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默沉浸在雨天的思緒中,他感謝何詩宜打斷了他痛苦的記憶。何詩宜將車停在他麵前,低著頭小跑到夏默躲雨的地方。
“千山的雨就是這樣,說下就下,說停就停。”
夏默覺得何詩宜像是在麵對一個外地遊客。他知道這樣不合格的開場白,意味著她在對一些問題做鋪墊。
“你是怎麽知道這個地方的?”何詩宜的問題來了。
“我給這位律師送過快遞。”
“什麽?”
何詩宜想要追問,夏默已經先她一步走上了寫字樓破舊的樓梯。然而破舊也不足以形容這個樓梯,它甚至有一些恐怖,衣物隨處丟棄在台階和扶手上,牆上塗著亂七八糟的字跡,像極了恐怖電影中的場景。夏默回頭看了何詩宜一眼,看到她的眼裏寫著相同的感覺。
“這是什麽鬼地方?”何詩宜說。
“一個慈善家的避難所。”夏默回答。
律師事務所的門口並沒有明顯的標示,它看起來就和這裏其他人去屋空的房間一樣,辦公用品被隨意扔在地上,一個空的文件櫃橫在中間,放眼看去一片狼藉。
“我們又來晚了一步。”何詩宜說。
夏默沒有說話,他在環視整個房間。牆上寫著“鵬程萬裏”四個字的裝裱書法仍然毫無破損地掛在那裏,辦公桌上的電腦和鼠標雖然丟做一團,但是這些東西本該被一起帶走,倒塌的文件櫃是空的,另一個更小一點的抽屜櫃卻完好地放在地上,夏默拉了拉抽屜,不出所料還上著鎖。他用手指擦過辦公桌,指尖並沒有太多灰塵。
亂中有序,夏默看著眼前的一切,這個人還在這裏。
夏默在思考陳萬裏逃走的原因,想來想去隻有一個理由,就是他曾經打給陳萬裏的那通“快遞電話”,但是從這裏的痕跡來看,陳萬裏雖然提前布置過人去屋空的假象,但是他在一段時間之前應該還在這裏,他並不是真正想逃,又或者無處可去,重點是,他怎麽知道他們的到來?
夏默隻能想到一個理由,這樣很好,省掉了很多思考和選擇的時間。他走出事務所,何詩宜寸步不離地跟著,夏默意識到何詩宜已經習慣了不去打斷他的行動,而是乖乖地等待結果。
他們回到那個適合拍恐怖片的樓梯間,夏默抬起頭尋找著,視線從塗滿亂七八糟文字的牆上一路上升,夏默驗證了自己的猜測,黑暗的牆角上安裝著一個隱蔽的攝像頭。這個位置選得很好,夏默心裏想,任何人走在這種恐怖的樓梯上,都不會有心情駐足抬頭。
多年的刑偵經驗讓夏默熟悉大多數監控器的型號,這是一款同時帶有音頻錄製功能的監控,選擇這種監控的好處有兩個:第一,他不用每時每刻盯著監控畫麵,而是通過樓梯間裏發出的腳步聲,就可以知道有人正在上樓;第二,夏默在樓梯間裏與何詩宜說過話,他通過聲音辨認出夏默就是電話裏的那個人,所以在他們爬上最後三層樓之前,陳萬裏有充足的時間躲避起來。
隻不過,時間是否充足永遠都是相對的。說是充足,也隻夠陳萬裏暫離事務所,卻不夠他走得更遠,唯一能夠離開的一條路就是這個樓梯間,這代表著陳萬裏還在這座寫字樓的某個房間裏麵。
那個房間應該也能接收到監控器的信號,用於確認他們已經離開。
夏默意識到他們兩個人已經站在監控器下太久,這一切都盡收陳萬裏的眼中,他轉頭看著何詩宜,“警察證帶了嗎?”
“帶了。”何詩宜說,雖然她穿了便裝。
夏默接過何詩宜的警察證,舉起來對著監控器的鏡頭,他的身高和臂長應該足夠讓陳萬裏在屏幕那頭看清楚警察證上的文字。夏默對著監控器說:“我隻給你十分鍾的時間。”
“我們是警察,”夏默將證件還給何詩宜以後,接著對監控器說,“但我暫時還不希望這是一次來自刑偵隊的拜訪。我們現在會回你的辦公室,十分鍾以後,可能會發生兩件事:第一件,你出現在我們麵前,我們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再心平氣和地離開;第二件,我們沒有見到你,並因此耗盡了耐心,你是一名律師,你應該知道我們再來找你的時候會是什麽結果。”
夏默說完,與何詩宜一起回到了律師事務所中。他必須承認自己確實鬆了一口氣,雖然現在還沒有看到陳萬裏本人,但他知道這已經是個不錯的結果了。他曾一直擔心自己會再次找到一具屍體,再次運行著那個幽靈寫好的遊戲。他也知道剛才讓何詩宜守在樓下,自己在這棟寫字樓的幾十個房間裏逐一尋找或許是更穩妥的方式,但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過於笨拙,他總覺得那個幽靈就在看著他,那是個做事優雅的幽靈,他希望幽靈也能認為他是個配得上的對手。
事務所的角落裏,放著一個小巧的美式滴濾咖啡機,旁邊還有一罐聞起來味道不錯的藍山咖啡粉,“喝點咖啡嗎?”夏默輕鬆地說,“反正現在也沒事可做。”
2
有時候崔研一會問自己,我是不是一個幽靈?一個不存在的人?
比如現在,在這間被改造成排練室的車庫裏,崔研一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團看不見的空氣。即使在樂隊排練的間隙,其他成員都出去抽煙聊天的時候,薑一晨依然像尊雕像一樣坐在那台半人高的馬歇爾音箱上,沒有任何要跟她講話的跡象。
在所有樂器的聲音都靜止下來以後,車庫外的雨聲變得更為清晰,雨滴拍打著頭上的鐵皮頂棚。
薑一晨用一塊灰色的絨布反複擦拭著手裏那把原木色的芬達電吉他。這把吉他在琴身尾部有一處明顯的破損,薑一晨撫摸著破損的地方,像是在撫摸嬰兒的肌膚。崔研一看著薑一晨的眼神,她多希望那個眼神是落在她的身上。
崔研一再次確認了自己身上的香水味,這瓶香水是她幾天前新買的。事實上在崔研一的心裏,她覺得這款香水無論從名氣還是氣味上都嚴重過譽了。但她還是毅然決然地買下了它,對她來說,這不隻是一種味道,而是一個話題,一個理由,一種可能性。
“我記得你有很多把吉他,”崔研一湊近了一點,她希望自己的動作足夠自然,“但是好像特別喜歡這一把。”
薑一晨抬起頭,露出迷惑的表情,似乎這才確定排練室裏還有另外一個人的存在。“你在和我說話嗎?”他問。
崔研一覺得自己被打擊了,但是她必須振作起來。
“雖然每天跟你們在一起,但我還是不懂吉他。”崔研一擠出笑臉,“這把琴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薑一晨對她禮貌地笑了一下。
崔研一不喜歡這個笑容,因為它看起來實在太標準了,標準到失去溫度。她上一次見到這種笑容,是電視台裏那個身材曼妙的女人,那時候她還不了解這種笑容背後的不耐煩。也許那天,對於陪同薑一晨一起去接受采訪的自己,本質上也隻是一個多出來的麻煩而已。那次采訪最後以欺騙告終,崔研一在電視上看到一個不知什麽時候偷偷拍攝的紀錄片,和那些斷章取義、交叉剪輯過的對話。她好多次想找到那個女人討要一個說法,但是那個女人拒絕接聽她的電話,在她想要去電視台找那個女人當麵質問時,阻擋她的卻是薑一晨——整件事情中最大的受害者。
薑一晨不希望這件事繼續發酵,他平靜地接受了對自己不利的結果,平靜得不像是一個地下搖滾明星該有的態度。
現在,這個笑容又出現在薑一晨的臉上,這讓崔研一感到絕望,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局外人。薑一晨繼續用自己緩慢的節奏擦拭琴身,等待著外麵抽煙的人回來繼續排練,而她,在最開始就不該出現在這裏。
我應該變得更有自尊,崔研一心裏的聲音說,保持沉默,不再主動跟他說話,不再卑微。
“你能給我講講電吉他的知識嗎?”話一出口,崔研一就在心裏咒罵自己沒出息,但她卻停不下討好的姿態,“要不然別人都覺得我這個樂隊經紀人也太不專業了。”
她賠著笑,彎著腰,傾盡所能。
“你想聽實話嗎?”薑一晨抬起頭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當然。”
“實話就是,”薑一晨看著她,“我也不是很懂吉他。”
太好了,崔研一心想,真是他媽的太好了,至少他還願意跟我說句話,跟我這個卑微的、渺小的、蟲子般的女人說句話,真的他媽的太好了。
你是一支搖滾樂隊的主唱和節奏吉他手,你有很多把形狀各異的電吉他和帶著複雜旋鈕的效果器,你每天的生活除了排練就是演出,現在你告訴我你不懂。
你連一個像樣的理由都懶得去想。
崔研一確認著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她覺得這個味道比之前更惡心。
抽煙的人陸續回來了,“聊天呢?”體脂過高的鼓手調侃著說。他回到架子鼓的後麵,調整座椅的位置,習慣性地踩了兩聲底鼓。
其他的成員也都在準備著,貝斯手將背帶掛好,旋轉琴身的音量旋鈕,主音吉他手一邊低頭看著電子調音表一邊調弦,薑一晨也放下手裏的灰色絨布,從馬歇爾音箱上下來。
他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隻有我是多餘的。
隻有我不屬於這裏,不屬於車庫改造的排練室,不屬於這款香水的味道,不屬於和吉他有關的話題,不屬於那個人。
3
陳萬裏和猜測的形象差不多,同時也和猜測的形象差很多。雖然夏默沒有見過陳萬裏的照片,但當那個肥胖的男人走進來的時候,還是讓他油然產生這樣的想法。
肥胖隻是陳萬裏給人的第一印象。如今的人類過於注重身材了,夏默心裏想,所以當看到一個肥胖的人以後,才會本能地忽視那個人身上的其他細節,最後當你回想起那個人的時候,你隻能想起成堆的肥肉。
但夏默喜歡觀察細節。他看著陳萬裏身上那件不合體的西裝,還有那條勉強纏繞在脖子上的深藍色領帶,這兩樣東西讓陳萬裏看起來更像是一個矛盾體。他氣喘籲籲,汗水正浸透他的衣領和稀疏的頭頂,仿佛剛結束一場馬拉鬆。但是很顯然,對於陳萬裏這種身材的人來說,要達到這樣的狀態並不需要走太多的路。
十分鍾整,夏默看著手表,至少他是一個有時間觀念的人。
夏默給陳萬裏也倒了一杯咖啡,陳萬裏坐到辦公桌後麵,將整個身體壓在那把可憐的旋轉椅上。他們等待他慢慢調整呼吸,等待他擦汗,等待他一口口喝完杯子裏的咖啡。
“我的快遞呢?”陳萬裏放下杯子,抬起頭看著麵前人高馬大的夏默。
何詩宜用疑惑的表情在兩個人臉上掃來掃去。
“快遞有時並不安全,”夏默說,“我遇到過很多快遞入室搶劫強奸的案子。”
陳萬裏轉動椅背,掃視著自己一片狼藉的辦公室,“那你覺得我這裏是比較適合搶劫……”他擠出笑臉,“還是強奸呢?”
“比較適合老實回答問題。”
陳萬裏收起笑臉。
“你想知道什麽?”
“曹英紅,”夏默說,“也就是江雪的母親,她找你到底有什麽事?”
陳萬裏在進來這個屋子之前準備了幾套答案,我不認識她,這個人是誰?沒有印象。所有的答案都是同一個意思,就是沒有任何用處。陳萬裏歎了口氣,他知道自己躲不過。
“遺產。”陳萬裏說。
“繼續。”
陳萬裏告訴辦公室裏的另外兩個人,曹英紅第一次打電話來的時候,她已經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曹英紅並不打算把那筆錢用在自己隻有百分之五幾率治愈的疾病上。陳萬裏覺得,就算曹英紅的病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幾率治愈,她還是會選擇等死,因為她早就決定了要把那筆錢留給江雪,她知道自己活著的時候江雪不會收她一分錢,所以把它寫在了遺囑裏。
陳萬裏就是負責曹英紅遺囑的人。
“一共多少錢?”夏默問。
“100萬。”
曹英紅知道女兒在千山的職業,從地理位置上來看,上川鎮和千山本就屬於同一片地方。她們真正的距離來自於內心,來自於雖然看得到女兒的生活,聽得到女兒的聲音,卻永遠無法靠近。事實上,曹英紅並不像大多數她那個年紀的婦女一樣,為女兒的職業感到丟人,她隻是覺得不夠穩定。
所以曹英紅在遺囑裏加了一條,要求這100萬元分成五年繼承,每年20萬,在4月13日江雪生日的那天打給她。
曹英紅沒有想到的是,一直到死,女兒都不肯與她扯上關係。
“所以她把錢捐給了孤兒院。”說話的是何詩宜。
陳萬裏點頭默認,“這筆錢從法律上來說已經屬於江雪了,她有支配的權利。”
“可是捐助人卻是你。”
“是我。”陳萬裏說,“因為江雪從一開始就認定,這筆錢跟她沒有關係,她隻給了我那家孤兒院的名字,甚至都不願意在這裏多待一分鍾。”陳萬裏再次看了看自己狼藉的辦公室,露出了自嘲的笑容,“當然我也能理解。”
“可是作為一名律師,你依然需要一個授權,一個合法性。”
陳萬裏很欣賞夏默的敏銳,他在想這個“快遞員”說不定能成為他的朋友。“沒錯,我必須要有一個書麵協議,清清楚楚地寫著江雪授權我代為捐助,所以當每年的4月13日,江雪有了20萬可支配的財產以後,她就會準時來我這裏,在協議上簽字,一句話不說就走,整個過程不足一分鍾。”
“直到今年。”夏默說。
“直到今年,”陳萬裏重複道,“我是在沒有等到她以後,才知道她在前一天已經出事了。”
窗外的雨聲還在繼續,這讓夏默怎麽都無法集中注意力。他可悲地想到,也許他從此以後的人生,將會永遠被下雨天折磨,他將在這樣的天氣中陷入痛苦,無法思考。
“我能看看那份協議嗎?江雪簽名的協議。”
“我說的都是實話。”
陳萬裏坐在原地沒動,他抬頭看著對麵的男人,那個男人雖然麵無表情,但他卻分明讀到了一種堅持。陳萬裏再次歎了口氣,對於身材肥胖的人來說,歎氣成了一種常態。他將手伸向西裝內袋,對麵男人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警惕。
“我隻是在拿這個。”陳萬裏晃了晃手裏的鑰匙。
上鎖的抽屜櫃被打開了,陳萬裏知道,他今天是一定要打開這道鎖的,否則對麵的家夥不會放過他。不過幸好,江雪的協議就放在抽屜的最上麵。
他拿出三張A4紙,迅速推回抽屜重新上鎖,將協議遞給夏默。
“一共就簽了這三次。”
夏默注意到何詩宜正湊過來踮腳看著,將紙張往下放了放。協議的內容正如陳萬裏描述的那樣,沒有更多的信息,下麵是江雪一劃而過的簽名,僅僅兩個字,也能看出江雪的不耐煩。
夏默將協議還給陳萬裏,陳萬裏把它放在辦公桌上。
“你不收起來嗎?”夏默問。
陳萬裏猶豫了一下,再次用鑰匙打開抽屜,迅速將協議放回鎖好。
他看不出對麵的男人是否有表情上的變化。
“可是你為什麽要匿名捐款呢?”何詩宜問。
陳萬裏白了她一眼,“你怎麽知道的?他們的捐款協議中,不是說不會公布匿名者的信息嗎?”
“他們沒有公布啊,捐款的事是你自己告訴我們的。”
“可我沒告訴你我是匿名啊。”
“難道會有很多人在每年4月13號的時候,都捐款20萬過去?”
夏默偷偷看了何詩宜一眼,他知道這是何詩宜對於自己竊取匿名信息的臨場解釋,這個新手表現得不錯。
“匿名是江雪的意思,”陳萬裏大概相信了何詩宜的說辭,“我不知道是為什麽,我也沒問過她。而且……”陳萬裏說,“就算問了她也不會告訴我的。”
“現在的問題是,”陳萬裏繼續說,“這筆錢還剩下四十萬,但是我已經不可能再得到授權了,其實我想把這筆錢繼續捐助下去,甚至差一點就這麽做了。江雪如果知道自己會死,她的遺囑裏也一定會這麽說。”
“這樣做合法嗎?”
“至少不會有人追究。”
場麵陷入安靜,何詩宜忽然注意到陳萬裏的眼神直直地盯著她,這個眼神讓她感覺有點不舒服,是尖銳、鋒利、渴望的眼神。
“你覺得呢?”陳萬裏依然沒有移開自己的眼神,他問何詩宜,“你覺得我應該怎麽處理這筆錢?”
“我覺得……”何詩宜思索著,她在與自己做鬥爭,理性與感性的鬥爭,最後勝利的一方借用何詩宜的肉體說,“你應該繼續捐下去。”
夏默看著他們兩個人。
他覺得是時候進入下一個話題了。不知何時,他的手上多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另外一個女人。
“我們來聊聊她吧,”周晚晴的照片幾乎貼在了陳萬裏的臉上,“這個人你認識嗎?”
陳萬裏推了下辦公桌,讓轉椅向後退了一點,以便能夠將視線對焦在照片上,他仔細辨認了一會兒,用篤定的語氣對夏默說,“我不認識。”
“你再想想。”
“不必了,”陳萬裏說,“我很確定我不認識這個人,她不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客戶,甚至不是一個和我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你為什麽這麽肯定?”
“別忘了我是個律師,”陳萬裏忽然對自己的職業驕傲了起來,“我的技能之一,就是記住每一張見過的臉。”
何詩宜並不覺得陳萬裏在說謊,他今天已經交代了不少了。真正讓她不解的是,夏默為什麽會問這些問題。
她看到夏默正在邁開長腿,兩三步就移動到了陳萬裏的身邊。她預感到了一些事情,但這預感依然沒有夏默的動作快。下一秒鍾,夏默已經用強壯的上臂鎖住了陳萬裏的頭,將陳萬裏狠狠地按在了桌子上。
“我再給你十秒鍾的思考時間。”夏默冰冷地說。
陳萬裏痛苦地哀號著,聲音已經變了形,夏默看起來就像是印第安部落裏宰殺動物的獵手。她匆忙上前試圖拉開,卻感覺到夏默的身體像一道堅固的圍牆。
十秒鍾以後,夏默放開了陳萬裏。肥胖的男人癱坐在椅子上痛苦地喘著氣,仿佛一個剛被救上岸的溺水者。
“夏默!”何詩宜憤怒地喊,“你這是在幹什麽?”
“在做正確的事。”夏默轉身離開了辦公室。很快,門外傳來了監控器被擊碎的聲音。
“那個人瘋了。”陳萬裏用虛弱的聲音說。
“實在抱歉,他平時不是這樣的。”何詩宜不好意思地說。
陳萬裏搖了搖手,表示何詩宜並不需要道歉,“我沒事,倒是你,跟那種人在一起,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何詩宜對陳萬裏道了謝,跑出去尋找夏默的身影。
4
雨聲和身後漸行漸遠的樂隊排練聲融為一片,崔研一渾身濕透,看著眼前的景色被雨霧塗抹成一幅十九世紀的印象派油畫。
崔研一知道,沒有人在乎她的離開,甚至沒有人注意到她的離開。
特別是他。
她的腳步遲緩,不知道自己該去往哪裏,隻是任憑雙腿機械地邁動,帶她遠離身後失真的吉他聲。雨水將她的短發黏稠地貼在臉頰,清洗著她今早用了一個小時完成的妝容。她更希望的是雨水能洗掉她身上的香水味,惡心的香水味,不屬於她的香水味。
崔研一覺得,薑一晨大概早就心有所屬了,那個人是誰?很有可能就是電視台裏那個穿著高跟鞋,搖晃著屁股走路的賤人。
崔研一想起來上次在電視台等待離開的電梯時,那個女人特地提到了她身上的香水。
她一定是感到了敵意才會特別提到這款香水,我早就應該想到的。
雨越下越大。
崔研一不覺得痛苦,又或者說,她已經習慣了痛苦。此刻她更真實的感覺是委屈,就像小的時候被其他小孩欺負,父母卻還要責怪她的那種委屈。這種委屈來自於自己本來可以依靠的人,搖身一變站在了你的對麵。自己用盡一切去保護薑一晨,在薑一晨被人算計了以後像個瘋子一樣想要討回公道。她直到今天才意識到,自己並不是瘋子,而是一個傻子。
傻到被人賣了還在幫人數錢,傻到一個人對抗全世界。
她決定放棄抵抗,不去做一個瘋子,更不去做一個傻子,甚至再也不要變成一個不小心喜歡上別人,很容易讓自己受傷的小女生。我要放棄了,崔研一的腳步越來越快,我要放棄了。
她無法放棄。
她無法控製自己不去想薑一晨在舞台上的身影,那是他最有魅力的時刻,這些畫麵就像不幹膠貼紙一樣死死地黏在崔研一的腦子裏,強行撕掉隻會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想要徹底清除幾乎永無可能。
崔研一沮喪地發現,她愛那些時刻,愛那些回憶,這種愛將會抑製她對薑一晨的恨,讓薑一晨可以繼續肆無忌憚地無視她和傷害她。她愛薑一晨唱歌的表情,愛薑一晨煽動台下觀眾的叫喊,愛薑一晨在樂隊獨奏時轉身離開舞台的背影。
她愛的是孤獨的薑一晨,她愛的是薑一晨的孤獨。
崔研一想著,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和薑一晨走在了一起,她將會不可避免地化解薑一晨的孤獨,那時候我還會繼續愛他嗎?這成了一個悖論,一個謎題。
幸好這個謎題沒有出現的可能了。
不知不覺間,她還是走到了這裏。
“槍與玫瑰”四個字被雨水拍打著,這個霓虹招牌和她一樣,此刻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存在。隻有到了夜晚,霓虹閃爍時,人們才會被吸引進酒吧大門。崔研一並不像槍與玫瑰,也不像電視台裏的那個女人,她的身上沒有閃爍的燈光。
她還是走進去,帶著她濕漉漉的身體和內心。白天的槍與玫瑰沒有多少人,這讓這裏更像是她的家一樣。
5
夏默並沒有走遠。當何詩宜對陳萬裏道了歉也道了謝,走出律師事務所,經過樓道裏被夏默敲碎的監控器以後,她看到夏默站在寫字樓出口的地方躲著雨,嘴上叼著一根燃燒的香煙。
“我不知道你還抽煙。”
“我自己也快忘了。”
兩人穿過雨簾快速回到車上,夏默看到嘴上的香煙已經濕透了,他打開一點車窗將剩下的半支煙扔掉。汽車還沒有發動,雨水不停地拍打著風擋玻璃,模糊著車窗外的一切。
“你不該那麽做。”何詩宜說。
夏默知道她說的是什麽,他沒有回應。
“就算陳萬裏在撒謊,你也不應該動手,”何詩宜接著說,“而且我覺得他說的是真話。”
“他說的當然是真話,”夏默說,副駕駛的空間對他來說有點局促,“他確實不認識周晚晴,我從他的表情裏可以確定這一點。”
“那你為什麽還要動手打他?”
“這樣事情會變得簡單一點。”夏默晃了晃手裏的鑰匙。
“這是……”
“陳萬裏鎖著的抽屜裏,一定還有些別的東西,”夏默重新將鑰匙放進上衣口袋,“他在開關抽屜時遮遮掩掩,動作迅速,在給我們看那三張協議的幾分鍾裏,也不忘上鎖。”
“你覺得他隱瞞了一些事?”
“我還不能確定,”夏默拉上安全帶係好,這是讓何詩宜開車的信號,“所以我決定晚上回來看看。”
“怪不得你要破壞樓道裏的監控器。”
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在兩個人麵前擺動,發出有節奏的響聲。雨勢越來越大,能見度不足十米,這讓車速隻能保持在30邁左右。兩個人開始了默契的沉默。
“你覺得陳萬裏是個什麽樣的人?”何詩宜率先打破沉默。
“體麵的人,或者說,曾經體麵過的人。”
“為什麽?”
“你注意到他的穿著了嗎?”夏默沒有要何詩宜回答的意思,“他身上的那件西裝,並不比你現在開的這輛車便宜多少,但那已經是十年前的款式了,作為一個落魄的律師,這件西裝顯然不太合身。”
“你是說,他曾經也是一個上流社會的人?”
“不隻是這樣,那件西裝是意大利匠人手工製作的,每一件都在袖口內側縫製著簽名和編號,每一件都是孤品,那件西裝即使現在出售,也能賣出一個不錯的價錢,甚至還有的賺。”夏默望著車窗外被雨水洗劫的千山,“他這樣做的理由隻有一個,這個人在內心中,依然沉溺於過去的輝煌中。”
“有時候我覺得你的推理過於誇張了,”何詩宜打趣著說,“誇張到讓我不確定是否應該相信。”
“所以我們需要驗證。”
“怎麽驗證?”
“這就隻有靠你了,”夏默說,“現在這輛車裏隻有一個人仍然是警察,能夠使用內部係統去查詢一個人的背景,陳萬裏如果真的因為什麽事情落魄至此,他一定會留下記錄。”
“那你呢?你準備做什麽?”
“我不是說了嗎,”夏默指了指裝著鑰匙的口袋,“我還有一把鎖要打開。”
“我跟你一起去。”何詩宜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大了點,又補充道,“我們是搭檔。”
夏默搖了搖頭,“不行,我不知道那後麵還有什麽樣的危險。”
“你在勸一名刑警不要麵對危險?”
“至少不要麵對我無法預知的危險。”
汽車離開高速路,進入了一條單行道,眼前不隻是路人,連其他的車輛也看不到了。現在的千山看起來如同一座孤城。
何詩宜的臉紅了。
“你是在擔心我嗎?”
夏默沒有說話,他正專注地看著雨水。雨天會讓夏默陷入痛苦,他慶幸自己還能躲在一輛汽車中,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但是夏默依然無法抑製那些回憶的碎片,它們跟著雨水一起砸在夏默的眼前。雨天,倉庫,地上的血跡,沒完成的那幅畫。
“如果我願意陷入危險呢?”何詩宜說。
每次當何詩宜試圖將話題更進一步的時候,她總是得不到回應。比如剛才,當她覺得氣氛正在變得溫暖,甚至曖昧——盡管她並不知道曖昧到底是什麽。她問夏默是否在擔心她,夏默一如既往地讓這個問題被雨水衝走了。何詩宜對這種情況已經不再感到尷尬,但她不想放棄。
“你說什麽?”
“如果我願意陷入危險呢?”何詩宜語氣堅定地重複了一遍,“哪怕是為了你。”
“你為什麽願意?”
是啊,為什麽呢?何詩宜早就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了。她知道類似“警察的天職”這樣的答案已經無法滿足她了。
“如果,”夏默說,“我是說如果,我真的需要你去麵對危險,我會給你一個暗號。”
“什麽暗號?”
“你想要什麽?”
我麽?何詩宜在心裏對自己說,終於輪到我提出條件了嗎?
“你能不能……”何詩宜想起第一次見到夏默的時候,在他的家裏看到他簡單到極致的隨身物品,一把吉他、一些唱片,還有一本畫冊。
她繼續說,“你能不能,為我畫一幅畫?”
汽車終於駛入了他們都熟悉的區域,何詩宜現在有兩個選擇,送夏默回家,或者帶他一起回刑偵隊。
“在前麵停車。”夏默說。
何詩宜看著夏默手指的地點,那是第三個選擇。她知道夏默會在心裏難過的時候去那個地方,盯著吧台上的金色**一言不發,這就更讓她想不到夏默現在要去槍與玫瑰的理由。
“你在為什麽事情難過嗎?”何詩宜說。
“你先回去吧,別忘記查陳萬裏的背景。”
“我可以陪你。”
“我想一個人喝一杯。”
夏默不等何詩宜回話就衝下車,沒入揚起白煙的雨霧中,消失在槍與玫瑰的門口。
他很痛苦,何詩宜看著早已消失的背影想,從今天剛剛見到他的時候就有所察覺。現在何詩宜也有了一點相同的感覺,不是因為心疼夏默,那個混蛋從來不需要別人心疼,而是因為她依然沒有參與進夏默的痛苦中。
6
教父。
夏默記得剛才載他來到這裏的女人曾經問過他,夏默對她解釋,這是由蘇格蘭威士忌與杏仁香甜酒調製的,是他唯一喜歡的一種酒。
夏默沒說的是,過去的一年,教父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每天在教父旁邊睡著,又在教父旁邊醒來。他可以幾天不吃飯,但卻不能離開酒杯幾個小時。現在這杯酒就擺在他的眼前,他的戒酒決心越來越像一個笑話,他看著自己還沒碰過的這杯酒,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多長時間。
一個女人在靠近他。
夏默說過,讓她回去查那個落魄律師的背景,讓她一個人開車離開,讓她遠離危險。但她為什麽偏偏不聽?為什麽自己每次想在這裏獨自喝上一杯的時候,她總會出現在身邊?
熟悉的香水味推翻了夏默的判斷,這是剛才的汽車裏沒有的香水味。夏默抬起頭,看到麵前的這個人並不是何詩宜,是另一個短發女人,有一點眼熟,但仍然可以確定自己並不認識她。
女人坐在夏默旁邊的椅子上,從她麵前的酒杯可以看出來,她早在夏默來之前就在這裏了。她渾身濕透,顯然在雨中行走了很久,雨水從她的衣服和發梢滴滴答答地落在吧台邊的地上,她的側影看起來和夏默一樣傷心。
“香奈兒5號。”夏默說。
“我以為沒有男人能夠注意到我身上的香水味。”崔研一沒有回頭,她想起了正在車庫裏排練的人。
“可以理解,香水對於男人永遠都是陌生的。”夏默說。
“顯然你不是那樣的男人。”
“我的情況比較特殊。”
“特殊?”崔研一終於轉過頭,她看到一個麵容冷峻的男人,高大的身材壓在小巧的吧椅上,看起來隨時可能摔倒。
“你是做什麽的?”
“我是一個警察。”夏默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個謊言。
“警察不是應該隻熟悉血腥味嗎?”
“香水也可能是血腥味的一種。”
崔研一笑了起來,這是她今天第一次笑。她不知道自己發笑的理由。人類如果要笑,總歸會因為什麽開心的事吧,可是她人生中所有開心的事都已經結束了,她還在笑什麽呢?她不知道,隻是想笑,大概是因為酒精吧,她不在乎理由。
“你不是一個警察,”崔研一看著夏默的形象,“你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殺人犯。”
“也許我兩者都是。”夏默依然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個謊言。
“但你至少不是個壞人。”
“壞人是很容易看出來的嗎?我的經驗可不是這樣。”
“我的也不是,但我認識你。你在我們樂隊演出的時候來過幾次,像你這樣的人,在人群中很好辨認。”
我們樂隊?夏默思索著,他終於想起來自己在哪裏見過這個女人了。那部紀錄片,沈凝拍攝的關於絕緣體樂隊的紀錄片裏,這個女人曾和其他樂隊成員站在一起,有過一個一閃而過的畫麵,但沒有提到她的名字。
夏默回想著那個紀錄片,他在第一次看的時候就知道,那裏麵布滿了拍攝者的伎倆和手段,這也是他去找沈凝合作的原因。沈凝在某種程度上和自己一樣,是一個為了結果不擇手段的人。
“我現在相信了,”夏默說,“你的確不是一個能分辨壞人的人。”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分情況。”
“什麽時候是好事?”
“當你不是一個警察,而我不是一個女人的時候。”
崔研一笑了,今天的第二次發笑。她舉起酒杯,晃了晃裏麵的深藍色**,那是專為女人調製的雞尾酒,“幹杯,為我們不是對方,幹杯。”
夏默猶豫了一下,很快就做出決定,反正今天的這杯酒總是要喝的。
“幹杯。”
7
夏默在浴缸中醒來。
浴缸,沒錯,他放心下來,打算再次回到睡眠中。此時夏默突然清醒,他看著陌生的四周,這不是他的浴缸,尺寸要大了很多,這也不是他的家,是完全陌生的環境。
夏默舉目四顧,大腦中屬於刑警的一部分迅速運轉起來:女人的房間,年齡在30歲以下,單身,收入大概……
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傻子,昨晚在槍與玫瑰遇到的那個女人走了進來。
“你醒了?”
人總愛問一些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比如看著清醒的人說“你醒了”,看著吃飯的人問“吃飯呢”,麵對不愛自己的人問“你是不是不愛我了”,等等等等。
“我又喝醉了?”夏默也問了一個類似的問題。
女人笑了笑,她的身上依然帶著香奈兒5號的味道,夏默記得她好像不喜歡這個味道。
人類和動物的區別之一,就是人類會撒謊。
“昨晚你喝了那杯酒就醉倒了,我不知道你住在哪兒,就把你帶到了我家。”
“不好意思,我現在的酒量很差。”
“我才應該道歉,”女人說,“昨晚我是把你放在沙發上的,但是早晨卻看到你在浴缸裏,你一定睡得很不舒服吧。”
“正好相反。”
女人笑了笑,她看起來狀態不錯,至少比昨天在槍與玫瑰的時候好得多。
“希望我沒有弄髒你的房間。”夏默環顧整個白色的洗手間,推測女人是一個很愛幹淨的人。
女人搖了搖頭。這讓夏默覺得對方人不錯,她看起來溫柔隨和,隻是對陌生人缺乏戒心。
“我做了早餐,你是想先吃還是先洗個澡?”
“我該回家了。”夏默從浴缸裏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沾著泥土的皮靴踏在洗手間光潔的瓷磚上,因為昨天的大雨,他不可避免地在地上留下了尷尬的鞋印。
“沒關係。”女人看出了夏默心裏的想法,“反正我也是要收拾的。”
“你可以先吃完早餐再走,我做了兩人份。”
“我真的不應該再打擾了。”夏默拒絕,但這並不代表他不餓,從昨天下午到現在,他的胃裏還沒有進入任何食物。
女人沒有再強行挽留他,夏默在全身的口袋裏搜尋,女人再一次看出了他的想法,從餐桌上拿來夏默的手機遞給他。
“昨晚掉在地上了,”女人說,“而且有人一直在給你打電話,我不方便接。”
夏默接過手機,能給他打電話的人隻有那麽幾個,猜也猜得到是誰。他打開手機,看到未接來電裏二十二個何詩宜的名字,這才記起自己錯過的事情。
他回撥何詩宜的手機,電話在撥通的瞬間就被接了起來。
“我找了你一晚上。”
“抱歉。”夏默沒說原因。
“你在跟我道歉嗎?”何詩宜用不可思議的語氣說,“那一定是出了很大的事情吧。”
“沒什麽。”夏默抬起頭,看到對麵的女人依然笑著看著他,客廳窗明幾淨,廚房裏殘留著早餐的香味,音響裏播放著朋克教父伊基·波普翻唱的《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這裏的一切都像是一個家,一個正常的、溫馨的家,一個永遠不可能屬於他的地方。
“有什麽發現嗎?”何詩宜在電話裏問。
“什麽?”
夏默當然知道她問的是什麽,他不知道的是該如何回答。
“陳萬裏上鎖的檔案櫃,”何詩宜聽起來咄咄逼人,“你昨晚不是偷偷回去了嗎,有什麽發現嗎?”
“見麵再說吧。”夏默需要一點找到借口的時間。
“好,那我去找你。”
“我去找你吧,”夏默說,“你現在人在哪兒?”
“我在你的樓下。”何詩宜說。
“我不在家。”夏默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我知道,我也不在你家樓下,而是你昨晚過夜的那個地方。”
夏默下了樓,看見何詩宜雙手抱在胸前,這是一個保持距離的姿勢。
“我記得你好像說想一個人喝一杯。”
“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夏默問。
“槍與玫瑰的酒保,”何詩宜的語氣似乎緩和了一些,“你也知道你的形象很容易被人記住吧,而跟你喝酒的那個女人是那支樂隊的經紀人,酒保告訴我他看到那個女人很費力地把你抬了出去。”
“我喝醉了,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想把我拖出去確實費力了點。”
“我很清楚。所以你也沒去陳萬裏的事務所吧?”何詩宜也問了一個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那代表夏默不需要說話。
他們走出小區,夏默感覺到何詩宜在刻意與他保持著距離,她的步頻很快,走路帶風,從口袋裏掏出汽車鑰匙,停在路邊的豐田車發出“嘀嘀”兩聲,門鎖打開了,他們分別從兩旁上車。
“你們是提前約好了在那裏見麵嗎?”何詩宜的這句話似乎憋了很久。
“誰?”
何詩宜笑了,很開心地笑了,這笑聲讓夏默無法理解。他想起沈凝的那句話,你不了解女人。
何詩宜笑的原因是,夏默竟然都沒有意識到她問的人是誰,那也就是說,他並沒有提前與那個女人約好在槍與玫瑰見麵。那個女經紀人隻不過是在夏默醉倒時,湊巧出現的一個普通人,一個沒有威脅的人。何詩宜見過夏默醉倒的樣子,不止一次,這讓她更肯定昨晚什麽都沒發生。
夏默不解的表情,讓她笑得更開心了。
夏默的心情也不錯,雖然帶著歉意和昨晚沒能完成行動的懊惱,但是依然不錯,因為今天沒有下雨。
“我們是不是該說點正事了?”夏默問。
“的確。”
“你查到了什麽?”
何詩宜從駕駛座上轉過身,費力地從後排拿出一個文件夾,裏麵是打印好的一疊A4紙。何詩宜翻開,收起表情,阻止著內心天真的喜悅對夏默說:“你說的沒錯,這個陳萬裏,確實曾經是個體麵的人。”
一年以前。
浴缸裏盛滿了水,上麵漂浮著白色的泡沫。夏默**著躺在這裏,讓水沒過他厚實的胸膛,他抬起一隻手臂輕輕劃水,讓泡沫流向另一個**著身體躺在這裏的人。對麵的女人發出笑聲,夏默感到她纖細的腿向他伸來,肌膚發生柔軟的觸碰。浴室裏一個音質糟糕的音響正在播放著皇後樂隊佛萊迪·摩克瑞演唱的《愛我仿佛再無明日》,浴室的空間給這首歌帶來天然的混響。
夏默拿著手上的畫筆,女人半裸的身體正在畫冊上漸漸清晰。這時女人忽然從浴缸裏站起來。
“不要動,就快畫完了。”夏默說。
女人再次發出清脆的笑聲,這個笑聲每次都能讓夏默陷入短暫的暈厥,掉進與世隔絕的幸福中。
“我沒有時間了,”女人說著打開淋浴開關,她身上的泡沫被衝掉了,霧氣灌滿房間,“等我回來再畫。”女人在水聲中說。
“一定要走嗎?”夏默問。
“什麽?”
“我是說,”夏默抬高音量,“你一定要走嗎?”
正在衝洗著長發的女人轉過頭來,笑著看著夏默,高挑的身姿穿過水霧,走到浴缸旁拿過夏默手上的畫筆和畫冊,放在一個不會被水打濕的地方,接著伸手將夏默從浴缸中拉起來。夏默帶著轟然的水聲站在她的麵前,女人吻了他的臉,“乖,我很快就回來。”
夏默被推向淋浴噴頭的下麵,感受著熱水和她的指尖劃過肌膚。他的身體放鬆,佛萊迪·摩克瑞的聲音已經被水聲掩蓋,渾身的泡沫在褪去,血液集中流向身體的某一處,夏默沒有繼續說什麽。
她說她很快就回來,那我就等她回來。
水聲關閉,音樂聲再次清晰,女人用一條白色的浴巾擦拭夏默壯碩的背闊肌,最後夏默將這條浴巾圍在腰間。
女人用手擦去浴室鏡子上的白霧,兩個人的臉清晰地倒映在上麵,女人的皮膚白得通透,而夏默的肌肉上則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疤痕。他們看著對麵的自己,女人的頭靠在夏默的肩膀上,手指輕輕劃過夏默身上的疤痕,這些疤痕最早可以追溯到中學時期的鬥毆,最近則是因為不久前剛剛追捕到的逃犯。
“你愛我嗎?”女人問。
夏默沒有回答,因為女人知道答案。
“但是有的時候,我不知道我愛的是哪一個你。”女人看著鏡子說。
“為什麽?”
“你明明是一個警察,卻讓普通人感到害怕,你有時像個天使,有時卻像個魔鬼。”
夏默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和她。
“夏默,告訴我,”女人說,“我身邊的你和鏡子裏的你,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