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虛街棚戶區的動遷工程原定年底要完成的,卻因各種人家的各種問題疙疙瘩瘩拖遲了近兩個月。終於,在農曆除夕那天圓滿畫了個句號。

傍晚馮畹丁親自陪同她負責那一片裏最後的一戶人家到動遷辦公室簽約。那戶人家落住盈虛街老屋中的戶口隻有老兩口加末尾巴小兒子,卻來了親親眷眷十幾口人,還送了一麵紅堂堂的錦旗,金黃的八個大字:“解百姓難,暖百家心。”

原來這戶人家的小兒子前幾年因群毆致人重傷而吃了官司,老婆跟他離婚,帶著孩子回了娘家。他刑滿釋放回來,又找不到工作,正窩了一肚子怨氣,存心跟動遷組胡攪蠻纏。爹娘兄姐的話一句聽不進,揚言要跟老房子同歸於盡。馮畹丁打聽得他的老婆雖跟他辦了離婚手續,這麽些年下來卻沒人改嫁。小孩子已經上學,姓數仍舊隨著父親。便曉得她是恨鐵不成鋼,幾次尋到她娘家跟她閑話家常,促膝談心。終於說動了她,帶回口訊,說,看他三年表現,若像個做父親的樣子,便可與他複婚。那小兒子聽得這句言語,凶神惡煞頓時立地成佛,當下就給馮畹丁跪下了。這一家子人看到浪子回頭,豈不歡喜?阿哥阿姐答應湊出一筆鈔票,讓他去做小生意,謀個生計。

老兩口與洗心革麵的小兒子挨個在動遷協議上簽下姓名,馮令丁啪地敲下鮮紅的公章。這時候,街上已經零零落落響起了炮仗聲。

這戶人家誠心誠意請馮主任和馮大姐跟他們一起吃年夜飯,馮令丁和馮畹丁再三再四地謝絕了,送走歡歡喜喜的這家十幾口人,他們關了辦公室的門,也要轉回守宮吃年夜飯。

街裏麵的工地過年休假,轟隆隆的打樁機聲停歇下來,一條街頓覺沉寂蕭條起來。街頭棚戶區的居民大都已經搬遷,成片成片房屋已開始拆除,到處是廢墟瓦礫、斷壁殘垣,殘存的幾處房屋失去了左右前後的依附和支撐,也已是搖搖欲墜,風一吹就會散架似的。街對麵那一排火架盆似的工房底層,大都出租給個體戶破牆開了店:美容美發店、雜貨煙紙鋪、腳踏車修理行、電子遊戲廳……三百六十五天,就今天歇業得早,拉下了卷簾門,都要回家吃團圓飯的。唯獨幾家餐館還亮著造型拙劣的霓虹燈招徠顧客,卻是門可羅雀,慘淡經營。

鞭炮聲倒是漸次稠密起來,一隻高升呼地竄上夜空,嘭地爆裂開來。火光瞬間把周圍映得愈是幽暗,愈顯得盈虛街莫名的清冷疏淡。辛苦了大半年,動遷任務終於完成,馮令丁馮畹丁應該是歡欣鼓舞的,可兩個人卻顯得心事重重,一前一後默默地走著。破損的街道在他們疲憊的腳步聲中無窮無盡地延長著。

走了一段,馮令丁放慢了步子,等馮畹丁與他齊肩了,問道:“大姐,姐夫真要辭職去香港?”

馮畹丁不出聲,腳步卻重起來,蹭蹭蹭擦著路麵。

馮令丁斜了她一眼,吞吞吐吐道:“我聽集管局的人講,姐夫跟同事們處的不是很融洽……要不,我再跟他談談,有什麽難處,我可以幫忙疏通疏通?”

馮畹丁悶了一會道:“小弟,陳家進的事體你最好不要插手!”戛然而止,仿佛一堵大壩截斷了湍急的河流。

馮令丁不便再追問,重又沉默下來。

他們踏上守宮大門方格紅磚的階梯,卷筒瓦屋簷下,門廊燈安安靜靜地灑下橙色的光環,是溫暖的家的懷抱。馮令丁正要摸鑰匙,門卻自己洞開了,迎接他們的是李凝眉春光明媚的桃葉臉。自從她慷慨大度地讓馮畹丁一家人住進了守宮,馮景初周正的麵孔上時常掛著和煦的笑容,她的麵孔也像枯葉活了甘露般豐盈起來。

李凝眉今天穿了件靛青軟緞滾雪青細邊的盤扣絲棉襖,看著本尋常,卻在背襟和袖口處繡了幾隻紫色的蝴蝶,一件衣裳頓時紮眼起來,襯得她原就白皙的膚色愈發神采奕奕。眼梢一挑將細紋拉平許多,笑道:“總算把你們兩位功臣等回來了。你爸爸發話,不等著你們不許開席。戈壁老早喊餓了,我隻好叫吳阿姨給他下了幾隻湯圓墊墊饑。”

馮令丁把萬千煩惱暫且拋開,笑道:“媽,你這麽一穿著,我差點不敢喊你了。活脫勢像滬劇‘雷雨’中丁是娥扮演的繁漪呢。”

李凝眉忍住了笑,嗔道:“沒大沒小,沒有規矩。媽是什麽年紀的人啦?”

馮畹丁實心實意道:“媽,你是真看不出年紀的。”說的是真話,李凝眉的麵孔倒比馮畹丁光潔紅潤許多。

三個人講講笑笑進了客廳,大餐桌上已經布好了碗筷碟勺,桌子中央放著一隻擦得精光的黃銅暖鍋,鍋裏麵的老母雞湯已經答答滾了。

馮畹丁驚訝道:“媽,這隻老古董你還沒丟掉啊?”

李凝眉頗為得意地揚了揚眉,道:“這隻暖鍋是我娘給我的陪嫁,我是不舍得丟掉的。莫說一隻鍋,精炭我都藏下了一簍,這個年有得燒了。”

正巧吳阿姨走進客廳,笑道:“李同誌藏東西真會藏啊,那一年守宮各到各處都被翻遍,怎麽就被你藏下那一簍精恢的?還有這件衣裳,我明明看到老太太的箱子一隻隻燒空的,莫非李同誌你會隱身遁形?”

李凝眉道:“我哪裏會隱身遁形?隻是他們有眼無珠不識貨罷了。”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神秘,又道:“吳阿姨,老黃曆就不要去翻它了。剛才人家送來的一隻腿呢?拿出來給他們看看呀!”

馮令丁馮畹丁疑怵地相對望了眼,誰會送一隻“腿”呀?!吳阿姨果真捧出了一整隻金華火腿,油紙包裝得十分考究,笑道:“畹丁姑娘,是前頭那對二婚頭夫婦送來的,說是看你工作得辛苦,一定要給你補補身子。”

馮畹丁皺起眉頭,李凝眉忙道:“我橫推豎推推不掉,回送了他們兩聽麥乳精。這不算犯規吧?”

馮畹丁記起了這對花甲之年的再婚夫婦,先前都是喪偶,天天早上去公園裏打太擊拳,一推二擋地有了意思。開始雙方兒女也都讚同,老人有了伴,小輩也省心。兩人便去領了結婚證。男方的兒子單位分了住房,搬離盈虛街,女兒也嫁出去了。女方的兒子卻跟著她遷入了盈虛街,這次動遷,按戶口簿的人頭算,他們分到兩小套房,老兩口一套,女方的兒子一套。可男方的兒子女兒不答應了,覺得他們的利益受到了侵犯,一紙訴狀將父親繼母告上法庭。法官覺得很棘手,按條文硬判下去,親人從此成仇人。便來跟動遷組商議解決的辦法。也是馮畹丁從中斡旋,左右調處,勸得女方兒子拿出一筆錢補貼男方兒女,糾紛才得平息。

馮畹丁苦笑著搖搖頭,將火腿推到馮令丁跟前,道:“小弟,你是主任,這樁事體就交給你處理了。”

馮令丁稍忖,道:“吳阿姨,你毛估估這條腿市麵上要買多少鈔票?算得寬勢點。大姐,他們的臨時房你總歸認得吧?明後天去拜個年,把鈔票還給他們,既領了人家的情,也不違反紀律,豈不省心?”

馮畹丁點點頭。李凝眉卻道:“這麽大一隻腿,怕要百十來塊吧?一時半刻也吃不掉,時間長了走了油,就不香了。”

吳阿姨忙道:“這個李同誌你不要擔心,隔日來,我把它斬開了,一塊塊用油紙包實,晾到敞廊的陰頭裏,包你吃過清明不會走油。”

李凝眉想想也隻好這樣了,便讓吳阿姨把火腿捧回灶頭間。

少時,吳阿姨解了圍單出來,拎了隻籃頭,籃頭裏疊了幾隻鋼中飯盒,擎到李凝眉跟前,笑道:“李同誌,小菜一隻隻都裝好盆了,吃的時候端端出來就好了。我搛了幾樣,帶回去給紅果嚐嚐,你過過目吧。”

李凝眉將籃頭推開,道:“要過什麽目?我不相信你吳阿姨,就是不相信我自己了。要我說,小繭子又不回來過年,你們三個人就到守宮來湊熱鬧不好嗎?”

吳阿姨道:“哪裏敢打攪你們的團圓飯?吃了飯,我把紅果帶過來,跟戈壁一起放炮仗。”

送走吳阿姨,李凝眉立馬張羅起來。吩咐馮令丁上樓請那三位老少爺們動動身子下樓吃飯,自己帶了馮畹丁去廚房端菜。吳阿姨是最曉得李同誌的心思的。這半年多來,馮同誌和李同誌日漸親昵起來,李同誌的情緒也日漸開朗起來。所以,李同誌是十分看重這個大年夜的團圓飯的;所以吳阿姨使出渾身解數做了許多菜,一張餐桌擺得撲撲滿。李凝眉高興,又熱了壺紹興花雕,黃酒不傷人,又可添氣氛,屋子裏溢滿酒香,喜氣融融。

馮景初先下樓來,揭開酒壺蓋聞了聞,笑道:“阿眉,黃酒太不過癮。過年嘛,開一瓶五糧液。”

李凝眉放平的眼梢,正經道:“不行!醫生怎麽說你的?高血壓,高血脂,再饞酒,就等於慢性自殺!稍微沾幾口黃酒,有個意思就行了。”

馮景初竟不再堅持,朝兒子女兒聳聳肩,一付無可奈何的可憐相,從前在老婆跟前說一不二的霸道全然消失了。

陳戈壁是個安靜的男孩,進來了,不聲不響坐在沙發上。待李凝眉道了句:“戈壁講講餓了餓了,人呢?”他才站起來喊了聲“外婆”。李凝眉拖他到餐桌邊坐下,道:“這孩子脾氣像畹丁,惜字如金,多講一句都不肯。”團圈睃了遭,問道:“令丁,你招呼陳家進了嗎?”

馮令丁道:“頭一個叫的他,他說就來的。”欲言又止的樣子。

馮畹丁擎著酒壺往酒盅裏一一斟了酒,道:“隨他去好了,我們先吃起來。爸,我先敬你。”

馮景初不依,道:“再去叫一聲嘛,團圓飯團圓飯,缺一個就缺一隻角。”

馮畹丁冷著臉坐著不動,馮令丁猶猶豫豫立了起來。李凝眉多少會鑒貌辨色,馬上道:“戈壁,你去喊你爸爸,一定要把他拉下來。”

陳戈壁蹬蹬蹬上樓去了,隔了一歇,果然拖著陳家進的袖管下來了。陳家進調回上海不到一年,人就有點發福,肚皮上像倒了口鐵鍋。麵孔倒是泛白了許多,不過有點虛腫,眼皮泡起,眼袋垂下,目光就有點隱晦起來,笑道:“爸,媽,不曉得怎麽搞的,頭痛得厲害,剛才靠了一會。”聽不出是恭謹還是驕矜。

小戈壁嘴雖笨,實在是個聰明的孩子。早看出爸爸媽媽近一段在不開心,他原是坐在畹丁邊上,卻將陳家進拖到他的位置坐下,自己再坐在爸爸身邊。

守宮這一次年夜飯恐怕是有史以來人丁最興旺的了,馮景初興致尤其高,不停地提出種種創意讓大家碰杯,自己便可暢喝一氣。李凝眉每每起來阻止,總也阻止不了,便不住地數叨著,口氣和眼神卻都是慣寵的意思。

李凝眉一手壓著酒壺不讓人給馮景初添酒,兒子女兒自然不敢違拗。馮景初便一把捉牢她的手挪開去,索性自己取了酒壺給自己斟酒。李凝眉噓噓地甩著手腕,嬌嗔道:“骨頭都在被你捏碎了呢。”

馮景初臉膛光亮紅潤,舉起酒盅道:“令丁,畹丁,這杯酒我來敬一敬你們兩個為盈虛街老百姓造福的功臣,動遷任務完成得很漂亮,我已經看到了建委和房地局的工作簡訊,對你們的評價很高哦。”

馮令丁道:“這杯酒應該先敬大姐,指揮部評動遷標兵,眾口一詞都提大姐。過了年,市建委還要專門派人來幫大姐總結動遷工作的經驗呢。”

馮畹丁淡淡笑道:“求求你小弟,不要叫他們來好吧?我根本談不出什麽東西的,隻不過聽人家訴苦的時候耐心點,幫人家解決困難時設身處地想想罷了。”

馮令丁道:“大姐,你這兩句話講講是便當的,並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的。來,我也敬你一杯。你不勝酒,姐夫代飲。”馮令丁是想調動陳家進的情緒,把他拉入家庭的氛圍中。

馮畹丁斜了眼陳家進,看到他嘴角一絲譏消的冷笑,擔心他趁酒勁說出什麽不入調的話來,忙道:“小弟你太小看你大姐了。在新疆,跟人家拚過白酒,這點黃酒小意思了。”說著就把半盅酒悶入口中。

馮景初連忙幫她搛菜,馮畹丁哪裏來得及吃?都堆在骨盆裏了。

暖鍋中的雞湯底所剩不多了,李凝眉便去廚房添加。待她舀了一菜碗湯底出來,就聽得馮景初道:“令丁是在位置上的人,結婚搞得太鋪張不好。要我的意思,你和天葵索性出去旅遊結婚……”

李凝眉張口截斷他的話,道:“人家天葵哪裏會像我當年那樣傻?一桌酒水沒有,稀裏糊塗就嫁給你了。儀式總歸要有的,多幾桌少幾桌,酒水考究點一般點,這是可以商量的。”

馮景初娶李凝眉時帶著個身世隱秘的小畹丁,不想多聲張,隻讓倪師太做了個見證,兩人便算結為夫妻了。哪個女人不想有個風光美麗浪漫的婚禮?這樁事體李凝眉耿耿於懷了半輩子,今日總算逮著機會吐了口怨氣。

馮景初有點酒意了,嘿嘿嘿笑道:“阿眉,當初你可是一口應順我的喲。你真那麽介意,我一定還你一個婚禮!”近一段,馮景初愈來愈覺得自己虧歉李凝眉的太多太多。當年,他就是想替小畹丁找一個母親。他也曉得李大小姐對自己一往情深,抱著試一試的心情,便托人去李家保媒。李家老爺太太多少有點猶豫,自家老尾巴女兒嬌慣得很,如何做得了繼母?不想李大小姐死活要嫁,而且不貪圖聘禮、不講究儀式,高高興興羞羞答答做了一個窮書生的新娘,給了他和小畹丁一個舒適安寧的家。為了撫養小畹丁,李凝眉甚至決定自己暫時不要孩子。直到畹丁進了寄宿中學,他們才有了自己的兒子。單為這一條,常巽在九泉下有知,也會感激李凝眉的呀!

馮景初從來沒有這麽慷慨地給過李凝眉什麽允諾,倒叫李凝眉心旌拂動。有感叢生。當著小輩的麵,她隻好作嗔,道:“老不正經的,人來瘋!”

馮令丁卻道:“爸爸這個提議太好了。讓我算算……”擺弄了幾下手指,道:”爸、媽,你們結婚快四十年了,四十年是紅寶石婚,我來操辦,隆重慶祝一下,怎麽樣?”

馮畹丁馬上表示讚同。陳家進一直喝著悶酒,這時也開了口,道:“集管區下麵有一家婚慶禮儀公司,原是專為安排回滬知青組建的。現在做得不錯,有了點名氣。我可以跟他們的經理打個招呼,具體托他們籌劃經辦,他們有經驗,價錢也會優惠。”說完看看馮畹丁,畹丁不動聲色。

小戈壁突然冒出一句:“外婆要做新娘子,我幫你把白頭發塗塗黑吧?”戈壁性靜,喜好畫畫,參加了區少年宮的圖畫班。

馮景初哈哈大笑,馮令丁縮起腦袋偷偷笑,馮畹丁凶巴巴地瞪了戈壁一眼,陳家進順手搧他後腦勺一記。李凝眉並不著惱,笑道:“傻瓜,外婆哪裏還好做新娘子?不過,外婆當新娘子的時候頭發實實比你的墨汁還要黑呢!”

守宮這桌年夜飯,吃了兩個多鍾頭,直到吳阿姨領著紅果和蝘蜓兩個小姑娘來喊戈壁去放鞭炮,方才罷席。李凝眉是早有準備,從褲兜裏摸出三隻紅袋袋,一個孩子一包。吳阿姨忙道:“李同誌,年年拿你的壓歲錢,祝守宮年年鴻運高照、吉祥如意。”

馮令丁領著孩子們到弄堂裏放鞭炮去了。馮畹丁幫著吳阿姨把碗碟收進廚房間去。陳家進立起身道:“爸,媽,頭還是有點沉,我先回房去了。”

馮景初道:“偏頭痛這種毛病,愈是悶在屋裏愈是痛,還是要多活動活動才好。”

陳家進麵孔肌肉耷拉下來,僵著身子不進不退。

李凝眉翻了丈夫一個白眼,道:“頭正痛的時候叫人家哪能活動啊?家進,止痛片有吧?吃一粒,悶頭睡一覺,會好的。”

陳家進便順水推舟道:“我有索密痛,那我上去吃藥了。”別轉身出了客廳。

馮景初搖搖頭,嗔道:“就你寵女婿!我是想跟他談談他辭職的事情。成天苦著臉進進出出,好像這個家虧歉了他什麽似的……”

正好馮畹丁端著兩杯新泡的茶進來,接口道:“爸,方才飯桌上你為什麽不問問他?”將兩杯茶放在父母跟前的茶幾上了。

馮景初端起杯子,吹開茶葉片,吮了一口道:“我是想吃一頓開開心心的年夜飯,不要弄得一人向隅,舉座不歡的。”

李凝眉摸出些花生米、五香豆、葵瓜子,放在小碟裏,道:“要破東吳兵,還得東吳人哪。這種事情,還是讓畹丁去講比較好。你一插手,家進全以為畹丁在我們跟前說了什麽,反而更氣畹丁了。畹丁,你講呢?”

畹丁原是想讓父親規勸家進的,聽繼母這麽一說,想想也有道理。陳家進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胸懷大誌**洋溢的青年理想主義者了,他經曆了太多人生坎坷,命運沉浮,變得心境灰暗、猾急浮躁,總覺得這世上人人都在與他過不去。他自然不會滿意在集管局做一個朝九晚五的小職員,發發通知,做做記錄,給領導起草發言稿。所以他牢騷滿腹,怨天尤人,工作也不積極,算盤珠似的,撥一撥,動一動,還常跟同事鬧些雞毛蒜皮的小矛盾。集管區的頭頭因與馮令丁熟悉,便直率地跟他談了陳家進的問題,希望他這個內弟能幫著做做陳家進的思想工作。馮令丁倒是正經找陳家進推心置腹地談心,陳家進卻冷笑道:“小弟,你在機關混了這麽些年,難道你還不清楚?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素來小人好非議,我不會為他們而改變自己的,與其溺於人,寧可溺於淵。溺於淵猶可遊;溺於人,不可救也!”自此,就跟馮令丁生分起來,擺出一付鄙視小人的君子姿態,弄得馮令丁親近他不成,疏遠他也不成。

馮畹丁前前後後尋思下來,也隻有自己上樓再好好勸勸家進了,卻已不抱什麽奢望。便勉強一笑,道:“那也好,爸,媽,我就不陪你們看電視了。”

陳家進的父親雖曾是滬上有些名望的工商業主,陳家進的母親卻隻是父親背著正房夫人包養的外室。五十年代初,人民政府頒布了婚姻法,父親與母親解除了婚姻關係,隻按月給他們母子一點生活費。那時陳家進才七、八歲的年紀,父親的生活費不夠他們維持原來的生活水準,母親帶著他搬出了淮海路上的法式公寓,搬到南市區租了人家老式裏弄房子一間亭子間居住。母親也由政府安排,進了一家襪廠做女工。每月月初的頭一個禮拜天,母親總要在小家進口袋裏塞進兩張一角錢的紙幣,要他換乘兩輛公交車到父親位於虹口山陰路上的洋房裏去取生活費。母親的綿密心思,是要讓父親月月見到這個長相酷似他的小兒子,提醒他不要忘了他的一份責任。每月月初的這一天便成了小家進的災難日,他要忍受幾個同父異母哥哥姐姐妹妹們鄙薄與憐憫羼合的眼光;要忍受大太太數給他幾張鈔票時那種打發叫花子般的神情;要忍受父親訊問他學習成績時的嚴厲與沉重。小家進幾次懇求母親不要讓他去那幢洋房拿鈔票了。母親便會聲淚俱下地責怪他不體貼她的辛勞與苦楚,喋喋不休地訴說因了他而她失去了多少次重新嫁人的機會。陳家進每每回想起少年時代那一段屈辱的日子,心底仍會針錐般疼痛。公私合營以後,陳家進的父親率他那邊一大家子人移居香港,就此斷了陳家進母子的經濟補貼。陳家進的母親愈發地萎靡消沉,回到家裏不是長籲短歎就是牢騷不斷,家進稍微規勸她兩句,便會引起她的雷霆大怒,從陳家進的十八代祖宗罵起,一直罵到她自己的兒子。由此染上了煙癮,單靠她當襪廠女工的那一份收入,隻能去買劣質的香煙,弄得逼仄的亭子間永遠是煙霧彌漫。陳家進對那個陰霾不散的家十分厭惡,上中學時,他便執意考進了寄宿學校。

陳家進喜歡學校裏朝氣蓬勃奮發向上的氣氛,他很快就當上了班級幹部,並且成為學校共青團組織重點培養的對象。在積極申請入團的過程中,經常要給團組織寫思想匯報。陳家進覺得團組織就像是自己最親的親人,便在思想匯報中盡情傾吐了對自己家庭的怨恨與嫌惡。團組織立即抓住這個苗頭,幫助他啟發他認清剝削階級的罪惡,鼓勵他與家庭劃清界線,爭取做一名有理想有誌向的革命青年。那一年,在全校師生紀念“五?四”青年節的大會上,陳家進慷慨激昂地發言,要繼承五四革命傳統,與資產階級家庭徹底決裂。陳家進入了團,評上了市三好學生,學習毛主席著作標兵。升入高中後又入了黨。臨近畢業,新疆建設兵團組織報告團到上海各中學巡回演講。陳家進反複考慮反複掂量,考大學要政審,像他這樣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在錄取上有許多的限製,萬一落榜,前景就十分黯淡。不如報名去新疆建設兵團,借此擺脫令人生厭的家庭,決心書貼到校門口的黑板報上去了,他的先進事跡在青年報上整版刊登。中學六年,是陳家進四十多年人生的華彩樂章。陳家進每每回想起那時候的輝煌,愈發對現時的平庸不堪忍受。

陳家進因了馮畹丁丈夫的身份得以調回上海,一開始也是躊躇滿誌的。雖然在新疆蹉跎了二十幾年的青春,幸而自己仍是春秋鼎盛三年,仍可以“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啊。他沒想到自己僅僅被分配到區的集管局當一名普通的辦事員,一個小小的科長就可以對他頤指氣使、說三道四。在新疆建設兵團,雖然幾遭蹭登,畢竟還做過幾年兵團政治部的主任。最讓他難以隱忍的,人們常會用“守宮的女婿”、“馮畹丁的丈夫”這樣的詞匯來稱呼他,他陳家進竟然淪落到老婆的附庸了!蛟龍失水,虎落平陽的失意時時盤桓於胸。

陳家進每天到集管局辦公室上班,上頭若沒有安排事務下來,他便泡上一杯釅釅的茶,翹起二郎腿,篤篤悠悠將各種報紙一一翻閱。報紙上愈來愈多的私營企業主的新聞每每讓他怦然心動。仕途眼見得山重水複疑無路了,如果能有一筆資金,未必不能在商場上柳暗花明又一村啊!這個念頭像一條冬眠的蛇蟠曲在他心中,等待著春暖花開的季節。

局機關訂閱的報紙天南地北五花八門十分齊全,這一日,陳家進隨意翻閱一份香港大公報,眼梢刮到報縫中的一則訃告,那亡者的姓名像枚銀針戳傷了他的眼珠子。他慌忙坐直了身子,定睛再看,果真是他的父親!雖則近三十年父子渺無音訊,雖則陳家進對父親及那一家子的怨恨日漸愈深,可是乍見父親的訃告,他還是感到了一陣發自心底的悲哀。他強忍著,背開同事將這頁報紙折疊了,塞進自己的公文包。冬眠在他心中的蛇突然蘇醒了,扭動著柔韌而靈活的身子,緩緩蠕動,蜿蜒爬行;繼而便騰躍竄撲,四處奔突了。他想到父親會留下大筆的遺產,他作為父親的兒子,理應繼承其中的一份。隻要拿到這份遺產,他陳家進便可以舒展拳腳一展宏願了。同父異母的哥哥發給他報喪的電報是寄到新疆建設兵團的,輾轉了一個多月才送達盈虛坊。哥哥的電報中隻字未提父親遺產分割的問題,於是,他斷然做出辭職赴港的決定,要去爭回屬於自己的那份權利。

再說馮畹丁心事重重地走上三樓,鼻沿四周懸浮著無影無蹤的幽香。卻是樓梯間牆角的矮幾上,青花蛋形盆中,一叢水仙花正興致勃勃。繼母李凝眉年年親自育水仙。一過冬至,就叫吳阿姨去菜場買了水仙的塊根回來,自己動手修理雕刻,蓋上一層薄血血的棉絮,放在資盆的卵石堆中,灑上清水,養在朝陽的窗台上,還要根據氣溫的升降不時地調整它受光照的角度與時間。這樣精心調理侍候,嬌貴的淩波仙子方能候到春節適時開花,守宮各處窗台牆角都能看見它們素樸典雅的花姿。對於繼母的這一份精致的心思,馮畹丁不但領情,也是十分欣賞的。

三樓正中帶宮殿式的老虎窗的大間現在是馮畹丁夫妻的臥室,左首稍正氣點的小間是戈壁的房間,右首小間仍做了儲藏室,他們合家千裏迢迢地搬遷,曆曆碌碌的雜物也真不少呢。一條盈虛街上,像他們住得這般寬勢的,還能舉出哪個?馮畹丁對眼前的日子已經十分滿足了,團團圓圓,和和睦睦,安安靜靜。她不曉得為什麽陳家進總是這不滿意那不滿意?為什麽非要去香港爭那份他曾經鄙視憎恨過的家產?為什麽非要把好端端的一個家拆散了?

依牆的餐邊櫃上有現成的熱水瓶和玻璃杯。李凝眉在收拾三樓房間時想得很周到,小戈壁睡到半夜裏若在喝茶。就不必下三層樓到客堂間倒水了。馮畹丁略作盤算,泡了杯**茶,**雖是陳的,經水泡,依然鮮豔,又丟進一撮枸杞,淡黃橙紅十分養眼。

陳家進合衣斜靠在**,聽到動靜也不睜開眼睛。馮畹丁放下杯子,抖開毛毯替陳家進蓋上,輕輕歎了口氣,便坐在床邊的小沙發上,憂悒地望著丈夫。這張臉,曾經那樣的英挺軒昂,如今卻變得陰鬱灰滯;她曾經那樣地熟悉他,每一片笑紋,每一條皺折,如今都變得陌生,像是戴了具假麵。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觸摸他的臉頰與眉額,她想用肌膚的感覺來證實他依然是從前的那個他。

陳家進不得已睜開眼睛。其實他哪裏真的睡著?他隻是懶得跟妻子解釋,懶得聽她絮叨。

畹丁忙道:“把你弄醒啦?要睡,脫了衣服好好睡。”

陳家進兩隻手揉著太陽穴,道:“陪你父親多喝了兩杯,腦袋像要爆開來。”

畹丁適時地遞上茶杯,道:“喝點茶吧,解解酒。”

陳家進懶懶地接過杯子,口中正有些苦澀。揭開蓋,撲鼻的清香令他醒了醒,再看到滿杯的清雅,不覺連著幾口,喝去了半杯。

馮畹丁看他捧著茶杯如飲瓊漿的樣子,好像自己也飲了那香茗,一股清泉注入焦慮的心田。莞爾笑道:“我再替你衝點水去。”

陳家進忽然從妻子略帶得意的笑容中醒悟了她機巧的用意。

青年時代的他們是在同一所寄宿中學念書,他高她兩級。禮拜天,他因厭惡母親煙癮和嘮叨,常常借故不回家;她也因與繼母無端的嫌隙經常留校不歸。他們總是在休假日薄西山顯得空空****的學校圖書館裏相遇,因同在校團委工作,互相認識卻不熟悉,開始也隻是稍微點個頭,打個招呼,各自顧自己看書做作業。當時他已是超塵拔俗,聲名雀起,有許多女生都崇拜他,暗戀他。她看到他傲岸的身影就覺著自己的渺小,從來不敢奢望他能青睞她。漸漸地,他進圖書館選擇座位愈來愈向她靠近了。原來,他發現經過她的身邊總會聞到一股清香,沁人肺腑而令人心曠神怡。他終於忍不住問她,你塗了什麽高級香脂?氣味會經久不散?她羞怯地漲紅了臉,以為他在責怪自己沾染上了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她慌慌張張告訴他,自己塗的是最大眾化的百雀羚,氣味並不是很濃烈的。他在她身邊吸著鼻子東聞聞西聞聞,才發現那股清香來自她手中用來當茶杯的廣口果醬瓶,瓶中盛的正是**枸杞茶。那以後,禮拜天他們進圖書館,總是坐在一張桌子邊了,她會同樣地給他也泡上一瓶**枸杞茶。品評香茗,他們互訴衷腸。相似的境遇讓他們的心愈靠愈近。後來,他先去了新疆建設兵團,吃不慣那裏的牛羊肉和馬奶茶,常常犯胃病鬧肚子。兩年後她也去了新疆建設兵團,給他帶去了大包**幹和枸杞。他們結婚的晚上,他擁著她對她說,他對她的情意會像這茶色茶香般愈久彌深。

陳家進哼地冷笑了聲。馮畹丁簡直像個初中女生,想用瓊瑤阿姨言情小說的手法來勸阻我的計劃,未免太幼稚太可笑了吧?他將杯子猛一推,道:“夠了夠了,我胃裏已經沒有一點空隙了!”

杯子裏的水晃了出來,潑在馮畹丁的衣襟上,她沒顧得去擦。她隻是驚惶地望著乍然變色的陳家進,心裏充滿了絕望與悲哀。

陳家進不耐煩地橫了她一眼,道:“你還有什麽話,或者是你父親你弟弟想通過你說什麽話,你就爽爽氣氣倒出來。不要成天對我哀聲歎氣、橫眉冷對,再搞點什麽小資遊戲,弄得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馮畹丁把眼淚咽回肚子裏,盡量用平靜的口吻道:“家進,你執意要去香港,且不管你母親在天之靈會怎麽想,我並沒有攔著你吧?可是你辦手續,不能夠妨礙工作對吧?你想想你會給人家留下什麽樣的印象?你是以烈士家屬的身份調進機關的呀……”

“行了行了!”陳家進竄起來,一揮手,打斷她道:“我是靠你的關係才調回上海的,這個小職員的位置是你們家施給我的恩惠,我應該感激涕零,應該銘記在心,應該規規矩矩,應該言聽計從,應該心甘情願做一張漂亮的標簽,貼在你馮家的大門上,對吧?”陳家進像一頭困獸,一邊吼著一邊在房間裏竄來竄去,停在了馮畹丁跟前,一字一句道:“我做不到,也不想做了。我辭職,不拿他們的工資總可以吧?我有我的理想,我的人生抱負,你總不能用感情的繩套把我永遠拴在這個三層樓上,那樣我會憋死的你曉得吧?”

陳家進愈是激動,馮畹丁愈是冷靜。她的心已經冷得結成了一顆石括挺硬的冰疙瘩。她冷冷道:“我曉得你的理想你的人生抱負,說穿了,也就是你父親留下的那一點鈔票!陳家進啊陳家進,我真沒想到你會變得這樣俗氣!”

陳家進嗬嗬一笑,道:“你倒先把這個詞說出口了!俗氣?究竟誰俗氣?這一段我也一直在反省,是什麽改變了我老婆?把她從一個冰清玉潔的超逸女子改變成一個平庸虛榮的凡俗婦人?”

馮畹丁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人們說她清高,說她孤傲,說她冷淡,可從來沒有人把她和平庸虛榮凡俗這幾個詞匯聯係在一起過。她一向是最恨平庸虛榮凡俗的,偏偏從陳家進口中吐出對她這般惡劣的評價,就仿佛將一盆屎扣在了她身上,她幾乎忍受不了了,渾身發抖,聲音瘖啞,悲切切道:“你用不到這般惡形惡狀地抵毀我的。我是變了,老了,過時了,粗糙了。可是,再怎麽不入你的眼,我也不會變得平庸虛榮凡俗的!”

陳家進往小沙發上一靠,翹起二郎腿,不無嘰諷地道:“這才叫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呢!你戴上了烈士遺孤的高帽子沾沾自喜,這算不算虛榮?你滿足於洋房花園傭人的舒適生活不思變革,算不算平庸?你像一般女人那樣哭哭啼啼,嘮嘮叨叨不願放丈夫出去幹一番大事業,算不算凡俗?”

窗外邊劈劈叭叭的鞭炮聲炒豆般連成一遍,迸濺的禮花把夜空映得通透明亮。馮畹丁嚇出了一身冷汗。她曉得,自己不是被炮仗聲嚇的,而是被陳家進的話嚇著了——難道自己真的成了那樣一個平庸虛榮凡俗的女人?!

弄堂裏有人聲嘶力竭地喊起來:“著火啦——著火啦——盈虛街口著火了——”

馮畹丁猛地一驚,幾步跨到老虎窗前,呼地推開窗戶。西南向果真有一蓬蓬濃煙騰起,人聲鼎沸,腳步喧囂。她瞟了眼陳家進,他卻雙臂環胸,頭靠沙發,眼烏珠定定地望著天花板,一付不關痛癢的姿態。這一眼讓馮畹丁冷靜地做出了決定,且不管自己是否真就平庸虛榮凡俗,自己既是一名街道幹部,這種時候就必須到起火現場去幫助群眾解決問題。她拉開房門奔下樓去。

原來,是街頭好吉祥餐館的石老板放花炮失手,燃著了門麵上的裝飾板。風助火勢,霎那間將左右四五家店麵都燒起來了。幸而石老板已經用上了大哥大,連忙撥打了119,救火車來得及時,很快撲滅了大火。那一排門麵已經是千瘡百孔焦黑一片,好在盈虛街裏外都是建築工地,火舔過的痕跡並不顯得突兀。

馮畹丁與街道裏委會的一撥幹部幫著疏散人員,安排住宿,安撫群眾,直弄到大年初一淩晨方才停歇。

新的一年猝不及防就站在人們的麵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