈虛坊哪裏會動遷?”

許飛紅心裏希望得到一間沿街麵可以開店的房間;許兆紅卻在想,紅果媽媽回來了,他能得到一個一室戶就滿足了。

吃完飯,許飛紅幫母親收拾了碗筷就要走,卻被母親一把拖住了,道:“小繭子慢點,姆媽今天有話跟你講。”

許飛紅心裏格登一下,果然啊,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許兆紅跟許紅果坐在外半間看電視,吳阿姨就拉著許飛紅進了裏半間,在床沿邊坐下。吳阿姨臉上堆滿了笑,顴骨都球起來了,聲音糯糯地答:“小繭子,你今年虛歲二十八了吧?媽媽像你這個年齡,你都滿五歲了。對麵陸大娘子多少霸道的人,倒親自跟我來提親了……”

許飛紅騰地站起來,板著臉道:“你給我回了她,叫她趁早死了這個心腸!”

吳阿姨摁著她肩膀讓她坐下,道:“無論如何你聽媽媽把話說完好吧?跟你說心裏話,媽媽是喜歡陸馬年的,多厚道,多實在,你跟了他不會吃虧的!”

許飛紅道:“天底下厚道實在的男人多得很,不見得我都去嫁?”

吳阿姨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額角,道:“把你給慣成這樣!有的話我不得不說了。媽曉得你心裏想馮令丁,可是人家已經跟常天葵定親了……”許飛紅又要立起,被吳阿姨硬拽著,便將臉扭向一旁。吳阿姨曉得她不信,索性把話說得煞根:“小弟這個人做事一向穩重,不事張揚。關照了,定婚的事家裏人清爽就行了。他現在的身份,不想讓弄堂裏的人當閑話調料。原來兩家大人商議,十月國慶節就把喜事辦了。可是小弟又調到動遷指揮部工作,忙得脫頭落攀,隻好把婚事推到明年去了……”

許飛紅用力掙脫了母親,兩手摁住耳朵,撕心裂肺喊道:“騙人,你們都在騙人!”喊著朝外奔,乒令乓冷撞翻了椅子,將樓登得劈曆拍辣響。驚動了一幢樓裏的鄰居,嗖嗖地一個個伸出了腦袋問:“作啥啦?作啥啦?”許飛紅卻一陣颶風似的不見了影子。

卻說馮令丁擔任了盈虛街舊改一期工程指揮部的辦公室主任,每天坐鎮盈虛街督戰。指揮部也是考慮到他對盈虛街的情況比較熟悉。而且在盈虛街老百姓中有一定的威望,才將他放在這個如同火山口般的位置上。馮畹丁卻是由街道黨工委派出也參加了動遷工作小組,成天就泡在那片棚戶區裏了。姐弟倆每日都要搞到星夜才能回家。回家後還要湊在一起交換情況,研究研究對策,總要搞到下半夜才能睡下。馮景初有他自己做不完的課題,一個人關進書房,不問天下大事。陳家進和陳戈壁兩位男士看會電視,打熬不過先行休息了。卻隻有李凝眉,總讓吳阿姨翻著花樣做夜宵,小火溫著。她便守著,非守到令丁畹丁都回來了,看著他們吃了夜宵,方才歇落。

李凝眉一來是心痛兒女,見兒子起早落黑忙得連頭發都沒有時間打理,鬢腳毛渣渣連著胡須,人像是多了十歲。便嗔道:“莫仗著年輕任意糟蹋身子,老古閑話講得對,老來疾病都是壯時落下的!”馮畹丁自回到守宮,畢竟在荒漠窮壤中磨去了許多傲氣,看淡了許多恩怨,與李凝眉的關係也和諧了許多,“姆媽、姆媽”叫得也順口了。李凝眉見她眼圈烏青,唇邊長了療瘡,便也常常規勸:“畹丁,政府的工作是要做好,可你不能跟小弟那樣拚命,到底也快四十歲的人了!”每每讓馮畹丁為之動容。

李凝眉還暗藏著一宗心事。盈虛街頭上棚戶區的動遷工作這般熱火朝天;盈虛街裏麵幾十爿工廠近日也轟轟隆隆開進了掘土機跟大吊車。聽講有新加坡大商團投資建造高檔賓館。盈虛街一頭一尾都天翻地動了,唯有中段的盈虛坊,依然是“深巷無人雨長苔,小院修竹間疏槐”,出奇地閑適安寧。可李凝眉憑著她深閨女子的慧黠和精明,預感到盈虛坊這份閑適安寧不會長久了。她擔憂的是,一旦盈虛坊被改造被拆遷,她的守宮會遭遇如何的命運呢?所以,每每令丁畹丁吃著夜宵談論工作的時候,她就悶聲不響坐在一旁傾聽,期望從他們的言談中獲得經驗,摸清風向,以便事到臨頭不至於亂了陣腳而從容應對。

已入秋了,卻是一年中最氣爽神清的季節。夜空如水,新月似描,風送來隱隱約約的桂花香。馮令丁下班回家,想著兩三個月的努力沒有白費,已有超過半數的居民與動遷組簽下了合約,年底前完成任務勝券在握,成天繃緊的神經稍稍鬆弛下來,合著腳步竟哼起了電視劇《上海灘》的主題歌:“浪奔,浪湧……”近兩年,周潤發扮演的許文強成了大眾偶像。

有人在暗處鼓掌,笑道:“令丁,你的嗓音不錯,興致也不錯呀!”

馮令丁收了步子,目光尋去,卻見一個精瘦的身影,一對眼烏珠卻是幽光灼灼得精神。他應該稱他“爸爸”了,可一時仍調不轉舌頭,平時隨畹丁姐喊他“舅舅”喊慣了,便還是喊了聲“舅舅”,問道:“這麽晚了,還沒逛夠啊?”

常衡步走近了,有點尷尬地笑笑,道:“年紀爬上去了,記性落下來了。我再量量步子,核對一下老宅的位置。”

馮令丁馬上明白了,常衡步是專在這裏候他,要打聽他那份報告的下落。馮令丁恰恰最怕他問這樁事,忙打岔道:“天葵還加班嗎?這幾日實在太忙,都沒給她打電話。”

常衡步道:“這兩天她倒回來得早,單位裏不加班,家裏頭加班。說是她的導師又發現了新的穴位,對喚醒腦神經記憶很有效果,她就給天竹用上了。”

馮令丁問道:“常天竹病情有好轉嗎?”

常衡步搖搖頭,歎道:“這麽多年了,哪裏能回轉過來?我隻盼她不吵不鬧,太太平平,也就不錯了。”

馮令丁道:“我是答應天葵的,和她一起照顧姐姐,可是我隻說不做……”

常衡步忙道:“天葵不會怪你的,她曉得你現在做的是大事體。我幾次催她到守宮找你,她還怪我擾亂軍心!”

馮令丁心裏湧起一股柔情。常天葵中醫學院研究生畢業,留校搞科研,每個禮拜有兩天要去香山醫院門診。馮令丁每每想起這個活潑可愛的姑娘,總是滿心的歉愧。小姑娘拳拳之忱地愛著她的丁丁哥哥,可丁丁哥哥能給她幾分真愛呢?馮令丁隻能用一份婚姻來報答她,而婚禮又因為自己工作太忙,一拖再拖。小姑娘卻對他毫無怨言,總是一往情深地順從他,支持他。倘若常天葵此刻站在他跟前,他一定會將她擁入自己懷抱的。馮令丁抑製住了感情的湧動,他曉得他是回避不了常衡步的問題了,常衡步已經把話說得這麽明白,若再裝戇,太傷老人的心了。便道:“舅舅,你讓天葵來找我,是關於你那份報告的事吧?”

常衡步孩子般笑起來,道:“我就是想托你打聽一下,規劃部門對修複盈虛坊究竟是個什麽意見?好幾個月了,總得給個說法吧?”

馮令丁略斟酌,道:“舅舅,我先告訴你一個數據。單說我們一個區吧,像盈虛街棚戶區這樣的危房簡屋,還有一百多萬平方米啊!共和國成立這麽多年,老百姓的居住環境還這麽差,他們還能心甘情願說社會主義好嗎?所以當務之急,是要讓老百姓安居樂業啊!政府財政有限,總要用在刀口上對吧?”

常衡步眼珠子黯淡了一層,道:“我曉得了,政府眼下是顧不上修複盈虛坊的,我該把那份報告撤回來的。”

馮令丁見他沮喪的樣子,於心不忍,又道:“舅舅你不要灰心,總歸會有辦法的,舊區改造如果單靠政府財政,恐怕一百年也完不成了。市裏麵有了新的思路,就像前頭那幾爿廠區,招商引資,土地置換,巧艄公善借八麵風嘛。等我這般忙下來,區建委可以牽頭,邀請各方專家對舅舅的報告進行專題論證,你看呢?”

常衡步眼烏珠又活絡起來,笑道:“令丁,隻要你把舅舅的事掛在心裏就行了。還有,切勿跟天葵講我找了你喲。”

馮令丁會意地點點頭。兩人道別,一個往前,一個拐彎。守宮與恒墅之間的違章建築至今未能拆除,常衡步回恒墅,還得繞道。

馮令丁回到守宮,馮畹丁已候他片刻了,道:“我經過你們辦公室,燈已經暗了。怎麽這點路走到現在啊?”

李凝眉正端著溫溫的銀耳紅棗羹出來,笑道:“是讓你嶽丈纏住了吧?他來敲過兩次門。我道你還沒回來,讓他坐著等你,卻不肯,掉頭就走。”

馮令丁笑笑,捧起銀耳羹簌呼嚕一口喝去半碗,道:“肚子還真有點餓了。”

李凝眉嗔道:“恐怕又沒有吃晚飯是吧?你那隻胃,終有一天要給你看顏色的!先墊墊饑,我去替你下碗麵條去。畹丁也來一碗吧?”

馮畹丁忙道:“我是吃過兩隻菜包子的,有這碗銀耳羹就夠了。”

李凝眉去廚房了,馮令丁便問:“大姐,你等我?又遇到什麽情況了?”

馮畹丁蹙起眉尖道:“你曉得為什麽東北麵那一片人家死活不肯簽約嗎?他們有個榜樣在呀!”

馮令丁一挑眉梢:“誰?”

馮畹丁道:“就是人稱陸大娘子的那位。強橫霸道,野腔無調地放出話來,說是不滿足她的要求,就把墳墩頭築在那塊地上了!”

馮令丁暗自驚詫:怎麽會是陸馬年家?便道:“她有怎麽樣的要求?”

馮畹丁道:“我們已經在政策範圍內給她最大的優惠了,可陸大娘子偏要再分一套,講她的小兒子就要結婚了。要她拿結婚證書出來,又拿不出。聽張阿姨講,她的如意算盤,想幫她女兒弄一套房子。她女兒離婚了,在外麵租房子住。”

馮令丁問道:“她女兒的戶口在不在盈虛街?”

馮畹丁道:“聽講她女兒離婚後是想把戶口轉進來,不巧盈虛街戶口凍結,沒有轉成,故而窩了一肚皮氣。”

馮令丁撓撓頭皮,暗忖:這事體倒蠻棘手的!

馮畹丁推了他一下,道:“小弟,看來隻有你出馬了。張阿姨講她那個小兒子從前像書僮一樣跟在你屁股後頭轉的,對吧?”

馮令丁苦笑了一下,陸馬年現在見了他像避瘟神似的,兩人之間的芥蒂微妙得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可是他曉得陸大娘子在那片棚戶區居民中舉足輕重的地位,為了動遷工作的順利進行,他又必須去找陸馬年。李凝眉用隻漆盤端了一大一小兩碗青菜肉絲麵出來,道:“趁熱吃。畹丁你也少吃點。”

馮畹丁端起小碗麵聞了聞,笑道:“噴噴香,還是給我爸送上樓吧。”

李凝眉道:“你吃吧,還有半鍋呢,我會送上去的。”

馮畹丁雖不餓,卻也做出很饞的樣子吃起來。倒是馮令丁,望著一大碗熱呼呼香噴噴的麵條,胃卻堵得滿滿的,一口也不想吃。

朝後的幾天,馮令丁心裏總是橫擱著這樁事體:要找陸馬年談話。可是每每安排了要去找陸馬年了,忽又有其他事情插進來,他總會先去做其他的事,自己安慰自己,沒關係,另安排時間再去找陸馬年吧。這樣拖了幾日,馮畹丁急了,道:“小弟,陸大娘子不簽約,有幾戶簽了約的也要反悔的,也提出兒子女兒要結婚的理由,有的甚至把孫子也搬出來了!”馮令丁這才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去找陸馬年談談了!

馮令丁曉得房修隊的工人吃中飯都要回隊裏來的,到單位找陸馬年會比去他家順當一些。這日中午他抓隻麵包啃著,便去房修隊了。

陸馬年捧著鋼中飯盒在扒飯,見了他別轉身要走,被他喊住了:“馬年,吃什麽小菜呀?就鹹肉菜飯?這麽節省做什麽?走走走,我請你吃火鍋去。”

陸馬年翻了他一眼,不作聲,大口大口扒他的鹹肉菜飯。旁邊幾個工人都軋出苗頭來了,大家都曉得陸大娘子在跟動遷組打持久戰,現在指揮部的辦公室主任來找馬年,逃不脫是為了這樁事體,便知趣地一個一個跑開了。

馮令丁歎了口氣,道:“馬年,我什麽地方得罪你了?你就這樣恨我?今天你不把話給我說清楚,我是不會走的。你也別想走,下午的生活你安排別人去做。”

陸馬年臉埋在飯盒裏,甕聲甕氣道:“我哪裏敢恨你?你現在是革命領導,我拍你馬屁唯恐拍不上呢!”

馮令丁冷笑了聲,斥道:“小雞肚腸!枉長了這麽一大塊頭!”

陸馬年抬起了麵孔,也冷笑道:“我要是小雞肚腸,那麽你隻有蚯蚓肚腸了!”

馮令丁正色道:“我怎麽就蚯蚓肚腸了?在這次動遷工作中,我為自己謀福利了?我包庇誰報複誰了?我違反政策哪一條哪一款了?現場辦公室門口豎著投訴箱,你當麵給我提出也好,寫信揭發我也好。”

陸馬年實在屏不住了,將飯盒往桌上咣地一摔,道:“我才懶得管你們動遷辦的事,單隻問你一句,你既然已跟常天葵定婚,為什麽偷偷摸摸不讓人家曉得?”

馮令丁一楞,隨即嗬嗬笑起來,道:“陸馬年你好沒個道理,我跟誰定婚是我的隱私,沒有必要吹大喇叭向全世界宣布呀!”

陸馬年道:“算了吧,人家不曉得你的心思,我還不曉得呀?你一邊跟常天葵定婚,一邊還想吊著許飛紅!”

馮令丁笑得更厲害了,指著陸馬年道:“你呀,真沒用。自己追不上許飛紅,反倒怪起我了。你怎麽不想想,我跟常天葵的事,許飛紅媽媽頭一個曉得的。她曉得了,許飛紅會不曉得嗎?我怎麽還吊得住她呢?”

陸馬年一下子憋住了,憋得臉通紅,半天屏出一句:“她不會相信吳阿姨的,她什麽人都不相信,除非你自己去跟她講!”

馮令丁像是一顆被將死的帥棋動彈不得。他不想大肆宣揚他跟常天葵定婚的事,其實是另有隱情,跟許飛紅混身不搭界的,不過,他當然曉得許飛紅對自己的意思,要他親口去對許飛紅說我已經定婚了,這對許飛紅是不是太殘酷了?他惱怒地盯住陸馬年,恨道:“你媽媽跟動遷組講你快要結婚了,原來對象就是指許飛紅對吧?人家根本沒有答應你,你怎麽可以強加於人家?”

陸馬年固執道:“你告訴她你定婚了,她會接受我的求婚的!”

馮令丁不以為然地橫了他一眼,道:“陸馬年,你跟我說實話,你是真喜歡許飛紅,還是想利用她多分一套房子?”

陸馬年臉更紅了,沉沉地道:“我對許飛紅怎麽樣你還不曉得?”

馮令丁便下了決心,道:“我就答應你,陸馬年!明天……下班後,你約她到新華路那家茶室,就我們三個人,我會親口告訴她我跟常天葵的事。”

陸馬年眼睛撐大,嘴巴也張大:“真的?”

馮令丁道:“不過是有條件的,你也得答應我一樁事。”

陸馬年變得爽快起來,一拍胸脯:“你說吧,哪怕八樁十樁。”

馮令丁一字一字吐出來:“倘若許飛紅仍然不願意嫁給你,你就跟你媽挑明了,爽爽快快,去動遷組簽了約。”

陸馬年道:“當然!許飛紅不嫁我,我這輩子也不想討老婆了,還要什麽房子?來,我們擊掌為信。”

兩個人伸出巴掌狠狠地拍了一下。都是青壯男子,又都憋足了氣,兩巴掌相撞迸出的聲音好像重物傾倒般沉重。躲在門外的工友都以為發生了格鬥,轟地衝進屋,卻見馮令丁正掏出一盒紅塔山,抽了一支拋給陸馬年,自己也叼了一支,又摸出隻打火機替陸馬年點煙。馮令丁沒有抽煙的嗜好,卻因做了動遷辦主任,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隨身不帶包煙不行。陸馬年也沒有抽煙的嗜好,此一刻心裏又激動又緊張,就想弄口煙定定神。馮令丁看見工友們擁進來,便將那包紅塔山一古腦兒丟給他們了。

許飛紅哪裏會曉得有兩個男人為了她的命運擊掌為信呢?自那晚母親告訴她馮令丁定婚的消息後,她回到店鋪,爬上閣樓倒下便起不來了。次日清晨老阿姐和蔡阿姨來上班,才發現老板病了,額角頭滾燙,燒得氣息奄奄的。連忙陪她到醫院掛急診,躺在觀察室裏打了兩天點滴,方才回緩過來。

許飛紅決定要對自己的情感來個了斷。這一段為了搬遷的事,魚攤隻上半天開張,下午便關門了。許飛紅得知動遷指揮部的頭頭每個禮拜輪流到現場辦公室值班,便日日候著馮令丁。這一日又轉去聽消息,現場辦公室門外簇簇堆堆聚的人特別多,都講下半天是動遷辦馮主任來值班,馮主任原是盈虛街中人,鄉親鄉鄰的,好講話,又道馮主任是讀書人,懂政策,通人情,所以都跑過來候他的班。許飛紅連忙轉回店鋪,換了身清爽的衣裳,稍稍撲了點粉,點了點唇,便去現場辦門口排隊了。

輪到許飛紅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鍾了,她用力吸了口氣,跨進辦公室門,隔張桌子在馮令丁對麵坐下,未開口,嘴角先顫抖起來。

馮令丁乍一見許飛紅坐在麵前,也是十分驚訝,想著方才與陸馬年的約定,也有些不自然起來。是不是趁這機會就先告訴她自己定婚的事?不行,萬一她控製不住,做出什麽激烈的事,周圍有那麽多群眾,影響多不好!馮令丁便作輕鬆的口吻笑道:“小繭子,你有什麽難題啊?你並不在動遷之列嘛。”

許飛紅自進了辦公室,眼烏珠一刻也沒離開過她親愛的丁丁哥哥。丁丁哥哥瘦了,黑了,邋遢了。頭發老長,下巴青渣渣的。人人都講馮主任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唯有她看得見他溫文爾雅笑容背後的落落寡合。她想應他一句什麽根本開不了口。輕輕咬住顫抖的唇,她便從褲兜裏掏出一張早就準備下的紙頭,將它展平了,推到馮令丁跟前。紙頭上就寫了一行字:“你真的跟常天葵定婚了嗎?”

馮令丁的眼珠子落在紙片上不動了,麵部肌肉一下子變得僵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他感覺到許飛紅火燙的目光在自己臉上掃過來掃過去的,他再想回避,哪裏回避得了?也隻有鋌而走險試一試了。便從辦公桌上拿了枝圓珠筆,在那行字下麵大大地寫了三個字母:“yes”,放下筆,並不看許飛紅,隻將紙頭推還給她,屏息靜氣等她的動靜。

許飛紅將那紙頭拿到眼皮底下看了一眼,那手抖得不行,人就像塊小石子朝無邊的深淵墮落下去。強拉開嘴角作笑狀,道:“馮主任,我沒有什麽問題了。”便站起來朝門外走,腳步輕飄飄似踩在雲層裏。

馮令丁看她搖搖晃晃夢遊一般,想站起來牽扶她,還想告訴她,已跟陸馬年約好,明晚老同學去茶室坐坐。可排在後麵的居民已經等不及地進了門,喊道:“馮主任你倒評評理看!”指手畫腳地數落起來。馮令丁隻好從許飛紅背脊上收攏目光,集中精力去聽那人的訴說。

許飛紅沿著盈虛街慢慢走去,沿途不斷有認識的人跟她打招呼,她毫無表情地看看人家,徑直朝前走。有人便嘀咕:“這賣魚西施是不是中邪了?”

其實在盈虛街上慢慢行走的隻是許飛紅的皮囊,她的頭腦和五髒六肺統統被掏空了,這一刻的她沒有思想沒有情感沒有靈魂。她這麽走了一段,有一片落葉殼托打在她的臉上,擦著眼角下的皮膚稍稍有點疼痛感。可這稍稍的疼痛感竟迅速地漫延開來,霎時間布滿了她每一顆細胞,每一根神經,痛得她眼皮下迸出了一片淚水。這片落葉順著她的臉頰滑落下來,又殼托一聲伏在她腳上了。那是一片扇形的葉片,深綠色的,邊沿已有點焦黃。這不是銀杏葉嗎?她這才發現,地上有許許多多扇形的葉片,黃褐綠淺不一,重疊成斑斕的圖畫。她抬起麵孔,竟是站在古銀杏樹跟前了!她是什麽時候走進了盈虛坊,又走到了古銀杏樹跟前的?她都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日頭已經西斜,替古銀杏樹巨大的樹冠留鍍了一層金邊,而那些葉兒的顏色愈發濃重起來,幽幽深深地,也像是有滿腹酸楚欲吐未吐的。許飛紅不由自主就鑽進古銀杏的樹冠裏麵去了。

層層疊疊的枝葉隔斷了那個惱人的塵世,而且因為被絢爛的夕陽籠罩著,古銀杏樹肚子裏也是光線紛縕而溫暖。許飛紅的神經頓時鬆弛下來,堵在胸口喉頭鼻根的眼淚終於嘩嘩嘩地流淌出來了。

許多年以前,有一個細雨溟蒙的傍晚,小繭子和丁丁哥哥躺在這古銀杏樹肚子麵密密細語,脈脈傳情,那情景真的發生過嗎?

許飛紅淋漓盡致地哭了個暢。樹肚子裏的光線漸漸昏暗起來,樹葉窸窸嘩嘩地響著,一堆一堆地落下來,落在她頭上,落在她肩背上。許飛紅終於哭得哭不動了。眼眶內火辣辣的,再也擠不出一滴眼淚。她畢竟不想像林黛玉那樣去殉情,她扭扭腦袋,伸伸胳膊,覺得自己還有力量活下去。她想她必須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好得讓馮令丁後悔,後悔得睡不著覺。

古銀杏樹外,天光幽暗,暮色四合,弄堂裏拐角處的路燈一盞盞亮了起來。許飛紅透過枝枒的縫隙,看見一個能長能大的身影正走進橢圓的燈環中,他穿著房修隊的毛藍勞動布的工作服,背了一隻鼓囊囊的帆布工具袋,一副勤勤懇懇為人民服務的模樣。

“陸馬年——”許飛紅不假思索大聲喊出口。

陸馬年立定了,左看看,右看看,隻聞聲,不見影。呆了一歇,便走出燈影去了。

“傻瓜!”許飛紅心裏罵了句,又喊:“陸馬年——在這裏呀!”

陸馬年隨著聲音,猶猶豫豫走到古銀杏跟前,卻仍不見人——樹肚子裏麵黑漆墨托的!

許飛紅卻看得他一清二楚,便伸出手,一把將他拽進樹叢中來了。

陸馬年先被嚇得要去摸鎯頭,被許飛紅嗔了句“你是聾了還是瞎了?”方才看清麵前站的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嬌娘,喜出望外又慌了神,結結巴巴道:“許,許飛紅你、是你、你怎麽躲在這裏?”

許飛紅哼地冷笑一聲,眼睛黑洞洞地逼視著他,凶巴巴地道:“陸大娘子說話不算數的,自己發過誓,不要我進陸家門。現在又幾次跑到我家來提親。是她想娶我還是你想娶我啊?”

陸馬年連忙道:“是我,當然是我,是我催著我媽到你們家去的。”

許飛紅又冷笑一聲道:“如果你拿得出結婚證,真的能分到一套房子?”

陸馬年忽然意識到幸福正在向自己逼近了,驚喜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許飛紅見他不回應,皺了皺鼻子,道:“打死我也不想跟你媽住一屋的!”

陸馬年慌道:“我保證,我保證不讓你跟我媽住一屋,動遷組的人親口講的,隻要我有結婚證書,就單獨給我分一室戶。”

許飛紅暗暗地深吸了口氣,朝他跨上一步,乜斜著眼道:“那你……為什麽還不親親我?”

陸馬年木削削地伸出胳膊,像搬木頭似地把許飛紅攬進自己懷裏。他沒料到女人的腰肢這麽柔軟,他還沒使三分力,許飛紅已經貼在他胸脯上了,她的散發出蜂花洗發精清香氣味的頭頂心正好蹭著他的下巴,令他難以自製。陸馬年幾乎要窒息了,兩條胳膊加大了力度,恨不得把許飛紅嵌入自己身體裏。

許飛紅哼哼唧唧喊道:“陸馬年,你要把我的骨頭拗斷啊?”

許飛紅跟陸馬年第二天上午就到區民政局領了結婚證書。

陸馬年揣著結婚結證書樂巔巔地去找馮令丁報喜訊。馮令丁撐大眼睛盯他看了好一刻,當胸搡了他一拳,道:“你這家夥使了什麽魔法,一夜天功夫就讓驕傲的公主繳械投降了?”說罷仰麵大笑起來,自己都覺得笑得太誇張,太虛偽。

陸馬年等他笑停了,道:“下午,我就叫我媽來跟動遷組簽約。前頭他們說,隻要我有結婚證,就能單獨分我一套,不會變卦吧?”

馮令丁稍頓,道:“我聽講原先是分給你和你父母一個兩室戶的,現在分成兩套一室戶,當然是可以的,也是在政策許可的範圍內最大的優惠了。”說著,他從桌子邊上拿出新建小區的房型圖,攤開了,道:“你看看,新大樓每層十二戶人家,三室戶兩室戶的朝向比較好,一室戶的朝向就差點。這點你們要想清楚了。”

陸馬年將頭壓低了些,甕聲道:“許飛紅要我謝謝你,她說馮主任工作太忙,我們就不耽誤你時間了。等我們搬進新房,一定請你喝喜酒。”

馮令丁稍有驚訝:“怎麽?現在你們不準備辦酒席呀?”

陸馬年道:“許飛紅的意思,馬上要去租臨時房,家俱什麽的都不能買,酒席暫時不辦了。”瞟了眼馮令丁,又道:“你跟常天葵準備什麽時候結婚呢?”

馮令丁苦笑道:“你看看我哪裏有半點自己的時間呢?天葵跟導師做的科研項目也正在緊要關頭。我們打算再拖一年半載的。”

陸馬年笑道:“索性等盈虛街高樓造起來,我們和你們一道舉行婚禮吧!”

馮令丁淺淺一笑:“到時候再說吧。”

這天晚上馮令丁回到守宮,馮畹丁顯得蠻高興的道:“你別看那個陸大娘子,蠻橫粗魯的樣子,倒也是爽快人。下午來簽約,把一套朝向稍好些的給了小兒子,老夫妻倆就拿全向北的一室戶。她這麽一落筆,東北角那幾家 纏的口氣都開始鬆動了,我們再抓緊做做工作。”看看小弟麵孔上無風無浪地沉寂,因想起吳阿姨的女兒一度追得他很緊,便試探道:“陸家問題順利解決,頭一個要感謝的倒是許飛紅呢。方才我跟媽正商量,吳阿姨嫁女兒,我們家總要好好送一份厚禮的,你說送什麽好呢?”

馮令丁打了個哈欠道:“這種事你跟媽看著辦就行了,算我一份子。”便起身回自己房間去了。

再說陸家在盈虛街上好名聲壞名聲總算是有名聲的人家。小兒子討媳婦,碰著動遷,喜酒暫時不辦,喜糖是萬萬不可省的。陸大娘子是做熟食生意的,食品廠的人認得不少,托人買到緊俏的大白兔奶糖和花生牛軋糖,又添了一些水果硬糖,羼雜在一起,沿盈虛街挨家挨戶分過去。一條盈虛街幾乎家家都吃到了陸馬年和許飛紅的喜糖。

左鄰右舍吃了喜糖,就拿陸大娘子尋開心。道:“陸大娘子,這一趟你可賺大了。一桌酒不請,就把那麽會做生意的賣魚西施討到屋裏來了!”

陸大娘子嘴一撇道:“你當她是個省事的主啊?一套房子不算,家具四十八條腿一條不能少。早幾年我就備好了的,兒子媳婦每人一塊寶石花手表,一台蝴蝶牌縫紉機,一輛鳳凰牌腳踏車。隻隻是名牌,摜出去嘭嘭響。現在人家看不上了,要調成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我跟老頭子眼睛不好,也不想看電視了,屋裏現成的十四吋彩電先盡她搬過去。臨時房裏又沒有灶頭間和馬桶間,洗衣機電冰箱暫時不買,鈔票卻要先交給她捏著。你們說說看,我賺了什麽啦?”好似報怨,卻掩不住她財大氣粗的顯派和得意。

眾人便道:“你又想抱孫子,又怕娶媳婦啊?哪裏有那樣便宜的事體?你現在化掉點,日後賣魚西施會替你翻倍賺回來的。”

陸大娘子一聽這話真來氣了,道:“她賺再多我也享不到福的,慫恿著馬年一定要分家。叫做兒子歡喜她,譬如請尊佛供著吧!”

許飛紅不願意跟陸家公婆兄弟妯娌一道租借臨時房,她讓母親去托單根爺叔的女兒巧娣,幫她在北新涇借了間農民房,價錢便宜,地方又寬勢。許飛紅是憋了一口氣離開盈虛街的,她把她苦心經營多年的水產攤轉包給了老阿姐,她甚至還逼著陸馬年辭去了房修隊的公職,一副與盈虛街決絕的樣子。

沒過多少日子,便有消息傳回盈虛街,許飛紅和陸馬年注冊了一家建築裝潢公司,夫妻的名字中各拿出一個字,組成公司的名稱,便叫作“飛駿建築裝潢有限公司”。許飛紅為董事長,陸馬年為總經理。

鑒於許飛紅的精明和陸馬年的手藝,盈虛街上大多數人都相信,這家飛駿建築裝潢公司將來一定能飛黃騰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