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枯繁自有天,盈虛輪回幾經年。

盈虛坊中的尋常人家日日聽慣了街上打樁機轟隆轟隆的響聲,看慣了風過揚塵灰蒙蒙的天空,開頭還發發牢騷,日子一長,也就熟視無睹,充而不聞了。上了點年紀的人都說,58年填浜築路時比這會兒喧嘩得多,也熬過來啦。過了一段時間,那打樁機忽然消停了,人們倒覺得時光中少了點什麽,反倒又不習慣了。沿馬路築起了高高的簡易圍牆,不時有運貨的卡車、巨型吊車、水泥攪拌車進進出出。然而這圍牆裏的動作似乎跟盈虛坊間人無有太大的關係,他們照樣按部就班地過著他們自己的日子。

盈虛街棚戶區拆遷,也拆去了沿街麵不少小店。政府為方便老百姓日常生活的需求,沿那道圍牆築了一排鉛皮的活動房。這批活動房很快就被個體工商業主爭相租借,比肩接踵開出了各式店鋪,飲食店、便利店、服裝店、文具店,還有好幾爿美發店。雖然道路愈加狹窄、擁擠、肮髒,周邊居民下了班還都願意到這裏來逛逛小店,淘淘便宜貨,享受一下私營業主價廉物美熱情方便的服務。盈虛街漸次順服的人氣,儼然又是一個繁華的集市了。上了點年紀的人都道,盈虛街集商成市是有傳統的,早在四百多年前,明嘉靖年間,這裏便以集鎮繁盛而馳譽天下了。

盈虛坊弄堂口電話間的蹺腳單根這一年剛滿一個甲子,女兒女婿特為在淮海路上的光明邨飯店給他辦了桌壽酒,桌底下還塞給他一隻厚厚的紅包。女兒巧娣道:“阿爸,我想買什麽壽禮,又怕不稱你心,還是給你鈔票實惠,你想要什麽就去買什麽。”

單根老酒喝得麵孔血紅,道:“我不要你們的鈔票,我的工資自己化也化不掉。”講是這麽講,紅包還是收下來。鈔票是不稀奇的,小輩的一片孝心讓他美滋滋、喜顛顛,自己的一生還是活得蠻值得的。

女兒女婿又一次提出要單根辭了電話間的生活,到北新涇他們的洋房裏去享清福。單根連連搖頭道:“現在盈虛坊屋裏裝電話的人家愈來愈多,電話間的生意又不忙,我還跑得動。立時三刻叫我歇下來,反倒要生毛病的。”巧娣是曉得父親心思的,隻要盈虛坊裏有那位寬肩細腰的吳阿姨在,父親便不會離開盈虛坊。隻好由著他了。

次日早晨,單根宿酒未醒,起晚了一個時辰。待他打開電話間的窗戶,已有兩個熟識的婦人候著了,都是在坊間人家做勞動大姐的,來給老家掛長途。年輕點的一個急忙忙撥號碼了,另一個好像並不著急,笑道:“老單根,怎麽睡過頭了?在做什麽美夢?都不舍得醒來了?”兀自先格格格笑起來。

單根甕聲甕氣道:“昨晚女兒請客,多喝了幾口,一覺睡下去,鬼影子也不見一個!”說著去屋簷下捅開煤餅爐子,坐上一銅吊水。

勞動大姐打電話很節省時間,三言兩語把事情交待了,就掛斷了。年輕點的那個道:“單根伯伯,鈔票放在桌上了。”另一個撥了幾次號碼都沒有通,看看單根蔫不嘰嘰,沒有說閑話的興致,便也離開了。

聽人聒噪心煩,空歇下來又覺得悵然若失、魂不守舍。倒是被那婦人說了個準,老單根昨晚做了一夜天的亂夢。隻因女兒女婿提及他歸宿的問題,勾起了他滿腹心事。盈虛坊也要被拆遷的消息來無蹤去無影,盛一陣緩一陣,弄得他的心也是懸上懸下地不安定。有盈虛坊在,至少每天能看到她的人勁勁道道地在弄堂裏跑來跑去,柔情綽綽的一張笑臉朝他一偏,便能解他的萬般煩惱。倘若盈虛坊真要拆掉重建,他將何去何從?她又將何去何從?沒有了她的日子哪怕住洋房吃魚肉還有什麽樂趣?難不成這麽多年的守望竟就成了水中月鏡中花?

正當單根想入非非,沉溺其間,不能自拔,忽聽有人問道:“老師傅,請教一樁事體行嗎?”

單根翻起眼皮,眼門前黑幢幢的,一個壯年漢子寬闊的身影將窗戶填沒了。單根便坐直了身體,對於自己的工作他從來一絲不苟。道:“有什麽事體?隻要是有關盈虛坊的,你盡管問吧。”

漢子的身體又朝窗戶裏麵衝了衝,道:“我想打聽一個人,聽講是在這條弄堂裏麵做娘姨的……”

單根道:“盈虛坊幾百家人家,進進出出的勞動大姐好建一個突擊排了。姓啥叫啥?隻要講得出,我都認得。”

漢子便道:“她姓吳,叫吳秀英。”

漢子的嗓音低沉厚重,帶著鼻腔共鳴,不啻悶雷在單根耳邊炸響。單根差點沒竄起來,但隻身子朝上拔了拔,兩隻手摁住桌麵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公事公辦問道:“你是哪裏的?”

漢子用手往對馬路一指:“我是對麵工地建築隊的。”說著從口袋裏摸出包牡丹牌香煙,抽出一枝放在單根麵前。自己也點燃了一枝。

單根的眼烏珠迅速在對方身上骨碌碌滾了一遭。那人起碼有五十好幾的年紀了,穿了身皺巴巴化纖麵料的隱條西裝,並不像工地上起磚落瓦打工的,不覺起了疑心,將香煙朝外一推,道:“謝謝,我不抽煙。建築隊的?找吳秀英阿姨做什麽?”

漢子吐出一口煙圈,道:“我是她同鄉人,她家裏讓我給她捎口信。”

單根肚皮裏尋思:“這麽多年也沒聽她提及家鄉芝麻綠豆大的丁點事!”不覺又瞟了對方一眼,那張黑沉沉棱角分明的麵孔像是在哪裏見到過?一時也記不起來。便道:“你的身份證件拿出來給我看看。”

漢子手一攤,道:“身份證又不是時時刻刻帶在身上的。”

單根便道:“那你去單位開個證明過來,我就幫你找那個吳秀英。”

漢子嘿嘿一笑,道:“師傅,你們這裏又不是保密單位,還要開什麽證明?”

單根臉一沉,道:“我看你也是有點年紀的人了,家裏麵總歸有老有小的,不要在這裏烏搞百葉結了。老實對你講,我們這裏從來沒有叫吳秀英的勞動大姐,我不過是試試你的。你趕快走開,否則我就要打110了。”

那漢子不做聲,也不離開,盯著單根看了一歇。他背著日光,單根隻能看到他眼窩處幽幽兩團火舌,心一驚,屁股頂著椅子往後挪了一步。漢子卻隻冷笑著搖搖頭,轉身走開了,單根鬆了口氣,竟有汗珠沿鬢腳滾下來。

單根一個上午就在等吳阿姨出現,平素這種時候她總會進出盈虛坊幾次,大包小包買這買那的。今天卻一直不見她的影子。單根坐一歇,探出身子張望一歇;坐一歇,又探出身子張望一歇。半天下來,腰骨也酸了。心裏麵七上八落:莫非那個漢子在街上撞著了她,把她拐走了?莫非她生病了,睏在**起不來了?有幾個家庭婦女慣常地到電話間來說白道緣,看到單根坐不停立不停的樣子,笑道:“阿蹺今朝把魂靈頭弄丟了!”

中午時分,電話間裏人都走空了。單根胡亂煮了點鹹菜泡飯,端到自己跟前,卻一口也咽不下去。用筷子搗著米粒,恨聲道:“你有事,倒是來關照一聲呀!”

“人家實在是抽不出一腳空嘛!”竟有人應了聲。單根猛抬起眼皮,看見她像從地裏冒出來一般立在窗前,掩口而笑。

“你、你啥時候來的?”單根咚地彈起來,掀翻了飯碗也不顧,真有點“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驚喜。

吳阿姨連忙蜇進電話間,門後拿了擦布收拾桌子,將倒翻的泡飯都捋到畚箕裏。單根合不攏笑口,眼烏珠跟著她身體轉,問道:“你上半天沒有出去買小菜啊?我看來看去沒看到你嘛。”

吳阿姨道:“一早起來就去幫畹丁姑娘收拾行李了,中飯都多不出手去燒。好在昨日裏餛飩有得多,剛給常天竹喂下一碗,隻好去候下半天的菜市了。”說著從馬夾袋裏拿出隻塑料飯盒,道:“喏,這是給你留下的,這趟是薺菜肉末餡的,剛剛上市的野薺菜,你快吃吧。”

多少年了?三日兩橫頭塞給他一隻飯盒。飯盒子已經從鋼中的換成塑料的了,飯盒子裏麵的飯食卻經久不變地熱騰騰香噴噴。

單根這個時候好像剛剛從澡堂子裏跑出來,渾身一輕鬆。生怕吳阿姨像平素那樣放下飯盒子就走,忙道:“我有點事體要告訴你,你坐一歇好吧?”

吳阿姨是怕別人家說長道短,從來不坐進電話間的。今天卻爽快,拖了張方凳坐下,道:“你先吃餛飩,冷了就膩了。”

單根一口一隻餛飩,狼吞虎咽。吳阿姨調過頭去,屏住笑,假裝不看他。單根原意是想講那個漢子的事,不曉得為什麽有點難張口,便道:“畹丁姑娘收拾行李又要到哪裏去呀?”

吳阿姨道:“不是畹丁姑娘自己要出去,是陳家進要去香港,手續才辦下來,立馬就要起程。”

單根道:“畹丁姑娘作啥不跟著一道出去呢?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嘛。香港那樣的花花世界,;畹丁姑娘就放心讓陳家進一個人去呀?”

吳阿姨搖搖頭,道:“近來畹丁姑娘瘦了不少,我常看到她眼泡皮腫腫的,又不敢問,隻好背後頭問問李同誌。照李同誌的講法,陳家進辦的手續跟常家小姨娘不一樣,不是移民,隻是張探親的通行證。他是去跟他父親大老婆養的幾個兄弟姐妹打官司的,討到了鈔票還要回來的。”

單根歎了聲,道:“我看那個陳家進,大麵上會虛應故事,城府極深。畹丁姑娘心眼太實,哪裏是他的對手?一隻鷂子放出去,萬一斷了線,追也追不回了。”

吳阿姨斜了他一眼,道:“你不要講得那麽怕人好吧?我看他們兩個平素還是蠻恩愛的。”

這麽你一句我一句的,單根把一飯盒餛飩吃得精光,肚皮飽了,膽也壯了。瞄瞄吳阿姨,半低著腦袋有點心事的樣子,也是單根喜歡的樣子。吳阿姨感覺到單根在看她,也瞄了他一眼,兩對眼珠正好撞上了。慌忙落下眼簾藏住心事,笑道:“你說你有點事體要告訴我,怎麽不說了?”

單根捋了捋嘴巴,道:“也不是什麽大事體。上半天來了個男人,拐彎抹角打聽你。年紀也不輕了,說是對麵工地建築隊的,卻又穿著西裝;說是你同鄉,又不肯出示身份證。我看他賊脫兮兮不入調,就打發他走了。

吳阿姨偏了腦袋想了想,道:“我許多年沒有回老家了,娘家路都斷了,還會有什麽同鄉?”

單根道:“多半是因為你在盈虛街上人頭太活絡,常常被那種吃飽飯沒事體做的人叼在嘴巴邊調排,引得些無賴不動好腦筋!”言詞中不無埋怨。聽不到反應,看看吳阿姨。吳阿姨的神態有點奇怪,麵孔是朝著他的,卻一臉的茫然,心思肯定已不在電話間裏了。單根以為自己方才的話不入她的耳,引她動氣了,忙緩和了口氣,道:“現在街上陌生麵孔愈來愈多,你出去要留心噢,碰到不三不四的人搭訕,躲開點好。”

吳阿姨忽然道:“時間不早了,我要去小菜場了。”立起身就走出了電話間,撇得單根恨恨地捶自己的腦瓜子。吳阿姨人緣好,結識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也有鰥寡曠夫來動她的腦筋,總讓單根牽腸掛肚地不放心。

卻說吳阿姨急匆匆走出電話間跑到街上,並沒有進小菜場,而是反向往街頭的建築工地去了。吳阿姨原是有很要緊的事體跟單根商量的,乍聽到單根講起有同鄉打聽她,先也是一頭霧水,突然間醒悟到那個男人會是誰了,才慌手慌腳地跑了出來。她要尋到他,要把他們之間幾十年的恩恩怨怨做個了斷,她才能定定心心安排她的下半生日子呀!

吳阿姨站在工地大門口朝裏麵張張。工地裏挖出了四、五口大坑,坑裏麵豎起了網狀的鋼筋條,卡車川流不息地進進出出,戴著安全帽的工人們隻埋頭幹活,沒有人注意到大門口這個穿著灰蘭卡嘰兩用衫,神色焦灼的中年婦女。

吳阿姨很想找個人打聽一下,卻猶豫著。想他本是一名斯斯文文的小學教員,在家裏連劈柴的生活都不會做,如何做得攀高落低的建築工人?轉而又想,他在勞改農場練了近二十年,總也該學會做力氣生活了吧?掐掐算算,他的刑期是早滿了?他找她究竟想幹什麽呢?

有一輛拖著巨大的水泥攪拌機的卡車駛進工地大門,司機從駕駛室窗口中伸出手臂呯、呯、呯敲著車門,大聲吼道:“喂喂喂,不要命啦!戳在路當口。讓開、讓開!”

吳阿姨慌忙後退幾步,挨著圍牆,貼壁站著。她張口想問,工地上有沒有一個叫許德玉的浙江人?可是卡車拖著攪拌機轟隆隆開進去了,揚起的塵土堵住了她的嘴巴。

吳阿姨打消了訊問的念頭,這麽多年,她把許德玉這個名字掩埋得很深很深,她沒有勇氣再把他挖出來。想起當年他逼著她簽了離婚協議書,為了不妨礙兩個孩子日後的前程,他們約定了永世不再往來。以他的孤傲清高的脾氣,他是決不會違約來找她的。或許,那個打聽她的男人正如單根所料,隻是一個市井無賴而已。

吳阿姨別轉身離開了工地,慢慢朝菜場走去,眼下還有許多生活等著她去做呢。

因為動遷,造房子,盈虛街變得喧嘩紛亂,盈虛街小學校暫時搬遷到附近番禺路上去了。街道辦事處就在小學校舊址裏辟出一個室內菜場,租賃給遠近賣菜的個體戶。室內菜場自然比馬路菜場整潔得多,鈔票卻也貴了許多。吳阿姨一隻隻攤頭看過去,攤主們都認得她,曉得她掌管著盈虛坊守宮、恒墅兩戶大人家的菜籃頭,都無比熱絡地招呼她。

吳阿姨把心思收攏歸正,盤算著:常家的小菜好弄,常先生從不喝老酒,有兩隻家常菜下下飯就行了;天竹是你喂她什麽吃什麽的;天葵又值夜班,不回來吃夜飯。於是她給常家配了一隻青椒毛豆肉丁,一隻鹹菜豆瓣酥,再氽一隻蛤蜊蛋花湯,鈔票化不多,營養也夠了,蠻適宜的。難弄的是馮家的一桌菜,。馮同誌每天要抿一小盅酒,說是活血,過酒菜是少不得的;李同誌嘴巴又刁,眼光又凶,小菜色香味一點馬虎不得。而今夜這一頓飯愈是難上加難,明天一早馮家姑爺要去香港,好比是要給他餞行,按理是該多弄幾隻碟子,豐盛一點的。可吳阿姨也曉得馮同誌和畹丁姑娘都反對姑爺去香港,心裏疙疙瘩瘩,哪裏有心思吃油滋隔膩的小菜?吳阿姨動煞腦筋,不備幾隻大菜不行,備得太豐盛也不行。便不買雞不買蹄膀,買隻鴨子,燒鍋扁尖老鴨湯,鴨順水,有個送行的意思;做一條糖醋扁魚,應著跳龍門的吉言,卻也不張揚。再配了四碟炒菜,加上一盤下酒的糟豬舌,湊成一桌,也過得去了。

在菜場裏兜了兩三圈,東西總算買齊了,兩隻手十根指頭吊了六、七隻塑料袋,隻隻都是沉甸甸的,還要一路跟攤主們說說笑笑,真有點力不從心了。走出菜場,吳阿姨立定歇了歇,把塑料口袋整理了一下,好並攏的就並在一起,省得零零落落,丟了一隻也不曉得。先要去守宮洗菜切菜,做好準備工作,把老鴨用小火燉起來。再趕去恒墅做菜做飯,服侍了常天竹,方能轉回守宮端整那一桌菜。正待起步,忽聽有人壓低了聲音在她後腦畔叫道:“秀英!”

吳阿姨倏地回頭,正撞上那一對仿佛陌生了的、霎那間卻喚起她無數回憶的眼珠子!心裏麵呼地一燙,著了魔似的動彈不得了。

菜場門口進進出出都是人,許德玉仍壓低聲音卻說得很快,道:“秀英,你晚上做好生活到我旅館裏來一趟好吧?”

吳阿姨癡癡呆呆地盯住他,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他卻從西裝貼袋裏摸出一隻癟塌塌的煙殼子,把裏麵剩下的一枝煙抽出來,夾在耳朵上。就在煙殼子背麵寫了幾個字,把它塞進她掌心中,便擦著她身子走過去了。

吳阿姨緩過神來,肚皮裏恨恨地嗔道:“強橫霸道!也不問問人家有沒有得空!”

吳阿姨恨許德玉當年冷酷地跟她離婚;恨許德玉這麽多年不給她些許音訊;恨許德玉刑滿了也不告訴她一聲;恨許德玉就在她已經下決心跟另外一個男人過生活的時候突然又冒出來攪亂她的心!恨歸恨,吳阿姨還是不惡心丟掉那隻煙殼子。她展開來看了眼,這幾個字她還認得,是一個旅店的名字和房號。這旅店她也是認得的,就在幾條馬路外的興國路上。吳阿姨不曉得許德玉現在究竟是什麽身份?為什麽會來上海?為什麽會住在那家旅店裏?滿肚子疑惑和牽掛搗得她心軟了,無論如何今晚要去旅店會他一會。

吳阿姨在常家煸肉丁時忘了放生粉,肉丁老得跟蘿卜幹似的。常先生吃菜從不挑剔,悶聲不響嚼“蘿卜幹”。吳阿姨喂常天竹吃飯,常天竹卻把肉丁都吐出來了。後來吳阿姨趕去守宮做菜,又把魚煎得粘鍋底,拉脫一層魚皮,隻好多放點蔥,蓋在魚背上端出去了。幸好馮家人這頓飯心思完全不在小菜上,隻有李同誌嘀咕了句:“吳阿姨,這條魚好像不是你手中做出來的吧?”吳阿姨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兩聲,遮掩過去了。

吳阿姨總算脫出身來,拎了兩樣小菜匆匆回家,關照兆紅把剩飯熱一熱,要熱透。紅果上了中學,功課愈來愈重,又是長身子的時候,沒有山珍海味,熱菜熱飯是要讓她吃飽的。

兆紅看母親又要走的樣子,問道:“媽,你不吃飯啦?吃了飯再去守宮洗碗嘛。”

吳阿姨格楞了一下,道:“馮家酒宴有的好吃了,還有兩隻大菜燜在砂鍋裏。我是怕你和紅果肚皮餓,先回來送小菜的。”說了謊,兩隻耳朵滾燙滾燙。連忙別轉身下樓梯,不要讓兆紅看出破綻。

兆紅扶著樓梯欄杆,衝著她背脊道:“媽,阿晶又寫信來了,她和那個日本老頭的離婚手續已辦好了,馬上就可以回上海。這樁事體你究竟打算怎麽辦呀?”阿晶就是紅果的媽媽。

吳阿姨一腳踏空,差點滾下樓梯,一把抓住了扶手才穩住。兒子步步催得緊,特別在這個當口,令吳阿姨陡生悲哀,回腸九轉。吳阿姨原是不願意兒子與阿晶破鏡重圓的。這樣的女人,眼睛隻盯住鈔票。回湯豆腐幹有什麽味道?可是兒子非阿晶不娶,紅果也拱到吳阿姨懷裏,磨嘰磨嘰吵著要媽媽回家,吳阿姨也隻好答應了。關鍵問題是阿晶真住進了三層閣,吳阿姨再擠在裏麵就很不方便了。顯然阿晶是跟兒子提及過這個問題的,兒子便來跟吳阿姨商量,勸吳阿姨不要再替守宮、恒墅做鍾點工了。小繭子近年來生意做得不錯,每每要接吳阿姨過去跟她一起過。小繭子已經懷孕,她希望母親幫她帶帶小孩,她好騰出手腳做更大的生意。兆紅覺得這個方案一舉兩得,既解決他的困難也解決妹妹的困難。可是吳阿姨推說守宮、恒墅老東家不肯放她走,一直沒有鬆這個口。吳阿姨並沒有回轉身子,背對著兒子道:“你這麽性急做什麽?阿晶即便已到上海,早幾天晚幾天過來又有什麽要緊?媽不是對你說了嗎?媽會成全你們的。你和阿晶要過一輩子了,跟媽再多住幾日就等不及啦?”

兆紅跺了下腳,恨聲道:“媽,我哪裏是這個意思啊?我也是為了你過得愜意點嘛。你真不願意搬走,我們就擠著好了……”吳阿姨已經答答答下了樓梯,出了後門,她沒有功夫聽兒子解釋了。

吳阿姨繞了幾條小支弄,專揀弄堂背光處走,避開了熟悉的街坊鄰居。特別是經過盈虛坊牌樓門的時候,覷著電話間門外沒有單根的身影,這才一閃身出了弄堂。

她腳步匆匆,心如撞鹿,好像青娥素女去山坳水澗邊跟情郎哥哥私會一般。她的家鄉原是古越國居住地,越國出美女,這是有史以來公認的。少女時候的吳秀英便是四鄉裏最出色的姑娘,身後不乏根正苗紅、前途無量的追求者,她偏偏中意鄉裏富農出身的小學教員許德玉。家裏人自然反對,鄉裏村裏的婦女幹部也好心提醒她要擦亮眼睛。她和許德玉的約會每次都像做地下工作那樣偷偷摸摸、心驚肉跳,卻又**澎湃、纏綿悱惻。吳秀英懷上了許德玉的兒子,畢竟新中國已頒布了新的《婚姻法》,她終於如願以償地嫁給了許德玉。他們恩愛甜蜜的小日子隻過了兩年多,當他們熾熱的愛情又有了結晶,吳秀英懷著女兒的時候,許德玉因在課堂上訓斥了頑劣的鄉武裝部長的兒子,被扣上現行反革命的帽子下了大獄。倘若許德玉能審時度勢、飲恨吞聲、認罪伏法、暫圖苟全,也許關上一兩年就能出來。可是許德玉天生傲骨,血氣方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竟口試萬言地與審訊他的人辯理,斥訓得對方惱羞成怒,才是罪上加罪,判了重刑。那年吳秀英呼天搶地痛不欲生,是牽在手中的兒子、懷在肚裏的女兒支撐她咬著牙活到今天。

吳阿姨找到了香煙殼上寫的那家旅店,原是一個工廠的招待所,承包給了個體老板經營的。門堂橢圓的櫃台後麵坐著一位濃妝豔抹的婦人,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夾,著細長的摩爾煙,一派老板娘的架勢,問道:“找誰?”她連忙報了房號,那婦人紋得漆黑的眼烏珠,骨碌碌在她周身轉了一圈,問道:“你是許老板什麽人呀?”吳阿姨被她不懷好意的目光弄得很不舒服,心裏愈是惱恨許德玉,你什麽時候也成了老板?老板就住在這種不三不四的旅店裏呀?隱忍著,勉強道:“我是他同鄉。”那婦人壞壞地笑著,道:“上去吧,許老板早等得急了。”

吳阿姨上了二樓,尋到那個房號,正待扣門,門卻悄然洞開,許德玉拽住她的胳膊拖她進了屋,隨手將門碰上,還下了保險。

吳阿姨胳膊被他拽得生痛。從前的許德玉是個文弱書生,擁著她的手臂總是像雲朵般柔和溫暖。不成蹲了那麽些年監獄,竟把他蹲得粗野了?再看眼前的這個人,除了那雙眼睛,容顏和體態都跟從前大不相同。白麵俊生變成了黑臉漢子,玉樹臨風的身姿也已微微地佝僂起來。她胸口頭不覺湧動起一股哀矜與憐憫,好想將他擁入懷中,用女人軟綿綿熱呼呼的胸脯熨平他的曆曆傷痕。卻沒有等她做出任何舉動,她已經被他鐵鉗般的臂膀緊緊地箍住了,箍得她透不過氣來。她從他身上濃烈的煙味中嗅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那就是青年男子許德玉特有的氣息,是曾經令如花少女吳秀英沉醉著迷的氣息。她的眼淚呼地湧出了眼眶,從前種種溫馨甜蜜的感覺潮水般迅速淹沒了她整個身心,她不由自主地回應了他的擁抱。

他們像初戀時那般情意纏綿而奮不顧身,他們像互相深愛著的男女一樣渴望著互相奉獻互相得到。卻在這一刻,薄板門被篤、篤叩擊了兩下,老板娘的聲音蛇一般滑膩地在門外蠕動:“許老板,我給你送熱水瓶呀。”

許德玉停止了動作,吼道:“我不要熱水瓶!”

那聲音窸索索盤繞著不舍得離去:“許老板,你們盡興吧,我把熱水瓶放在門邊上囉!”

許德玉怒不可遏走到門邊,狠狠地踢了一腳門板,罵道:“滾!”待他轉回身再想去擁抱吳秀英繼續行事,吳秀英卻用力將他推開了。

吳阿姨一邊整理淩亂的衣衫,一邊恨聲道:“你有女人了!”

**隨意搭著女人的睡衣睡褲,床底下一前一後放著女人的拖鞋,鏡台上散亂著女人的化妝品,窗口的晾衣夾吊著女人的三角褲和胸罩。

許德玉陰鬱地望了她一眼,悻悻地在床沿邊坐下,點了一枝煙,猛吸了一口。

客房很小,放了張四尺頭的小雙人床,床邊塞進一隻帶鏡子的矮櫃,兩把椅子,便沒有什麽空間了。吳阿姨貼著門邊的牆壁站著,對自己方才的孟浪舉止懊牢得要命。沒好氣道:“還來找我做什麽?你當我是什麽人啊!”

許德玉吐出口濃煙,道:“刑期蹲滿以後我就在勞改農場做了幾年,她家就在附近村裏,看我獨個人住,就來幫我洗洗衣服燒燒飯。後來我做了建築工程包工頭,四處奔波,沒個定處,身邊少不了一個女人。做人總歸要講良心對吧?”

吳阿姨冷笑道:“這種事體你用不到告訴我的,我也不想曉得!”伸手去摸門鎖。

許德玉摁住她手不讓她開門,道:“你不要走,她在樓下棋牌室搓麻將,不過半夜不會上來的!”

吳阿姨跺了下腳,道:“她回不回來和我有什麽搭界?你當我是閑人啊?我還要去幫東家收拾廚房呢!”

許德玉不理睬她的掙紮,硬將她撳到床沿頭坐下。便拉開矮櫃門,取出一隻黑色人造革的公文包,又從包中取出兩塊報紙包著的磚頭大小的東西,叭,往矮櫃上一摔。

吳阿姨往後縮了縮身子,道:“這是什麽東西?你想幹什麽?”

許德玉有點傷感地望著她,歎道:“你就這麽不相信我?真把我當作山上下來的強盜了?”負氣地一把撕開報紙包,露出厚厚一遝子百元鈔票,“這是我給兆紅飛紅準備的鈔票,一人一萬塊,你幫我交給他們。”說到最後兩個字,突然哽咽住了,抬手用力捋了下麵孔。

吳阿姨吸了口氣,驚愕道:“你哪來的這麽多鈔票?”盈虛坊的街談巷議中常有這樣的新聞:某某某家發財了,成了萬元戶了!萬元戶讓多少老百姓眼紅向往啊。可他許德玉怎麽能輕輕巧巧一下子就摔出兩萬塊錢來?

許德玉狠抽了口煙,將煙屁股撳滅了,道:“一不偷二不搶,風裏來雨裏去,賺得都是辛苦鈔票!”

吳阿姨瞟了他一眼,道:“兆紅飛紅都有工作,不愁吃不愁穿的,你留著自己用吧。”

許德玉凶狠狠地道:“你還承認我是他們的親爹吧?”

吳阿姨不爭了。悶了一會,道:“你現在又有幾個小孩了?”

許德玉重新將鈔票四四方方包裹妥當,兩遝鈔票摞在一起。又從抽屜裏抽出一隻馬夾袋,將鈔票放進去。順手從抽屜裏拿出張照片遞給吳阿姨,道:“我現在是最遵守國家法律的,哪裏敢生幾個小孩?就這一個,給他外公外婆帶著。”

吳阿姨看著照片上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眉目不像許德玉,細眉細眼的有點女氣。許德玉年輕時雖然清俊,卻決不女氣。那麽就是像他的媽媽了。吳阿姨透過這男孩子的麵孔想象許德玉現在女人的相貌,肚皮裏隱隱犯酸。冷笑道:“這孩子倒是有福相,跟著你不會吃苦頭了。哪像我們兆紅飛紅小時候……”說不下去了,眼淚水不爭氣地滾落下來,落在照片上,慌忙用袖管去擦。

許德玉挨著她坐下,像從前那般輕柔地擁住她,在她耳畔低聲道:“秀英你不要哭好吧?你一哭,我心裏就像刀子戳著一樣。我是日日夜夜想著兆紅飛紅的,做夢裏經常是我抱著兆紅的樣子。飛紅長成女人了,我想她一定很漂亮對吧?我給我現在的兒子取名夢紅,他媽媽是不曉得我的心思的。我賺了頭一筆鈔票,就替兆紅飛紅留出一份,就想著總有一日要補償給他們。我現在不想大張旗鼓地去認他們,一來不想讓別人當話料,把從前的事情都挖出來評論;二來不想讓夢紅他媽不高興,人家畢竟是黃花閨女跟了我這個大她十幾歲的勞改釋放犯的。不過你去告訴兆紅飛紅,他們的親爹現在有點鈔票了,他們有什麽需求,盡管來找我,好吧?”

吳阿姨收幹了眼淚,合攏眼簾,斜靠在許德玉肩頭,聽他咕咕噥噥地絮叨著,好像從前坐在山澗小溪的石岸邊,泉水活活地繞著腳脖子流淌著。她累了,多麽希望就這樣靠著自己心愛的男人睡過去。

樓下門堂裏的座鍾當——當——地敲了八下,吳阿姨掙紮著坐直了身子,理了理鬢發,道:“我要走了,東家真等著我收拾碗筷的。”停停,又道:“我看見你的日子過好了,我也就心定了。”

許德玉捏住她的手不放,道:“秀英,找一個可靠的男人做個伴吧,不要老這麽辛苦自己了。”看了看她的神色,才道:“你們弄堂口電話間的那個男人,好像把你當個寶似的……”

吳阿姨用力抽出手掌,揉著道:“你瞎說點什麽?”

許德玉苦笑道:“我一點沒有瞎說。開頭還對我蠻熱情的,一提到你的名字,馬上像防賊偷那樣凶聲凶氣了。”

吳阿姨沒好氣道:“人家那是對工作負責任。你不把身份證拿出來,當然要起疑心了。”

許德玉道:“你一個人帶著鈔票不安全,我送你過去。”

吳阿姨便不推辭,跟著他下了樓。那個聲音像蛇一般滑膩的老板娘笑道:“許老板,許娘子今天手氣旺得不得了,和了好幾副大牌。”

許德玉橫了她一眼,低聲道:“不要在她身邊亂嚼舌根!”

老板娘意味深長地瞄了吳阿姨一眼,道:“我曉得,我曉得,許老板你放心好了。”

許德玉從車棚推出一部黑灰相間的摩托車,又遞給吳阿姨一隻鮮紅的頭盔,讓吳阿姨在後座坐穩妥了,突——地駛了出去。

吳阿姨平生頭一回坐摩托車,慌得緊緊地拽住他腰間的皮帶。她聞到頭盔裏有一股濃濃的香脂的氣味,曉得這隻頭盔平素便是許德玉現在的老婆用的了。香氣剌鼻,弄得她隱隱有點反胃。

摩托車駛到盈虛坊牌樓門口時,吳阿姨捶著許德玉的背脊讓他停下來。許德玉卻不理會她,摩托車風馳電掣般進了盈虛坊,直到守宮門口方才刹住。吳阿姨下了車,心口還撲通撲通跳。生怕周圍有眼睛盯著他們,也不跟許德玉道別,頭也不回進了守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