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橙黃橘綠、梧桐葉老之時,許飛紅順產生下一個八斤多重的大胖兒子,喜壞了陸家人,陸馬年原就是陸家門裏的三房合一子,這下子陸家香火不絕,後繼有人了。
赫赫聲名的陸大娘子從前曾與許飛紅因爭吵而生嫌怨,陸馬年結婚後又搬開來獨住,婆媳關係甚是疏遠。這一次她卻拉下麵子放下架子,頭一個跑到產院探望媳婦。燒了一鍋老母雞湯,連鍋子一道拎過去。還用紅紙袋裝了1000塊鈔票,滿臉堆笑地塞到許飛紅手中,道:“阿紅啊,你是陸家的大功臣了,姆媽是土包子,不曉得給你買點啥好。你想要什麽就自己買好了。”
許飛紅一看到陸大娘子肉墩墩的笑麵就起雞皮疙瘩。可是人家這般巴結,畢竟是自己的婆婆,也不好當麵開銷,便有氣無力地道:“媽,謝謝了。鈔票我們不缺,你自己留著用。”要把紅紙袋子抵回去,陸大娘子執意不肯收回,許飛紅便不再堅持,隻想日後讓陸馬年買點相當的東西回敬他們便是。
關於許飛紅做月子期間誰來服侍的問題,夫妻倆頗費了一番腦筋。陸大娘子的意思,讓許飛紅帶著小毛頭住到她的臨時屋裏去。婆婆服侍媳婦做月子,上海人家也是常有的事。她又好照顧老頭子,又好照顧孫子,兩全其美。這回許飛紅不肯妥協了,衝陸馬年道:“你媽勒殺吊死隻肯借一間臨時房,叫我跟老頭老太拉屎拉尿都在一個屋裏啊?你不如把我丟在馬路上算了。”陸馬年便去回頭母親,理由是臨時房太齷齪,小毛頭要生毛病的。這理由硬檔,陸大娘子隻好放棄了親自帶大孫子的願望。
依許飛紅的心思,最好讓母親住過來幫她做月子。母親帶小孩的手勢在盈虛坊中就有口皆碑的,母女之間又好說話。吳阿姨也曉得女兒的意思,她也願意關鍵時刻幫女兒一把。隻是這邊有守宮、恒墅的生活牽扯著,再講單根身體也不如從前,常有腰酸背痛的,需要她幫襯。單根卻道:“你別關顧我,我就真老得動彈不得啦?倒是常先生那裏,一時三刻真離不了你。我有一個法子,不曉得小繭子願意不願意?”
原來單根推舉他女婿俞國祥的小姑媽去幫許飛紅做月子。說出三條理由,一來俞家小姑媽退休前在地段醫院工作,對醫護常識比較了解;二來她老伴故世得早,女兒也已經出嫁,獨自閑居在家,正想找點生活解解厭氣;三來自家親戚,工錢不會叫得太高。吳阿姨開始還擔心小繭子不會願意讓單根的親眷來幫她做月子,吞吞吐吐跟她講了這個意思,把單根的理由隻排出一條,許飛紅便道:“媽,俞家小姑媽我看到過,蠻清爽的,就麻煩她了。你跟她講,工錢我們不會虧待她的。”
吳阿姨沒想到小繭子這麽爽快,一顆心落定,抱著小外孫輕輕搖晃著,笑道:“這張麵孔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許飛紅嘟起嘴道:“我有這麽難看嗎?紅皮老鼠似的。”
吳阿姨隻對著蠟燭包裏的小外孫道:“誰講我們難看呀?我們大起來一定是個美男子。我們的紅皮嘛一點點會褪去的呀,現在愈是紅將來愈是白,對吧?囡囡名字取好了沒有?要不要我請常先生相幫取一個?常先生肚皮裏墨水多。”
許飛紅噗哧一笑道:“謝謝他一家門了,你不想想他給他外孫女取的名字,什麽叫蝘蜓?怪裏怪氣的。我跟馬年自己取了一個,囡囡屬龍,就叫陸文龍吧。”
吳阿姨連忙搖頭道:“文龍不好,戲裏麵的雙槍陸文龍爺娘都叫番邦殺害了,命運太悲慘。我看就叫雲龍好了,龍騰雲裏,前程無量。”
許飛紅也喜歡陸雲龍這個名字,笑道:“媽,我看不出你肚皮裏墨水比常先生還多。”
吳阿姨不無得意道:“我肚皮裏一點故事都是從戲裏麵看來的,鄉下人演戲露天搭台,用不到買票。什麽戲我看一遍,唱詞都記住了。”
許飛紅因是順產,在醫院住了四天就回家了。俞家小姑媽前來服侍,跟許飛紅相處得也蠻融洽。陸大娘子和吳阿姨隔三差五過來探望一下,總不會空著手來,不是燒點小菜,就是買點營養品。月子裏的許飛紅心靜如井,眼珠子隻在兒子臉上身上轉悠。小毛頭養得白白胖胖,她自己也養得白白胖胖,從前的衣裳都穿不上了。
小毛頭轉眼就滿月了,陸大娘子這回橫豎要給寶貝孫子辦滿月酒。許飛紅做了母親後胸襟寬容了許多,便由著婆婆安排,就在北新涇鎮上找了家餐館。陸家的親親眷眷來了一大群,撲撲滿坐了四張圓台麵。許飛紅抱著兒子,跟著陸馬年一張桌子,一張桌子地敬酒,給足了陸大娘子麵子。
令許飛紅遺憾的是,哥哥一家和母親都沒能出席小毛頭的滿月酒。哥哥原是滿口答應全家一起過來的,臨到末腳,卻又打電話來講不來了,說是阿晶心口痛的毛病又犯了,要帶她去掛急診。再說紅果明天還要英語測驗,晚上也要複習功課。
許飛紅曉得哥哥在撒謊,氣哥哥萬事都寵著阿晶,聽阿晶的調排。便衝著話筒罵道:“哥,我看是你該去掛急診的,再下去,你的妻管炎真就無藥可治了!什麽心痛病?她就是看不得別人家比她過得好罷了!”
許兆紅苦笑道:“小繭子,你嘴巴不要這麽凶好不好?你嫂子原已經給阿龍買好了禮物的,一副純銀的長命鎖片,隔幾日我拿過去給你。”
許飛紅冷笑道:“誰沒見過銀子啊?我們阿龍頭頸上金鎖片就有三、四副了,留著她自己戴吧!”便將電話掛斷了。
偏偏吳阿姨也來電話,說常天竹病情不穩定,她脫不了身,沒辦法過來吃小外孫的滿月酒了。
許飛紅喊起來:“媽,在你心裏究竟是常天竹要緊還是你外孫要緊啊?”
吳阿姨心平氣和道:“吃滿月酒是錦上添花的事,幫常家一把是雪中送炭呀。”
許飛紅惡狠狠道:“常家人都死光啦?少了你吳秀英天就要塌下來啦?”
吳阿姨在話筒裏歎了口氣,道:“小繭子你不要吵了,隔幾日媽抽空過來再跟你講。”匆匆掛斷了。
隔幾日的一個午後,吳阿姨果然過來探望滿了月的小外孫,帶給阿龍的禮物是一套親手結的細絨線衫褲,是那種青草的顏色,後背用密黃絨線繡了條龍,用黑絨線點了睛,真像要飛起來一般。許飛紅歡喜得在兒子身上橫豎比劃,笑道:“比馬年去街上買的絨線衫好看得多,軟和得多。阿龍脫了蠟燭包,正好要穿的。穿上了拍張照給外婆做紀念。”
吳阿姨見女兒這般喜歡,自然是欣慰的,道:“還有一套粗絨線的,我也在織了。就是這一段常天竹發得厲害,否則也結成了。”
許飛紅聽到“常天竹”三個字就觸心筋,臉一沉,道:“不是說常天葵幫她針炙,針得好起來了嗎?”
吳阿姨原是想趁女兒情緒蠻好的時候告訴她一個消息的,卻見她喜怒不定的樣子,有點擔心,想想,總歸要讓她曉得,還是早點告訴她好。便用很隨意的口吻道:“常天葵不在家,她跟馮令丁旅行結婚去了。看來這針炙還是蠻靈的,停了幾日,便又發作了。”
許飛紅一條胳膊托著兒子,一根手指撓著兒子肉鼓鼓的手臂,逗兒子玩。她垂著濃密的睫毛,把眼烏珠藏得嚴嚴實實。吳阿姨倒猜不透她在想什麽了。稍待,隻聽她“哼”地冷笑一聲,自語道:“是個什麽黃道吉日呀?揀在這個時候跑出去結婚!”
吳阿姨聽她出聲才鬆了口氣,仍是隨意的口吻:“他們根本來不及選擇什麽黃道吉日。常先生日日催著他們快點結婚,催著馮令丁快點搬進恒墅,這樣他才好安安心心去香港。”
許飛紅又是一個冷笑,道:“常伯父怎麽也想到香港去了?倒是想得周到,給兩個女兒找了個好保鏢!可他放得下盈虛坊啦?”
吳阿姨歎道:“常先生是為了盈虛坊去香港的。政府眼下根本沒有鈔票來改造盈虛坊,常先生想去香港找幾個叔伯兄弟商量,自己家裏拿出鈔票來做這樁事體。聽講常家在香港生意做得蠻興旺的。這是常先生自己的講法,我是相信他的。不過盈虛坊間有點人講,這隻是常先生的托詞,常先生去香港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小姨娘。”
許飛紅不以為然道:“盈虛坊人嘴巴裏什麽樣的故事編不出來呀?真比聊齋還聊齋!常伯父去找小姨娘做什麽?不見得跟那個國民黨軍官決鬥啊?”
吳阿姨道:“你做月子,外頭的事情還不曉得,小姨娘的男人上個月就不在了。那次她男人回來接她的時候已經查出**癌,小姨娘到了香港一天福也沒享到,服侍了他一場,總算情至已盡了。照我看來,常先生去把小姨娘接回來也是應該的,一來小姨娘在香港舉目無親;二來……”
許飛紅不耐煩地打斷她道:“媽,你吃飽了撐著啦?替人家操什麽心?你有空多關心關心你的外孫才是!”
吳阿姨便從她手裏抱過阿龍,笑道:“阿龍啊,外婆當然是最關心你的囉,你是外婆的心肝肉寶貝肉呀!”
許飛紅道:“媽,你看,阿龍是認得你的,他朝你笑了。”
這時俞家小姑媽推開房門探頭進來,笑道:“外婆來了,晚上要不要添隻把小菜了?”出了月子,許飛紅挽留小姑媽再相幫一陣。小姑媽因為許飛紅待人蠻爽氣的,就留下了。
吳阿姨忙道:“用不著用不著,我要趕回去幫人家燒夜飯的。小姑媽,辛苦你啦,幫我照看女兒外孫。”
小姑媽就把阿龍接過去,道:“吳阿姨,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看到這個小囡,就像自己外孫一樣,吃心吃肺地歡喜。”說著替阿龍換尿布去了。
許飛紅便道:“媽,你真要趕回去就早點走,晚了車子要擠死了。要不急,索性吃過晚飯叫馬年送送你。”近來,許飛紅夫婦的建築材料公司生意愈來愈好,陸馬年是公司總經理,許飛紅嫌他老是開部笨頭笨腦的麵包車太沒有派頭,決意給他添了部桑塔納轎車。許飛紅正想找個由頭,讓陸馬年開著新車到盈虛街去風光風光呢。
吳阿姨便道:“我不等馬年了,你們生意也忙。”做出要動身的樣子,站了起來,東看看,西看看,就是不邁步。
許飛紅奇怪道:“媽,你丟了什麽呀?”
吳阿姨笑道:“還有樁事體,想想跟你不搭界,不講也罷;再想想還是告訴你好。”
許飛紅跺了一腳,恨道:“哦喲我的媽,你肚皮裏還有多少稀世珍寶呀?索性一記頭倒出來給我看看!”
吳阿姨重又坐下,三皇五帝從頭說起的架勢,道:“你曉得吧?恒墅底樓的兩戶人家總算搬出去了,房管所來問常先生,要不要把客廳裏的三夾板敲掉?常先生卻說用不著敲掉,他也不需要偌大客廳,留著兩間小間倒好派用場……”
許飛紅蹙眉嗔道:“你怎麽還要講常家的事體?曉得和我不搭界的!好了好了,我叫小姑媽送你去車站吧!”
吳阿姨麵孔漲紅了,道:“是和你不搭界,可是和我搭界,我總歸要告訴你吧?”
許飛紅沒好氣道:“人家收回了房子和你有什麽搭界,不見得他們把房子送給你住啊?”
吳阿姨麵孔上**開上笑容,道:“就是被你說中了,常先生想讓我們搬進恒墅,就住在客廳左邊那小間裏頭……”
許飛紅愈發氣了,道:“你以為人家會平白無故送給你一間房子啊?從前守宮的教訓你忘記啦?需要的時候,笑嘻嘻請你進門,不需要你的時候,冷冰冰送你出去。他常家無非想叫你盡心盡力服侍常天竹罷了!”心裏麵還有的話惡住了沒有吐出來:馮令丁,常天葵,你們想得倒美!把常天竹一個神經病往我媽身上一推,你們就好過神仙佳偶的日子啦!
吳阿姨收了笑,道:“常先生並沒有誑騙我,他是明當明講的,他不在上海的時候,拜托我在天竹身上多費點心思,加一成工資,還不收我房錢。因為天葵常常要值夜班,馮令丁現在又升上區建委的主任……”
“媽——”許飛紅嗓音尖細地喊道:“你現在也有點年紀了,整天弄個神經病,不要把自己也弄出毛病來。”
吳阿姨嗔道:“小繭子,你不要一口一個神經病的,戳人耳朵。我幫你講過多少次啦?為善日有萬喜,作德天降百福。能夠幫人家的,就幫人家。再講了……”歇口氣,道:“我也想讓你單根爺叔住得舒服一點。電話間後頭地方又窄,又不通氣,又沒有馬桶間。他辛苦了大半輩子,還沒有用過抽水馬桶呢。”
許飛紅撅了嘴道:“你和單根爺叔再熬一熬嘛,等盈虛街上的房子造好了,我和馬年不會搬回去的,那個一室戶就讓你跟單根爺叔住。”
吳阿姨道:“你有這份孝心,媽心領了。一則那房子是分給陸家的,也不曉得陸大娘子是什麽意思。再則,倘若陸大娘子沒有閑話,媽也想讓你哥哥一家搬進去住。紅果現在竄得比她媽還長,三個人蟠在三層閣裏總不是個辦法呀。”
許飛紅一時沒有反應。她也曉得哥哥一家的難處,也很想幫幫哥哥。可是她心裏有很大的目標,需要很大的投資。現在的生意雖然賺了很多錢,但離實現那個大目標需要的錢還差得很遠,所以她暫時還勻不出鈔票來幫哥哥解決住房困難啊!便道:“我老早就叫哥辭了房修隊的工作,相幫我一道做生意的嘛。”
吳阿姨道:“省省吧,兆紅有哪樣的經曆,弄個公家飯碗不容易啊。你已經讓我提心吊膽的了,萬一生意輸了,賠了,大家一道喝西北風啊?現在鈔票少點,日子還過得太平。”說著便站起了身,道:“媽真的要走了,再不走真的要擠不上車了。”見許飛紅仍是若有所思的樣子,又道:“阿龍滿月了,什麽時候讓馬年開車帶他到盈虛坊來玩玩。弄堂裏的人常常要問起你,問起阿龍呢。”
許飛紅“嗯”了聲,也不曉得是應了還是沒應。
吳阿姨走後,許飛紅就一直站在窗口前,望著母親依然健碩的背景,碎步兒融入了街上的人群中。從小到大,母親給她的印象總是這麽匆匆忙忙卻精神抖擻的。下午三、四點鍾光景,日頭已經偏西,斜照杲杲,通透了大街。街麵上花花搭搭鋪滿了長長短短的影子。近兩年,許飛紅全心全意忙碌自己的生意,懷了阿龍之後,心裏麵愈發沒有了空隙。以往在盈虛坊的日子,那些恩恩怨怨似乎已經被眼前的瑣碎繁忙淹沒了。母親隔一段不來看她,她會想得厲害;母親過來得太勤,她又有些煩心。母親的舉止言行總是會帶著盈虛坊的烙印,讓她不由地撿拾起過去點點滴滴的碎片。
今天母親帶給她的訊息讓她徹底地絕望:馮令丁終於跟常天葵結婚了!這以前,她雖然憋著一鼓氣,嫁給了陸馬年,她卻無時無刻不關注著馮令丁的動向。但凡聽到馮令丁因種種原因一再拖遲婚禮,心裏就會莫名地慶幸,莫名地寬慰。從今以後,這樣的慶幸和寬慰不複存在了!
夕陽將落未落的時候,晚霞似沸騰一般烈焰熊熊。許飛紅胸口頭火燎火燎的。母親言語中草草提及馮令丁又升了職,他又跑到前頭去了!她好像是在跟他賽跑似的,她必須戰勝他!在她生孩子做月子這段時間,公司的業務全部交給陸馬年去打理了。陸馬年做事勤勤懇懇、規規矩矩,就是眼皮子太淺,總覺得開了這樣一家裝潢公司,又有一爿建材商鋪,日子蠻好過了。許飛紅決定,明日就把阿龍全托給俞家小姑媽帶,自己必須到公司裏去了,她要為她的大目標握籌布畫。
小姑媽抱著阿龍進來,笑道:“阿龍要媽媽抱了,姑婆要去炒小菜了。”
許飛紅抱過肉墩墩的兒子,像是不經意的問道:“小姑媽,那回你見了守宮的馮公子,說是在哪裏見過他的。你想起來沒有?到底在哪裏見過他的呢?”
小姑媽略忖,道:“好多年前的事了,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在急診室值夜班,有一個年輕人送來一位昏迷不醒的小姑娘,說是下班路上看見姑娘躺在路邊,生怕她有危險,就送醫院來了。馮公子長得有點像那個人,但我也吃不準,畢竟有年頭了。也許人家做了好事也不願意聲張呢?”
許飛紅便不再追問了,輕輕吻了吻兒子光滑的額頭。她最後朝窗外瞟了一眼,散落的餘霞像一張淺淺的微笑。她腦袋裏細風般拂過一個念頭:所以馮令丁一定要娶常天葵呀!他們去旅行結婚了,此刻會到哪裏呢?
馮令丁特別害怕司空見慣了的婚宴,新郎新娘被親朋好友當猴一般地耍戲。他跟常天葵說,要帶常天葵到黃山旅行結婚。常天葵聽了,高興地蹦起來,兩條胳膊一下勾住丁丁哥哥的頭頸,給了他一個響亮的吻和一串落珠般的笑聲。常天葵等這天等得心焦,可是她從來不催促丁丁哥,也不問問丁丁哥為什麽一拖再拖,她是百分之百相信親愛的丁丁哥的。
他們工作都很忙,要湊出兩個人都有空的日子也不容易,最終隻請出三天假。頭一天,長途大巴中途拋錨,耽擱了時間,抵達黃山腳下湯口鎮時已是黃昏。山裏麵的氣溫比上海低了好幾度。常天葵隻穿了件薄薄的細毛衣,勾頭縮頸的。馮令丁非逼著她把自己的粗絨線衫套在外麵,長及膝蓋,袖口卷起好幾層。常天葵撅起嘴道:“難看死了!”馮令丁便嗔道:“要俏不要命啦?你要凍出毛病來,就做不成新娘子啦!”常天葵翻著白眼道:“那你呢?你穿什麽呀?”馮令丁道:“我皮比你厚!”常天葵忍俊不禁,搡了他一拳,也隻好服從了。
馮令丁原計劃到了湯口,就從正麵登山,晚上就宿玉屏樓,第二天便可盡興攀登天都峰蓮花峰了。可是,湯口鎮上的山農都勸他們,這天立時三刻就要黑了,無論如何爬不到玉屏樓的。半山寺又沒有住宿處,不如就在湯口鎮觀賞觀賞瀑布,睡一晚,明日起個大早再登山。常天葵就害怕天一黑山路上有蛇竄出竄進,便可憐巴巴地盯著丁丁哥。馮令丁勾起食指刮了她一下鼻子。要是自己獨個人,早就拔腳上山了。現在拖著個常天葵,他也不敢冒險。想想,也隻好先歇一夜,明日抓緊登山。
他們便去黃山賓館登記住宿。馮令丁問常天葵:“你身份證帶著啦?”
常天葵點點頭,就去挎包中翻。卻翻出一張紅豔豔的結婚證來,遞給馮令丁時眼睛隻盯著腳尖,小小的麵孔漲得跟結婚證差不多顏色了。
馮令丁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在提醒他,兩個人要住一間房呐!馮令丁心房猛地擴大,撐得胸口生痛。他輕輕咬住嘴唇,朝常天葵笑笑,取了結婚證上服務台去了。
前台服務小姐查看了他們的身份證件和結婚證,笑道:“恭喜恭喜啊,可惜你們沒有預定雙人單間,現在隻有四人房、八人房了。”
馮令丁胸口一鬆,心撲隆嗵落回原處了。拿眼瞄常天葵,卻是撅嘴翻眼,一臉的委屈和不情願。馮令丁隻好跟服務小姐商量道:“能不能再想想辦法呀?條件差點也不要緊,鈔票貴點也不要緊。”
服務小姐搖搖頭道:“現在這個季節,不冷不熱,來黃山旅遊的人最多了,特別是新婚夫婦,都是提前一個星期就預定了呢。”看看常天葵眼珠子水汪汪的,要哭出來的樣子,小姐忙道:這樣吧,你們明天肯定要住光明頂的吧?我現在就打電話上去幫你們預定。”
馮令丁猶豫了一下,看著常天葵切切巴望的樣子,便道:“那就麻煩你了。”
服務小姐得啦啦——得啦啦——撥了一通電話,終於笑道:“好了北海賓館正巧還多一間雙人房,屆時你們出示一下結婚證就行了。”
常天葵小臉蛋頓時雲開霧散,笑眯眯道聲“謝謝”。馬上意識到自己表現得太露骨,耳朵火燙火燙。偷眼看丁丁哥哥,丁丁哥哥麵孔上無風無浪,忙著在住宿單上簽名,拿鑰匙。
這一晚,應該是他們的新婚夜,他們卻隻好分別睡在男女集體客房裏。
馮令丁的房間裏,有兩位顧客打呼嚕打得山搖地動的,馮令丁用枕頭蒙住腦袋,也無法隔斷那雷聲隆隆的鼾聲。他隻好起身,走出房間,走到賓館門外的露台上,靠著石欄坐下。賓館沿溪澗而築,露台就是用青條石搭在澗岸的岩石上,石欄下便是千年不歇的山泉水。泉水嗚嗚咽咽地吟唱個不停,像是要把人帶回遙遠的從前;又像是要把人帶向遙遠的未來。
坐久了,馮令丁覺得肩背上涼嗖嗖潮嘰嘰的,以為有雨,仰頭看看,卻是霧。漫天的霧把周圍山頭都遮沒了,把天空遮得嚴嚴實實,把整個世界都遮住了,把他的心也遮得密不透風。
馮令丁把身和心躲在霧裏,不曉得坐了多長時間。就聽得常天葵站在賓館門口喊道:“丁丁哥,你瘋啦?坐在雨裏麵作啥?衣服都潮了!”
馮令丁抬起頭,疑惑著,這霧什麽時候變成了溟蒙小雨了呢?
常天葵舉著把粉紅色的雨傘跑過來,笑盈盈將傘移到他頭上。
馮令丁嗔道:“你不好好睡覺,跑出來幹什麽?休息不好,明天爬不動,我可不背你,就把你丟在半山裏!”
常天葵抬起手腕上的表,笑道:“你看看幾點啦?還叫我去睡!你自己說的,要趕早上路,否則一天趕不到光明頂。”
馮令丁慌忙看表,都快六點了。原來自己竟在山澗旁坐了一夜啊!
賓館裏的餐廳還未開張,他們便在旁邊農家小店裏買了麵包和茶葉蛋,又問店家討了熱水將水壺灌滿。馮令丁請教管店的中年婦女,這雨要落多久?會不會愈下愈大?那婦人跑出櫃台,望了望天,笑道:“雲重得這麽低,山頂上會是大太陽天呐。”馮令丁聽著半信半疑,看到店裏有薄型塑料雨披賣,便要了兩件。
常天葵道:“丁丁哥,我帶著傘呢,還要雨衣作啥?”
馮令丁道:“你以為爬山跟逛淮海路一樣啊?撐了傘,一陣風就把你吹到山溝溝裏去了!”
常天葵吐了下舌頭,乖乖地把雨披穿上。
一切準備定當,他們便開始登山。他們以為是最早的登山者,不料山路上三三兩兩已有不少人了。那雨不緊不慢卻也無休止地下著,上山的石階很滑。馮令丁把常天葵的背包掛到自己身上,道:“你隻要負責把自己平平安安背到山頂就行了。”常天葵偏偏把手伸進馮令丁的手掌,嗔道:“你隻管東西不管人啊?沒那麽便當!”兩人親親熱熱說說笑笑地登山,雨聲數履跡,山翠沁人心,倒也不覺得吃力。
很快就到了半山寺,馮令丁建議休整一下,吃點東西補充體力,下一半山路愈發陡峭了。聽馮令丁這麽一說,天葵果然覺著饑腸轆轆起來。和丁丁哥一起就著茶葉蛋啃麵包,她覺著勝過任何山珍海味。馮令丁看她狼吞虎咽的樣子,逗道:“女孩子吃東西,文雅一點好不好?”常天葵嘴巴裏塞滿了麵包,無法言語回擊他,隻好用拳頭狠命擂他的背。
他們把買來的食物消滅幹淨,常天葵便吵吵著要找廁所。廁所在寺後麵,因光顧的人不多,門前石徑幾乎被灌木荊棘遮蓋。或許是因為淩晨淋了雨,著了涼,馮令丁肚子略感不適,在男廁所多盤桓了一刻,生怕常天葵著急,匆匆出來,卻沒見著常天葵。他猜想,天葵一定還蹲在女廁所裏,女孩子的事情總歸囉哩囉嗦,動作也慢。便沿石徑走到寺廟側門,依著山寺頹壁等著。這個方位不錯,他能一眼看到廁所,常天葵出了廁所也能一眼看到他。
頭上雲幡低垂,周圍雨霧飄渺。山路上時而有登山人的隻言片語,灌木叢中乳雀唧唧足足地交嗚覓食。
馮令丁等待片時,仍不見常天葵出來。算算無論大解手小解手,這點時間總歸差不多了,不要生毛病了?便又走近廁所,大聲喊道:“天葵,你怎麽啦?”
女廁所裏麵無人應聲,門洞黑黝黝的,隱隱約約飄出腐敗的腥臊氣味。
馮令丁心猛的抽緊了,他不顧一切衝進女廁所,裏麵竟然空無一人!天葵呢?天葵到哪裏去了?馮令丁渾身汗毛管陡立,頭皮陣陣發麻。他蜇出女廁所,在寺廟周圍兜了一圈,沒有常天葵;又在寺廟裏麵兜了一圈,仍不見常天葵!不祥的預感攫緊了馮令丁,內衫被冷汗濡濕。他再一次地衝到寺廟後麵,朝那片雨蒙蒙霧蒙蒙的灌木雜樹林深處走去,一邊費心盡力地喊著:“天竹——天竹——”
“丁丁哥——丁丁哥——”
有人在背後回應他!馮令丁猛地轉回身,雨蒙蒙霧蒙蒙中隱現出一個纖弱似蘭的身影,正是他夢牽魂繞的心上人!“天竹!”他哽咽地喚了聲,拚命朝她撲去,顧不得荊棘撕扯著身上的雨披。
“丁丁哥,你看錯人了吧?姐姐她怎麽會在這裏呢?”常天葵奇怪地問道。
馮令丁霎那間醒悟到自己的失態,定定神,惱怒道:“你跑到哪裏去啦?我前前後後跑了幾遍都沒看見你!”
常天葵舉起手中一株野百合花,道:“我采花去了嘛!丁丁哥你看,這百合花漂亮吧?兩朵已經全開了,還有三四個蕊頭呢……”
馮令丁不等她說完,唰地奪過那花狠狠地丟在地上,吼道:“誰叫你自說自話采花去的?你曉得這山裏有蛇有野豬有壞人不安全嗎?你曉得人家找你找得多少急嗎?”
常天葵從來沒見丁丁哥發過這麽大的脾氣,眼淚蓄在眼眶裏都不敢叫它落下來,吭吭哧哧道:“我出來的時候沒看到你,就看到這花在那麵坡上,抖抖索索,好像喊我似的……我以為你會喜歡的……”
馮令丁抑製不住,伸出手臂將常天葵攬進懷裏,緊緊摟住,臉頰貼著她濕答答的短發,低聲道:“天葵,你不要再嚇我了好不好?你曉得吧?剛才我魂靈頭都嚇沒了。要是找不到你,我肯定跳到這山溝裏去不回家了!”
常天葵歡喜的淚珠兒撲騰騰爭先恐後地滾下來,滾到丁丁哥的肩胛上,又順著他的雨披滾下去,滾到草叢中,濺開一朵朵雛菊般的花兒。
一場虛驚之後,他們又繼續登山了。他們互相都生怕失去對方似地十指相扣牽著手,再陡峭再狹窄的路段都不肯鬆開。
因為雨幕的遮攔,他們並不清楚自己究竟爬了多高。隻見腳下的石階登下一截,劈麵又起一截,無窮無盡似的。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手表上的指針告訴他們已及近中午了,就聽得一陣陣歡呼聲從頭頂上的雲層中撒落下來,他們相視了一眼,加緊腳步往上登去。大約又上了幾十級石階,眼前豁然開朗起來。原來他們終於鑽出了厚厚的雨雲,雲層上麵竟然是晴空萬裏,陽光明媚。不遠處,玉屏樓前的迎客鬆,正伸出蒼翠的虯枝迎接他們。他們同其它登山者一樣,情不自禁的歡呼起來,方知山下農婦的指點千真萬確。
騰身轉覺三天近,舉足回看萬嶺低。
他們的腳下鋪展開無邊無際浩瀚的雲海,不遠處的天都峰、蓮花峰都像雲海中的島嶼。他們依偎著佇立在迎客鬆旁,眺望這壯觀的景象,但覺心境開闊,心氣安寧。
“丁丁哥,你真的願意娶我嗎?”
“傻丫頭,當然願意。我隻是不喜歡像人家在婚禮上那樣,當著眾人的麵說我願意。”
是夜,他們順利地拿到了北海賓館的雙人單間的鑰匙,常天葵歡天喜地地上樓,馮令丁拎著兩隻背包跟在後麵。常天葵開了鎖推進門,“呀——”地籲了聲,竟就楞在那裏了。馮令丁忙問:“怎麽?不對嗎?”
常天葵緩緩地轉過臉,道:“丁丁哥,是你,把花帶上來了?”
馮令丁茫然道:“什麽花?我沒帶花呀!”
原來,小小的雙人間中除了一張雙人床,窗沿邊還放了一張小圓桌,圓桌上的花瓶裏正插著一枝花開兩朵的野百合花
馮令丁一看,先也是吃了一驚,莫非這花成精了,會隨他們一起上山?仔細看看,便笑了。撫了下常天葵的腦袋,道:“你看清楚了吧?這一枝隻有兩朵花,沒有其它蕊頭了,你在半山寺採的那枝還有三、四個蕊頭呢。大概服務員曉得我們是新婚,特為插了花祝賀吧。”
常天葵也笑了,道:“他們服務得真周到呀。”
他們就在賓館的餐廳裏用了餐。馮令丁堅持要了一瓶啤酒,說是可以提神。常天葵從不沾酒的,隻喝了小半杯,其餘的都倒進了馮令丁的肚皮裏去了。馮令丁平常也不喝酒,這一來便弄得滿臉紅,走路也搖搖晃晃了。
回到房間馮令丁衣服也不脫,往**一靠,哼哼道:“頭痛得要命,我睡了。”
常天葵使勁推他,道:“走了一天山路,又是汗又是雨的,身上都要發酵了!廁所間有淋浴,丁丁哥,衝個澡再睡嘛!”
馮令丁隻好爬起來去廁所間衝淋去了。常天葵坐在床沿上,心怦怦怦地跳得厲害。這個晚上她憧憬很久了!她覺得,今天登上玉屏樓時天空突然的晴朗,以及意外出現在房間中的百合花,都是一種喜慶的兆頭,暗合了她的心意,喻示著她和丁丁哥的婚姻將美滿幸福。她聽著廁所間傳出的嘩嘩的水聲,想象著丁丁哥矯健的身體在水中衝淋的樣子,偷偷地笑了。
馮令丁馬馬虎虎衝了身子,單套了條短褲頭,**著上身,便從廁所間出來了。嚇得常天葵不敢正眼看他,勾著腦袋道:“丁丁哥,你快鑽被窩,我洗好了就過來。”索落溜進了廁所間,關上門,摁住胸脯喘了好一歇。
常天葵仔仔細細揉搓著自己的身子。她的身子很瘦小,胸脯也不豐富,像沒發育好的十幾歲的孩子。可她是個女人,是個心裏有了愛情的女人,是個將要成為妻子的女人了!鏡子被水氣模糊了,她用毛巾抹淨了一塊,僅可以照出她的麵孔。這張麵孔是那樣的嬌小玲瓏,像一顆剛剝出的蓮子。皮膚像絲綢般光滑,眼珠子像黑寶石般晶亮,嘴唇像櫻桃般鮮紅。她被自己的美麗驚呆了,她從來沒發現自己這麽的漂亮,也從來沒有人誇過她漂亮呀!
她存存心心帶了一件粉紅絹紡蕾絲花邊的睡袍,套在自己纖弱的身上,她覺得自己就像灰姑娘那般幸運,遇上了心儀的白馬王子。她全身的每個細胞都像春風裏微微綻開的蓓蕾,渴望著瓊漿玉液的滋潤。
常天葵深深吸了口氣,拉開廁所門,怯怯地走到床邊上,羞答答叫了聲:“丁丁哥……”
丁丁哥卻已經睡著了,鼾聲輕揚,密匝匝的睫毛在他的眼瞼下烙下彎月般的陰影。一絡濕濡的頭發搭在他方正的額上,她輕輕將它捋開了。隨後,她躡手躡腳地鑽進被窩,將胸脯緩緩地貼在丁丁哥暖烘烘的背脊上。她想:丁丁哥是太累了,千萬別鬧醒了他!
馮令丁與常天葵第三天傍晚回到盈虛坊。
馮令丁將常天葵送到恒墅門口,捋了捋她圓珠子般的小腦袋,道:“好好休息,明天一早還要上班。”便轉身要走。
“丁丁哥!”常天葵跺了下腳,委屈地望著他。
馮令丁怔忡了一下,驚醒過來:他和她已經結婚,他應該和她一起住進恒墅,他信誓旦旦向嶽父許諾了,一輩子照顧好他的兩個女兒!他連忙嗬嗬一笑,道:“你還怕我會逃走啊?我總得回去跟我父母招呼一下吧?”
大門咣啷拉開了,吳阿姨滿臉堆笑跑出來,一手一個接過他們的背包,道:“小弟你不用回守宮了,馮同誌李同誌全在這裏,就等你們回來一道吃晚飯。”吳阿姨在廚房做小菜,時不時張張後窗口,看見馮令丁與常天葵進了弄堂,才迎了出來。
原來常先生十分感謝親家翁親家母同意讓他們的寶貝兒子入住恒墅,他方能安安心心去香港辦理他的事情。曉得新婚夫婦今晚回來,雖然遵照他們的意願不操辦酒席,但雙方家裏人一道聚聚還是應該的。便叫吳阿姨多做了幾隻小菜,將馮景初李凝眉馮畹丁一並請來恒墅,就等馮令丁常天葵一到,團團圓圓坐攏一桌,既為慶賀,又為答謝。
兩親家和馮畹丁原是坐在二樓書房裏閑談的,聽得吳阿姨刮辣鬆脆的笑聲,都迎下了樓。李凝眉一把捉住兒子的胳膊,上下望望,道:“就兩天功夫,黑了,瘦了。”馮景初便嗔道:“你眼睛裏隻有你兒子!”
常天葵有點無助地縮在一旁,乍麵對已成了公公婆婆的馮景初李凝眉,要改稱號,一時還調不轉舌尖。猶豫片刻,低著頭輕輕喊道:“爸爸、媽媽……畹丁姐。”
李凝眉這才把眼珠子從兒子身上挪開,笑道:“天葵,我把令丁交給你了。他工作忙起來,不曉得吃不曉得睡的,你要管管他哦!”
常天葵吃吃一笑,靦腆地點了點頭。
吳阿姨催促道:“小菜都熱好了,叫新娘子新倌人上去洗把臉,馬上就好開席了。”
李凝眉忙道:“我陪他們上樓,畹丁,你幫吳阿姨端端小菜。”
新房做在二樓正中向南的大房間裏,原是常衡步的住所。常衡步卻決意自己搬到三樓與外孫女蝘蜓作伴,把二樓正間讓給新人作新房。大房間套了廁所間,新婚夫婦用起來便當點;再講常天竹的房間就在隔壁,天葵照看她姐姐也順手些。
李凝眉推開新房門,仄著腦袋道:“這房間昨日我跟你畹丁姐布置了整整一天,你們看看,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常天葵雙手掌於胸前,驚歎道:“太漂亮了!”
新房中,床單、窗簾、台布都換成紫色的喬其紗,垂著深紫的流蘇。茶幾上放著一隻喇叭型的車料花瓶,瓶裏竟也插著一枝花開成雙的百合花!
馮令丁感激地攬住母親薄削削的肩膀,問道:“媽,上海城裏也買得到百合花?”
李凝眉不無得意道:“你媽把腳骨也跑斷了,才覓到這枝百合,百年好合嘛。”
常天葵放下背包,先去隔壁房間看姐姐。等天葵一離開,李凝眉便對兒子道:“小弟,媽在守宮照式照樣也給你們布置了一間新房,你們可以兩頭住住。你住開了,守宮裏就冷清起來……”
馮令丁忙道:“媽,就幾步路呀,我會天天回去看你的嘛。”恐怕全弄堂的人開始都不相信李凝眉會同意兒子離開守宮入贅恒墅,偏偏李凝眉表現出那樣的深明大義,這讓全弄堂的人意外、欣慰而且敬佩。
常天葵從常天竹房中出來,吐了口氣,道:“我姐病情還算穩定,我給她量了血壓,聽了聽心口跳,還屬正常範圍。”
李凝眉道:“吳阿姨搬過來住,要好多了,天竹就服她。”
馮令丁與常天葵洗了把臉,便隨李凝眉下樓吃飯。
常家原來的老家俱“文革”中都遣散了,新買了張橢圓的餐桌,就放在客堂右邊的小間裏,人多時拉開來便可成長餐桌。常衡步與馮景初各占一橫頭,一邊是馮令丁和常天葵,小蝘蜓就坐在他倆中間;另一邊是李凝眉與馮畹丁。他們先是請吳阿姨入席,吳阿姨推說她要給天竹喂飯,不入席了,他們又要吳阿姨去電話間把單根叫來,吳阿姨道:“他不把電話間的生活做完是不肯回來的,隨他,小菜我替他留著了。”單根初搬進恒墅,左右不習慣。每日總要捱到恒墅主人吃了晚飯,各自回房休息了,他才悄悄進門睡覺,早上總是不等樓上的人下來吃早飯,他就急匆匆回電話間去了。氣得吳阿姨總罵他,見不得世麵上不了台麵!
恒墅這頓飯吃得前所未有的融洽。老丈人看新女婿原是愈看愈喜歡的,何況馮令丁這等人品,又如此敢於擔當,常衡步真是睡夢裏也要念阿彌陀佛了。馮景初當然也滿意這門親事,一來與常家結親可謂是親上加親;二來常天葵這姑娘各方麵又都是無可挑剔的。關鍵是要讓李凝眉滿意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了,家境、模樣、人品、脾性,樣樣都合李凝眉的心意。李凝眉早前一直提防著吳阿姨的女兒許飛紅,許飛紅雖然漂亮,可李凝眉不喜歡她瘋瘋癲癲、癡頭怪腦的性格,何況門不當戶不對的。吳阿姨雖則做生活牢靠,總歸是大字不識的勞動大姐。常天葵有家教,有學問,脾性又單純隨和。李凝眉最喜歡她的職業,家裏頭有個醫生,有個頭痛腦熱的就不必上醫院了。一家人你敬我謙,談笑風生。
這是個清朗高遠的秋夜。馮令丁和常天葵送馮景初李凝眉馮畹丁出了恒墅,畹丁笑道:“小弟,你們請回吧。你們若送到守宮,爸媽肯定要我再送你們回來的。我們就不必十八相送了吧?”
馮令丁常天葵相視一笑,便站住了,目送著他們三人拐出支弄。此時月弓高懸中空,弄堂裏月影卻瘦減疏落了許多。
他們返回恒野,吳阿姨在樓梯口候著,笑道:“我給天竹姑娘擦身子,服侍她睡下了,常先生和蝘蜓也都歇息了。半夜裏有事體,盡管喊我啊。”
馮令丁常天葵放輕了腳步上了樓,走進溫馨的新房。馮令丁隨手將房門反鎖了,這一刻,他方才覺得神經鬆弛下來,便軟塌塌地擁住了他的新娘,把整張麵孔埋進她柔軟的頸窩裏麵。仲秋的夜風濕潤和煦,從半啟的窗戶中拂進來,掀動薄紗的簾子簌劃簌劃地飄動,地板上映著的月光便似河水般活活地流動起來。
馮令丁聽到常天葵輕輕地哼了一聲,忙撐起身子,道:“我人太重了,壓痛你了吧?”常天葵卻用細細的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咬著他的耳輪道:“你聽,門外麵好像有聲音。”
馮令丁伸長頭頸把頭鑽出被窩,側耳細聽——果真,門板被什麽東西抓撓著,扣擊著,間歇地淅曆索落、滴曆篤落響動著。馮令丁強作鎮定問了句:“誰?誰在門外?”
沒有應聲,那淅曆索落、滴曆篤落的響動仍持續著。
常天葵緊緊箍住馮令丁的腰身,腦袋直往他胸口頭鑽。馮令丁輕輕拍拍她的肩胛,道:“別怕,我去看看。”也許是弄堂裏的野貓鑽進來。”
馮令丁披了睡袍下了床,走到門邊,把耳朵貼著門板聽了聽,隨即便拉開了門——
門廊裏的夜燈昏昏黃黃,馮令丁隻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忽地撲上來鉗住了他的頭頸,鉗得他透不過氣,想喊也喊不出聲。
常天葵啪地擰亮了床頭燈,驚恐地叫起來:“姐——”
撲在馮令丁身上的人正是常天竹!她愈是狠命地鉗住馮令丁,並且用細而尖的牙齒咬住馮令丁的肩胛。
常天葵驚叫著跑上去拉扯常天竹的手臂,哭著求著:“姐,你不要這樣好吧?他不是壞人呀,他是丁丁哥呀,姐,你鬆手好吧?”
常天竹忽然鬆開了馮令丁,轉而抱住了常天葵。她抱著常天葵便朝隔壁房間裏拖,馮令丁慌忙捉住常天葵一隻手往回拉。
早已驚動了恒墅中其他人,吳阿姨外衣都不及穿就衝上了樓,常衡步也從三樓跑了下來。
常天葵連忙甩開馮令丁的手,平心靜氣道:“爸,吳阿姨,沒什麽事體的,姐隻是不習慣一個人睡,所以來找我的。”又哀哀地轉向馮令丁,可憐兮兮地道:“丁丁哥,今晚我再陪陪姐姐好吧?”
馮令丁當著老丈人和吳阿姨的麵,羞慚得恨不得天崩地裂重造來世。他隻點點頭,轉身逃進了房間,呯地關上了門。
次日早晨,常天葵在餐桌邊,看見馮令丁眼圈烏黑,眼珠子布滿血絲,不由得心裏滿是愧疚。一邊替馮令丁往麵包上塗果醬,一邊低聲道:“丁丁哥,我出去兩三天,沒替姐姐紮針,所以她才會發作的,今天下班回來我先給她治療,夜裏她就不會鬧了。”
馮令丁用力拉開嘴角,給她一個笑,道:“沒關係呀,昨天下半夜我倒是睡好了。”又抬腕看看表,道:“今天上午要去巡視幾處建築工地的,我得先走了。”將兩片麵包一疊,三下五除二地塞進嘴巴。
待馮令丁一走,吳阿姨便對天葵道:“小妹妹,我看今天夜裏還是給大妹妹吃一顆藥吧,穩妥點,不要深更半夜又去吵擾你們。”
常天葵略忖,搖搖頭,道:“還是我來給她紮幾針,已經堅持這麽多時間,不要功虧一簣,那樣我會遺憾終生的。”
常天葵原就是為了姐姐的毛病才選擇讀醫科的,讀研究生期間她專門探索用針灸治療精神病的課題,並在天竹身上進行實踐,頗有成效。她不願意讓姐姐吃麻痹神經的藥,那雖然能夠讓病人安靜一時,卻無法徹底治愈病灶。她期盼通過自己的針灸治療恢複到從前精神健康的狀態。
這天傍晚,常天葵下班回家就先替姐姐紮針,還留針點了艾絨,以期加強治療效果。大家都認為夜裏常天竹不會再鬧了。可是一過半夜,常天竹依然跑到新房門口又捶又擂地鬧,常天葵無奈,隻得又過去睡覺。
第三天夜飯過後,吳阿姨端著一杯水和一隻白釉小碟子走到常天葵跟前,道:“小妹妹,沒有辦法的,這顆藥一定要讓大妹妹吃下去的。否則你們夜裏無法安生了。”
常衡步長歎一聲道:“天葵啊,先給天竹吃粒藥吧。針灸這東西,是要有長期治療打算的。”
常天葵望著小碟子中央藍瑩瑩一粒藥丸,想著這兩天馮令丁灰敗的臉色,頻頻點了點頭。
吳阿姨端著水和藥上樓去了,常天葵遲疑了一歇,追了上去,道:“吳阿姨,我來幫你!”
常天竹已有一段不吃藥片了,哪裏肯順順當當吞藥?扭著身子,揮舞著雙臂抵擋著。吳阿姨便道:“小妹妹你捉住她的手!”常天葵隻好狠性命抱住了姐姐。隻見吳阿姨利索地將天竹鼻子一捏,水往她嘴中一灌,但聽咕咚一聲,藥片便進了她的肚子。
“好了好了,一歇歇她就會睡著的。小妹妹,今天夜裏保你們睡太平覺了!”吳阿姨說罷就推著常天葵回她的新房中去了。
馮令丁一見常天葵進來,蹭地站了起來,問道:“你們給天竹吃藥了?”
常天葵盯著馮令丁看了一會,忽地合撲在簇新的被褥上,啜泣不止。她心裏罵自己無能,又委屈了姐姐,又委屈了丈夫!
隻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