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默是在手機鈴聲中醒來的。他在浴缸中睜開眼睛,感到身心俱疲。兩天前,當他在這裏與何詩宜說完那些話以後,何詩宜就像空氣一樣消失了,他知道自己不該打擾她,也在想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事,那些事——包括後來的一些事,是不是不應該告訴她?那張紙是不是不應該給她看?
這些問題困擾著夏默,直到現在這個電話的打來。
“是我。”夏默說。
“你知道嗎?”何詩宜在電話裏的聲音很含糊,“這是你第一次在接電話的時候主動說話。”
“你喝醉了?”
“我沒有。”
夏默知道何詩宜在說謊,或者說,她不知道自己在說謊。
“你在哪裏?”
“你在擔心我嗎?”
夏默沒有回應。
“哪怕一次也可以啊。”何詩宜說。
“什麽意思?”
“你不懂女人,”夏默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評價,“在我問你是不是擔心我的時候,你哪怕是騙我,哪怕隻說一次,‘是的,我是在擔心你’,這樣也好啊。”
“我是在擔心你。”夏默說。
何詩宜笑了,典型的喝醉酒的人會發出的笑聲。
“你在哪裏?”夏默又問了一遍。
“還能在哪兒?”何詩宜反問,“就是你常來的那個,叫什麽槍……”
“槍與玫瑰。”夏默的聲音明顯放大了一些。
“對,玫瑰。”
“你為什麽在那兒?”
“還能為了什麽,”何詩宜說,“當然是和你一樣的理由。”
夏默知道自己每次去槍與玫瑰喝酒時的心情。
“你能不能……”何詩宜在酒精的作用中問,“陪我一會兒。”
半個小時以後,夏默找到了喝醉的何詩宜。
她沒有穿警服——當然沒有。何詩宜趴在吧台上頭發散落,麵前放著一杯瑪格麗特,世界上最不容易灌醉人的酒之一。夏默無聲地靠近她,坐在旁邊,在酒保走近的時候說了聲,“教父。”
“你還好吧?”夏默的一隻手搭在何詩宜的肩膀上,發現她的肩膀在抖動,她並沒有睡著,而是在抽泣。
下午的槍與玫瑰,沒有太多的顧客,也沒有演出的樂隊,遠處飄來萊昂納德·科恩滄桑的歌聲。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那些事?為什麽?”
夏默沒有回答,因為這兩天以來,他也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為什麽?
他還沒有找到答案。
“我送你回去吧。”夏默說。
何詩宜趴在自己的手臂上,搖了搖頭,“陪我待一會兒,好嗎?就一會兒。”
夏默同意了。
時間在萊昂納德·科恩的歌聲中平穩地流逝,他們誰都沒有再說話。夏默看著自己眼前的這杯酒,知道現在還不是喝下它的時候。過了不知道多久,當酒吧裏播放的這張唱片再次從第一首歌開始循環的時候,何詩宜抬起頭,她的眼圈紅腫,頭發淩亂,從一個刑警變成了一個可憐的女孩。
“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醜?”
“還好。”
“你就不會騙騙我嗎?”
“好的,”夏默說,“不醜。”
何詩宜白了夏默一眼,她看起來似乎清醒了一點。忽然,夏默看到何詩宜的眼神飄向自己的身後,“她怎麽來了?”
夏默轉過頭,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
崔研一也在第一時間看到了夏默,伸出手熱情地和他打招呼。夏默注意到崔研一的狀態比上次好了很多。
“你也在這兒啊。”崔研一說。
夏默想起來,崔研一最喜歡問一些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比如上次在她家的那句“你醒了”。
跟隨崔研一一起走近的是另一個夏默認識的人,然而這個人並不認識他。崔研一自然地坐在夏默旁邊,指著夏默對一起來的男人說:“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提到過的,上次陪我喝酒的人。”
“並且住在了你家。”何詩宜說。
崔研一似乎沒聽到何詩宜的說話,也可能是聰明地裝作沒聽到。她繼續對男人說:“他特別喜歡絕緣體樂隊,每次演出都來。”
“謝謝捧場。”男人說,“我叫薑一晨,是絕緣體的主唱。”
夏默對薑一晨點了點頭。
“我早就想介紹你們倆認識了,”崔研一說,“我覺得你們很像。”
“你了解他嗎?”何詩宜說。
崔研一笑了笑沒接話。
場麵陷入尷尬,說起來無論是崔研一還是薑一晨,他們對於夏默來說依然都是陌生的人。酒保將另外兩個人的酒呈上,夏默對薑一晨說:“你吉他彈得很好。”
“謝謝,”薑一晨說,“你彈吉他嗎?”
“曾經彈過一陣子,但我不是一個努力的人。”
薑一晨笑了笑,“我們沒有必要在生存以外的事情上付出太多的努力。”
“哇,你說話很有水平嘛。”崔研一笑著說。
“說來很巧,”夏默說,“我那把吉他和你的一樣。”
“是嗎?”
“日產的Fender Telecaster,非常幹淨的音色。”
“同道中人。”
“還有很多我喜歡的搖滾吉他手,也使用這把琴,John 5、Bruce Springsteen、Slash,”夏默停頓了一下,“還有碰撞樂隊的Joe Strummer。”
“你很懂行啊!”崔研一很自然地拍了拍夏默的肩膀。
何詩宜憤怒的眼神一閃而過,“你今天話很多,不像你。”她對夏默說。
“你最喜歡哪個吉他手?”夏默仿佛沒有聽見兩個女人的說話,繼續問薑一晨,“我指的是所有Fender Telecaster的使用者中。”
“哦,”薑一晨思索了一下,“你說的這些我都很喜歡。”
夏默點了點頭,“是嗎。”
他們繼續聊著搖滾樂的話題,何詩宜注意到,今天的夏默特別不正常,他活躍、興奮、滔滔不絕。這讓她不禁會想,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夏默,這才是他真正喜歡的東西,而自己,以及與自己有關的一切,從來都不在他感興趣的範圍中。
不過何詩宜手裏還有一張牌。
“你還記得你曾經答應我一件事嗎?”何詩宜打斷正在說話的夏默。
“什麽事?”
“這麽快就忘了?”何詩宜生氣地說,“你答應過我,要單獨請我喝一次酒,而且你說——”何詩宜眼神閃爍,“那算是一次約會。”
崔研一笑著看著他們。
“這次不算嗎?”
“這是單獨嗎?”何詩宜問,“還有,這算是約會嗎?”
“我不太懂什麽算是約會。”
“浪漫的,有情調的。”何詩宜說。
“你說了兩個我更不理解的詞。”
“那你說過的話還算不算了?”何詩宜的眼圈再次泛紅。
“當然算,”夏默看著她,“當然算。”
“浪漫的,有情調的。”
“我會盡力。”
“你把這杯酒幹了,”何詩宜指著夏默眼前的那杯教父,他還沒有碰過,“喝掉就算承諾生效。”
夏默知道這杯酒喝下去會有什麽後果。
所以他喝了下去。
2
水聲。熟悉的水聲,就像下雨一樣,滴滴答答地從夏默的頭頂落下來。這一次夏默並沒有像上次一樣,喚醒太多痛苦的記憶。他隻是如同一座雕塑,看著水滴緩慢地在眼前劃過,在白色的瓷磚地麵**起漣漪。
如果說命運進行到此刻,夏默真的得到了什麽東西的話,他大概得到的是一顆平常心。一顆無論麵對任何事情,無論是否真的有所準備,都能坦然接受的平常心。
他接受的第一件事,就是戒酒計劃徹底失敗。
夏默關於昨天最後的記憶,是和薑一晨聊到了搖滾吉他手的話題。時間再往後一點,是何詩宜反複強調一次約會的承諾。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黑夜,他知道昨天的自己是安全的,那裏有兩個願意把他帶出酒吧的女人。他醒來的地方會告訴他昨晚的自己是被誰帶走,現在他躺在自家的浴缸裏,任憑頭頂的漏水打濕身體。
何詩宜,當然是何詩宜。
漏水告訴他,何詩宜來過。
夏默想要給何詩宜打個電話表示感謝,這通常不像是他會主動去做的事情,但是夏默知道,他已經改變了,在很多方麵。
現在的問題是,他的手機在哪裏?
夏默赤腳走到客廳,在地板上留下一路水印。客廳一覽無餘,藏不住任何東西,他的那件厚重的外套扔在唱片堆上,夏默將手探進外套口袋,裏麵除了空氣和纖維之外什麽都沒有。夏默用同樣的方式檢查了餐桌、臥室裏從沒睡過的那張床,甚至廚房的洗菜池,最後他確認,他的手機真的丟了。
不過還好,夏默心想,雖然酒精時不時損傷著他的大腦,但他依然記得那個人的電話。
記住一串無意義排列的數字,並不是一個刑警的必修課。夏默也不像電視節目裏的天才一樣,能夠在瞬間展現出超強的記憶力,他記得這個號碼的唯一原因是,他欠那個人一個承諾。從未在品行上得到過認可的夏默,身上為數不多的優點就是一定會兌現承諾,現在正是這個時候。
夏默走向公共電話亭,這個電話亭就在附近那間便利店的外麵,他每天都會經過這裏,但是從未看到過有人使用它。這讓他不能確定這個玩意兒是否真的能用,還是已經淪為破舊街區的擺設。
投下一枚硬幣以後,聽筒中傳來忙音,看來這部電話還沒有正式變成不可回收的垃圾,夏默根據記憶逐一按下數字鍵。
“你好。”電話裏傳來女人的聲音。
“是我,”夏默說,“如果你能聽得出我的聲音。”
“當然,”對方說,“不過這個號碼是怎麽回事?”
“附近的公用電話。”
“你的手機呢?”
“說來話長。”
“那就算了,”女人說,“你不會無緣無故地找我吧。”
“我還欠你一個承諾。”
電話那頭的女人笑了起來,“想不到你還記得。”
“不但記得,”夏默說,“而且已經到了兌現的時候了。”
3
何詩宜回到這裏的時候,看到絕緣體樂隊正在台上演出。薑一晨站在舞台中間,一束特別為他準備的追光打在薑一晨的身上,讓他看起來像是從天而降的神靈。
何詩宜很難將此刻舞台上的薑一晨與幾天前坐在她和夏默旁邊的那個內斂的男人聯係起來。她曾在一些明星的訪談中聽到過這樣的說法,有的人天生屬於舞台,無論他在生活中是一個多麽平凡、普通甚至庸俗的人,隻要站上舞台,就會立刻變得光芒萬丈。薑一晨顯然就是這樣一個人。
但是今天何詩宜並不是來欣賞樂隊演出的,她在等一個兌現承諾的人,她甚至為此精心打扮了一番。何詩宜的職業讓她不幸錯失了一個女人必備的技能,那就是化妝。她的家裏也沒有任何像樣的化妝品,所以今天當她接到那個令她興奮的消息以後,隨之而來的就是擔憂和緊張,但是她很快就想到了另一個擅長化妝的人,她打電話給閨蜜,扭扭捏捏地說出了自己麵對的難題,兩個小時以後,她帶著令人驚豔的著裝、發型與妝容,從閨蜜家來到了槍與玫瑰酒吧。
何詩宜坐在她固定的位置上等待著,對上前的酒保表示,自己要過一會兒才會點酒,酒保對她微笑著表示理解。何詩宜看著手表,表盤裏轉動的指針就像是她的心跳。
砰,砰,砰……
精準的時間是表現浪漫的第一個重要元素。所以人類才會在零點時分準時燃放煙花,在激動的擁吻中迎接新年。或者將戀愛的紀念日,精確到當下的分秒。女人送男人手表,男人送女人記錄往昔的相冊。
即將屬於何詩宜的浪漫,也在等待著屬於她的精確時間。她聽著舞台上薑一晨的歌聲,目光凝聚在手腕的指針上,現在的時間過得異常緩慢,像是拖拉著卻不肯前行的孩子。
約定的時間終於到了。
何詩宜將履行她被告知的第一件事,點一杯那個人最愛,也是唯一愛的酒。
現在變成了表現浪漫的第二個重要元素——測試。情侶之間,證明自己關心對方的一個重要儀式就是提問與回答。這些問題通常是一些容易忽略的小事,比如女人常說的“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比如男人常說的“你還記得我最喜歡的那個球星嗎”。
丟給何詩宜的問題是:你還記得那杯酒的名字嗎?
她當然記得,從他第一次說的時候,她就記得。
何詩宜抬起手,酒保微笑走來。她在嘈雜的搖滾樂中,俯身對酒保喊了一句,“給我一杯‘教父’。”
“教父?”
“是的,”何詩宜無比確定地說,“麻煩你。”
酒保依舊帶著笑臉離開,一會兒金色的酒液裝在方口古典杯中放在她的麵前。何詩宜深知這杯酒的力量,她曾兩次因為這杯酒,將那個高大的男人抬出這裏。然而同時,何詩宜也相信自己的酒量並非那麽差,即使在幾天前,她坐在和現在同樣的位置上,很想喝醉的時候,依然在最後保持了清醒的意識。她決定喝下這杯酒,因為這是關於浪漫的第三個要素——冒險。
在許多時刻,感情中的危險,也代表著感情中的深刻。男人為女人流血,女人同男人私奔……即使最怯懦的人,也會在感情中做出平時不敢做的事情。如此看來,喝掉一杯蘇格蘭威士忌與杏仁香甜酒調製的金色**,顯得並沒有那麽可怕。
於是她一飲而盡。
現在,隻剩下約定的地點了。
這是關於浪漫的最後一個要素——隻有我們知道的地方。無論是大學裏圖書館的秘密角落,還是承載彼此回憶的餐廳座位……總有一個地方,對於別人來說毫無意義,但對於感情中的兩個人卻是特殊的存在。這種地方通常都會有一些共同的特點,比如足夠私密,比如遠離人群,比如無論這裏發生什麽,都不會有人知道。
何詩宜趁著自己還有清醒的意識,起身向那個地方走去。
酒吧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舞台上,這讓何詩宜可以輕鬆地繞過人群,走在一條沒有燈光的黑暗通道裏。舞台在這個時候隻留下一個側麵,一段複雜的、帶有明顯炫技目的的吉他獨奏,正在撩撥著一陣陣歡呼聲。黑暗的通道深處,是更為黑暗的門扉,何詩宜努力保持著清醒,轉動門上的把手,果然如之前所說,門並沒有上鎖,她走進去關上門,外麵的搖滾樂聲頓時減去了大半。
屋內仍是同樣的黑暗,何詩宜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去尋找電燈開關,還是應該乖乖地站在這裏,等待一個驚喜的出現。至此為止,她已經完成了之前約定的所有步驟,她感到血液裏的酒精正在發揮作用,即使黑暗中看不到任何東西,她依然能感覺到視線正在不受控製地變得模糊起來。
她的腳下踉蹌,何詩宜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一把,希望能抓到讓自己保持平衡的支撐物。她的第一下抓空了,手裏隻有一團空氣,身體順勢倒下的瞬間,她摸到了一個東西,是一個堅硬的,觸感冰涼的金屬。她覺得這是鑲嵌在什麽東西上的邊角,但她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那個物體滑動起來,離開了她的手掌,在地麵上發出粗糲的摩擦聲。何詩宜失去重心,狠狠地摔在地上。
她感到天旋地轉,酒精的作用愈發明顯。
這時,她終於感覺到了那個男人的靠近,盡管門外的樂器演奏依然不絕於耳,但她還是覺得自己聽到了身後的呼吸聲。所剩無幾的意識告訴她,她並不是真的聽見了呼吸,而是感覺到了壓迫。這個壓迫感,來自比黑色的房間更黑的人影。
如同一個幽靈。
“你總算出現了。”
何詩宜聽到那個幽靈說話了。這是一個她熟悉的聲音,盡管她的意識正在變得越來越模糊,但她無比確定,她聽過這個聲音——不止一次。
“我找了你很久。”那個聲音說。
“史強?”何詩宜在黑暗中試探著問,“是你嗎?”
4
掛斷電話以後,夏默想起自己的浴室裏還在漏水,現在大概已經沒過鞋麵了。他在周身的口袋裏探尋,終於找到兩枚可憐的硬幣,同時找到的還有一張名片。他用硬幣再次激活手上幾近報廢的公用電話,撥通名片上的號碼。
“喂,您好。”
雖然這台公用電話的聽筒有些失真,但是夏默依然能夠聽出柳生客氣的聲音,“是我。”夏默說。
對方似乎遲疑了一下,電話兩頭都陷入了短暫的尷尬。夏默意識到,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已經很久沒有跟柳生聯係過,即使對方已經將他徹底忘記了,他也不會覺得意外。
“夏默啊,”柳生沒有讓他失望,“你怎麽沒用自己的手機,我剛才還猶豫要不要接呢。”
“我也不喜歡接陌生的號碼,但是我的手機丟了。”
“想不到你還記得我的號碼。”柳生說。
“我留著你的名片。”
柳生在電話裏傳來的驚訝反應,讓夏默覺得,他大概是為數不多的會保留房產經紀人名片的人,大多數客戶會把他們辛苦印製的卡片隨手扔進垃圾桶。
“找我有什麽事嗎?”
“我還是得麻煩你來我這裏一趟,出現了跟上次一樣的問題。”夏默說。
“不可能吧,”柳生顯然不相信,“又漏水了?”
“除非我的房間裏還有什麽其他的問題。”
柳生尷尬地笑了笑。
“我上次修得很好了,”柳生在笑聲中依然沒有消除自己的不解,“怎麽可能……”
“總之,我現在正在外麵避雨。”
柳生沉默了一會兒。
“我是不是不應該打擾你,”夏默說,“忘記了你也很忙。”
“沒關係的,”柳生仿佛下定決心似的說,“你等我,我現在就過去。”
還是上次的工具,夏默已經為柳生準備好了,一個尖頭錘和一個鋁合金製的三角梯。他在滴答聲中等待著柳生的到來,時間一分一秒走過,終於響起了敲門聲。
柳生一如既往地穿著那身得體的西裝,帶著一個背包,盡管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麵,但是一切都和剛剛認識的時候一樣。
“怎麽回事?”柳生在進門以後,依然放不下心中的疑慮。直到夏默帶著他走進浴室,看見頭頂**的水管縫隙間不停掉落的水珠,他才真正相信夏默在電話裏說的事情。
“好消息是,”夏默說,“我一直沒有把那個坑洞補上,這樣就不用再拆一次了。”
“真是太好的消息了。”柳生說。
柳生脫掉西裝,在客廳平整地掛好,接著回到浴室裏開始架設三角梯,戴上手套和浴帽。夏默象征性地問了一個問題,“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你在外麵等我就行。”
夏默知道這個答案,他的這個問題就像“你醒了”和“你也在這兒”一樣,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
夏默回到客廳,聽著浴室裏傳來的修理聲,他現在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做。
過了不知多久,可能很長也可能很短,夏默在等待中失去了對時間的判斷,他看到柳生從浴室裏出來了,已經換好了另一件幹淨的白襯衫。
客廳的舊電視打開著,這台電視的壽命超過了夏默的預期,它像一個掙紮在病**,卻怎樣都不肯離世的老人一樣,安全地度過了一天又一天,所有人都覺得是最後一天的日子。
夏默平時不會打開這台電視,所以他直到此刻才發現,曾經像蝗蟲般密集的除煙噴霧的廣告如今已經徹底從屏幕裏銷聲匿跡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同樣無聊的廣告。這些廣告很像夏默經曆過的案子,隻有表麵的不同,內裏卻滲透著相似的目的。
“我今天沒有買咖啡,”夏默說,“因為上次的咖啡你沒有喝,而那是這附近唯一能買到的咖啡了。”
“沒關係,”柳生說,“我也該回去了。”
“不過我上次見到一個咖啡機蠻不錯的,”夏默說,“在一家律師事務所裏,我還用它煮了一杯藍山咖啡。我不是懂咖啡的人,但也能品嚐出來,那比樓下的速溶咖啡好喝很多。”
“當然了。”柳生說著,無奈地停下了正走向門口的腳步。
“還有那個你送我演出門票的酒吧,”夏默繼續閑聊起來,“我後來又去了幾次,每次都喝醉。”
“那個地方比較適合你,我真的不習慣。”
“你最近怎麽樣?”夏默都沒有想到自己會關心一個人的近況。
“沒什麽變化,”柳生說,“也就是平時帶客戶看看房。”
夏默點了點頭,“很辛苦啊。”
“夏默,”柳生說,“沒什麽事我就先回去了。”
“對了,你見過我這把吉他嗎?”夏默仿佛沒聽見柳生的說話,拿起放在角落裏的電吉他,“可惜我沒帶音箱,要不然可以給你彈首曲子,不過我的技術很差。”
柳生沉默了。
夏默看著柳生,就像看見自己,他也是一個不喜歡言語寒暄的人,一個隨時以沉默應對談話的人。原來別人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就是現在這種感覺啊,夏默在心裏想,這種感覺還真的不錯。
就在夏默去思考新的聊天話題的時候——他承認自己真的不擅長做這件事。他忽然看到柳生的眼睛從他的身上移向了旁邊老舊的電視機,夏默順著他的目光轉過頭,電視裏是一張熟悉的麵孔。
“各位觀眾,”電視裏的沈凝拿著一個碩大的帶著台標的麥克風說,“我身後就是本市一家叫作槍與玫瑰的搖滾酒吧,根據我們剛剛收到的消息,警方在這裏抓獲了一名男子,該男子極有可能是近期連環殺人案的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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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強的臉出現在電視上。
夏默無法隔著屏幕讀到史強內心的感受,站在他身邊的柳生看起來也是如此。史強的目光堅毅,表情嚴肅。夏默還記得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史強接受采訪的時候,他與現在截然不同。那時候的史強麵對鏡頭,因為緊張表現得極不自然,同時又帶著一些掩飾不了的竊喜。
現在這些東西全部都從史強的臉上消失了。
“能透露一些當時的情況嗎?”沈凝問史強,“你是怎麽抓到嫌疑人的?”
“我隻能告訴你,”史強說,“嫌疑人不是我一個人抓住的,這需要很多刑警,和幫助刑警的人共同完成。”
隔著不清晰的電視屏幕,夏默與史強互相對視,史強的眼神看著他,像是在對他表示感謝。
如同夏默現在做的一樣。
現在攝影機正對著何詩宜。夏默特別注意了一下,何詩宜看起來似乎驚魂未定。夏默能夠想象到,在那個黑暗的空間裏,在史強帶著配槍出現之前,沒有人可以保證她的安全,包括夏默自己。而她依然義無反顧去做了。
最後出現的人,是今天這則新聞的主角,這個人在幾天前還和夏默聊過搖滾吉他手的話題。
電視機裏的薑一晨,身上失去了站在舞台上的時候那種絢爛的光芒。此時他雙目低垂,劉海雜亂地貼在額頭,上身的衣服被拉扯得很亂,雙手背在身後,兩隻手腕上,帶著反射陽光的銀色手銬。
“據現場警方透露,”電視裏報道的記者說,“嫌疑人名叫薑一晨,是搖滾樂隊絕緣體的主唱。案發時樂隊正在我身後的酒吧演出,而短暫離開演出舞台的薑一晨,在準備作案時,被埋伏在現場的刑警當場抓捕。”
“你看,在我這裏總能遇到驚喜。”夏默的語氣裏帶著不易察覺的喜悅。
柳生繼續看著電視。
“上次你來的時候,我們也是看到關於警察的報道,好像也是這個記者。”夏默接著說。
“可能吧。”柳生心不在焉地回答。
“根據我們目前掌握的資料,”電視裏的沈凝接著說,“薑一晨是本市近期幾起重大謀殺案的嫌疑人,此次被現場抓捕的案件,也不排除為連環殺人案的延續,現在薑一晨將被帶回千山市刑偵支隊進行審訊,關於案件的進展,請您繼續關注我們的後續報道。”
“他們抓到他了,”夏默說,“那個連環殺人案的凶手。”
“這裏是本台記者沈凝,為您帶來的獨家報道。”
夏默注意到,沈凝特地將語氣的重音,放在了自己的名字與“獨家報道”四個字上。
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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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畫麵已經切換到其他的節目上,夏默按動生硬的即將失靈的按鍵,將聲音調低,房間裏重歸安靜。盡管如此,柳生的視線依然停留在電視前。
“這個人……”柳生說,“就是凶手?”
夏默點了點頭。
“你應該對他還有印象,”夏默說,“我們一起去看的那場演出,就是他的樂隊。”
“怎麽會……”柳生說,“怎麽會是他?”
“你有興趣聽一聽我是怎麽找到他的嗎?”
“你?”
“沒錯,我。”
十幾分鍾之前,柳生還表現出著急離開的樣子,但是在夏默說了這句話以後,他的身體語言告訴夏默,他很想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隨便坐吧。”夏默說。
他們環顧四周,又彼此尷尬地對視了一眼。夏默再一次意識到這裏真不是個招待客人的好地方,他住進來這麽久,除了浴室的浴缸和頭頂的坑洞之外,所有的一切依然保持原樣。夏默看了看,將自己的旅行箱推到柳生旁邊。
柳生笑了笑,坐在旅行箱上,這個旅行箱足夠堅固,完全能夠承載柳生的重量。
“從哪兒開始說起呢?”夏默思索著,“這個連環殺人案,前前後後經曆的事情太多了,到今天回頭看,如果我可以重新選擇,我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想要卷入這些事情裏。”
柳生沉默地看著他,等待他說下去。
“我曾一度感到無力。”夏默說,他語氣裏的喜悅消失了,“這是我以前辦案時從沒出現過的感覺,失去了聞著血腥味去尋找源頭的興奮,取而代之的是一次次打開錯誤的門,掉下懸崖的無力。”
“第一次無力感的出現,是因為我不懂卑微的力量。”夏默一邊回憶一邊說,“那時候他們在現場抓到了一個倉庫管理員,這件事本身並沒有錯,但是當我看見那個男人的時候,我就確定他不是凶手,並且告訴了抓捕他的警察。我以為這個插曲就此結束了,一個與本案無關的人,稍微打斷了我們一下,再被扔回到茫茫人海裏,變回一滴水,從此消失。”
“我以為就這麽簡單,所以當我自作聰明地戳穿那個男人心裏所有齷齪肮髒的幻想後,你猜怎麽著?”
柳生等待著。
“他寧願讓自己被當作一個殺人犯,也不想接受真正的自己。”夏默說。
“難以置信。”
“有時候真實的自我就是那麽可怕。”夏默說,“遠超死亡。”
“後來呢?”
“後來是真正的凶手將他解救了出來。”夏默繼續說,“第二起謀殺案在他被關押的時候發生了,我們重新開始調查。表麵上因為我的判斷是正確的,看起來我贏了其他的警察,然而在這時,我的第二次無力感出現了。”
“這一次我感到無力的原因,來自我的傲慢。”夏默說,“我把對第一件案子的推理,順理成章、毫不懷疑地套用在第二起案件上,也因此找到了許多驚人的巧合,這也讓我繼續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一意孤行地走向凶手早就設定好的結果。於是我們開始去尋找一個可憐的人,一個早就死亡的人。”
“後來你們找到那個人了嗎?”
“找到了,”夏默說,“我必須要感謝凶手對我的寬容,我想我一定給他添了不少麻煩,讓他不得不大費周章地為我錄下一段監控視頻,提醒我該去的方向。那也是我第三次感到無力,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被控製著,我是一個連著線的木偶,是按照劇本表演的演員,是凶手計劃的一部分。”
“作為一個笨拙的配角,我最後在那個工廠車間裏找到了我要找的人,當然,他已經死了很久。”夏默回想著發現蔡星河屍體時的畫麵,“至此,凶手的全部計劃已經完成了,而我們除了三具屍體和無盡的困惑之外,一無所獲。”
“但你還是沒有放棄。”
“我當然不能放棄”,夏默說,“雖然我是整個調查小組裏唯一有權利退出的人,也從來不是一個對自己有太高要求的人,但是這樣灰頭土臉地結束?至少還沒到那個時候。我決定走向所有故事的源頭,去尋找那兩個吊死的女人真正的聯係。也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正在從現實世界走向了一個倒影,走入了一麵鏡子。屍體的陳列方式、死亡原因、受害者彼此的關係與身份背景,都讓我覺得自己好像並不是在調查眼前的案件,而是掉進了時間的漩渦中,去麵對一個過了二十幾年的幽靈。”
“那個幽靈,”夏默說,“一直和我住在這間房子裏。”
“你是說……”坐在旅行箱上的柳生回過頭,看著他剛剛清理完的浴室,“曾經死在這座房子裏的人?”
夏默點點頭。
“他們幫你破了這個案子?”
“當然不是,”夏默說,“我猜幽靈也像我和你一樣不太喜歡說話,所以隻告訴了我案情的原貌,卻對凶手的身份緘口不言。”
“那你是怎麽找到凶手的?”
“我忘記了兩條重要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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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條線索,”夏默說,“香水,香奈兒5號香水。”
“這瓶香水的第一次出現,是在發現第二個受害人周晚晴的現場,也就是她剛剛裝修好的房子裏。這瓶香水擺放在一堆廉價的護膚品中,顯得尤為突兀。不過從嚴格意義上來講,這並不是香奈兒5號的第一次出場,在那之前,這個味道就曾留在了那位女刑警的記憶中。”
“女刑警?”
“沒錯,剛才你在電視上已經看到她了。”
“不過在當時,我們的這位單純的女刑警並沒有回想起遇到這個香水味的具體時間,當然這不是她的錯,因為她當時喝了酒。我之所以能夠推斷出來,是因為她曾跟我說,每一次聞到這個香水味的時候,我都在場。而我們同時在場,卻隻有她一個人聞到香水味的機會隻有一次,那就是在我第一次喝醉時,她獨自去往洗手間的過程。隻不過這些事,我都是後來才知道的。”
“那在此之前呢?”
“在此之前,這款香奈兒5號的香水味串成了一條線,這條線的起始點,就是我剛剛給你講的,受害人的家裏。這條線的第二個路徑點,在一個我曾在她的家裏短暫借宿過一晚的女人身上。這個女人有兩個身份,其一是那支樂隊的經紀人,其二,是那支樂隊主唱的暗戀者。”
“暗戀?”柳生露出笑容,“這還真不像是你能說出的話。”
夏默點點頭表示讚同,“我必須承認,我是一個不懂感情的人。”他說,“我曾因為對女人的錯誤理解,讓案子走進了一條無盡的錯誤之路,所以在那以後我一直在提醒自己,去理解女人內心真正的渴望,後來我發現,這份渴望其實非常簡單。”
柳生等著他說下去。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女經紀人的時候,那個女人的身上飄來香奈兒5號的味道,這個味道就像是案發現場的血腥味一樣吸引著我的注意。我看到她那天的狀態,知道她正在為某個人傷心。我把話題落在她身上的香水味上,她的反應告訴我,她不僅不喜歡自己身上的香水味,甚至還在痛恨這個味道,這時候對我來說最大的困難出現了,我必須去思考一個我能力之外的問題,就是女人的感情。一個女人會在什麽情況下,既痛恨又主動地將一款香水穿在身上呢?”
“你是說,因為那個讓她傷心的人?”
“在這方麵你比我更有天賦,”夏默說,“就像有的人,會吃掉愛人親手做的難以下咽的食物一樣,她因為另一個人,讓自己的身上留下香奈兒5號的味道。接下來的問題是,那個人是誰,她又為什麽會覺得那個人喜歡香奈兒5號?”
“找到那個人是誰並不困難,”夏默接著說,“電視台的沈凝——一個在了解女人的方麵遠超我的人,很確定地告訴了我答案。特別是在沈凝戲耍了女經紀人喜歡的男人之後,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每天接到女經紀人的狂轟濫炸,她就更加確定這份感情的存在。然而即使沒有沈凝,我對女人拙劣的分析,也能找到那個讓她又愛又恨的人,因為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她就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我十分確定她是被那個男人邀請而來,因為那個男人真正的目的就是見我,所以他必須通過一個認識我的人,順理成章地坐在我的旁邊。”
夏默回想著最後一次和崔研一與薑一晨見麵時的畫麵,以及畫麵中崔研一無法掩飾的開心笑容。
“所以,香水的下一個路徑點,就到了那個男人身上。”
“沒錯,”夏默說,“那個被人深愛著的男人,也就是剛剛在電視裏被抓走的樂隊主唱。讓我們回想之前的問題,為什麽女經紀人會既痛恨又要使用香奈兒5號?因為她覺得那個男人喜歡這個味道,可這是香奈兒5號,又怎麽會和男人扯上關係?因為她在那個男人身上聞到這個香水味的時候,不由自主地認定,她喜歡的人已經屬於了別人,屬於了一個她不知道身份的但使用著香奈兒5號香水的女人,所以她一邊痛恨,一邊使用,一邊排斥,一邊模仿。”
“可憐的愛情。”柳生說。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她所嫉妒的女人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說,曾經存在過,但已經消失了。”
柳生點了點頭,“那個受害人。”
“也就是我們那位單純的女刑警,在我第一次喝醉的時候,去洗手間過程中碰到的女人。她當晚就和我們一起出現在槍與玫瑰酒吧,那也是她正在走向死亡的開始。”
夏默第一次說這麽多話,他覺得喉嚨有點幹,想要喝點水。盡管他知道後麵還有很多話沒說,可隨即又想到餐桌上沒洗的杯子,便放棄了這個想法。
現在他還想抽支煙,也許是因為大腦中分泌的多巴胺讓他感到興奮,並隨之喚醒了對他來說陌生的煙癮。不過當夏默意識到柳生還在這個屋子裏,就放棄了讓他吸入二手煙的決定。
“你說有兩條線索,”柳生說,“第二條呢?”
“剛才說的香水,指向的是第二名受害人,而另一條線索則是和第一個受害人有關,那就是酒。”
“酒?”
“她是個勇敢的女人,”夏默說,“她有很多生存下去的手段,其中之一就是偷盜洋酒。那個被她當作工具使用的、倒黴的倉庫管理員,不僅因此丟掉了倉庫的鑰匙,還丟掉了裏麵的蘇格蘭威士忌。這些被換掉的威士忌一定會去往一個地方,被一些人喝掉。後來我發現,一直喝掉它們的其中一個人,就是我自己。”
“為什麽?”
“從刑警的職位上離開以後,我的第二個職業,就是個酒鬼。酒鬼有酒鬼的尊嚴,但是我自從來到這裏以後,就喪失了這份尊嚴,因為我隻需要一杯摻了杏仁香甜酒的蘇格蘭威士忌,就會醉得不省人事,需要有人把我送回家——或者送去別人家。我會在昏睡中度過漫長的夜晚,這不是我以往的經驗,卻讓我忽略了自己的變化。直到我喝掉最後一杯之前,我才意識到,灌醉我的不是蘇格蘭威士忌,更不是杏仁香甜酒,而是調製這杯‘教父’的第三種成分——水合氯醛。”
“那是——”
“一種極易溶於酒精的藥物,少量並不致死,但足以贈送你一夜安眠。它讓我失去意識——很多次。我們在兩名女性受害者的胃裏,都檢測出酒精與水合氯醛的成分,也就是說,她們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經曆了與我相同的事情,隻是她們沒有我那麽好運,因為我不是凶手的目標,我隻是一個主動去喝下那杯酒的上門客戶。”
“再一次,”柳生說,“這條線索再一次發生在槍與玫瑰酒吧裏。”
“沒錯。”
“但是酒吧裏那麽多人,酒保不是比那個主唱更有可能去作案的人嗎?”
“但是我們抓到了他呀,”夏默說,“當我們的女刑警正在成為下一個被害人的時候,我們阻止並抓到了正在作案的人,不是酒保,不是酒客,不是任何人,就是那個樂隊主唱。”
“你們怎麽知道他會作案?”
“很簡單,”夏默說,“這起未遂的謀殺案,是我親手布置的。”
7
柳生瞪大了雙眼,等待著夏默說下去。夏默感到自己的煙癮越來越重了,這讓他必須節省時間。
“你是說……”柳生充滿疑慮地確認著,“你親手布置的?”
“是的。”
“我不明白。”
“首先,我在想,在我與凶手的對峙中,我一直落於下風,這到底是什麽造成的?”夏默抬頭思索著,“後來我知道,是因為凶手利用了我的偏執和盲目的自信,是因為凶手給了我錯誤的線索。那麽,我找回遊戲主動權的唯一方法就是采取相同的方式,變成凶手鏡子裏的人,和他一模一樣。”
“我留給凶手錯誤的信息,”夏默接著說,“這個信息是,他殺錯了人,他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凶手的目標,是同一個男人的兩個私生女。而我要讓凶手知道的是,其中一個還活著,隻不過另一個無辜的女人做了替死鬼。我選擇了一個在條件上看起來天衣無縫的人,此時我們單純的女刑警再次出場了。她是一個孤兒,並且和第一名受害者在同一個孤兒院裏生活過,這是再完美不過的身份,凶手輕易就相信了我那個弄錯身份的謊言。所以他隻能再次開始工作,並且要越快越好,因為他知道這次不再像以前那麽容易,我們已經掌握了太多的信息,這足以讓我們有所防備。”
“你是怎麽做的?”
“我們在留下了那個謊言以後,下一步就是要和凶手見麵了。”夏默說,“前麵的兩條線索已經告訴我們,驚喜就在槍與玫瑰酒吧裏,所以我們去那裏等待,我們知道下一個見麵的人就是凶手,果然沒有多久,他就出現在我身邊。當時的我和我們的女刑警有一個承諾,就是會有一次單獨的約會,我們特地在凶手麵前把這件事說出來,然後把代替我赴約的機會留給凶手。那天我故意喝醉——這簡直再容易不過了,並故意將自己的手機留在酒吧裏,這給了凶手絕佳的條件,他可以用這部手機,以我的名義通過短信與女刑警溝通,打造一個通向死亡的約會。”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夏默說,“我們的人一直在死亡的邊緣等待著。”
“原來你的手機是故意丟的。”
“沒錯,否則我為什麽會記得你的號碼,那是我在丟掉手機之前,特意記下的。”
“我記得你剛剛不是這麽說的,”柳生表示質疑,“你說你保留了我的名片。”
“我的確保留了你的名片,但我沒有再拿出來。”
“你為什麽要記我的號碼?”柳生問,“你的手機完全可以拿回來啊。”
“如果我不記得,我怎麽能找到你來幫我修理浴室呢?”
“可你又不會提前知道浴室會漏水。”
“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一定要這麽問嗎?”
柳生知道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不該這麽問,”柳生說,“這樣顯得我很蠢。”
“但並不影響你一直以來的優異表現。”夏默說。
柳生尷尬地笑了笑,像是在表達歉意。
“第一次浴室漏水,是你在樓上的房子裏弄的吧?”
柳生點了點頭,“其實很容易,樓上的水管和你的一樣老舊,幾下就會讓你的浴室變成瀑布。”
“當時還真的很像瀑布啊,”夏默說,“我應該早點告訴你,我討厭下雨的聲音。”
“我不知道這個。”柳生依然麵帶歉意,“否則我會選擇別的方式。”
“竊聽器也是在你修理浴室的時候安裝的吧。”
“沒錯,你真的該注意一下自己說夢話的習慣了。”
“難為你一直在聽,”夏默說,“我的夢話一定很無聊。”
“所以你在編造那個女刑警身世的謊言時,才會特地在浴室裏說,就是為了給我聽?”
“當然,”夏默說,“我和薑一晨沒有任何交集,他不可能知道我在浴室裏說過什麽,這一切還需要你來轉達。”
“看來我沒有辜負你。”
“你做得很好,”夏默說,“作為一個每時每刻都在我身邊飄**的幽靈來說。”
“你連這些都已經知道了?”
“我的房間裏有一些你碰過的東西,”夏默說,“你修過的水管、你拿在手裏的杯子,還有我們剛剛聊過的——你的名片,我後來用熒光指紋粉在這些東西上分別做了檢測,你猜我檢測到了什麽?”
柳生當然知道夏默檢測到了什麽。
“我檢測到了——”夏默說,“虛無。”
柳生笑了笑。
“除了我自己的指紋以外,什麽都沒有,”夏默說,“甚至在你給我你的名片的時候,所有的故事都還沒有開始,你也不可能知道我會參與到案子的調查中。這隻能說明一件事,你是一個絕對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人,就像我們在案發現場看到的一樣。凶手的痕跡,並不是作案以後就能輕易清除的,我的經驗告訴我,凶手越刻意地清理,留下的線索就越多。而你不一樣,你已經在多年的人生中,熟練地具備了清除自己痕跡的能力。”
“你是個幽靈,”夏默看著柳生說,“這讓我想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曾經跟我說過的話。”
“我死去的哥哥。”柳生說。
“那個人就是你,”夏默說,“一個把自己看作已經死去的人,一個把自己的人生、希望全都交給弟弟的人。”
柳生沉默了下來。
“你寫的那些歌很好聽,”夏默說,“你第一次帶我去聽的時候我就很喜歡了,你很有天賦。雖然你的弟弟不及你,不過他也算很好地扮演了你的角色。但是我在和他的聊天中,我知道他並不是真的了解搖滾樂,和搖滾吉他手。”
“這不是他的錯,”柳生說,“他不喜歡,但是卻為了我變成現在的自己。在我知道你們討論過搖滾吉他手的話題以後,我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的確在談話中說了一個錯誤的人名,槍花樂隊的Slash是一個從來沒用過那把吉他的人,而這支樂隊與槍與玫瑰酒吧重名,無論如何他都不該聽錯,除非他真的不知道。”
“你很喜歡在這些事情上設置陷阱。”
“畢竟對手是你,”夏默說,“越多的陷阱,就是越多的尊重。”
“謝謝你盡了全力。”
夏默對柳生點了點頭。
“所以,你現在要逮捕我了嗎?”
“我不是很急,”夏默說,“在那之前,我們先出去走走吧。”
二十三年前。
男人知道自己即將出局了。
像是被罰出場的球員,像是落榜的考生,像是被取消投標資格的企業家那樣——出局了。
像是一條狗。
對,一條狗。男人覺得自己找到了合適的比喻。他知道無論自己在外人麵前是多麽風光的一個人,關上家門,他永遠都是那條狗。甚至不是什麽名貴品種,而是一條普通的家犬,唯一的優點就是聽話。他的任務是看門護院,任人玩弄,以及在必要的時候被一腳踢出門。
現在就是必要的時候。
男人曾試圖用瘋狂的工作狀態麻痹自己,他的努力也曾一度得到了回報。他成功地推出了名為“The Clash”的旅行箱品牌,這個品牌的市場地位就像是它的中文名“碰撞”一樣,如猛獸一樣打亂、擊潰、蠶食著競爭對手所擁有的一切。
他成功的關鍵,是將這個土生土長的品牌,打造得如同來自歐洲的奢侈品。代言人是金發碧眼身材高挑的外國模特,箱身通體看不到一點中文。他在拉杆上選擇了普通旅行箱盡量避免的高密度合金,放棄了旅行箱更應該考慮的輕便需求,使其更沉重也更有質感。
他感謝購買這款旅行箱的人,感謝他們那麽容易被欺騙。
然而事實上,這款旅行箱除了少量是在東南亞的工廠生產之外,絕大多數都來自另一座正在發展的城市——千山。他的公司在千山有一片自己的廠區,那個廠區在距離市中心很遠的遠郊,他曾去過幾次。
他很喜歡千山,不止一次地想要去那裏定居。但他也很清楚,隻要身在這個家庭,他就永遠沒有選擇的權利。連一張地毯的花色,一隻杯子的款式都不能選擇。
他想要去千山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理由——或者,兩個?他希望他還能相信自己是一個正派的人。可是一個正派的人,為什麽還會在有妻兒的情況下,在另外一個城市擁有兩個情人呢?他給自己找來的理由全都站不住腳,因為寂寞也好,因為痛苦也好,因為生理需求,因為可笑的愛情……
沒有,沒有任何理由。
事實就是,他在第一次去千山查看廠區的時候,就上了一個女人的床。他喜歡那種纏綿的感覺,遠離他的妻子和妻子身後龐大的家族,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與一個陌生的女人纏綿的感覺。
不久以後,他再次來到千山,卻找不到那個女人了。他托人打聽,知道那個女人已經結了婚,離開了千山。他知道這是那個女人的選擇,這個選擇告訴他,一切都結束了。
因為寂寞也好,因為痛苦也好,或者是因為他媽的愛情也好,他很快在千山擁有了第二個情人。她是一個有夫之婦,他不介意,心安理得地重複著以前做過的一切,直到自己再次視察工廠的期限已到,他這條狗被一聲口哨就招了回去。
他知道了,原來是因為仇恨。
這個仇恨翻譯過來就是:作為一條狗,他實在太想變成人了。
他知道如果沒有妻子和她背後的家族,他今天依然是一個在辦公室裏領固定薪水,站在高檔餐廳外忍受服務員白眼的廢物。現在他有了一切,財富事業和家庭,唯一失去的一點微不足道的東西,就是尊嚴。
用尊嚴換取財富,怎麽看都是個不錯的交易,他毫無顧忌地選擇了。隻是後來漫長的生活告訴他,這一切沒有看起來那麽美好。冷嘲熱諷、低聲下氣,日複一日地在他的生命裏生根發芽,長成仇恨之樹。
現在,這棵樹開花了。
因為妻子家族的命令,他被迫利用自己的公司參與境外的洗錢案。但是幾天前公司法務部的負責人——那個美國歸來的、名叫陳萬裏的高才生告訴他,事情藏不住了,警察很快就會來找他。
坐在家裏壓抑的客廳沙發上——這裏沒有一件陳設是根據他的意願選擇的。他的妻子、他的嶽父和嶽父的律師,用輕柔卻不容置疑的口吻向他傳遞了一個信息——去坐牢吧,把所有的罪責都背下來。
他出局了。
是啊,在人和狗之間做選擇,還需要考慮嗎?
但是他們忘了,狗是會咬人的。
當時飼養他的主人們除了選擇了他,還選擇了另外一個可憐的人,那個放棄了知名律師事務所的工作,來到他的公司的陳萬裏。一個公司的CEO,一個法務部負責人,完美的頂罪組合。
他把這個消息告訴陳萬裏,並為陳萬裏提供了另一個解決方案:自己背上全部罪責,洗掉陳萬裏的犯罪痕跡。他的交換條件是,陳萬裏要利用自己的專業能力為他轉移兩筆資產,並在他死後將這兩筆錢分別交給兩個女人。
這成了他們兩個男人的承諾,男人當時並不知道,這個承諾很快就到了要兌現的時刻。
沒錯,狗是會咬人的——哪怕是一隻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