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叢恨滿丁香結,幾度春滌豆蔻枝。

吳阿姨一夜天沒合眼。老虎窗外的繁星逼得她很近,就像她幾十年辛勞日子的粒粒屑屑,不停地在她麵前閃爍一下,又閃爍一下,閃閃爍爍讓她回望起自己的前半生,好似和著針吞下了線,剌人腸肚係人心。

漸漸地,繁星稀疏了,遙遠了,隱匿了。窗外的天空漸漸清亮了,由漆黑變成銀灰又變成了蛋青色。吳阿姨的心情也似這天色一般明朗起來,她終於想通了一些事,也決定了一樁事。把往事打了個結,細牙一咬,扯斷了。

吳阿姨起床了,在冷水籠頭下衝了一把麵孔,換了身幹淨的衣裳,便急急下樓出門上小菜場買菜,一路上盤算著:今日守宮送走了女婿,小菜可以稍微簡便些;恒墅裏天葵出了夜班,會在家休息,倒要弄隻營養菜給她接接氣。她一如既往地開始了一天的勞作。在絕大部分的日子裏這勞作並不讓她覺著辛苦,反而做得有滋有味。

午後,吳阿姨安頓好了守宮、恒墅的生活,解了圍單,把裝著冬筍肉絲炒麵的飯盒子放進馬夾袋裏。又洗了把麵孔,塗了點小繭子買給她的友誼雪花膏。便拎上馬夾袋,往盈虛坊弄堂口走去。遠遠看見電話間窗口有人在打電話,先竄進人家後門口跟熟悉的勞動大姐瞎聊了幾句。看看電話間外頭人走空了,這才不急不緩地**過去,像是合巧路過一般,問了聲:“吃過了吧?”

單根耷著眼皮,眼角殘存眼屎,胡須拉渣,一副隔夜麵孔,甕聲道:“肚皮不餓,大概是沒有用場了。”

吳阿姨把飯盒子往他麵前一放,道:“不是不餓,是懶得做吧?喏,我炒的兩麵黃,趁熱吃。”

單根卻把飯盒子猛一推,氣咻咻道:“看著就犯膩,不想吃。”

吳阿姨才曉得他是衝她撒氣,呆了呆,笑道:“吃了炮仗啦?火氣這麽大!”

單根不講話,竟一蹺一蹺跑到裏半間去了。

吳阿姨四下裏看看,中午時光弄堂裏人不多,並無人注意到她,便一蜇身進了電話間。

單根道:“你進來做什麽?要是讓那個騎摩托車的看到了,要尋我麻煩,我這個瘸子是鬥他不過的。”

吳阿姨方才明白過來,原來昨晚讓他看到她坐在許德玉的摩托車上了。她帶著頭盔,車子又開得飛快,他怎麽就認得是她呢?不覺歎道:“你一個男人家,怎麽也弄得小雞肚腸的?你也不問問那個人是誰?”

單根依然口氣凶凶道:“我沒有那閑功夫,也不想打聽人家的事體!”

吳阿姨熱騰騰的心腸被潑了盆冷水,進退兩難,眼圈不由得紅了,哽聲道:“人家原本就是想來跟你講這樁事體的,你不想聽,我就不講了。”轉身要走,肩胛就被單根一把捉住了。

單根口氣軟了下來,道:“我心裏不痛快,昨日一夜天都沒睡著。你要早點講,也省得我疑神疑鬼了。”

吳阿姨趁勢落帆,嗔道:“飯是要一口一口吃的,事體也要一句一句講的呀!”

單根已經迫不及待了,道:“我猜那個騎摩托車的肯定就是日裏來打聽你的那個西裝癟三,他真是你的同鄉?”

吳阿姨瞟了他一眼,稍仄了頭,道:“他就是我前頭的男人。”

“啊?”單根驚了驚,馬上像戳破了的氣球跌坐在凳子上。慢慢回過一口氣,勉強笑道:“原來是你的男人啊,這麽講起來我是多管閑事囉!倒應該恭喜你的,夫妻團圓嘛。”

吳阿姨怨恨地白了他一眼,道:“什麽夫妻團圓?他現在有老婆,那一年我從鄉下出來的時候就跟他打了離婚證的。”

“真的?”單根一下子竄起來,真像起死回生一般,激動得一蹺一蹺在房間裏打圈,不停地問:“真的啊?真的啊?”

吳阿姨屏住笑,沒好氣道:“你不相信?要我把離婚證書拿來給你看?”

單根慌忙道:“不用,不用,我怎麽會不相信你呢?”這才立定,就在吳阿姨身邊坐下,又道:“他來找你,有,有什麽麻煩嗎?”

吳阿姨長歎一聲,道:“他是放心不下他的兒子女兒……”撓不著的癢,說不出的苦,這時刻一古腦兒翻上來。不得不掏出塊絹頭抹眼淚鼻涕,泣一聲,講一句,斷斷續續說清了前因後果,說得單根也黯然傷神。

單根陪著她長籲短歎了一陣,見她抽抽噎噎歇不下來,便道:“食多傷胃,憂多害心。人世何處不巉岩?咬咬牙,一抬腳跨過去,路也就通了,不見得你兩條好腿還不及我一個瘸子?”

這話讓吳阿姨心震了震,淚眼婆娑地瞟了他一眼。想起單根蹺了一條腿,獨自養女兒的艱辛,對這個其貌不揚老實本分的男人愈添了一份敬重。便抹幹淚水,止住啜泣。

單根又往她身邊湊了湊,語氣愈發溫柔,道:“老古閑話說,落花難上枝,破鏡不重照,既然你倆的緣分已盡,你就想開點,不要老把他掛在心上麵……”看看她臉色,連忙調口:“不是說讓你把他忘記,我看他還是個有良心的男人,發了財還想著兆紅飛紅……也想著你的,對吧?找個機會,我們請他夫妻吃頓飯,敘敘舊,以後,交個朋友總不錯,對吧?”

吳阿姨耳根熱烘烘的,嗔道:“我們請他們吃飯?你算什麽身份啊?”

單根憋了個大紅臉,方才流水潺潺的一張嘴一下子啞了似的。屏了半天,眼珠子藏藏掖掖地咕噥道:“我的意思……你總歸曉得的呀。我的心思……你老早就清爽的呀……”

吳阿姨偏過臉偷偷笑了笑,略忖,關緊之處馬虎不得。便問:“你們巧娣她媽的事體,算哪一出呢?”

單根道:“前幾年,我讓街道張阿姨陪我到民政局訊問過。人家說,這麽多年生不見人,死不見鬼的,婚姻關係就算自動解除了。”

吳阿姨籲了口氣,一顆心總算落定了。眼珠子轉轉停停,停停轉轉,把這小半間房子睨巡了一遭,道:“隻要換張大點的床,添一座衣櫃就行了。都這點年紀的人了,用不著敲鑼打鼓地張揚。”

單根激動得手腳都在抖,眼珠子定在吳阿姨臉上不動了,道:“再簡便辦一桌酒肆還是要的,巧娣,兆紅,飛紅,一道聚聚,以後就是一家人了。還有……弄堂裏的人,喜糖是要分的。我單根在盈虛街上活了幾十年……大家都會為我們高興的。”

吳阿姨想想也對,偷偷摸摸搬進電話間來,反而要被人說長道短,不如公諸同好,正大光明地做他單根的老婆。便點了點頭。

外麵有電話鈴鬧起來,單根連忙跑出去接了。他要去傳口訊,吳阿姨也要去兜菜場,兩人匆匆約定,先回去各自跟自己的兒女告示,再約個日子到民政局登記。

單根這邊的情況比較簡單,巧娣一聽父親要娶吳阿姨了,樂得格格笑起來。爸爸年紀一年年加上去,身邊有個實實在在的女人照顧,她做女兒的肩胛上可以輕鬆許多了。連連稱好,還說酒肆的鈔票由她拿出來。

吳阿姨卻有點犯難,她擔心女兒會反對。她曉得女兒從小就看不起單根,如今生意做大了,眼界也更高了,愈發不會把單根放在眼裏了。於是她先去跟兒子攤牌,言明這一切主要是為了他。自己搬去電話間,便能讓他和阿晶住得寬勢點,舒服點。兒子先是對母親感激不盡,況且又意外收到父親給的一萬塊鈔票,不覺美美地憧憬起他和阿晶、紅果一家人以後的日子,哪裏還顧得上權衡母親再嫁這樁事體的利弊得失?橫豎都順著吳阿姨心思表態了。

取得了兒子的支持,吳阿姨這才去找女兒交手。小繭子懷了五個月的身孕,而且她曾發過誓,不住上守宮般的房子決不回盈虛坊的。吳阿姨便買了點心和水果,倒兩部公交車去北新涇探望女兒了。

許飛紅和陸馬年搬離盈虛街後生意做得不錯,裝潢公司下又開出了一家建築材料商店,他們在北新涇大街上租了兩百多平米的門麵房做店鋪,店鋪上麵一層就是住房,也有一百多平米,裝飾得舒舒齊齊。小毛頭還沒出世,小房間已經布置得花團錦簇了。

許飛紅懷孕後,胖了點,粗了點,鼻翼撐得寬寬的,兩頰點了胭脂似的紅紅的。看到母親來自然是高興的,曉得母親替守宮、恒墅做好小菜就趕過來的,自己沒有吃夜飯,忙叫陸馬年到街上去買蓋交麵、鍋貼、春卷,一大堆吃的,堆在吳阿姨麵前。吳阿姨一邊吃麵條一邊斟酌,還是先講許德玉的事體,預熱一下氣氛。

許飛紅懶洋洋地靠在沙發裏,篤悠悠削著蘋果皮,有點新奇地聽母親講述父親隱匿二十多年突然現身的傳奇。聽到父親已經另娶女人,又生了一個兒子,她便“哼”地冷笑了一聲,將蘋果切成一片片薄片,遞給母親。

吳阿姨便將那一萬塊鈔票放到了女兒麵前。許飛紅拿起那疊錢,得啦啦啦翻了翻,便將它摜在茶幾上,很不屑的樣子。

吳阿姨又講起兆紅執意要跟阿晶破鏡重圓,她很擔心阿晶三心二意的,將來兆紅要吃虧。許飛紅便道:“這樁事體哥跟我說了,我是投讚成票的。哥哥要再找別的人也很難,好歹他們一家三口團聚了。阿晶也已經不是什麽嬌女處子了,還能三心二意到哪裏去?反倒簡單,也不需三媒六證,領張結婚證就完了。”

吳阿姨覺得已經鋪墊得很充分了,故意輕描淡寫地說出自己也準備跟單根去領張結婚證,早點搬到電話間去住,好騰出空收作三層閣。好給兆紅、阿晶做新房,地方窄歸窄,總要裝飾得像個新房,對吧?討好地笑著,望著女兒。

許飛紅乍然豎眉瞪眼地叫起來:“媽呀!你真要給哥騰房子,就住到我這裏來嘛,省得我再請個保姆幫我帶小孩子。陸馬年的媽想死了要住過來帶孫子呢!再說你都做奶奶外婆的人了,再去領結婚證,我們的背脊都要被別人戳爛掉了!”

吳阿姨麵孔騰地漲得通紅,女兒這般不理解她的心思,讓她有口難辯。母女相對尷尬了片刻,吳阿姨終於屏出一句:“你爸爸,關照我,找個可靠的男人做個伴,不要太辛苦自己……”

許飛紅冷笑著點點頭:“好嘛,改革開放的大好時機,你們的思想也改革開放了。老爸給我找後媽,老媽給我找後爸!你們隻圖自己快活,你們想過我的感受沒有?”歇口氣,又道:“再講了,你真要找人,要麽找個登樣點的,要麽找個有鈔票的,偏偏挑了個管弄堂的蹺腳!他自己老婆都不要他了,你是撿破爛的呀?我真搞不明白,你究竟圖什麽呢?你!”

“小繭子……”吳阿姨麵孔上的紅暈刷地褪盡,一張臉煞白,就像戲台上勾了臉譜的曹操。她是想狠狠地訓斥女兒一通,可是嘴唇皮氣得簌簌抖,一句話也說不出,隻好僵持著。

許飛紅看母親那般神氣,就曉得她已經鐵了心腸,便道:“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我有什麽辦法?不過,你休想我會喊他一聲爹,你們的酒肆我也不會去吃的。我麵皮沒那麽厚,讓人家當滑稽戲看……”

吳阿姨夢遊般搖搖晃晃立起身子,一聲不響拉開門走出去了。女兒在背後喊:“媽,我話還沒有說完呢……”她不理睬她,頭也不回地下了樓梯,徑直走到大街上去了。

北新涇原是個郊區小鎮,這幾年發展迅速,已經成頗具規模的建築材料一條街。夜裏八九點鍾了,那些店鋪依然是燈影煌煌,敞懷待客,不想放過一筆生意。郊區公交車間隔時間比較長,站頭上便聚了不少人,唧唧呱呱十分熱鬧。吳阿姨立在站牌的陰影裏,雖已過了穀雨,她卻覺得從心裏滲出陣陣寒氣,腳都是涼的。她痛惜小繭子如今怎麽變得這樣勢利心腸?懊惱自己從小帶著女兒出入守宮、恒墅這樣的人家,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才弄得小繭子眼光刁鑽,言語促刻起來,哪裏還像是她吳秀英生的女兒呀。

一輛公交車疲憊地開進了站頭,人們一窩蜂擁過去,錯過一班起碼又要等二十來分鍾。吳阿姨心事重重的,哪裏擠得過人家,拖在最後一個。跨上一隻腳,背脊還落在車門外。正想用力擠一擠,卻有人拽住她的後衣襟把她拖下了車。她驚惶地別轉頭,正迎著陸馬年一張憨篤篤的笑臉。

“馬年是你呀,嚇了我一大跳!”吳阿姨驚魂未定,心口還別別跳。

陸馬年連聲道:“媽,對不起對不起,我怕車子開掉,隻好先捉你下來,讓你受驚了。”

吳阿姨沒好氣道:“你拉我下來做什麽?下一班車還不曉得什麽時候才來呢。”

陸馬年忙道:“小繭子挺了個大肚子不好跑路,她喊我來追你的。你乘公交車兜兜停停有得好走了,還要調車,起碼一個多鍾頭。小繭子要我開車送你回家。”

吳阿姨恨聲道:“我不要你們送。我現在手腳還靈便,跑得動路,做得動事。哪怕以後跑不動做不動了,也不要她操心的!”

陸馬年陪著笑臉,親親熱熱道:“媽,你不要動氣,小繭子的脾氣你是曉得的呀,她就是嘴巴不肯饒人。你一走,她急得眼淚水也出來了。你看,這一萬塊鈔票她要我交給你,說是給你和單根爺叔辦酒肆用……”

吳阿姨聽女兒這麽一說,心腸立時三刻軟了下來,將鈔票推還過去,道:“鈔票我們有,辦一桌酒肆也用不了那麽多呀。再講這是她父親給她的補償,我是不可以動用的。”吸口氣,又道:“就是辦酒肆那天,你要和小繭子一道過來。”

陸馬年便道:“這個你放心好了,我和小繭子當然要來喝喜酒囉。”將一萬塊鈔票收好了,又道:“媽,你要用鈔票,盡管跟我們開口,不要太節約了。”

吳阿姨籲了口氣:“有你們這份孝心就夠了。”

陸馬年讓吳阿姨等在路邊,他去開了部運貨的小三卡過來,叫吳阿姨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把吳阿姨送回了盈虛坊。

沒過多久,盈虛坊人就都曉得了蹺腳單根要迎娶吳秀英阿姨的事體了,老住戶們都像自己家裏要辦喜事那樣興奮,都說這樁事體嘛,早十年就該辦了。便陸陸續續有人往電話間裏送東西,熱水瓶啦、麵盆啦、毛巾啦、肥皂盒啦、茶杯啦、碗筷啦……單根和吳阿姨基本上用不到買日用品了。守宮的馮同誌李同誌送了一包六件套的**用品,玫紅的底色,上麵是大朵大朵粉白的芙蓉花。吳阿姨慌忙推辭,都老頭子老太婆的,這麽豔麗的東西用不出的。李同誌卻道,就是因為你們有了點年紀,才要用鮮豔、鬧猛點的東西,小青年反倒喜歡白的米色的素淨點的了。恒墅常先生送的是一套大小五隻不鏽鋼鍋子,吳阿姨成天跟廚房打交道,對鍋具有特殊的感情。感動之餘,滿口答應李同誌和常先生,結了婚仍舊幫守宮、恒墅做鍾點工,一直做到做不動。

弄堂裏常在電話間嚼白話的婆婆媽媽喜歡跟單根尋開心,唱他:“阿蹺你是交了桃花運了,六十歲上被你討到吳阿姨這樣的女人。又會做生活,又會賺鈔票,人長得又富態,哪裏看得出上五十的人了?和你阿蹺站在一起,倒像是你的女兒了。”便攛掇單根在登記結婚前,去街上美發店吹個新發型;再去買一塊白麗香皂,早晚擦擦麵孔。廣告上不是講嗎?擦了以後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了。阿蹺你多擦幾趟麵孔,保險可以年輕十歲,拍出照片就和吳阿姨相稱了。單根表麵上跟她們哼哼哈哈裝癡傻,肚皮裏盤算著,香肥皂就免了吧,去一趟剃頭店倒是要緊的,結婚嘛總要有個結婚的樣子。趁午後一段時間不大有電話打進來,單根便關了電話間的門,一蹺一蹺上街去。

盈虛街上的臨時房開出了三、四爿美發店,名字起得都很花哨,什麽“麗人行”啦、“紅唇劫”啦、“心心相印”啦,看得單根心裏毛毛騰騰,不敢跨近一步。正轉身要回盈虛坊,卻被一位穿著緊身黑薄絨衫而身線凹凸有致的小姐拖住了臂膀,鶯聲嚦嚦言道:“師傅,是要理發對吧?來,到我們店裏來。我們店收費公平,服務周到,包你滿意呢!”

單根想摔開她的手,不想那小女人看似纖弱,卻暗中使勁,單根竟摔她不脫。想著倘若掙紮起來,被人看了還當什麽事呢。又看看這家店牌,“金色年華”,似乎還正派點,隻好由著那小姐拉著進店去了。

中午時分,不大的店堂裏沒有一個客人,四把轉椅都空著。一位頭發挑染成棕黃色的男青年和兩個也裝緊身黑衣的小姐坐在門口的長凳上,嘻嘻哈哈說笑著,櫃台後的收銀員趴在胳膊肘裏打瞌睡。一見有顧客進門,所有人都站起來,七嘴八舌道:“歡迎光臨——”

那小姐不由分說地把單根撳到轉椅中坐定,劃一下為他披上圍單,仍是婉轉的鶯聲,道:“師傅,是不是洗剪吹全套?哦喲,白頭發不少嘍,焗一焗黑油吧?進口威娜寶藥水,保險你滿意!”

單根被她嗲溜溜的,繞得頭暈,問道:“要多少鈔票啊?”

旁邊幾個都來幫腔了,道:“師傅,我們這裏是最便宜的了,你到旁邊幾家去試試看,斬你沒商量的……”

不等單根回答,小姐已經往他頭上灑洗發水了,旋即便揉捏起來。單根從來沒被人這般洗過頭,覺得蠻舒服的,不由得合上了眼簾。大約揉捏了十多分鍾,小姐便帶單根到水池邊衝去肥皂水,一邊衝洗一邊仍按捏他頭頂心的穴位,弄得單根十分愜意。

洗好頭,小姐用塊幹毛巾包住他的腦袋,扶著他的肩膀輕輕問:“師傅,要不要我替你敲敲背呀?”

單根被她的按在自己肩膀上柔若天骨的手弄得心神不寧,疑疑惑惑問道:“敲背要多少鈔票?”

小姐吃吃笑道:“這個嘛……都包括在剃頭費裏麵了,不另加鈔票的。現在沒有其它客人,我們可以額外為你服務。平常顧客多起來,我們是不做這項服務的。”一邊說一邊就推著單根往裏麵走去。

原來這家理發店後麵還攔出五、六平米的小間,僅鋪著一張窄窄的小床。單根茫然地呆立著,不曉得小姐帶他進來做什麽。那小姐輕柔的鶯聲尖利起來,命令道:“脫去上衣,合撲躺下!”

單根道:“為什麽要脫衣服?為什麽要躺下?”

小姐道:“我要替你敲背呀,你身上這件衣服什麽料作?不要把我的手磨破的呀?”

單根聽聽也有道理,便脫了外罩,隻穿件汗衫馬夾,便撲倒在小**了。撲了一歇,不覺動靜,仄起腦袋朝後望望——這一望讓他魂飛魄散,那小姐竟也在脫衣服,脫了上衣隻戴了隻胸罩,正在脫褲子呢!單根驚駭地叫道:“你、你、你作什麽?”一邊翻起身,抓起外罩往外衝。可惜單根腿不靈便,沒跨兩步就被小姐抓住了。小姐像換了個人似的,娥眉倒豎,杏目圓睜,厲聲道:“要走可以,付了鈔票放你走!”

單根不想跟她糾纏,從外罩口袋裏摸出一張票子,一看是張五塊頭,算了,就譬如已經剃了頭了,摔給她。

小姐一陣冷笑,道:“你已經看到了我的身子,本小姐就值這點錢呀?你當我是野雞啊?”

單根聽她聲音愈來愈響,急得恨恨地問:“你要多少鈔票?”

小姐得意地攤出一隻手掌:“五張大團結!”

單根氣黑了臉,又不敢爭辯。這隻口袋摸摸,那隻口袋摸摸,褲袋裏再摸摸。隻有一張一百塊,角票銅板湊攏來大概還有七十幾塊,一道摜在**,粗聲道:“身上隻帶了這點鈔票,拿去吧!”套了上衣,氣咻咻一蹺一蹺,蹺出了店門,別過頭狠狠地唾了一口。

單根回到電話間,吳阿姨正候在門口。見他頭發濕漉漉的,笑道:“聽講你去吹頭發的,怎麽?單洗個頭啊?”

單根沒好氣道:“不吹頭你看我不順眼啦?”

吳阿姨搡了他一把,恨道:“你真吹個光溜溜的分頭我才看不順眼呢!我還在尋思,怎麽想起來跑理發店裏去了呢?”

單根偷著看了她一眼,把方才受的惡氣狠狠地吞回肚子裏,像吞進了一隻死蒼蠅一般。

單根與吳阿姨去領結婚證,大家都是忙裏偷閑,沒功夫收拾自己,本來什麽樣子就那個樣子去了民政局。民政局倒是個年輕的姑娘接待他們,把紅堂堂的結婚證遞給他們,笑盈盈道:“祝叔叔阿姨新婚愉快,白首到老。”單根與吳阿姨相視而笑,笑得跟小夥子姑娘沒什麽兩樣。這真叫做有情人終成眷屬啊。

原先吳阿姨是想把酒肆定在盈虛街上的“好吉祥”餐廳裏,鈔票便宜,石老板又是熟人,小菜各方麵好商量點。陸馬年曉得了,連忙跑過來跟丈母娘講,飛紅最討厭這個石老板,一麵孔花拆拆色迷迷不安好心腸。吳阿姨不曉得石老板什麽時候得罪過她的嬌貴女兒,但隻要小繭子願意來吃她和單根的喜酒,她寧可多出幾張鈔票的。便將酒肆移到新華路的棲霞閣去了。

棲霞閣兩樓包房,一張圓台麵寬寬綽綽正好坐下十個人。正中是新郎倌單根和新娘子吳秀英,他們左首是單根女兒巧娣和女婿俞國祥,還有一位中年婦女,是俞國祥的小姑媽,代表親家翁婆來祝賀的。巧娣的女兒在郊區一所技校念書,趕不過來了。右首依次坐著許兆紅、許紅果,下一個是位濃妝豔抹的女子,便是紅果的母親阿晶,才從日本飛回上海,正巧趕上這桌酒。正對新郎新娘坐著的是許飛紅陸馬年夫婦,講講是兩個人,其實也是一家三口。還有一個正蟠在許飛紅的肚皮裏,許飛紅雖然來吃喜酒了,麵孔上的笑容仍有點勉強。席麵上有一個很大的反差,巧娣和俞國祥已經親親熱熱喊吳阿姨“姆媽”了,兆紅飛紅仍恭恭敬敬稱單根“爺叔”。雙方大人也裝作不在意,不做任何糾正,隨孩子們愛怎麽叫就怎麽叫。

酒肆才要開席,來了兩位不速之客,竟是馮令丁和常天蔡。

依馮令丁本意,哪裏肯去這種場合?是馮景初橫豎要他送一瓶法國葡萄酒給新人添喜,這瓶酒是馮景初前不久出訪法國帶回來的,李凝眉也道,吳阿姨也當得你半個娘了,應該去表示表示的。馮令丁沒法子,才拖了常天葵一起過來。常天葵倒是心甘情願的,吳阿姨待恒墅的好她從來感銘斯切,還特為去藥房買了一隻水銀柱血壓計送給新婚夫婦。馮令丁笑她不懂事,送新婚禮物怎麽好送醫療器械的?常天葵卻有她的體貼之心,單根爺叔和吳阿姨都年紀大了,年紀大的人最怕得心血管毛病。送一隻血壓計要他們每天按時量量血壓,防患於未然嘛。

果然吳阿姨就十分喜歡這隻血壓計,單根是有高血壓毛病的,這樣就好時時監測他的血壓了。而單根捧著那洋酒笑得合不攏口,他喝酒從不講究品牌,可這瓶酒是馮先生親自從法國帶回的,這是多麽大的麵子呀。

單根和吳阿姨要拉馮令丁和常天葵入席。棲霞閣的圓台麵蠻大的,擠擠,多坐兩個人一點沒問題。大家都立起身要挪椅子,隻有許飛紅坐著紋絲不動。她兩隻手僵硬地擱在隆起的肚皮上,垂下濃黑的睫毛,密絲合縫地遮住了眼珠。

馮令丁連忙推辭,笑道:“天葵還要趕去上夜班的,我晚上還有個會,就不打擾了。”

這時候俞國祥的小姑媽走到馮令丁跟前,盯著他道:“你就是大名鼎鼎守宮裏的公子啊,你的麵孔我好像在哪裏見到過的,就是熟悉的。”

馮令丁朝她望望,搖搖頭,“阿姨,我並不認識你呀,不過現在認識了。”

俞家小姑媽仍不甘心,問道:“你大概到我們醫院來看過毛病,我就是在掛號間做的呀。”

馮令丁便問:“你在哪所醫院工作呢?”

俞家小姑媽講了醫院的名稱,是一所城郊結合部的地段醫院。馮令丁嗬嗬一笑,道:“這所醫院我頭一次聽說,從來沒去那裏看過毛病啊。”

陸馬年打趣道:“小姑媽,我們這位馮兄,在學校裏就是出名的英俊小生,都講他有點像三十年代的電影皇帝金焰,所以你看著覺得眼熟了。”

俞家小姑媽拍拍腦門,自嗔自道:“有點年紀,記性就不靈光了。認得的都不認得了,不認得的又好像在哪裏見到過。馮家公子,對不起喲。”

馮令丁連連道:“沒關係沒關係,一回生兩回熟嘛。”

巧娣年長他幾歲,也不曉得許飛紅曾經與他有過的瓜葛,倚老賣老道:“馮令丁,你跟常天葵也好辦喜酒了吧?不要忘記通知我們一聲呀!”

馮令丁有點撐不住了,周旋道:“當然要告訴大家的,我是吳阿姨養大的,也算是半個兒子了。兆紅,我可沒有跟你爭寵的意思哦。”想說俏皮話,笑得卻有點勉強。話畢,拉著常天葵匆匆告辭了。

眾人複歸原位坐定,單根道:“小姑媽,我方才曉得你就在那所醫院做事,十多年前我去過你們醫院。秀英,對吧,我們去那裏接常天竹回來……”

吳阿姨拽拽他的袖管阻止他道:“今天這種時候不要提從前晦氣的事體好吧?看,冷盤都上齊了呢!”

係著醬紅色裙式圍單的女招待將那瓶法國紅酒打開了,為他們一一斟滿酒杯。吳阿姨捏著酒杯細骨伶丁的高腳舉了舉,道:“往後我們都是一家人了,大家和和睦睦互相幫襯最要緊。我也不會講話,單根你講幾句吧。”

單根不喝酒臉已經紅透,站起來,望著滿桌子人,胸口頭鼓脹鼓脹的,卻一句也倒不出來。

巧娣領頭拍起手來,催促道:“爸,說幾句呀,平常你肚皮裏道理蠻多的嘛!”

單根先抿口酒壯壯膽,笑眯眯看著吳阿姨,道:“我單根六十歲的人還能有今天啊……”

忽有兩個男招待扛著一隻碩大的花籃進了包房,問道:“是單根吳秀英的喜酒嗎?沒送錯吧?”

團圈人都歡喜地呼叫起來:“喲——”

吳阿姨騰地立起,道:“沒錯沒錯,師傅,是誰送來的呀?”

兩個招待麵麵相覷,一個道:“送是花店裏派人送過來的,哪位客人訂的,我們就不清楚了。你們看看花籃,總歸有名片的吧?”

陸馬年和許飛紅幫著吳阿姨圍著花籃上上下下地找名片,踮起腳,彎下腰,篩子般尋了一遍,卻沒找到留有片言隻語的紙片。

眾人互相訊問道:“是什麽人啊,這麽闊氣,送這麽大的花籃,要多少鈔票呀?”

隻有吳阿姨心裏明鏡一般。

這隻花籃與眾不同,沒用市麵上流行的名貴花種。頭一層密匝匝一圈紫色的勿忘我,第二層堆簇著金黃的雛菊、橙紅的扶郎,再上麵綴滿了白色的滿天星,背後襯著茂密的鬆枝柏葉,都是田頭溪畔常見的花木。雖不繁盛富貴,卻是一副誠誠懇懇情深意長的姿態。

送這樣花籃的人,除了他,還會有誰呢?

吳阿姨動作很大地一揮手,笑道:“隨他是什麽人,送來了我們就收下,熱鬧熱鬧也好的呀。”

這才坐攏來,小輩們紛紛給單根吳阿姨敬了酒。許紅果從小跟吳阿姨擠一張床長大的,舉了杯桔子水與單根碰杯,氣鼓鼓道:“單爺爺,我現在把奶奶讓給你了,你要是欺侮她,小心我找你算賬!”

眾人笑得前合後仰。許兆紅捋捋女兒的腦袋,嗔道:“奶奶是你的呀?奶奶和單根爺爺認得的時候,這世上還沒有你呢!”

大家都沒注意到許飛紅異常的狀態,唯有陸馬年看到了,許飛紅麵孔夾繚勢白,滿額頭的汗珠。急道:“阿紅,阿紅,你不舒服啊?”

許飛紅有氣無力道:“肚皮痛得要命……”眼淚水就湧出來了。

吳阿姨起身過來抱女兒,替她擦汗,心裏麵罵自己,神誌野舞地,為了掙張麵子,非讓小繭子挺著個大肚子來吃喜酒,女兒肚皮裏的小孩子要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都不會饒過自己!

巧娣驚世駭俗道:“會不會要生了?”

陸馬年哭喪著臉道:“預產期還有三個月呢!”

俞家小姑媽卻還鎮靜,道:“大概是動了胎氣,到醫院裏吊點葡萄糖下去就會好的。”

單根當即立起來道:“我去踏黃魚車來,送小繭子去醫院!”

巧娣一把拖住他:“爸你省省吧,黃魚車不要把小繭子顛死啦?陸馬年有汽車開來的嘛!”

吳阿姨便道:“馬年你快去開車子,我扶小繭子下去。”

好不容易把許飛紅扶進汽車,吳阿姨是恨不得自己陪去醫院的,想想是桌喜酒,不好讓單根落了單,便關照道:“馬年,你就在醫院裏陪著小繭子,這裏都自家人,沒有關係的。”

陸馬年慌慌張張應了聲,油門一踩就跑。汽車開出沒有一百米,許飛紅忽地就坐直了身子,道:“馬年,開我回家,不用去醫院。”

陸馬年驚訝道:“你肚皮不痛啦?”

許飛紅沒好氣道:“什麽肚皮痛,我就是看到小菜犯膩。”

陸馬年猜不透許飛紅演這一出戲是為了什麽?他已經習慣了,猜不透也不要問,問也問不出名堂來。打了方向盤,調頭往北新涇方向開去。

許飛紅看看陸馬年隻顧開車不說話,便道:“有樁事體,你從前騙了我的。”

陸馬年道:“我有欺騙你的事情,叫我舌頭生瘡喉嚨啞掉好吧?”

許飛紅冷笑一聲,道:“你不要急吼吼就詛咒自己,我問你,常天竹出事那天晚上,他馮令丁真在你們家裝半導體嗎?”

陸馬年頓了頓,道:“十早年代的事了,我哪裏記得清爽?你怎麽想起問這個的?”

許飛紅卻答非所問,道:“你送我回家後再回去吃喜酒,老頭老太盼星星盼月亮盼到這一天,不要太掃他們興了。”

陸馬年“嗯”了聲,抬眼從反光鏡中看看老婆:許飛紅正托著腮,眯著眼,不曉得在想什麽。陸馬年肚皮裏無奈地歎道:這魂靈兒又飛到哪個犄角旮旯裏去了!

陸馬年從不奢望許飛紅心心念念都想著自己,隻要許飛紅人在自己屋裏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