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默直挺挺地站在監控器前麵,像一棵樹。
“這人在幹嗎?”史強不耐煩地問。
“我們先等等看。”何詩宜說。
何詩宜自己都沒有想到,她竟然會如此理解夏默奇怪的舉動,這也許意味著一種信任,或是依賴。史強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也注意到了這個女人最近的變化,他沒有繼續問下去。
他們安靜地看著夏默,聽著夏默嘴裏的喃喃自語。
“他最後停在這裏,給看監控的人發出了一個信號。”
“當一個推理遊戲開始時,留下信號就意味著留下線索。”夏默拿起手上被封在證物袋裏的購物小票,小票上還別著一個便利店專用的回形針。紙麵上隻檢測出當晚值夜班的那位店員的指紋,“唯一留下的東西就是這個,他給我的線索隻能在這上麵。”
夏默回想著這家便利店的監控拍下的畫麵,回想那名黑衣人反常的舉動。第一次是在看著手表,等待一個自己需要的時間。
小票上顯示的時間是1點02分。
時間代表著很多東西,生命的流逝、不可逆轉的衰老、讓人沮喪的錯過……但是夏默很清楚,這些都不是黑衣人留給他的信息,他留下的信息更確定也更具體。
時間還代表著什麽?夏默看著便利店玻璃門外的一片荒漠。
“方向。”
何詩宜開著車,坐在副駕駛的夏默一言不發,後排是滿臉無奈的史強和略顯疲憊的法醫。汽車一路向東行駛,那是便利店正門的一點鍾方向。他們駛過碎石土路,顛簸前行,何詩宜不知道什麽時候應該停下,但知道自己不用問。
黃沙彌漫在擋風玻璃前,一些若隱若現的灰色建築出現在遠方。何詩宜注意到夏默的身體語言,“那是什麽?”夏默問,但沒有等待答案,“我們過去。”
依然是一段不短的距離,車內的人終於看清了這片灰色建築的全貌。那是一個廢棄的工業園地,廠房還留著,但早已沒有了人煙。何詩宜從敞開的大門開進去,鳴笛驅散了一些正在覓食的野狗。
副駕駛的夏默露出鷹一般的眼神,“慢一點,”同時敏銳地四處張望,“1點02分,”他自語道,“有了。”
幾乎就在同時,何詩宜也看到了那個寫著“01”兩個數字的藍色路標,路標上還有一個左轉彎的箭頭。何詩宜沒用夏默叮囑,根據路標的指示繼續行進,開進了一片廢舊鐵絲網圍起來的大片廠房中。
何詩宜知道這裏不是他們的目的地,她要找的是另一塊路標。
要找到2號廠區並不難,隻不過在沿著“02”字樣的路標駛過去以後,卻看到一片更為密集的廠房,數量恐怕是1號廠區的幾倍。麵前是一扇扇關閉的門、破損的窗和寫滿髒話的牆。
“停車吧。”夏默說。
“我們現在要去哪裏?”下車以後史強問。
夏默也想知道。
時間是第一個留下的信息,夏默繼續回想著監控視頻中的場景,如果我們沒有搞錯,接下來該想想他留下的第二個信息是什麽了。
監控畫麵裏,在確定手表上的時間以後,黑衣人遞給收銀員一包口香糖,然後將購物小票打印了出來。
“價格,他在湊齊小票上的價格。”夏默對何詩宜說。
“哦。”何詩宜被夏默有力的雙臂晃動著。
夏默看著購物小票,上麵寫著30.2元。
空氣中彌漫著腐爛的味道,頭頂的陽光熾烈,在汽車無法駛入的廠房中間,夏默的步頻看不出絲毫疲憊的跡象。他的步幅很大,其他人隻能小跑著跟在後麵。
302號車間的大門上,掛著一把老式的生鏽大鎖。
夏默彎下身子向鎖眼看去,長久的日曬風蝕讓這把鎖變得更難打開。他將別在購物小票上的回形針取下來拉直,從鎖眼中輕輕地探進去。
夏默開鎖的水平一般,畢竟這不太像他的職業應該掌握的技能。他反複撥動試探著回形針在鎖眼內的感覺。這種舊鎖頭應該很容易打開,他想。然而此刻這個生鏽的東西依然緊鎖著。
俯身的夏默注意到了頭頂的目光。這個目光來自史強。史強似乎一直在盯著他看,讓夏默介意的是,史強的目光和之前在便利店裏他自己的目光很像。
“怎麽了?”
史強沒有說話,夏默將注意力繼續放在那個巋然不動的舊鎖上。
頭頂的目光越來越灼熱。
“到底怎麽了?”夏默忍受不了又問了一遍。
史強笑了。夏默這才看到史強手裏拿著一個L型的金屬撬棍,看起來很有分量。
夏默明白了。他起身收起回形針,把位置讓給史強。史強揮動金屬棍,舊鎖發出巨大的撞擊聲,隻一下便應聲落地。車間的門隨即打開。
“這多簡單。”史強說了一聲,第一個走進去。
旁觀者何詩宜的笑聲告訴夏默,繼便利店之後,他和史強打平了。
他看著史強扔在地上的金屬棍,辨認出來那是一個旅行箱的拉杆。一般旅行箱的拉杆都很輕,但是這個明顯沉重很多。
是高密度金屬打造的拉杆。
車間裏的氣味並沒有比外麵好多少,或許更甚於外麵,夏默熟悉這樣的氣味,在他人生的前麵幾年,他不止一次地嗅到過類似的氣味,每次這個氣味都告訴他,他來的時間恰好。隻是這一次,這個氣味卻在說,你來得太晚了。
夏默看了看旁邊隨行的法醫,那個年輕的女人露出一樣的表情。
蔡星河坐在一把紅色靠背的折疊椅上,他穿著廣告裏的那件西服,旁邊的桌子上放著萬寶路香煙、打火機、口香糖、已經發黴的全麥麵包和剩下的半桶水。
他沒有和進來的各位打招呼,顯然他正忙著讓自己的屍體繼續腐爛。
2
何詩宜更喜歡槍與玫瑰酒吧沒有演出的時候。
這種時候顧客不多,幽暗的光線下,這裏終於難得有比外麵更安靜的時刻。何詩宜在吧台固定的座位找到了夏默,夏默和上次一樣,盯著眼前的金色**。
酒保遞上來一杯瑪格麗特。
“看起來你很喜歡這杯酒。”何詩宜對夏默說。
夏默注意到何詩宜的變化,她的頭發再次散落下來,穿著更顯女人味的露肩長裙,身上飄著若有似無的香水味,化妝的技巧也比上一次有所進步。
“教父。”夏默說。
“什麽?”
“這種酒的名字,”夏默端起來,但並沒有喝,“由蘇格蘭威士忌與杏仁香甜酒調製,我隻喝這一種酒。”
“現在依然如此?”
“我在努力戒酒。”夏默放下杯子。
“那你為什麽還來這裏?”
“我隻是喜歡看著它的感覺,”夏默反問,“你呢?你為什麽來?”
何詩宜很想說出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她來這裏的理由就是眼前這個人,但是與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她再次把這些話吞進了肚子裏,“我來向你表示感謝。”
“感謝什麽?”
“感謝你幫助刑偵隊找到蔡星河,”何詩宜補充了一句,“盡管隻是一具屍體。”
“這是諷刺嗎?”
“當然不是,”何詩宜有點慌亂,“你怎麽會這麽想?”
“幫助你們找到蔡星河的人並不是我。”夏默的表情緩和了下來。
“那是誰?”
“監控視頻裏的那個人,也就是殺死蔡星河的人。”夏默露出並不常見的沮喪表情,“我早就說過了,遊戲的控製權並不在我手上。”
“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何詩宜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夏默也有想不通的地方,也有感受到對手強大的時刻。一直以來,夏默的冰冷與敏銳,讓她忘記了每個人都有可能凝視深淵。
今天更早一些時候,當他們在那個車間裏發現了蔡星河的屍體以後,夏默就露出了和現在一樣的表情。法醫在現場經過初步判斷,認為蔡星河的死因是顱骨遭到重擊,導致顱內出血與顱骨骨折,但從屍體的腐爛程度來看,已經很難準確地判斷死亡時間了,也很難再從傷口處取得判斷凶器特征的證據。
夏默認為這都是他的原因,是他在麵對凶手清清楚楚留下的線索以後,依然由於自己的疏忽,沒有更早找到蔡星河,讓更多本可能浮出水麵的真相,隨著屍體一起腐爛了。
“江雪家裏的現金,”夏默用低沉的聲音說,“不是來自蔡星河的包養,而是她倒賣夜總會倉庫裏的酒自己賺來的,”他趴在吧台上,“那個倉庫管理員隻是她的一個工具,被她帶到家裏,從外套中偷走了倉庫鑰匙。”
“但是,我卻被凶手留在江雪家的除煙噴霧給迷惑了,”夏默說,“凶手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控製著我去尋找蔡星河。”
“那周晚晴呢?”何詩宜喝下一口瑪格麗特。酸的,她想,和上次一樣。
“周晚晴策劃了除煙噴霧的廣告,那個廣告的直接負責人就是蔡星河,這讓我再一次天真地把注意力放在蔡星河身上,並且因為周晚晴同事對她的嫉妒,認為周晚晴得到那個機會是另一次財色交易的結果。然而事實是,周晚晴看似平庸的方案打動了蔡星河,因為廣告裏麵就是蔡星河每天的生活,一個看似成功的男人,實際上是一個麵對妻子以及妻子身後的家族時,懦弱、委屈、毫無話語權的如履薄冰生活的男人。”
“蔡星河唯一對周晚晴表示過感謝的證據,無非就是一瓶香奈兒5號香水,僅此而已。因為他的經濟命脈,可支配的資金,比我們想象的少得多。”
夏默終於端起酒杯,在何詩宜的目光中一飲而盡。
“江雪、周晚晴,甚至是蔡星河的妻子,”夏默的聲音開始被酒精幹擾,“我對這些女人的判斷是如此的幼稚和膚淺。”
“你還好吧?”
“我不了解女人。”夏默重複沈凝告訴他的話。
何詩宜輕輕地點了點頭。
“三十天。”夏默說。
“什麽?”
“我被人需要的時間,隻剩最後三十天。”
何詩宜意識到夏默指的是他們破案的期限。事實上那早已不是三十天了,在上麵給出期限以後,他們又用了四天的時間,找到了一具甚至不夠新鮮的屍體。
“不,”何詩宜對著已經趴倒在吧台上的夏默說,“你被人需要的時間,比你想象的更久。”她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至少對某個人來說是這樣。”
夏默醉倒得很快,比何詩宜預期的還要快,這讓她想起上次扛著這個魁梧的身體走出酒吧的場景,她不禁心裏叫苦。
“你在哪裏?”夏默仿佛在用最後的意識說話。
“我在這兒。”何詩宜一隻手輕輕搭在夏默的肩膀上。
“你在哪裏?”
夏默又問了一遍,這讓何詩宜意識到夏默並不是在問她。
“你在說誰?”
“一個幽靈,”夏默說,“一個在暗處看著我的幽靈。”
“這裏哪有……”何詩宜環顧酒吧四周,黑暗的空間,沒有演出的空曠舞台,倒出來喝下去的酒,開了又關的門。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連夏默的醉話也當作指令在執行。
“你喝醉了,”何詩宜想要撐起夏默的身體,她努力了一下又放棄,試探著問,“你還能站起來嗎?”
“一個幽靈。”
“是的,一個幽靈。”
“幽靈在看著我。”
“是的,在看著你。”何詩宜想起來孤兒院裏阿姨學小孩說話的樣子。
幾分鍾以後,夏默徹底地安靜下來。
3
短發女人走進一間餐廳,她熟悉這間餐廳的一切。門口從去年就擺在那裏的塑料聖誕樹、每一個服務員的名字、靠窗的椅子上香煙燙過的痕跡……她每個月都要來這裏一次,每個月都來見同一個人。
一名服務生對她笑了笑,端上兩杯裝在透明玻璃杯裏的水,一杯放在她麵前,一杯放在她的對麵。
“她應該一會兒就到了吧。”服務生說。
“大概吧。”
與服務生的寒暄之際,短發女人看到了她等待的人,和一貫的印象不同,這一次對方看起來似乎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你化妝了?”短發女人用不可思議的語氣說。
“至於那麽奇怪嗎?”何詩宜不好意思地弄了弄頭發。
“你從來不化妝的,這是怎麽了?”短發女人露出敏銳的目光,“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何詩宜反問,“你在說什麽?”
短發女人大笑起來,“你戀愛了。”
“別開玩笑了。”
食物陸續擺在兩個人中間,這是她們在每個月僅有一次的見麵時必點的東西,如此的習慣延續了很多年,誰也沒有表現過異議,奇妙的默契經年累月地建立在何詩宜與她孤兒院時期最好的朋友中間。
“你看起來狀態不錯,”短發女人對何詩宜說,“很漂亮。”
何詩宜喜歡這句話,盡管她更希望這句話是從另一個人的嘴裏說出來的。她羞澀地低下頭,“別鬧了,昨晚喝了酒,現在臉色很不好。”
何詩宜想起昨天將夏默送回家的艱難過程。如果不是夏默沉重的呼吸聲,她真的懷疑這個人已經死了。她把夏默放進浴缸裏,以防他在半夜自己爬進去。她注意到浴缸上麵的天花板被鑿開了,露出修理過的水管,那個老舊房子的任何一點變化,都在她的記憶裏揮散不去。
她看到坐在對麵的,和她在孤兒院裏一起長大的最好的閨蜜,正在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何詩宜知道她在笑什麽。
“我真的沒有戀愛。”何詩宜說,“難道我就不能打扮一下自己嗎?”
“好吧。”閨蜜說,但她顯然並不相信何詩宜的解釋。
何詩宜注意到閨蜜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對方看起來心事重重。盡管自己沒有夏默一樣敏銳的眼睛,但是作為一名刑警,她還是很快察覺到對麵閨蜜凝重的表情。
“出什麽事了嗎?”
“什麽都瞞不過你。”短發女人說。
閨蜜告訴何詩宜,自從她回到孤兒院工作之後,一切都很好,熟悉的環境,熟悉的生活,隻是換了一種身份而已。但正是因為這樣的熟悉,讓她忘記了任何事情都有不確定的可能。
“就像這根薯條,”閨蜜拿起麵前金黃色的薯條,那是她們公認的千山最好吃的薯條,“我們早就熟悉了這家餐廳和這裏的食物,如果有一天店主告訴我們薯條不賣了,我們不會問為什麽,而隻會感到憤怒,因為長久以來,我們覺得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
“你指的是……”
“孤兒院的捐助。”閨蜜說,“在每年的4月13號,孤兒院都會收到一筆20萬的捐款,已經持續了三年了,捐款人是匿名的,這筆錢雖然不算多,但卻切實地解決了很多孩子的基本生活問題。我當然很感謝捐款的人,卻也因為熟悉和習慣了在那個日期收到錢,而把它當作是理所當然。”
閨蜜吃掉了薯條。
“可是今年你沒有收到捐款。”
閨蜜點點頭,“已經過去很久了,我想這筆捐款應該是不會再來了,”她歎了口氣,“這件事怪我,從來沒有做過失去這筆錢的準備,導致現在孤兒院的財務已經捉襟見肘。”
“我還有些存款,雖然不多。”何詩宜說。
閨蜜搖了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而且我很清楚,你剛工作不久,你也需要錢。”
“總得讓我做點什麽吧,畢竟我也是從小在那裏長大的。”
閨蜜想要再次拒絕,何詩宜卻已經打開錢包,將工資卡放在桌麵上,“我離開孤兒院很久了,其實我心裏一直有愧疚,特別是每次麵對你的時候。你有勇氣回去那裏,而我不行,我在那裏得到了一切,卻從沒有過一次試圖去報答。”
“你能成為一名警察,已經是報答了。”
何詩宜笑了笑,她感覺很舒服,不隻因為見到了好朋友,還因為自己剛才的決定。
“每年4月13號收到捐款,”何詩宜盤算著時間,“那你今年在沒有捐款的情況下堅持了有……”
何詩宜愣住了。
“你怎麽了?”閨蜜問。
何詩宜覺得自己的頭腦中負責案件的一部分正在變得成熟起來,跟在夏默身邊的這些日子似乎收到了成效,“我打個電話。”她看著閨蜜茫然地點了點頭,拿起手機。
“前輩,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能不能查一查江雪賬戶的交易記錄,最近三年的。”
“你突然要這個幹什麽?”史強問。
“幫幫忙。”何詩宜沒有解釋,或者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我去一下吧,”史強沒有追問,“江雪有好幾個賬戶,這需要點時間。”
“謝謝前輩。”
她們繼續吃飯,閨蜜知道自己不該過問何詩宜不願說的內容,她的工作很敏感,就像她這個人一樣。
她們聽著餐廳裏播放的邁爾斯·戴維斯的爵士樂專輯,一遍遍循環,從正午循環到日落。
電話響起時,何詩宜克製著自己激動的情緒,盡量平靜地接起來。
“賬單都打出來了,你要看什麽?”
“4月13號,”何詩宜說,“看看有沒有一筆20萬元的轉出記錄。”
“4月13號,你開玩笑吧,”史強說,“那不是她死的第二天嗎,轉給閻王爺啊?”
“去年4月13號。”
“去年?”
“對,去年、前年,”何詩宜說,“還有大前年。”
“你等等。”
何詩宜聽見電話裏麵傳來翻閱紙張的聲音,她很緊張,與電話裏的聲音一同傳來的,還有自己的心跳聲。短短幾分鍾的時間,比剛剛的一下午還要漫長。
“我看了。”電話裏的史強發出聲音。
“怎麽樣?”
“沒有。”
何詩宜聽到腦子裏發出樓宇坍塌的聲音,“沒有?”
“沒有,往前三年的4月13號,她的賬戶裏都沒有發生過交易。”
電話掛斷,何詩宜像是剛剛經曆了一場浩劫。
“你沒事吧?”閨蜜關切地問。
何詩宜的目光聚攏在閨蜜的臉上。
“怎麽……”
何詩宜仿佛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又在抓到的同時,責怪著自己剛才的愚蠢。
“你能查到那個捐款人的信息嗎?”
“當然不行,”閨蜜連連擺手,“我說了是匿名捐款,一定要保護捐款人的隱私,這些可是寫在了免責聲明裏的,有法律效力的。”
何詩宜的腦中,忽然響起第一次去蔡星河家裏時的情景,當時夏默要闖進門,而何詩宜堅決要搜查證才可以。“你可真是個守規矩的好警察啊”,當時的夏默對她說。
“如果,我一定要你這麽做呢?”何詩宜用銳利的目光看著對麵的閨蜜,“既是以朋友的身份,又是以警察的身份。”
“警察的身份?”閨蜜似乎在確認何詩宜的話。
“沒錯,”何詩宜說,“一個不那麽守規矩的,警察的身份。”
4
夏默覺得,自己到目前為止還是一個守規矩的人。
當他在浴缸中醒來以後,他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麽到家的。伴隨著清醒的意識一同找上門的,還有延續到現在的偏頭痛。偏頭痛是夏默最不喜歡的感覺,不是因為痛感,而是因為這阻礙了他正常的思考,如今案件陷入了僵局,期限在一點點逼近。夏默急需自己的思考能力回歸,在與那個幽靈的競速賽跑中,夏默已經被甩開太遠。
夏默之所以還認為自己是一個守規矩的人,是因為他做的所有的事情,都與刑偵隊的那個姑娘在一起,他找不到自己必須這麽做的原因。後來他給自己找到的理由是,與那個姑娘同時行動,代表著一種合法性。
這不是足夠說服人的理由,但是勉強能用。
但是此刻,當夏默站在千山火車站的候車站台時,他沒有告訴那個姑娘自己接下來的行動計劃。不是因為接下來他要做的事不合法,而是他自己也找不到做這些事的理由。
連一個勉強能用的理由都沒有。
列車進站了。
一直以來的經驗告訴夏默——盡管他現在也不完全相信自己的經驗了,當一個係列殺人案發生以後,隻會走向兩個結果:第一,凶手被繩之以法;第二,繼續發生下去。
但是現在,這兩個結果似乎都沒有出現,沒有新的報案,沒有新的懸掛起來的屍體,沒有新的嫌疑人。什麽都沒有。
通常凶手停止作案也有兩個可能:第一,凶手因為一些其他的問題被拘留或判刑,隻是還沒有人知道他還是個連環殺手;第二,凶手正在尋找新的被害人。
夏默更願意相信第二種,這既符合他對凶手的判斷:一個體麵有序、讓人失去戒備並且幾乎不會犯錯的人,他也在心裏希望自己麵對的就是這樣一個對手。同時也讓夏默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多少還能夠有些價值。
既然凶手在尋找新的被害人,並且這個時間如此漫長,也就是說凶手對於被害人的選擇有一個苛刻的標準。他不是**殺人,也不像大多數的連環殺手一樣,以一兩個簡單的條件篩選出大量符合要求的潛在目標。目前來看,那兩個死去的姑娘沒有任何相同點,彼此也並不相識。但是夏默已經厭倦了隻從表麵上去尋找線索,他之前那些愚蠢的判斷,都是因為如此。
蔡星河是個例外,無論從作案手法還是現場環境來看,都與前麵兩個女人的案子完全不同。他之所以能夠被聯係起來,是因為夏默就像一個電子遊戲裏的人物一樣,被操縱按鈕的凶手帶去了蔡星河的麵前。然而這卻給了夏默另一個啟示,如果這是一場電子遊戲的話,夏默需要找到的,就是遊戲的設計者,遊戲的源代碼。
列車正在開往遊戲的出發點。
兩個小時以後,夏默到達上川鎮。他從站台出來,沿著一條水泥砌的樓梯拾級而下,再穿過不足百米的幽暗通道走出站台。這裏依然是千山管轄的地方,這裏大多數的年輕人都在千山工作,江雪顯然也是其中之一。
夏默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了一個地址,這個地址是他從金沙夜總會的店長那裏得到的,他之所以沒有問刑偵隊的原因,是因為他自己也無法解釋此行的目的。顯然在三年前,這個地址就沒有人居住了。
出租車在一條無人的石路中間停下來,司機指著右邊的一條斜坡,示意接下來的路隻能下車步行,夏默付了車費,把零錢留給司機,沿著斜坡向上走。坡路兩邊種植著不太茂盛的灌木,破敗的平房比鄰而建,偶爾能看到站在門口晾曬床褥和等待死亡的老人,時斷時續的狗吠聲從前方傳來。
爬坡消耗掉的體力和上川鎮清新的空氣緩解了夏默的偏頭痛,他看著一個個斑駁的門牌,又走了十幾分鍾,停在其中一棟房子前。
這棟房子並沒有什麽不同,一樣的破舊古老,鐵門黑色漆皮已經脫落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深紅色的鏽斑,如同幹掉的血跡。夏默用目光丈量了一下鐵門的高度,對於他這個身高的人來說,他有更簡單的方式進入房間。可當他正準備這麽幹的時候,發現石板路上一雙凶狠的目光正在盯著他,一個身材佝僂的老頭緩緩湊近,用中氣十足的聲音詢問夏默的來曆,並在夏默想要開口編造一個謊言之前,嚴厲地警告他這座房子裏沒有他要找的人。夏默以一個意味不明的點頭作為回應,繼續向小路的深處走去,他一邊感受著老頭從身後射來的目光,一邊在心裏抱怨這些房子的間距太小,讓他必須走很遠才能繞向後牆。夏默偷偷回了下頭,身材佝僂的老頭似乎放棄了對他的監視,走進了石板路對麵的一家簡陋的雜貨鋪中。
從後牆翻入,夏默掉進一片瘋長的草叢中,身邊是一些隨意丟棄的廢舊木門板。夏默看到雜草已經長到了房屋的後窗上,他小心避開腳下門板上的釘子來到窗前,這種窗戶很容易打開,特別是在裏麵沒有人的情況下,隻需要打破就可以了,但夏默不打算這麽做,這會顯得他是個粗糙的人。他開始在意自己是否粗糙了,因為他的對手顯然做事精致很多。
夏默從風衣口袋裏掏出一張信用卡大小的卡片,夏默沒有信用卡,這是金沙夜總會的會員卡,是他在詢問這個地址的時候順便帶走的,他將卡片塞入兩扇窗戶的縫隙中,手指用力向上撥,感受著金屬摩擦的阻力,窗鎖應聲打開,使用這種簡陋的窗鎖是老式平房的特征之一。夏默翻進去,聞到了木頭腐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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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裏的一切,都在昭示著一個已經遠去的年代。鑲嵌著穿衣鏡的深褐色衣櫃,配有矮凳的梳妝台,沒有洗衣機,沒有空調,甚至沒有電視,隻有一個鑲著四個黑色旋鈕,像是間諜片裏的監聽設備一樣的巨大的古董收音機。
夏默冒出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想測試一下這個收音機是否還能工作,又想起來這座房子裏早就沒有電了。他很喜歡這個收音機的設計,就像他本人一樣老派。他意識到現在很多高科技的電子設備也在複刻這樣的造型。
床頭上麵的相框被取走了,留下比四周更白的牆麵。寫字台放在床的旁邊,上麵放著一個可以翻轉的圓形鏡子,對於一個獨居的老人來說,這屋子裏的鏡子顯然太多了。
夏默打開寫字台的第一個抽屜,裏麵是一個螺絲刀和幾顆不知道從哪裏拆下來的螺絲;接著是第二個,空的。他用力打開最後一個,總算是有了點新的發現,裏麵放著一張獻血證。夏默打開,看到上麵寫著血量、血型與其他的一些信息。證件裏掉出來一張表麵泛黃的一寸照片,夏默篤定地相信這張照片就是獻血證上寫著的那個人,因為這個人讓他感到熟悉,雖然不能說和死去的江雪長得很像,但這種熟悉依然帶給他深刻的認同與親切,他終於見到了這座房子的主人年輕時的容顏。照片中的女人戴著一條金色的項鏈,項鏈上掛著一個祖母綠的水滴形吊墜,她正笑著看著夏默。
這樣的容顏,當然會有一個美麗的女兒。
夏默把獻血證放了回去,在關上抽屜門以後,一些奇怪的感覺困擾著他。他憑直覺再次用力抽開剛剛才推回去的抽屜,他果然沒有看錯,獻血證下麵的抽屜木頭上,寫著一串淺淺的數字,就像宿舍裏睡在下鋪的學生,寫在上鋪床板上的數字一樣。
直覺,偏頭痛消失以後,回歸的直覺。
這是一個手機號碼,夏默用手機微弱的屏幕光亮仔細辨認著,並同時將這串數字刻在腦子裏。號碼的最後一位已經隨著抽屜裏的黴味消失了,當然這並不算什麽真正的問題,從0到9全部試下來也不過幾分鍾的時間,真正的問題是,該怎麽知道哪一個是對的?
夏默決定再次依靠自己的直覺,在他還是警察的那段日子裏,他訓練自己觀察公共場所的陌生人,推測他們的職業、家庭成員和興趣愛好,接著拿出自己的警察證上前盤問驗證結果。隨著準確率越來越高,他開始將這樣的能力用在偵查中,至少過濾掉一些看起來根本不可能犯罪的人。現在夏默想再試一試自己的能力是否還在,隻不過這一次沒有人站在對麵給他看,隻有手機聽筒裏甚至有點失真的聲音。
他拿出手機。從零開始,就像他正在追蹤的案子。
第一個號碼是空號,這是個不錯的結果,至少省掉一個需要思考的對象。
所有撥通的電話裏,夏默偽裝的都是同一個身份——快遞員。他謊稱對方的快遞到了,要對方親自到門口簽收,在對方表示疑慮以後,他則順理成章地與對方再次確認地址,當然有的人會直接粗暴地掛斷電話,而大多數人還是毫無警惕地報上了自己的居住地。夏默收集到的地址分別來自一家科技公司、一個普通的住宅小區、一個舊貨市場以及一個麵臨拆遷的寫字樓。接著就是最重要的了,夏默需要在對方失去耐心之前,確認收件人的姓名。他報上的姓名來自剛剛看到的那張無償獻血證,他仔細聆聽對方的反應,連呼吸聲都不能放過,一切都結束以後,範圍被縮到了最小。
夏默想從前門離開,忽然想到對麵雜貨鋪的老頭,於是再次翻窗而出,拿出卡片以同樣的方式鎖好窗戶,小心避開腳下門板上的釘子,越過低矮的後牆,原路繞回了房子正麵的石板路。
走到雜貨鋪門口的時候,夏默看到老頭的眼神從窗戶裏望出來,他們四目相接,夏默愣了一下,停住腳步。老頭開門出來,眼神裏充滿了質問與警惕。
“你到底是幹什麽的?從哪兒來?”
“我看起來不像是這個鎮上的人嗎?”
老頭依然凶狠地盯著他,夏默知道自己問了一句廢話。
“看來我得說實話了,”夏默聳了聳肩,“我是江雪的男朋友。”
夏默注意著老頭眼神的變化,問老頭,“你知道江雪是誰嗎?”
老頭的眼神徹底柔軟下來,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他指了指夏默剛剛溜出來的那座房子,“那家人的女兒。”
“小夥子我問你,”老頭的語氣也隨之緩和了很多,“他們都說那姑娘是讓人給害死的,是不是真的?”
“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夏默說,“江雪甚至都沒跟我說過她媽媽的事。”
老頭歎了口氣,夏默等待著。
“娘兒倆感情不好,那姑娘不認她,說自己沒有這個媽,這麽多年就沒回來過,都是老太太一個人過,就三年前葬禮的時候回來了一趟,跟著簡單操辦了一下,當天就走了。”
“江雪為什麽不認她?”
“這我哪兒知道,”老頭的眼神又變得警惕起來,“我就是一個外人。”
夏默點點頭,轉身離開。
“小夥子!”老頭在身後叫他。
夏默回頭。
“那個殺人犯,”老頭喊,“能抓到吧?”
夏默自己也不知道。
“放心吧,哪有警察抓不到的人。”
6
廚房的玻璃門轟然碎裂,伴隨著女人的尖叫聲落下一地殘渣,隨後幾滴深紅色的血液滴落下來,周永山看著對麵的妻子蹲在地上,雙手緊緊捂著耳朵,露出驚恐的表情,他沒有繼續發火,而是看了看右手皮肉翻飛的傷口,齜著牙從裏麵撿出兩片碎玻璃,用斥責的語氣對妻子喊道,“繃帶!”
妻子緩慢地站起身,防備地看著周永山,雙腳向另一個房間挪動,“快點!”周永山又喊了一聲,妻子加快腳步,他聽到藥箱被顫抖的雙手打開的聲音,妻子遞過來一卷沒拆封的繃帶。
周永山指了指右手的傷口,意義不言自明。妻子點點頭,拆開繃帶包裝,輕輕扶起他受傷的右手,遲疑了一下,她抬起頭,臉上仍掛著淚痕,“我先給你擦點藥吧。”妻子試探著說,生怕再次點燃周永山的怒火。
周永山沉默了幾秒鍾,同意了。
妻子打開一瓶碘伏,用棉簽小心地在傷口處擦拭。周永山忍住疼痛,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心中的憤怒已經消失大半,但自尊的慣性和一場怒火消散後的餘煙讓他依然保持著沉默。女人披頭散發,像是剛逃過一場浩劫——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她抽泣著,將繃帶一圈圈纏繞在周永山血紅色的右手上,周永山想警告她不要纏得太緊,但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繃帶最後在掌心處打了一個結。
周永山離開隻剩半邊的廚房玻璃門前,穿過自家客廳,走進較大的一間臥室,妻子知道他要做什麽。她想阻止,又不敢上前,隻得再次開始哭泣。
打開的衣櫃裏,周永山將妻子的內衣、褲襪和其他一些東西紛紛扔出來,用他依然可以自由活動的左手,一層抽屜扔完,就拉開下麵一層抽屜,他的動靜越來越大,他也知道妻子現在隻敢躲在廚房裏。
沒有錢,每一層都沒有錢,一分錢都沒有。他又開始翻妻子的大衣口袋,依然一無所獲,失敗再次燃起他的怒火,特別是在他不小心又撞了一下右手的傷口以後。他打算回廚房繼續質問那個可憐的女人,一定還有錢藏在什麽地方,他的時間不多了。
轉身的瞬間,他看到妻子就站在身後,披頭散發,雙目無光,像是她被吊死的女兒。
周永山的第一個感覺是,慶幸自己沒有因為驚嚇而叫出來,他必須表現出來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但他不得不在心裏承認,妻子現在的模樣讓他害怕。
“我最後問你一遍,錢呢?”
妻子的雙手背在身後,用冰冷的聲音回答他,“我跟你說過了,真的沒有錢了。”
“你他媽撒謊!”
妻子沒有回應。
空氣中的沉默讓周永山陷入了窘境,他意識到自己的氣力正在泄掉,一種奇怪的恐懼正在注射進他的血液,進無可進,退無可退。這時候周永山的視線落在妻子放在背後的手臂上,那不是一個正常的姿勢,更猛烈的恐懼正在進入,他用最後的力量讓自己盡可能地保持威嚴,“媽的!”他罵了一聲,繞過妻子向門口走去。
“等一等。”
妻子冰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周永山心裏一驚,他正站在門口彎腰換鞋,轉身抬起頭,再次撞上妻子空洞的目光和背在身後的雙手,他預感到一些事情將要發生。
“你還有什麽事?”周永山的聲音已經有點顫抖了。
妻子沒有回答他,他看見妻子的一隻手緩緩地在身後移動著,幾秒鍾的時間,他卻感到尤其漫長。周永山利用這幾秒鍾的時間,在頭腦中迅速計算著妻子與自己的力量差距,受傷的右手帶來的影響,以及麵對利器時躲避的姿勢。
“這個給你。”妻子說。
周永山鬆了一口氣。
妻子遞過來幾張現金,目測不到一千塊,“我身上就這麽多了,省著點用,最好先去醫院看看傷口。”
周永山一把奪過錢,勇氣再次回歸他的身體,同時回歸的還有之前惹他發火,讓他打碎廚房玻璃的話題,“我最後再問你一遍,那個房子到底賣不賣?”
“賣,”妻子妥協了,“我明天就去找中介。”
周永山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勝利的號角,轉身開門離開。
重重的關門聲回**著,門後的妻子依然披頭散發地站在原地,被周永山拿走現金的那隻手放在身前,她的另一隻手依然背在身後,現在那隻手緩緩垂落,幾個小時前她用來做飯的短柄尖刀從手心掉落下來。
周永山沒有聽見門後利器掉落的聲音,他的注意力停在外麵樓梯間坐著的一個身影上。他嚇了一跳,正要破口大罵,卻在同時意識到自己與對麵這個男人的力量差距,盡管對方隻是坐著,但依然看得出身材高大,這讓他剛有的勇氣再次消散殆盡,他瞪了男人一眼,頭也不回地下了樓。
他在回想那個男人的樣子。剛剛的時間太短,樓梯間的燈光昏暗,這讓他並沒有完全看清男人的相貌,他隻是隱約覺得自己在哪裏見過這個男人,這種熟悉的感覺讓他驚慌。那個男人穿著長款風衣和一雙沾著泥土的皮靴,雖然看不清五官,但依然可以確定他的頭發蓬亂,發梢微卷,散發著陰鬱的氣息。
周永山決定不再回想,更重要的事情在召喚他。
走進那個沒有保安值守的小區裏,周永山爬上五樓,在一扇門前調整呼吸,接著用一個特定的節奏敲門,先兩聲再三聲再兩聲,這是第一個暗號。
“誰?”門後傳來一個渾濁的聲音。
“你訂的外賣到了。”周永山說。
“你送的是什麽?”
“一份12寸的比薩、一份意大利麵,還有兩罐無糖可樂。”
這是第二個暗號。
門開了。
屋內烏煙瘴氣,周永山聽到麻將撞擊的聲音,紙牌落在桌麵的聲音,以及點鈔機工作的聲音,這些聲音徹底驅走了他的不安。
唯一的問題是,他身上隻有不足一千塊錢,這注定是一個無法盡興的夜晚。
他需要將那棟房子趕快賣掉。
7
與閨蜜通過電話以後,何詩宜又開始質疑自己的判斷。
她得到的是一些勉強可以稱為線索的點,而將這些點連成線的,更是自己毫無理由的猜測,但就是這樣的猜測困擾著她,讓她覺得自己是不是也有那種隻能存在於夏默那種人身上的“警察的直覺”。
直覺是很不可靠的東西,在奇跡與嘲笑之間搖擺,特別是像她這樣從沒有依靠過直覺的人來說,這一刻更變得尤為艱難。所以何詩宜還是很謹慎地沒有將信息通報給刑偵隊,但她需要夏默的幫助,她覺得夏默應該會理解她,或者至少不會嘲笑她。
何詩宜坐在車裏,撥通夏默的電話,電話在撥通的長音中響了很久,長音消失,何詩宜知道電話接通了,隻是對方並沒有說話。
何詩宜已經習慣了。
“你總是這樣接了電話卻不說話,就不怕有人偷了你的手機冒充你嗎?”
“有道理。”何詩宜從聲音中確認了對方是夏默。
“這就完了?”
“如果有人會偷走我的手機冒充我,你一定能分辨得出來。”夏默說。
何詩宜清脆的笑聲傳進手機話筒,在撥打這通電話之前的那種焦慮感一掃而空,她覺得夏默的這句話代表他們的距離更親近了,她希望這並不是自己的錯覺。
“你找我有什麽事?”
何詩宜意識到自己要說正題了,切換回屬於刑警的那個自己,她調整語氣對著手機話筒說:“我接下來說的事情隻是猜測。”
“我喜歡猜測。”
“我跟你講過吧,我小的時候是在孤兒院長大的。”
“一定要從童年說起嗎?”
“別打岔,”何詩宜整理語言,“而且我也跟你說過的,我在孤兒院最好的朋友,另外兩個女孩中的一個,我們每個月都會在固定的餐廳見一次麵。”
“也許說過,”夏默說,“但是我的記憶不清楚,你說的時候我是不是喝醉了?”
何詩宜想起第一次將夏默扛回家的恐怖經曆。
她接著說,“前幾天我和她見麵,她提到了現在孤兒院的困難,一筆每年固定20萬元的捐款停掉了,而捐款日期是每年的四月十三號,也就是江雪死亡的第二天。”
“說下去。”
“我不確定這筆捐款是否和江雪有關,但的確是在她死亡以後,這筆持續三年的捐款結束了。史強查了一下江雪的銀行交易記錄,並沒有符合條件的轉賬,因為捐款人是匿名的,我的朋友因為保密原則從來沒有擅自查詢過捐款人的信息,但是——”
何詩宜頓了一下。
“但是你做了一點不合常規的事。”夏默說。
何詩宜笑了一聲作為默認,“剛才我的朋友打電話給我,捐款人的信息查到了,”她的語氣忽然變得沮喪,“可是並不是江雪。”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這就是你一廂情願的誤會?”
“可能吧。”何詩宜說。
“那你為什麽還要打電話給我?”
“我想聽聽你是怎麽想的,我放不下。”
“你查過那個捐款人的姓名和地址了嗎?”
何詩宜歎了口氣,“查過了,對方叫陳萬裏,是個律師,獨立經營一家‘萬裏律師事務所’。這個事務所很小,辦公環境也很寒酸,在一棟即將拆遷的破寫字樓裏。那棟寫字樓以前是個服裝批發基地,現在已經荒廢了,所以房租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看來這個陳萬裏生活得並不好。”
“簡直不像是他這個行業應該有的狀態。”
“所以你還是想要去見見這位落魄的律師?”
“既然查了,就去看看唄。”何詩宜沮喪地說。
“你給我打電話的意思是……”明顯夏默在等待她的回答。
“我想你陪我一起去。”
何詩宜把她的訴求講完了,直到這些話真正說出口以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麽愚蠢,她得到了什麽呢?在大費周章,甚至冒著違紀的風險折騰了一番之後,她得到的是一個從任何角度去看,都與她的案子無關的人。
她等著夏默拒絕她,她想好了,在夏默拒絕以後,徹底忘記這件事。
“那你要多長時間能出發?”
何詩宜很激動,這一刻她確定了這才是她真正等待的回應。
“我就在車裏,”何詩宜看著插在方向盤邊上的鑰匙,“我想想,兩秒鍾左右吧。”
“好吧,我們在律師事務所的樓下見。”
“你在哪裏?”
“我嗎?”夏默說,“我在律師事務所的樓下。”
下雨了。
夏默最討厭的天氣。
這場雨喚醒了夏默不該被喚醒的記憶。他腦中最清晰的雨聲,來自於那個遙遠的夜晚,水滴拍打在倉庫的鐵皮頂棚上發出的回響,當時他還有最後一點希望,這個希望就是——他的那幅畫還沒有完成。
他記得當時在那個陰暗潮濕的倉庫裏,散發出案發現場特殊的甜膩氣味。
這樣說也許不夠客觀,特別是夏默自己心裏很清楚,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好人。他從不忌諱自己對案發現場這種氣味的著迷,這是他公開的秘密,他喜歡有案件發生,喜歡追逐,喜歡狩獵。
但是在那個時候,他很討厭這個氣味,也討厭自己對這個氣味敏感與準確的判斷。這代表著這個破敗的倉庫大概會找到一個受傷害的人。他隻能祈禱——雖然他不相信任何神的存在,他祈禱接下來遇到的那個人還能活著。
祈禱奏效了,他聽到了一陣痛苦的呻吟聲。
聲音來自黑暗中的一個角落。他迅速向聲音靠近,他沒有時間去尋找倉庫的電燈開關,也不需要這樣做,在黑暗中自由行動是他的動物天性。那個聲音時斷時續,但已經足夠為他指引方向,他加快步伐,皮靴在水泥地上發出沉重的歎息。
忽然,腳下的聲音變了,他覺得自己踩到了什麽,雖然看不清楚,但他仍能確定那是自己不想知道的東西,皮靴落在地麵的鮮血上,這打開了他頭腦中的倒計時開關。
他在一個集裝箱的後麵找到了她。
他的女友倒在血泊中,衣服已經被染透,夏默撫摸著她的臉,撫摸到了微弱的氣息。
“夏默……”這已經是她最大的力氣。
“是我,我在這裏,不要怕。”
“那個人從後門跑了,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是他穿著一件風衣,身高在……”
夏默知道她在做什麽,她希望自己在失去意識之前,為他留下更多的信息。她是一名刑警的女友,她已經學會了去做對破案最有利的事情。
或者說,對他最有利的事情。
“不要說話,”夏默阻止她,“保持清醒,我現在叫救護車。”
夏默打開手機,屏幕上顯示著“無服務”。
去他媽的。
“夏默,我就要死了。”
“你不會死的。”
在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線中,夏默看到她的臉上浮起一絲虛弱的笑容,“你撒謊。”
夏默無言以對。
“我的那幅畫,還沒有畫完吧。”
“我們回去接著畫,”夏默幾乎要哭了出來,“我們回去接著畫。”
“帶著它,帶著沒畫完的那幅畫,無論你在哪兒,不要忘記我的樣子。”
夏默知道她在告別。
“答應我。”她說,她用盡了最後的力氣。
“我答應你。”
陰暗的倉庫角落裏,發出了一陣野獸般的哀號,那是一個男人所有的生命與靈魂交纏在一起,在最後脫離身體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