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車上。
何詩宜打開文件夾,對夏默說:“這個陳萬裏,是我目前接觸過的學曆最高的人。”
何詩宜對夏默介紹她查到的信息。陳萬裏至今為止的人生,有一半是在大洋彼岸度過的。他畢業於紐約大學法學院,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法律學府之一,主要研究方向為國際法與知識產權法。在完成學業以後,陳萬裏並沒有選擇留在美國,而是回國加入了一家知名的大型律師事務所。從任何角度來看,陳萬裏都是一個幸運的混蛋,當時的他年輕,有才華,前途光明。在可以找到的當時的照片來看,即使從外形長相上看,陳萬裏也依然是女性市場上的搶手貨,他清新陽光,笑容滿麵,看起來很有魅力,遠不是今天這樣拖著肥胖身軀的禿頂中年人。
陳萬裏在那家大型律師事務所工作沒多久,就轉而加入了一家企業的法務部門,這在律師行業不算什麽新鮮事,因為企業往往能夠開出更高的薪水,但是像陳萬裏這樣,從前途無量的大型律所跳槽離開的人並不多,不過以他當時的能力,他完全有資格做出任何選擇。
“所以,你的猜測是對的,”何詩宜放下手裏的文件夾,“他曾經是一個穿得起意大利定製西裝的人。”
夏默沒有說話,他平靜地坐在汽車的副駕駛席上,窗外的天氣讓他感到舒適,他覺得自己應該洗個澡,吃個早飯,就像大多數普通人一樣度過一個簡單的早晨。
“有什麽問題嗎?”何詩宜看著一言不發的夏默。
“沒有,我在等你說下去。”
何詩宜笑了,她本以為夏默會對剛才的調查結果發表意見,比如責怪她使用著警察的內部係統,卻隻調查到一些普通人也能查到的信息,這樣她就可以打出自己的底牌了。
現在看來,夏默完全不接招。雖然她的小把戲沒能完成,但至少再次驗證了夏默是個聰明的男人。
不,是個聰明的混蛋。
“好吧,”何詩宜打出底牌,“我查了一下陳萬裏後來工作的那家公司,找到了一些也許能夠算作關聯的東西。”
夏默的眼睛亮了起來。
“這家公司曾經名噪一時。”何詩宜說,重複了一下重點,“曾經。”
“他們最暢銷的產品是一款旅行箱,品牌的中文名叫作‘碰撞’,但是這個中文名稱隻是為了在國內注冊,並不會出現在產品上,至少不會明顯出現。產品上能看到的都是品牌的英文名‘The Clash’。時尚的設計,昂貴的售價,東南亞工廠的製作,以及國外明星的代言,都讓這款旅行箱被誤認為是來自歐洲的奢侈品。”
何詩宜將一張旅行箱的照片遞給夏默,夏默接過去卻並沒有看。
“然而好景不長,”何詩宜繼續說,“很快這家公司就卷入了一起洗錢案中,雖然我能查到這裏,但是這起案子的諸多細節還需要經偵隊的配合。”
“不必了,”夏默說,“我們不需要牽扯那麽多人。”
何詩宜點頭表示讚同,畢竟這隻是她和夏默的私下調查,而且並沒有什麽有說服力的證據讓他們動用更多的警力資源。
何詩宜說:“我現在知道的是,當時這家公司涉嫌在國外建立非法投資賬戶,而既有法律背景,又有海外資源的,當時隻有一個人。”
“所以我們的這位主攻國際法與知識產權法的律師,才會從知名的律所跳槽到那家公司。”
“沒有證據,”何詩宜補充,“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陳萬裏參與了這起洗錢案,他幹幹淨淨。最後這家公司倒閉了,創始人一家四口從此消失,所有人都普遍認為他們畏罪潛逃。雖然陳萬裏沒有坐過一天牢,但是他的名譽依然受損嚴重,當時被停止執業六個月。”
“六個月以後,他開始了新的生活,直到變成現在的樣子。”夏默說。
“律師這個行業比我們想象的更殘酷。”
夏默沉思著,他依然沒有看那個旅行箱的照片,他根本不需要看,這款旅行箱在他的家裏就有一個。夏默依然記得當時買下這款昂貴旅行箱的理由,因為這是他喜歡的一支英國朋克樂隊的名字,樂隊最經典的專輯封麵是貝斯手保羅·西蒙在舞台上砸毀自己貝斯的瞬間,而他最喜歡的一首歌叫作《不自由毋寧死》。
但是夏默在買下這款旅行箱的時候就知道,這個品牌與他喜歡的樂隊沒有任何關係。他曾經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因為奇怪的理由去做出選擇的人。
“那個公司的創始人後來找到了嗎?”
何詩宜搖了搖頭,“沒有任何記錄。”
調查給了他們需要的答案,這個答案是,陳萬裏是誰,或者說,陳萬裏真正是誰。
但是這與案件有什麽關係?
一切仿佛正在前行,一切又仿佛隻在原地踏步。夏默熟悉這樣的感覺,在以前調查案件的時候,他曾多次出現過這樣的感覺,經驗告訴他,有些東西即將出現,他隻是不知在何時。
“你有什麽要說的嗎?”何詩宜問。
“現在沒有。”
“我有。”何詩宜眼神犀利地看著他。
“你要說什麽?”
“我要說的是,我現在就送你回家,”何詩宜不由分說地發動汽車,“回去好好洗個澡,換身衣服,我受夠你身上的香水味了。”
夏默看著何詩宜嚴肅的表情,阻止了自己調侃她的欲望,他知道何詩宜指的是香奈兒5號,畢竟他昨天被身著這款香水的女人送到了這裏。
“每次我聞到這個香水味的時候,你都在場。”
汽車發動了,“每一次?”夏默問。
2
“每一次!”
何詩宜的聲音裏帶著醋意,顯然她的憤怒還沒消失,或者說這種憤怒被再次喚醒了。汽車行駛在晴朗的天氣下,千山看起來又變成一個充滿活力的城市了。儀表盤的指針隨著何詩宜的憤怒正在指向更大的數字,公路兩旁的樹木向後飛馳,夏默想起來自己還沒有係上安全帶。
下車以後,夏默想說一聲再見,何詩宜的汽車卻已經絕塵而去。他回到熟悉的房間裏,脫下沉重的風衣,浴缸裏的熱水不多,但他並不介意。熱水會讓人過於放鬆,以致失去思考的能力。
就像一年前的那天一樣。
夏默從頭腦裏驅走一年前的記憶,今天是個晴朗的天氣,他提醒自己。
望著浴室天花板被鑿出的坑洞和裏麵**的水管,夏默試圖從現在已知的信息中找到關聯,他知道自己也許會徒勞無功,但這已經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他的第一個問題是,江雪的母親為什麽會有100萬的遺產?
在千山,賬戶裏拿得出100萬的人很多,但是在兩小時車程之外的上川鎮,這個人數就不那麽樂觀了。特別是當他親身走進過曹英紅孤獨的房子以後,那裏麵貧瘠的陳設,讓它看起來更不像是個有100萬存款的人應該居住的環境。而在陳萬裏的描述中,這筆錢是曹英紅所有的一切,除此之外,她甚至拿不出讓垂死的自己走進醫院的錢。她願意把這筆錢留給自己的女兒,這對一個母親來說,也許能夠讓人理解,可是她的女兒為什麽不接受,她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夏默的第二個問題是,周永山為什麽會對妻子施加暴力?或者說,周永山的妻子為什麽不離開他?
在夏默當警察的這些年,他看到過很多因為家庭暴力導致的悲劇,有男人對女人的家暴,也有女人對男人的。很多暴力沒有理由,隻有最原始的野獸般的侵略性。很多人不離開施暴者也沒有理由,或者唯一的理由就是著名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但他總是覺得,周永山和他見過的大多數施暴者不太一樣,他不像是一個有反社會暴力傾向的人。他的眼神萎靡,身體語言表現出明顯的戒備,那天夏默在周永山家的門口遇到他的時候,他就留給夏默這樣揮之不去的印象。
關聯,我要找到關聯,夏默對自己說,這是他這些天唯一在做的事。他提醒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還有一件事情不太正常,幸運得不太正常,就是凶手依然沒有繼續作案,合理的解釋是還沒有出現合適的對象,這個人就像美食評論家一樣挑剔。現在太過平靜了,平靜到除了聽著倒計時的警察和受害人的家屬之外,其他人已經忘記了這個城市失去了三條生命。夏默知道,越是平靜就越是緊張,這個遊**的幽靈到底在哪裏?
夏默很想喝酒。
他知道自己的戒酒計劃已經正式宣告失敗了,意料之中的結果。但他依然感到失望。他在克製,在心裏做最後的抵抗,他知道自己碰到酒精就會失去判斷的能力。不,不僅如此,是失去全部的能力,失去全部的意識。
夏默記得,曾經的自己還有喝酒鬧事的能力,以一個醉漢的身份去毆打路上的小混混,或者被他們毆打。怎樣都行,至少當時的他雙腳能動,嘴巴還能說話。但現在他的酒量已經讓他失去了被稱為一個醉漢的資格,他隻能徹底醉倒,並幸運地被女人送回家。
他想起了昨天那個傷心的女人,並在同時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個在思考案情時容易分心的人。
他想要思緒回來,但是思緒依然擺脫了他的掌控,腦中的畫麵依然停留在昨晚那個女人的身上。那個女人早晨的笑臉,家裏的陳設,以及身上的香奈兒5號的味道。
香水味。
“我每次聞到這個香水味的時候,你都在場。”何詩宜半個小時前這樣對他說。
他知道自己的思緒為什麽不受控製了,那是他的警察本能。
夏默從浴缸裏站起來,放掉了裏麵的水。他走向淋浴,讓水流從他的頭頂傾瀉而下,劃過他身上的傷疤。
饑餓的感覺再次襲來,他已經超過二十個小時沒吃過東西了。
他記得家裏還有一些食物,那是在附近的便利店裏買來的,他不記得那些食物是什麽,隨便什麽都行,反正最後隻是為了解決饑餓的感覺。
他知道自己是一個懶惰的人,非常非常懶惰。
夏默關掉淋浴開關,赤腳踩過浴室的地麵,因為一直在洗涼水的緣故,浴室的鏡子上並沒有出現擋住視線的白霧。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發現自己已經比一年前老了很多。
“我身邊的你和鏡子裏的你,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
一年以前的聲音在夏默的腦中響起來。
不,不要現在。夏默感到痛苦,試圖去驅散記憶。
“夏默,你愛我嗎?”
求求你。
聲音在腦中回**著,像是找不到出口的彈球在四處撞擊。夏默捂著頭,看著鏡子中自己扭曲的臉,看著身上的傷疤。時間在這一刻像果凍一樣凝固起來,將他包裹在記憶的中心,他站在回憶的漩渦中擺動雙臂,試圖掙脫卻越陷越深。
他看著鏡子裏的人。
鏡子裏的人看著他。
忽然,一切都停下了。回憶的漩渦停下了,凝固的時間溶化了,扭曲的臉正在漸漸恢複,夏默與鏡子中的自己對視,“原來是這樣。”
他走出浴室,手機就扔在外麵的桌子上,扔在家裏剩餘的食物和一個沒洗的杯子旁邊。
“謝謝你。”夏默對回憶中的女人說。
“還有,我愛你。”
3
何詩宜現在很開心。當她開著車即將返回刑偵支隊的時候,她在車裏不可抑製地傻笑起來。她也希望自己不要因為一點點小事就開心,這會讓她顯得很幼稚,特別是她還是一名刑警。
所以何詩宜決定利用最後幾公裏的路程趕快整理表情,不要讓別人看出來。
她開心的理由很簡單,當她把夏默送回去以後,她驅車返回,路上接到了夏默的電話。
夏默提出了一個讓她頭疼的要求,雖然她也知道,他的任何要求都是如此。電話裏夏默提到了他現在住的房子,他問何詩宜是否知道這裏是個凶宅。
何詩宜聽人說過,讓她驚訝的是原來夏默早就知道這件事,她以為夏默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住進去的,現在看來,這個人真的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夏默希望何詩宜找到這間凶宅裏那件案子的卷宗,並且拿給他看。
讓人頭疼的要求。
“很難,”何詩宜對著電話說,“本來我就不太清楚那個案子,因為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再說,私自帶出卷宗是違紀行為。”
何詩宜在說完以後,意識到“違紀”兩個字對夏默毫無殺傷力。
但是另外一件事的殺傷力就很大了,不是對夏默,而是對她。
“作為答謝,改天我請你喝酒。”夏默說。
“你就不怕自己又喝醉了嗎?”何詩宜回想著兩次送夏默回家的恐怖經曆,和另一個人把夏默帶回家的更恐怖的經曆。
“反正有你照顧我。”夏默的聲音在電話裏傳來。
不要笑,不要因為他說了這句話就感到開心,何詩宜在心裏警告自己,更不要答應他。
“這算是約會嗎?”話一出口,何詩宜就知道那個警告的聲音又失敗了。
“如果你覺得是,那就是。”
你還有機會,不要答應他,警告的聲音不依不饒,那是違紀。
“好吧。”何詩宜說。
檔案室裏的小陳長著一張青澀的臉,他是何詩宜在警校的學弟,是個沉默寡言,容易害羞的男孩兒。“學姐。”小陳還是習慣這樣稱呼何詩宜。
何詩宜對他展開笑容,看見小陳的臉頰泛起紅暈,“我問你一件事。”
“你說。”
“你記不記得以前有一次,在隊裏聚餐的時候,韓隊跟咱們講過一個案子,說是當時在一個舊小區裏發現兩具屍體,腐爛得很嚴重,也沒有身份信息,後來那個案子一直沒破。”
“好像有這麽回事,”小陳思索著,“冰淇淋案。”
“冰淇淋?”
“忘了當時誰起的名字了,據說是因為當時進入現場的時候,地上都是屍水,還滴滴答答地流著呢,那時候還是夏天,跟融化的冰淇淋似的。”
“這也太惡心了吧。”
小陳衝著何詩宜笑了笑。
“學姐怎麽會突然問起這個案子?那都多少年的事兒了。”
“忽然想起來了。”何詩宜盡量讓自己的語氣看起來輕鬆一點,“那個卷宗現在還有吧。”
“那肯定是保留著呢。”
“我能進去看看嗎?”
小陳的臉上閃出戒備的神色,何詩宜知道自己進展得太快了,對方雖然年紀小,但也是個感覺敏銳的刑警。
“為什麽要看,有什麽事情嗎?”
“沒什麽事。”何詩宜輕描淡寫地說。
“那就別折騰了,不太好找。”
“就是好奇。”何詩宜說,她看到小陳的表情雖然警惕,但是臉上的紅暈並沒有消失。
她意識到,自己雖然是一名刑警,更是一個女人,一個會喜歡上男人的女人。小陳雖然也是一名刑警,更是一個男人,一個會喜歡上女人的男人。
“你說……”何詩宜看著小陳的臉,“如果有異性跟你說,改天請你喝酒,這算不算是約會?”
“呃……算吧。”
“改天請你喝酒。”
何詩宜拍了拍小陳的肩膀,走進檔案室。
4
來到夏默家的門口,何詩宜嚐試著敲了兩下門,聽到裏麵傳來一個遙遠的聲音,“門沒鎖。”
何詩宜轉動把手打開門,屋內飄來老房子獨特的腐朽氣息。她走進這間凶宅,聽著鼓起的地板在腳下發出聲響。
“你在哪兒呢?”
“這邊。”聲音來自浴室的方向。
何詩宜回頭,高大的男人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後。她被眼前的畫麵嚇了一跳,夏默壯碩的肌肉和棱角分明的鎖骨高聳在她的眼前,古銅色的肌膚上傷痕累累,他麵無表情走路無聲,帶著陰影和壓迫感。
夏默隻在腰間圍著一條白色的浴巾,在腹股溝處打上一個結,看起來隨時可能掉落。何詩宜希望自己的視線能夠盡快從那個位置移開。
“卷宗帶了嗎?”
何詩宜醒過來,最後看了一眼夏默的腹肌。打開背包取出一個文件袋,“我再跟你說一遍,這可是違紀行為。”
夏默沒有說話,隻是熟練地打開卷宗。
根據卷宗的記載,距這起案件發現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三年,報警人是住在樓上的一對老夫婦,也是這間房產的產權人。這間房子原本是空著的,準備留給外地工作的兒子,當作回來以後的婚房,所以他們直到發現屍體的那天,才知道自家的房子裏進來了不速之客,而關於這兩個不速之客的身份,他們和警察一樣毫無頭緒。
現場勘查的記錄顯示,當時兩具屍體腐爛嚴重,死亡時間在三個月到一年之間,想要準確推定已經沒有可能。屍體均已呈現白骨化,但是其中一名女性屍體的死亡原因,依然可以確定為顱骨骨折,並合理推測為顱內出血導致死亡。另外一具男性屍體吊在浴室的水管上,因嚴重腐爛已經不能推測是否為自殺。現場沒有留下能夠確認死者身份的物品,警察隻能通過提取DNA,並與千山有DNA記錄的失蹤人口進行比對,結果依然是找不到能夠匹配的信息。
關於這起案件留下的記錄非常有限,特別是以當時的刑偵技術來說,破案難度很大。警方雖然在努力調查,但是始終找不到突破口。
後來的事情就是柳生曾經說過的了,樓上的夫婦也因為目睹了案發現場,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很快就舉家搬離,將兩間房子全部丟給中介公司。由於“冰淇淋案”的社會影響極大,甚至引發了各種五花八門的都市傳說,導致這兩間房子無人問津,別說購買,連短租的人都很少,夏默是這些年來為數不多的、能夠踏踏實實住在這裏的人。
夏默低頭看著手裏的卷宗,一切都和他想的差不多。
他感到手臂上的一陣瘙癢,發現何詩宜的發梢輕輕拂過他的皮膚,何詩宜也湊過來,直直地盯著卷宗。夏默將文件袋收起來,何詩宜的眼神依然沒有移開。
“你在看什麽?”夏默問。
“啊……”何詩宜愣了一下,瞬間臉頰通紅,眼神不舍地離開夏默的人魚線說,“這案子還……挺恐怖的啊。”
“哦。”
“那個……我喝口水,”何詩宜轉身走向廚房,“看得我口幹舌燥的。”
成堆的速食品旁邊放著一盞空杯,從痕跡上來看杯子沒有洗過,何詩宜對夏默的生活方式皺了皺眉,“你有沒有想過找人照顧你?”
“別動!”
何詩宜嚇了一跳,手縮了回來。夏默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可怕,緩和了一下說:“我們走吧。”
“去哪兒?”
“你不介意開一次長途吧?”夏默回答問題的方式,就是提出另一個問題。
何詩宜歎了口氣,“好像我介意就有用似的。”
“走,我換件衣服就來。”
何詩宜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到夏默向旁邊那間黑暗的臥室走去,他在進門的瞬間扯下了圍在腰間的浴巾,露出一閃而過的**背影,何詩宜探著頭向裏麵望去,隻看到漆黑一片。
5
“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麽要看那個卷宗呢。”
汽車上路以後,何詩宜對夏默提出了心裏的疑問。她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旁邊夏默身上的香水味已經消失了。
“那是一麵鏡子。”夏默說。
“鏡子?”
夏默沒有回應,何詩宜對此早已習慣了。然而在她繼續開出去一段路以後,還是沒有想明白夏默這句話的意思,正想繼續追問的時候,副駕駛已經傳來一陣輕微的鼾聲。
夏默的身體下滑了一點,被安全帶固定著,右手撐在車門上托著頭,垂落的發絲蓋住了半張臉。夏默此時終於不再像一隻危險的野獸,更像一個疲憊的旅人。
何詩宜發現,自己有時候會忘記,夏默也是一個普通人,甚至是一個可憐的人。他失去工作,失去愛人,失去家鄉。他一生的宿命就是進入一個又一個人性黑暗的中心,時至今日,這樣的宿命都沒有放過他。
當然,他也沒有放過這樣的宿命。他喜歡這樣,隻有這樣才能讓他覺得自己活著。
路途還很遠,何詩宜緊緊握住方向盤,希望自己盡量開得平穩一點,不要打擾到睡夢中的人。
剛進入上川鎮的邊界,夏默就準時睜開了眼睛,他的頭腦裏仿佛裝著一台鬧鍾,不會錯過任何事。
除了那晚喝醉後,沒有重返律師事務所,而是住進了一個陌生女人的家裏。何詩宜警告自己不要回想這件事。
“接著怎麽走?”何詩宜問。
夏默為她熟練地指路,好像自己是個本地人一樣。上川鎮的路很難走,彎彎繞繞,崎嶇不平,何詩宜放慢車速,最後在一個斜坡前停了下來。
“下車,”夏默解開安全帶,“剩下的路要步行了。”
他們走進一間燈光昏暗的雜貨鋪,很難一句話概括這究竟是一家怎樣的店麵,這裏出售香煙和零食,也出售五金工具和露營裝備。灰塵落在陳舊的貨架上,屋內安靜得讓何詩宜也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一名老者從內間的一扇門後出來。老人身材佝僂,頭發花白,穿著青灰色的布衫。
“要買點什麽?”他問兩人,卻忽然停住腳步,愣愣地看著夏默。
“你怎麽又來了?”老人問。
“你們認識?”何詩宜問。
兩個人都沒有回答她,而是同時看著對方。老人本就身材矮小,加上已經直不起來的腰背,高度隻有夏默的一半。
“這裏的生意不太好。”夏默說。
老人微微點點頭,“鎮上人少,就剩下街坊鄰居偶爾來買點東西。”
“不考慮做點什麽別的嗎?”夏默問。
“還能做什麽?”老人說,“我都這把年紀了,有個營生就算不錯了。”
“把那棟房子賣了還能得到一筆錢。”夏默將目光從雜貨鋪狹小的窗戶望出去,看著石板路對麵鏽跡斑斑的鐵門,“雖然是棟老房子,也夠你養老了。”
“反正你也不會回去住。”夏默接著說。
老人驚恐地看著夏默,向後退了兩步,他抬起頭看著夏默沒有表情的臉,“你到底是誰?”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是你女兒的男朋友。”
“誰?”何詩宜叫了一聲,“男朋友?誰男朋友?”
“你在撒謊。”老頭說,“你上次來我就懷疑你了。”
“所以你承認江雪是你的女兒了嗎?”
老頭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語,“我的意思是……”他想找個理由,發現自己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不是的……”老人咬著牙掙紮著說,“她不是我的女兒。”
“但她是你妻子的女兒。”
又一陣靜默。
“你到底想幹什麽?”許久的靜默以後,老頭似乎放棄了抵抗,他意識到自己太老了,老到已經無法在這個年輕人麵前故作強勢。
“我是一個警察,”夏默說,“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是為了找到殺害江雪的凶手才來的,我需要你告訴我真相,告訴我當年發生過的事情。”
他們走進雜貨鋪內裏的隔間,這裏隻有一張簡陋的板床,板床旁邊是一個圓形的煤爐,上麵連著鐵皮煙囪,看起來並不安全。雜貨鋪的大門已經鎖上了,老人坐在煤爐旁邊,夏默與何詩宜坐在嘎吱作響的板**,老人點上一根煙,神情疲憊。
“她媽剛懷孕的時候,”老頭解釋說,“也就是我老伴兒,我就知道不對勁,這個孩子不是我的。”
“當年她年輕漂亮,追求的人很多,我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個。我當時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嫁給我,她跟我說了很多理由,說我善良,說我踏實,說我勤勞,這些我都不相信。但是不相信又能怎麽樣呢?她是那樣一個高高在上的人,一個人會在自己中了彩票之後,追問為什麽是我嗎?不會的,盡管你會有這樣的疑問,但你不會追問下去,你害怕知道真相。”
老頭抽了口煙,濃重的煙霧散開在三個人的麵前。
“沒多久她就告訴我她懷孕的事,我不是個傻子,我在當時已經知道了問題的答案。但我是個軟蛋,是個慫包,我接受了這個答案。我看著她的肚子一天天變大,那裏麵不是我的孩子,而是我的仇恨,我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卻不敢問她。我怕問了以後就會失去她。直到生產的那天,我看著那個女嬰,心裏的確閃過一絲善念,想要把她當作自己的孩子,跟她過一輩子。但是這個善念很快就消失了,她雖然隻是個嬰兒,但是眉眼間卻隻留下了她母親的痕跡,我在她身上找不到一點與我有關的東西。那時候我開始感到害怕,我怕自己會親手將這個仇恨越養越大,大到我自己也無法控製的地步,當時我就做出了一個決定。”
“你要扔掉這個仇恨。”夏默說。
老人疲憊地點了點頭,一截長長的煙灰掉落在地,“雖然生產的醫院在千山,但是她還是同意了和我回到鎮上生活。那天我開著車,她在車裏睡著了,完全不知道她的女兒已經在中途下了車,留在了那家孤兒院的門口。她後來發現的時候幾乎要瘋了,我騙她說孩子一定是中途停車的時候被人偷走了。她失去了理智,甚至都沒有懷疑到我身上。我們開始沿路尋找,四處詢問,當然回去的路線並沒有經過孤兒院。我們也不可能找到那個長得像她的嬰兒。”
“那她後來是怎麽知道的呢?否則她不會離開你。”夏默問。
“隻有一句話,”老頭說,“那時候已經過去了好幾年了,我猜那個女嬰也應該到了能玩耍打鬧的年紀。我本來以為時間能抹平她的傷痛,但是我錯了,她每天活得像鬼一樣,她失去了她的美貌,而我也意識到,我就快失去她了,所以我跟她說,我想再要一個孩子,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孩子。”
何詩宜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麽想的,但是說出來的瞬間,我知道我招供了。我到今天還清楚地記得她當時看我的眼神,那不是憤怒,也不是仇恨,而是恐懼。那一刻我知道,雖然堅持了這麽多年,一切還是都結束了。”
“你們離婚以後,她就回去找江雪了?”
老頭點點頭,他的煙已經燒到手指,重新點燃一根以後,他說:“那也許是我最後的善良吧,也可能不是,也許因為我隻是害怕自己要負法律責任,所以我告訴了她那個孤兒院的名字,然後就離開了她。後來我聽說她在不久後就把女兒帶回來一起生活了,我很想回來看看她們,卻又不敢。一過很多年,我聽說她的女兒又走了,出去工作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你就在對麵開了這間雜貨鋪?”
“那是很後來的時候了,我聽說她病了,回來照顧她,她也接受了。可能人老了就是會這樣吧,以前的很多仇恨都自然地放下了,但我依然不敢問她,為什麽女兒不回來看她。我們誰都沒有再提這些事,一直到她最後走。”
“你上次跟我說,葬禮的那天江雪回來過。”
“回來了一次,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年輕漂亮。我們沒有說過話,她當天就走了。想不到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
煙霧繚繞在這個局促的隔間裏,讓人睜不開眼睛,何詩宜聽著他們的對話,眼前展開了當年的情景。在她模糊的記憶裏,孤兒院除了自己和閨蜜,的確還有第三個女孩,那個女孩很早就不在了,而她也是在過了幾年之後,才知道“領養”這個詞的。
想不到那個女孩就是江雪,一個曾經和她一起長大的人,如今變成了她負責案子的受害者。
老頭雙手捂著臉,垂下頭去,他看起來非常痛苦。
“這個丫頭,她恨也應該恨我,為啥不管她媽呢?”
“因為她的母親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她是怎麽被遺棄的。”夏默說。
老頭抬頭,睜大了眼睛看著夏默。
“起初她以為自己隻是一個被領養回來的孤兒,但是這個秘密又能保持多久呢,她的親生母親怎麽會希望自己的女兒,一直把自己當作養母看待?她說了真相,但隻是一部分真相,但這已經足以讓江雪明白一件事——她曾被遺棄過。”
“你是說……”老頭的聲音開始哽咽,他的身體在顫抖,手裏的香煙幾乎就要跌落。
“沒錯,”夏默麵無表情,“她為你隱瞞了下來,我不知道隱瞞的理由是什麽,也許是對你的愧疚,也許是不想讓仇恨繼續生長,我不知道,現在已經沒有人能夠知道了。”
老頭忽然跪倒在地上,跪倒在煤爐旁落著爐灰的地麵上。他本就彎曲的腰背在繼續萎縮,劇烈而痛苦的哭聲被關在這個隔間中,成為他後半生的底色。他繼續躬著身體,繼續萎縮下去,像一個在時間麵前逆流而上的人,拚命地回到自己的嬰兒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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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太陽落下山,城市、小鎮和中間連接的荒原,在同一時刻進入了黑夜。汽車打開前燈,在靜默中前行。
“想不到他最後還是拒絕了那筆錢。”何詩宜打破沉默。
“他一定會這麽做的,”夏默說,“無論是出於愧疚還是出於悲傷。”
他們指的那筆錢是江雪沒有捐完的四十萬元,老頭作為江雪法律上的父親,有權繼承這筆錢。生活清貧困苦的老頭,毫不猶豫地決定將這筆錢繼續捐給孤兒院,依然在江雪的生日那天,但是要以江雪的名義。
“我該不該問你,”何詩宜看著夜路說,“你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
“我說過,我有一麵鏡子,”夏默說,“很快你就會發現,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場輪回。”
汽車回到千山時已是夜晚,何詩宜熟練地將車開進夏默居住的老樓前。
“你上樓去等我。”夏默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了家門鑰匙,“我還要去辦一件事。”
“什麽事情?”何詩宜緊張起來,“我跟你一起去。”
“有些地方並不適合你去。”
“我知道了,”何詩宜沮喪地說,“你去那個女人家對吧?”
“哪個女人?”
“你也學會裝傻了?”
夏默疑惑地看著何詩宜,這個表情讓何詩宜漸漸放鬆下來,她知道夏默還沒有裝傻的能力,又對自己剛才的懷疑感到羞愧起來。
這種羞愧持續了幾秒鍾,又再次被緊張所代替,“你到底要去哪兒,不會有什麽危險吧?”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不想讓你一起去。”
何詩宜的心裏掠過一絲溫暖,“你怕我陷入危險?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
“還記得你對我提過的條件嗎?”
“一幅畫。”何詩宜說,“這是我們的暗號,但你當時並沒有答應我。”
“現在我答應你,當我真的需要你去麵對危險的時候,我會為你畫一幅畫,”夏默下了車,把鑰匙留在副駕駛的座位上,“不過在那之前,我需要你保護好自己。”
何詩宜聽話了。
關於危險的話題隻是其中一個理由。另外一個理由是,夏默現在要去的地方不適合出現警察,特別是何詩宜這樣的新手警察。而他則不同,他既不是一個新手,也不是一個警察。
爬上逼仄的樓梯,夏默找到記憶中的那扇門。他有節奏地敲門,三聲,兩聲,三聲。
門內響起一個渾濁的聲音,“誰?”
“你訂的外賣到了。”夏默說。
“你送的是什麽?”
“一份12寸的比薩,一份意大利麵,還有兩罐無糖可樂。”
門開了。
門內的人顯然嚇了一跳,那人的臉上有一道不淺的疤痕,“我沒有見過你。”疤痕男說。
“難道這裏不歡迎新客人嗎?”
“除非有人邀請。”疤痕男堵住門口,“我們是會員製。”
夏默隔著屋內繚繞的煙霧,在裏麵的一張牌桌前看到了周永山的身影,“是他邀請我來的。”
疤痕男對著夏默看的方向甩了個眼神,旁邊的另一個人心領神會,迅速走到了周永山的旁邊,兩個人在低頭私語。門口的疤痕男盡量將門關閉,夏默一隻腳倚在門邊,力量的差距讓他很輕鬆地留下一道縫隙。周永山回頭向夏默的方向看去,夏默對他伸出一隻手,像個老朋友似的打了個招呼。他看到周永山在猶豫,幾秒鍾後,幾個人相視點頭,夏默成功走進屋子。
夏默走到周永山旁邊,看到他在玩黑傑克,也就是21點,他的籌碼已經所剩無幾。
他決定先把周永山手上的籌碼贏走再說。
幾局過後,周永山身旁的籌碼不但沒有輸光,反而更多了一些,而夏默也把自己身上僅有的一點錢用完了。他看到周永山臉上難以抑製的笑容,猜想自己也許是這個地下賭場裏,唯一輸給他的人。
“輸光了,”夏默對周永山說,“我們還是聊點別的吧。”
“輸光了就趕緊走,我還沒玩兒夠呢。”
“我可不是來送錢的。”
“我知道你不是,你是那天站在我家門口的人,你跟蹤了我。”
“作為一個賭徒來說,你還不是最笨的。”
“也不是輸得最慘的一個。”周永山鄙夷地看著自己手裏的籌碼,那裏麵的一部分來自夏默。
“沒錯,”夏默的聲音又低了一些,“但你肯定也不想變成唯一一個邀請警察進來的人吧。”
周永山一愣,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是你!”
離開地下賭場,夏默和周永山走進這個偏僻的小區裏一個無人的角落。
“上次在我家門口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在哪裏見過你。”周永山說,“你是在刑偵隊裏,坐在我對麵的那個警察。”
“你還真是健忘,畢竟我們當時談了很久。”
“不是跟我談。”
“沒錯,”夏默表示同意,“跟我們說話的一直是你女兒的未婚夫,哭泣的是你的妻子,而你臉上隻有不耐煩。”
“不耐煩也歸警察管嗎?”
“賭博歸警察管。”
“你……”路燈下,周永山看起來有點緊張。
“別害怕,”夏默指了指樓上的地下賭場,“我對抓這些人沒有興趣。”
周永山將信將疑地看著他。
“但是如果你不老實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回來看看,畢竟那裏的人已經知道我是你帶進去的了。”
周永山的眼神變為憤怒和無奈,“你要問什麽?”
“你為什麽要對你的妻子施暴?我見過很多家庭暴力的案子,但你不像是那樣的人。”
“我如果跟你說,我從來沒有打過她,你相信嗎?”
“我相信,我說過,你不像是那樣的人。”
突然之間,周永山看起來像是一隻受傷的動物,正躲在角落裏舔舐自己的傷口。
“我砸過家裏的東西,也狠狠地罵過她,但我從來沒有對她動過手。”
夏默點點頭。
“而且,好幾次我都覺得,她可能會殺了我。”周永山說,“這不是她的錯,是她受不了我,但我無法控製自己。”
“說下去。”
“我是喜歡賭錢,但和裏麵那些人不一樣,我沒有外債,更不借高利貸,我的賭癮僅限於一點小錢。後來我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就是從她的手裏拿錢,你要相信我,錢不是我真正的目的,我沒有因為賭博傾家**產,我隻是想讓自己對她的憤恨,有一個合理的出口。”
“你會相信一個賭徒嗎?”周永山看著夏默的眼睛問。
夏默沒有說話,他看到周永山的眼裏閃過一絲失望。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女兒吧。”夏默說。
“你都已經知道了,為什麽還要來問我?”
“我並不能確定,”夏默說,“剛才在裏麵玩21點的時候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一個優秀的預測者。”
“我的女兒……”周永山喃喃地說,“我的女兒……”
現在夏默確定了。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周晚晴不是你親生的?”
周永山發出一聲無奈的自嘲聲,“在很多人都知道以後。總是有人議論,周晚晴跟我長得一點都不像,久而久之,一些傳言就出現了。那時候我還沒有在意,隻是對那些嚼舌根的人感到憤怒。後來我發現我老婆每次在聽到這樣的傳言時,表現得都很不正常,我偷偷做了親子鑒定,結果就不用說了吧。”
“你後來是怎麽接受的?”
“錢,還能有什麽。”周永山接著說,“那個男人打來了一筆錢,我隻是一個小公司裏的職員,沒日沒夜地上班,從來沒見過那麽錢。”
“就是這筆錢把你帶到了這裏?”夏默看著樓上的地下賭場。
周永山點了點頭。
“那筆錢很快就輸光了,但是我還是要說,我的賭癮僅限於自己的錢,我沒有外債,更不借高利貸。但是前一段時間我才知道,原來還有一筆我不知道的錢,我老婆用那筆錢給周晚晴買了房子。現在周晚晴死了,那個房子沒用了,我想把它賣掉,然後,然後……”
“然後回到這裏。”夏默說。
“我是不是一個人渣?”周永山認真地看著夏默。夏默注意到他的眼中有淚水湧出,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見到人哭了,兩次都是男人。
夏默依然沒有回答他,起身離開。
7
夏默發現門沒有鎖,他輕輕擰開,房間裏隻有一片黑暗。黑暗激活了他頭腦中的警鈴,他緩步上前,卻無法阻止凹凸不平的地板發出聲響。多年的肌肉記憶讓他不自覺地將手伸向腰間,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就沒有了配槍,他保持著這個姿勢,繼續向黑暗深處試探。
他覺得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因為最安全的地方,也可能是最危險的地方。而他還沒有將那幅畫交給何詩宜。
窗外傳來陣陣風聲,他借著風聲的掩護來到臥室門前,用兩隻手指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木門後麵什麽都沒有。夏默繼續向另一個方向走去,穿過廚房來到浴室前,他的眼睛已經在此時完全適應了黑暗,這讓他的心裏逐漸踏實了下來。
不止如此,真正讓他放心的原因,是他聽見了浴室裏,何詩宜嬰兒般的呼吸聲。
夏默長舒一口氣。
“你回來了?”
夏默聽見黑暗中的問話,“哦。”他低聲說,不想打破這份寧靜。
“你找到我的項鏈了嗎?”
“什麽?”
夏默問了這句話以後,才意識到剛剛隻是何詩宜在說夢話,她均勻的呼吸聲再度傳來。夏默在浴室裏席地而坐,他打算就這樣休息一會兒,直到何詩宜真正醒來,他不是很趕時間。
夏默在一聲尖叫中驚醒。
當視線變得清晰以後,他看到何詩宜站在麵前,臉上的餘怒未消。“你嚇死我了,”何詩宜說,“回來了怎麽不說一聲?”
“睡在浴缸裏的感覺怎麽樣?”夏默問。
何詩宜別過臉,夏默看了看時間,已經是早晨六點了。
“我一直在等你,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我擔心你會出事。”
“現在你可以放心了。”
何詩宜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克製的笑容。她在夏默的眼神中尋找自己的身影,忽然像是意識到什麽事情似的,跑到鏡子前整理頭發。
“剛睡醒,沒洗頭沒洗臉的,太丟人了。”
夏默站起來,脫掉了上衣,何詩宜看著鏡子裏的他。
接著,夏默脫掉了沉重的皮靴,扔到浴室外麵,上身僅剩的一件灰色底衫被他從領口扯下,古銅色的**身體再一次毫無保留地展開在何詩宜的麵前。何詩宜看著鏡子,感到臉頰發燙,她看到夏默在繼續解開腰間的皮帶。
“你幹嗎呢!”何詩宜喊了一聲。
“洗澡啊,怎麽了?”
“那你說一聲啊,”何詩宜往門口走,步伐緩慢,“我出去了。”
“一起洗吧。”夏默說。
當何詩宜再轉過身的時候,她看到夏默全身上下隻剩下一條黑色的四角**緊緊地包裹著臀部,她迅速移開視線。
“一起洗吧。”夏默重複說。
“你這人怎麽這樣?”何詩宜的語氣裏帶著怒氣。
內心的困惑、焦慮與緊張,讓何詩宜沒有注意到夏默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邊。
“我有話對你說。”
不知為何,夏默的語氣讓何詩宜重新冷靜了下來。
“我跟你說過的吧,”夏默指著浴室鏡子中的自己,“找到那些線索的人不是我,是他。”
“他?”
“鏡子中的我。”
無論該放鬆還是該失望,現在何詩宜已經回歸到了案件中,她在等待夏默的進一步說明,這是他們共同調查案件以來,夏默第一次主動對她解釋。
“這個案件從一開始就很奇怪,”夏默的聲音在浴室中回**,“表麵上看,凶手想要製造死者上吊自殺的假象,但是我們都知道,對於現在刑偵技術來說,區分是否為上吊自殺是很簡單的事情。”
“你是說,凶手並沒有想刻意隱瞞謀殺?”
“對。”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也是我一開始就忽略的問題,”夏默說,“我們隻是根據經驗,在有限的線索中追查,現在想想,我們追查到的東西都是什麽呢?江雪家裏的現金和一整箱除煙噴霧,周晚晴的廣告方案與香奈兒5號香水,這些線索都讓我們——或者隻是我,想當然地去尋找一個與這兩個女人有錢色交易的人,而那個人也剛好失蹤了。”
“蔡星河。”
夏默點點頭,“沒錯,蔡星河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我們不得不找到的人,不僅是因為這些線索都指向他,也因為他符合我最初對凶手的側寫。”
何詩宜知道,此時夏默正在訴說一段失敗的經曆。
“尋找蔡星河的過程我不想多說,”夏默的表情看起來很沮喪,“我們的笨拙超過了對方的想象,以致對方不得不留下一點線索給我們。他用蔡星河的信用卡消費,在便利店的監控器前表演,隻為了給我們留下足夠多的位置信息。我想如果我們再找不到,他就要直接給刑偵隊寫信,投訴我們辦案不力了。”
“凶手為什麽一定要讓我們找到蔡星河?讓他做一個消失的替罪羊不是更好嗎?”
“這是凶手的執念。”
“執念?”
“對,藝術家的執念。”
藝術家。何詩宜記得夏默曾經這樣形容凶手,她想起夏默當時在言談中,難以掩飾對凶手的欣賞。
“凶手一定要這樣做,這樣才算完成。”夏默說,“他在製造一麵鏡子。”
8
夏默問何詩宜,“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派出所裏,又見到了那個倒黴的倉庫管理員。”
何詩宜點點頭,“範義昌,他以前被認為是江雪案的嫌疑人,因為他在案發當天去了江雪的家裏,偷走了江雪的**,後來還重返案發現場。”
“沒錯,”夏默說,“當時我一直想不通他為什麽要回到現場,直到後來我們再一次在派出所裏找到他。”
“他涉嫌偷盜夜總會的洋酒。”
“是的,隻有涉嫌而已。”
“你是說……”何詩宜已經想到了。
“真正偷那些酒的人是江雪。她是個聰明人,知道怎麽像操縱提線木偶一樣操縱男人,她一步步將範義昌帶回家裏,脫掉了範義昌的外衣——這對她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並在範義昌去浴室裏解決自己的生理需求的時候,拿走了洋酒倉庫的鑰匙。”
“所以範義昌回到現場,是去找鑰匙?”
“對,但是他並沒有懷疑到江雪頭上,包括夜總會裏也認為零星幾個投訴假酒的顧客隻是為了鬧事,直到後來投訴越來越多,他們才真正懷疑起來,後麵就是範義昌進入派出所的事了。”
“我記得當時還有一個插曲,”何詩宜說,“就是範義昌在你的追問下,氣急敗壞地說自己殺了江雪。”
夏默無奈地點點頭,“越是像他那樣懦弱卑微的人,越在內心渴望幹一些驚人的事情。我知道他的這種心理,卻不知道不該去戳破他,這樣隻會讓他失控。”夏默揉了揉臉,擦掉懊惱的表情,“我太不了解人的痛苦了。”
何詩宜看著他。
“但是當時我們確定的事情有兩個。”夏默接著說,“第一,江雪的錢來自她偷竊洋酒賺到的‘外快’,而不是什麽錢色交易;第二,江雪還有同夥,她要做的就是得到倉庫鑰匙後,交給躲藏在暗處的同夥,並盡量拖住範義昌,等待同夥完成工作。”
“而這個同夥很有可能就是凶手,”夏默說,“他在當天藏在江雪的家裏,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這也是江雪為什麽敢把範義昌帶回家裏,而不怕自己遭遇危險的原因,因為暗處有人可以保護她。還有,範義昌說當天江雪讓他幫忙搬一個很重的箱子,現在來看,那個箱子裏的東西就是——”
“除煙噴霧。”何詩宜說。
“沒錯,一切都是讓我們去尋找蔡星河的安排。”
“那周晚晴呢?”何詩宜問,“也是安排嗎?”
“不,周晚晴和江雪不同,她是真正認識蔡星河的人,所以我推測凶手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建立起江雪與蔡星河的關聯。他在案發現場留下的所有證據,以及對側寫的誤導,都在我們發現周晚晴與蔡星河的關係以後完成閉環。”
“周晚晴和蔡星河是……那種關係嗎?”
“不是,”夏默說,“蔡星河已經死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曾經想要過那種關係,但即使如此,也永遠不可能發生。”
“為什麽?”
“因為蔡星河的妻子,或者說,因為他妻子的家族。蔡星河表麵上看是個家財萬貫的企業家,然而實際上,他所有的成就都是因為背靠著妻子的家族。人前風光的蔡星河,其實生活在牢籠裏,他要忍受妻子的潔癖,忍受自己的煙癮,所以他才會親自出演那個看上去幼稚可笑的廣告,因為那個廣告中懦弱卑微的中年男人,就是他自己。”
“所以周晚晴並不是因為什麽特殊的方式通過了廣告方案,而是因為蔡星河真的喜歡那個廣告,或者說真的受到了觸動。”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互有好感,”夏默說,“但是就算有,現在也都結束了,永遠地結束了。我相信在他們都還活著的時候,唯一的表達,就是作為禮物的一瓶香奈兒5號香水。”
“你是說,凶手大費周章地做這些事,隻是想製造一個蔡星河同時包養了江雪和周晚晴的假象?”
夏默點點頭。
“凶手為什麽要這麽做?”
夏默指了指麵前的鏡子,“因為這個。”
“因為鏡子?”
“因為鏡子,”夏默說,“蔡星河的死,並不是凶手想要毀滅證據,而是一開始就在他的計劃中。雖然蔡星河的死亡方式和前兩個人不同,但這卻是必要的。你回想一下這些屍體的陳列方式,一種吊在空中,另一種是顱骨遭到重擊,是不是和你以前見過的某個案子很像?”
“那個卷宗,”何詩宜說,“冰淇淋案的卷宗。”
“一切都是鏡像。”夏默說。
他們在浴室中彼此對望,何詩宜已經全然接受了麵前的夏默渾身**隻穿著一條**的形象。她的頭腦在複述著發生過的所有事情,所有的點,正在連成線。
“事實證明,凶手在根據當年的冰淇淋案的相關人物尋找獵物,”夏默說,“我也曾經去調查過江雪和周晚晴的關係,她們彼此並不認識,但是卻有著更深一層的關係,這個關係在我今天回來之前得到了驗證。”
何詩宜等著他說下去。
“他們擁有同一個父親,確切地說,她們各自的母親曾經跟同一個男人發生過關係,隻是後來那個男人消失了,她們並不知道這些秘密,過著各自的生活。然而有人卻知道這一切,那個人就是凶手。”
“你回想一下蔡星河,如果一切都是鏡子中的倒影,那麽蔡星河這個人,一個有汙點的企業家,像不像另外一個人?”
“陳萬裏曾經的老板,”何詩宜說,“因為洗錢案潛逃的企業家。”
夏默抬起頭,看著浴室的天花板。
“當年吊在水管上的人就是他?”
夏默沒有說話,何詩宜知道自己的猜測,正是他心裏的想法。
“他偷偷留下了兩筆遺產,我相信是通過陳萬裏去操作的,江雪的母親和周晚晴的母親各自得到了100萬,這也是為什麽江雪的母親會有陳萬裏手機號碼的原因。江雪繼承了母親的這筆錢,也就是後來孤兒院每年收到的捐款,而周晚晴母親的這筆錢,則用來購買了周晚晴的婚房。”
“竟然是這樣。”何詩宜歎了口氣,她跟夏默一起坐在浴缸的邊沿上,抬頭看著頭頂的空洞。
“但是……”夏默忽然變得遲疑起來,“凶手算錯了一件事。”
“什麽?”
何詩宜從未見過夏默這樣猶豫過,這讓她也不由得再次變得緊張。夏默從她的旁邊站起來,步伐緩慢地走向他脫掉外套的地方,他拿起外套說,“我在深夜的時候,去了那個我之前錯過的地方。”
“陳萬裏的律師事務所?”
夏默點點頭。
“然後呢?”何詩宜等待著。
“江雪的驗屍報告告訴我們,她本人是O型血,我在曹英紅的家裏看到了她的獻血證,同樣也是O型血——這當然沒有什麽問題。然而問題出在另一人身上,如果你還記得冰淇淋案的卷宗,那具驗過DNA的男屍,也就是我們推測的江雪的親生父親,他的血型是A型,其中基因型是AA型。”
“也就是說……”
“如果江雪父親的基因型是AA,那麽江雪隻能繼承一個A基因,而她母親的O型血,也就是說,基因型是OO型,江雪也隻能從母親那裏繼承一個O基因,讓自己的基因型為AO型,其中A是顯性基因,O是隱性基因。那麽江雪的血型隻能是A型血,不可能是O型血。”
“凶手從一開始就殺錯了人。”何詩宜說。
“是的,”夏默說,“問題是,為什麽會弄錯?給我答案的是江雪法律上的父親,也就是我們上次見過的那個老頭。他曾經把江雪遺棄在孤兒院的門口,過了幾年以後,江雪被曹英紅重新找回。那時候一個嬰兒已經長大了,從外貌上很難辨清這是不是自己的女兒,而且當時的棄嬰又沒有任何身份信息,那曹英紅是怎麽確定的呢?我想起來我在曹英紅家裏看到她的一張照片,照片中的曹英紅,戴著一條金色的項鏈,項鏈的下麵,掛著祖母綠的吊墜。”
何詩宜已經說不出話了。
“顯然陳萬裏在江雪死後,得知了江雪的血型,和我想到了同樣的問題,他也在偷偷調查這件事,希望找到曹英紅真正的女兒,”夏默把手伸進上衣的口袋裏,拿出來一張紙遞給何詩宜,“我在陳萬裏上鎖的抽屜裏找到了這個。”
何詩宜打開那張紙,怔怔地盯著,時間靜止,浴室裏隻有回**的心跳聲。
“這是——我?”
“你還記得你在孤兒院裏,丟過一條項鏈吧。”
這把日產的Fender Telecaster吉他,是夏默在25歲生日的時候收到的禮物。送他這把吉他的女孩已經離開了他,在另一個世界裏永遠年輕著。
這讓夏默想到,自己曾經也是一個對很多事情都充滿興趣的人,彈琴、繪畫,甚至還有閱讀和旅行。曾經的他也能感受到這個世界裏最普通的幸福。
夏默並沒有真正練習過吉他,隻是偶爾拿出來作為思考案情的輔助。如今連這個輔助也不需要了,吉他被他帶到了千山,承受著落滿灰塵的命運。夏默輕撫琴身,調準琴弦,想要彈奏一些記憶中樂曲的段落,他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僵硬得不聽使喚,他在心裏苦笑了一聲,無奈地放下。
這把吉他的使用者之一,是碰撞樂隊(The Clash)的吉他手Joe Strummer,這支樂隊和那款昂貴的旅行箱的品牌重名。現在那款旅行箱就放在夏默的旁邊,箱子雖破舊但依然堅固,貼著各種搖滾樂隊的貼紙。這個箱子被他用來裝自己僅有的幾件衣服和很多的搖滾唱片,他就帶著這些東西來到了千山。
他並不需要更多的東西,他的人生已然如此。
夏默很想彈琴,這種欲望在體內燃燒著,但是本就生疏的技藝與被荒廢的時間,讓他怎麽都無法實現。
他需要一個高手的幫助。
非常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