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個什麽鬼地方?”

何詩宜的車和史強的車幾乎同時抵達遠郊的這片荒原,即使是在白天,這裏放眼望去,依然彌漫著強烈的肅殺、寂靜與危險的氣息,史強下車以後忍不住感歎了一聲。

夏默看著這個有如美國西部片中的荒涼景象,雖然這裏仍屬於千山,卻感到了明顯的低溫。

那家24小時的便利店隻有一個不起眼的招牌,他們走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這家店,門口的感應裝置發出“歡迎光臨”的聲音,收銀台後的店員露出禮貌的微笑,看到他們的警服以後,表情又轉為警惕和緊張。

史強象征性地出示了一下證件。

“有什麽事嗎?”店員說。

“見沒見過這個人?”史強將蔡星河的照片放在收銀台上,那是一張標準的證件照,是他從星河化工的官方網站上打印下來的。照片中的蔡星河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頭發沿著發際線一絲不苟地梳向兩邊,眉毛濃密,眼神放光,露出一絲淺顯的微笑,讓他看起來既不顯得輕佻,又不過分嚴肅。

店員拿起照片仔細端詳,“看起來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又想不起來。”

“你好好想想。”

夏默離開史強與何詩宜,開始在這間隻有50平方米左右的便利店裏隨意走動。他知道這家連鎖便利店,他的樓下就有一家,那家店負責了他幾乎全部的生活所需。夏默注意到,即使是同在千山的連鎖便利店,兩家所售賣的商品還是有很大的區別,這裏除了更多的打折商品以外,還售賣很多五金工具。

夏默在其中一個貨架的上層,看到了一排擺放整齊的除煙噴霧。

“我想起來了。”店員說。

夏默將視線重新落在店員身上,見他正低下頭從一堆雜物中尋找,最後抽出來一張皺皺巴巴的海報,他指著海報上的男人問,“是不是他?”

那張海報上除了蔡星河滿足的表情,還有貨架上層的除煙噴霧,以及產品價格、購買方式。

“這不是解謎遊戲,”史強憤怒地說,“我是問你有沒有見過他。”

“你的意思是——”受驚嚇的店員試探地說,“見過本人?”

史強克製著情緒點了點頭,“見過本人。”

“我沒有印象。”

夏默再次走近他們,目光從店員轉到史強的臉上,直直地盯著他。

“你怎麽了?”史強沒好氣地問。

夏默沒有回答,眼神向斜上方瞟了一下。

史強瞪了夏默一眼,沒有理會。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牛皮紙封麵的筆記本,翻了幾頁找到了自己記錄的信息,“4月27號夜裏一點,這個人曾在這裏刷過信用卡。”史強對店員說。

“4月27號,那是星期幾?”店員小聲地問自己,並在頭腦中迅速地盤算著,忽然抬起頭,“那天值夜班的不是我。”

“那是誰?”

夏默的目光繼續盯在史強的臉上,“幹什麽?”史強問,夏默再次對斜上方瞟了兩下,何詩宜捂著嘴發出笑聲。

史強順著夏默的眼神看去,監控器的鏡頭與史強目光相接。

走進來的另一名店員臉上還帶著倦意,他是一個看起來隻有十幾歲的少年,因為昨晚值夜班,在接到電話時依然在睡夢中。他的身材消瘦,頭發蓬亂,看起來像是放在田野的稻草人。他穿著一件黑白相間的格子襯衫,褲腳磨損的牛仔褲,以及一雙沒有牌子的黑色帆布鞋。

“那天值夜班的人是你吧?”史強指著被調取出來的監控畫麵問。

少年把眼鏡湊近,夏默注意到他有嚴重的近視。盡管黑白畫麵隻能看出收銀台後麵是一個穿著工作服的人,但是少年還是非常肯定地點了點頭。

“是我,我在值夜班。”

接著,畫麵中出現一個包裹嚴實的身影,這個人在固定的監控畫麵中進進出出,在本就畫質粗糙的畫麵中如同一團黑色的噪點。這個人的動作很慢,時間很長,讓屏幕後麵的史強忍不住連打了兩個哈欠,過了很久,這人才終於出現在收銀台前。

畫麵中,收銀台後麵的店員似乎在跟他說話。

“我當時是問他還需不需要別的東西,”看著畫麵的少年說,“這是我們的標準問話。”

黑色的噪點拿起放在桌上迷你貨架上的口香糖,但是並沒有立刻交給店員。

“他在做什麽?”夏默看著黑衣人的動作問。

“好像是在看表。”何詩宜說。

畫麵就這樣靜止下來,如果不是右上角顯示時間的數字仍在走動,這看起來就像是由於播放故障而卡在那裏。

過了一會兒,黑衣人終於有所動作,他將手上的口香糖與一張卡片遞給店員。“就是這張信用卡。”少年說,畫麵中的店員對著機器操作了幾下後,將卡片遞回給黑衣人。

黑衣人提起塑料袋,轉過身,這是他第一次在畫麵中露出正臉。

這張被遮蓋得嚴嚴實實的臉在監控畫麵中停留了兩秒鍾,隨即徹底消失。

“媽的!”史強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你再回想一下,”何詩宜將蔡星河的照片重新遞給少年,“那天晚上的人是不是他?”

“你也看到了,他把自己裹成那樣,誰能看得出來?”

“那你知道他出去以後往哪個方向走了嗎?”何詩宜追問,“是開車還是步行?”

少年搖了搖頭,“這裏到了晚上,一點燈光都沒有,人隻要出去了,就和消失了差不多。”

消失。

夏默盯著定格在監控畫麵中的眼睛,隔著時空的距離與這個他要尋找的人對視。這個幽靈,夏默想。

2

刑偵隊的會議室裏關著燈,投影儀上的畫麵是監控視頻與蔡星河本人照片的對比。這裏對於夏默來說,總是比案發現場更壓抑。

夏默照例站在屬於他的局外人的角落裏,照例聽著那些他已經知道的信息。

史強正在描述蔡星河的個人信息,並盡量在描述的過程中,將追查到蔡星河的主要原因,歸於自己對那張信用卡消費記錄的調取上,三言兩語中省略掉了夏默在廣告公司的走訪以及何詩宜的那通電話。

夏默並不在乎,但有點替何詩宜不值,這本來是她很好的一次表現機會。

“雖然我們沒有在案發現場發現受害人周晚晴的手機,”史強站在會議室前麵說,“但我還是去電信公司調取了她的通話記錄,”史強特地在“我”字上加了重音,“除了周晚晴的未婚夫、父母和同事之外,沒有其他可疑的號碼。”

他在為轉折做鋪墊,夏默心裏想,這個人喜歡戲劇性的場麵。

“但是,”史強笑著說,“我後來又調取了周晚晴的短信記錄,發現在案發當晚,周晚晴曾收到一條短信,內容是約周晚晴見一麵。”

“是蔡星河發的短信嗎?”副隊長韓林生問。

“不能確定,這個號碼查不到機主信息,是一張黑卡。”

一張黑卡,夏默思索著。

“目前掌握的信息就是這麽多,”史強做最後總結,“我認為失蹤的蔡星河,是最大的嫌疑人。”

會議室的燈打開了,夏默還是不能適應這種突然的光亮。

老韓站起來,開始布置搜索蔡星河的方案。他在蔡星河家的左岸花園、星河化工,以及那家24小時便利店安排了三組小隊。他特別強調在留下蔡星河最後痕跡的便利店附近展開地毯式搜索。

“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會議結束之前,老韓掃視了一圈,他目光銳利,表情堅定地說,“任何人都不許驚動媒體,不能走漏案件的任何信息。”

比如搶著去接受電視台采訪,夏默在心裏說。

等人群從會議室魚貫而出以後,何詩宜來到夏默旁邊。

“看來你的計劃泡湯了。”

“我的計劃?”夏默問。

“你忘記了嗎?我們去蔡星河家裏那次,你最後對他的妻子提出的請求。”

“哦,你說的是那個呀,”夏默想起來了,“為什麽泡湯了?”

“韓隊不是剛下了命令嗎?”

“也對。”夏默聳聳肩。

他們在所有人離開後,最後走出會議室大門。夏默意識到何詩宜是故意等他到最後一起走的,她似乎知道夏默不喜歡走在人群中。

何詩宜問:“你覺得我們找到他的概率有多大?”

“比起這個,我更好奇找到他以後的事情。”

“以後的事情?”

“現在看來,蔡星河是個非常謹慎的人。”夏默邊走邊說,“如果我們假設他是兩起謀殺案的凶手,他知道就算自己失蹤了,家人也不敢報案,也知道如何避免在犯罪現場留下痕跡,知道使用一張搜查不到的黑卡,”夏默與何詩宜走下最後一層樓梯,“那他為什麽會蠢到用信用卡消費呢?”

3

沈凝走出台長辦公室,臉上掛著笑容。

這不是她第一次受到表揚,但是這次表揚的時機明顯意義重大。她的高跟鞋在電視台的通道裏發出象征權力的回聲,路過一個寫著“副台長”三個字的辦公室門口,沈凝駐足停留了一會兒,那裏麵的椅子還空著。

下一次的業績考核就要開始了,那將會決定誰能坐在門後的那張椅子上。

沈凝的業務能力讓同級別的同事望塵莫及,是這張椅子最有力的競爭者。但是最近有一個人讓她頭疼,隔壁組被同事稱作“小花”的許曼琪最近勢頭正猛,製作的幾個節目屢獲好評。沈凝時常聽到有人評價說,小花的節目帶著強烈的個人特點,而那個特點被他們總結為:清新、優雅、知性。

三個賤人的同義詞。沈凝心裏想。

而更多背後的議論則是,小花將取代沈凝坐上副台長的位置。

她絕不允許這件事發生。

沈凝需要更多的成績來鞏固自己的地位,清理晉升通道上的一切障礙,這次的搖滾紀錄片隻是一次熱身。沈凝用非常低成本的方式,掀起了大眾議論的熱潮,把一支混跡地下的樂隊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剛才台長特地表揚的也是她這次別出心裁的策劃,正麵戰場已經開打了,這一招先手下得還不錯,沈凝心裏知道,一切還遠遠不夠。

她真正需要的是全民關注的話題,是爆炸性的新聞,是獨家報道。

搖滾紀錄片播出以後,她頻繁收到那個叫作崔研一的女人打來的電話,沈凝視而不見。後來就是短信,內容無非是一些謾罵的詞句,她說沈凝無恥,說沈凝利用了她和樂隊,說沈凝靠剪輯歪曲觀點,故意製造衝突話題。

說點我不知道的。沈凝隻回複了這一句。

對於沈凝來說,那支樂隊的主唱,那個身上帶有香奈兒5號香水味的女人——他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

路過前台的時候,沈凝對前台的姑娘投去一個微笑,這是她的習慣性動作,盡管她根本不會記得這個前台姑娘的長相,也許早就換人了也說不定。

前台姑娘攔住她,告訴她有一個人一直在等她。

“什麽人?”沈凝心裏思索,“我今天應該沒有預約的訪客。”

“我跟他說了,”前台姑娘怯生生地說,“但是他執意要等,而且說你一定會見他。”

“他叫什麽名字?”

前台翻閱手裏的登記名單,“夏默。”

“沒聽過這個人,”沈凝說,“告訴他我今天的日程排滿了,讓他回去吧。”

沈凝轉身離開,高跟鞋再次發出有節奏的敲擊。“他說,”前台姑娘的聲音執著地從身後傳來,“他會給你一個獨家報道。”

沈凝端詳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的手裏拿著一杯咖啡,高大的身材讓會客室的椅子顯得像兒童玩具。男人的臉上線條分明,眼神中卻透出一絲疲憊。

沈凝抬起手臂,將落在肩膀的發梢向後撩了撩,這是她慣用的開場動作,特別當對麵是一個男人的時候,這個動作很有用。

“我看過了你的搖滾紀錄片,很有趣。”

“謝謝,很少有人會注意到片尾工作人員的名字。”

“我也不是那種人,”男人放下手中的咖啡,他目光中的疲憊感消失了,“但是這個紀錄片很特別,因為它說的並不是真相。”

“如果你是來譴責我的,”沈凝故意做出一個看表的動作,“抱歉我沒有時間。”

“我是來表達我的敬意的。”

“敬意?”

“沒錯,我看到的是一個充分利用資源,目標堅定,並且決不手軟的人。”男人看著沈凝,“這樣的人,通常不滿足當下的現狀。”

沈凝驚訝於男人的敏銳,但並沒有從表情上表現出來,直覺告訴她,她遇到了一個無論是敵人還是朋友都十分麻煩的人。

“你到底要說什麽?”

“我想讓你做一件你擅長的事,”男人說,“拍一部紀錄片。”

沈凝笑了起來,“顯然你並不了解電視台的工作流程,做這樣一個東西需要策劃,立項,審核……”

男人揮手打斷了她,“我不知道很多工作的流程,但我知道的是,幾乎所有的工作都可以做流程上的省略,隻要負責那件事的人想要這麽做。”

“你憑什麽認為我就想要這麽做?”

“憑我的職業。”

“你的職業是?”

“一個觀察者。”

夏默向沈凝說明了這部紀錄片要拍攝的內容,沈凝聽到一半便開始犯困,她真想搶過夏默麵前的咖啡一口氣喝下去。

“可以了,”沈凝打斷他的描述,“如果你現在走,我還不會特別生氣你浪費了我的時間。”

“我還沒有說完。”

“你已經說完了,你說的就是,你要拍攝一部有關親情、家庭與事業的溫馨影片。對不起,我對這樣的題材不感興趣。我建議你去找找我們台裏的許曼琪,”那個賤人,沈凝心想,“她很喜歡這樣的類型。”

“這個片子隻有你能拍。”

“可是我也能拒絕你。”

“你沒有那麽傻。”

“為什麽?”

“你為什麽會見我,忘記了嗎?”夏默湊近了一點,沈凝感受到這個男人身上的強烈氣場,是小女孩喜歡的類型,他說,“我說過會給你一個獨家爆料。”

“我為什麽要相信你?”

“因為我的職業。”

“一個觀察者?”

“那隻是我其中一個職業,我還有另一個職業。”

沈凝看著眼前這個人,她想起來了,事實上,從她走進會客室的那一刻,她就試圖在腦中搜索與這個人有關的信息。媒體人會搜集很多信息,會見很多人,時間久了,這些混亂的信息也會對自己產生幹擾,讓她看到陌生人的時候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但是眼前這個人不一樣,從一開始給她的感覺就尤為強烈。

“夏默。”沈凝記得前台的姑娘告訴過她麵前這個人的名字。

嗜血者夏默。

那個偵破多起命案的警察,那個在輿論中至今仍沒擺脫故意殺人嫌疑的前警察,那個在公眾眼中消失很久的瘋子。

沈凝記得她在網上看過夏默的照片,她對照著麵前這個男人,開始拚湊自己的記憶。

“好吧,”沈凝說,“我把這當成是你的承諾。”

4

何詩宜一直都覺得自己是一個被動的人,從她被動地被送進孤兒院開始。

後來,何詩宜被動地接受捐助,被動地讀書,被動地長大,被動地成了警察。最後在發生案件的時候,被動地前往現場。

這些想法是在何詩宜開車的路上冒出來的,她想起來,在她將夏默帶進刑偵隊協助調查的時候,韓隊明確說過,夏默歸她管,做任何事情都要向她請示。

她與夏默同時忘記了這個命令。接下來的時間裏,她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夏默的跟班兒,又是被動。何詩宜向右轉動方向盤,汽車駛入花河旁的公路,一名被動的在職刑警,被動地成了一個編外人士的跟班。

何詩宜不是沒有安慰過自己,她曾告訴自己這是因為夏默有豐富的破案經驗,而自己說到底還是個新手。但即使如此,不該連早餐都要吩咐她來買吧?

車內後視鏡中,何詩宜掃了一眼後排座位上的十五個漢堡和十五杯咖啡。

汽車來到左岸花園,何詩宜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抵達蔡星河家的房門前時,何詩宜終於知道這些早餐是買給誰的了。一輛小型中巴車停在了她上次停車的位置,車身寫著“千山電視台媒體中心”。

何詩宜猛地摔了下車門,快步向蔡星河家敞開的房門衝過去。房間裏架設著大大小小的攝影機,穿著統一製服的電視台工作人員仿佛根本沒有看到她進來,她邁過地上錯綜複雜的線路,在最裏麵的一間屋子裏看到了夏默的背影。

被動,何詩宜心想,永遠的被動。

她狠狠地拍了拍夏默的肩膀。

“你在幹什麽?”何詩宜沒好氣地說。

夏默甚至沒有回頭看她,而是抬手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何詩宜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安靜下來了。

幾秒鍾以後,關於對自己過於被動的譴責再次從何詩宜的心中襲來,她對夏默喊道:“我在跟你說話呢,夏默!”

這是何詩宜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看起來挺有效果,因為夏默終於轉過頭來了。

“幹嗎呢?”說話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何詩宜抬起頭,這才認真看了看眼前的場景。一台攝影機就在她的旁邊,拍攝著她的前方,吊杆麥克懸在空中,將她剛剛的喊聲一並收了進去。

何詩宜看到那個女人向她的方向走來,她想起自己在哪裏見過這個女人了,那是前一段時間,韓隊和史強第一次接受電視台采訪,當時的記者就是麵前這個人。

這是一個真正的女人,身材豐腴,不像她這樣瘦小。腳上的高跟鞋讓她本就挺拔的身材更顯高挑,甚至高過了現場大多數男人,可能隻有夏默站在旁邊才不會顯得尷尬。每天麵對鏡頭的職業教會了她如何打理恰到好處的頭發妝容,何詩宜覺得這個女人整潔、利落,充滿了魅力。

所以當這個女人向她走來的時候,身為一名刑警的自己,竟然愣住了。

“怎麽回事?”女人站在夏默旁邊問了一句,她沒有看何詩宜,“我這兒正錄著呢。”

何詩宜也將目光從那個女人的身上移開,落在攝像機對麵蔡星河的妻子身上,她正端坐在那具雍容華貴的沙發上,趁著間隙喝了一口英式紅茶。

“抱歉。”夏默說,何詩宜很驚訝這個人竟然知道這個詞的存在,“我們先出去。”

夏默不由分說地拉起何詩宜的手,把她帶到了前麵的庭院中。

“你有什麽要解釋的嗎?”在庭院中,何詩宜終於能夠放開聲音說話了。

“我還想問你呢,你剛才是在幹什麽,那一段要重新錄了。”

何詩宜注意到自己的手還被夏默拉著,狠狠地抽了回去。

“為什麽電視台的人會在這兒?”

夏默露出不可思議的疑惑表情,“我以為你是知道的,我怎麽記得跟你說過這件事,而且當時你還表示了讚同,你說我……”

“我說你難得有一個溫情的時刻。”何詩宜說。

“好像是這樣。”

“那是在韓隊要求絕對不能通知媒體之前,”何詩宜補充,“然而現在不隻是通知了媒體,一整個劇組都已經進來了。”

“原來你擔心的是這個。”

何詩宜驚訝於夏默對這件事的遲緩反應,她覺得這個人在案件以外的事情上簡直是個白癡。

“我得去阻止他們。”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何詩宜想要回到別墅裏,卻感受到剛剛放開不久的手又被夏默抓住,夏默的手粗糙有力,卻很冰冷。

“我們走走吧。”夏默的語氣裏出現了罕見的溫柔。

被動,何詩宜在心裏提醒自己,不能繼續這樣被動。

“好吧。”她放棄了抵抗。

沿著寂靜的樹蔭,何詩宜跟在夏默旁邊,她的身高平行於夏默的肩膀,她不得不承認,站在這個人旁邊的確讓她獲得了安全感。她很珍惜這種感覺,在她的人生中,得到安全感是比抓到殺人凶手更難的事情。

另一件讓她獲得安全感的事情是,夏默告訴她現在拍攝的內容並不會驚動刑偵隊。

“這是我們正在追查的嫌疑人的家屬,不會驚動刑偵隊?”何詩宜說,“史強可不是傻子。”

“我對此持保留意見。”

何詩宜輕聲笑了一下,“你就會跟史強較勁,其實他人很好。”

夏默的解釋是,這部快速製作的紀錄片,並不會涉及任何與案件有關的內容,並且他也沒有對媒體透露過這個人正在被追查的事情,這部紀錄片講述的是一位企業家成功的事業與溫馨的家庭。“就是那些電視裏的陳詞濫調。”夏默說。拍攝地不僅在這棟別墅中,還有蔡星河的公司、蔡星河大女兒的學校,每一個跟他有關的人都會出現在鏡頭前,說一些無論是真是假,但是聽起來足夠溫暖和煽情的台詞。

“你確定能做得到嗎?我一直覺得蔡星河的老婆冷冰冰的。”

何詩宜把“像你一樣”四個字吞了回去。

“我確定沈凝能夠做到。”

“誰?”

何詩宜在問出這句話的同時,腦中就已經浮現出那個女人的臉,她覺得夏默和她似乎彼此了解。

“可是,你為什麽一定要做這件事?”何詩宜希望自己看起來沒有什麽異常。

“我在傳達一些信息。”

“傳達信息?”

“沒錯,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同樣的感覺,至今為止我們一直都是被動的。”

你覺得呢,何詩宜心裏想。

“我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感覺,”夏默接著說,“我們一直在被牽著鼻子走。”

“為什麽?”

“在第一起命案幾乎全部公布在媒體上以後,凶手不但沒有藏匿起來,反而在極短的時間內,用同樣的手法製造了第二起命案。”

“這說明了什麽?”

何詩宜看著夏默再次露出那個討厭的無奈表情,聽到夏默接著說,“凶手知道那點線索根本就抓不到他,無論是偽造自殺,還是胃裏的水合氯醛,這些都不能讓我們真正地接近他,甚至——”夏默停下腳步,“他就是想讓我們發現這些。”

“他在挑釁警察?”

夏默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的目的,但我知道,現在遊戲的主動權在他手裏。如果這個人真的是蔡星河——雖然我並不能確定,我想通過這個紀錄片與他對話。”

“你要告訴他什麽?”

“我想告訴他,我進入了他的房子,進入了他女兒的學校,以及她們的生活,我能夠在任何我願意的時間裏接觸到她們,我讓她們做什麽,她們就乖乖地做什麽,就像她們在鏡頭前那麽聽話。所以,我也可以在任何時刻,讓她們不得安寧。”

“你這個怪物。”

“當然了,你也可以把這件事理解為一個前攝行動。”夏默並不理會何詩宜的評價,“一個向嫌疑人發出的溫暖的勸誡,讓他回來擁抱他所愛的家庭和事業。美國FBI很擅長做這種事,通過媒體攻破凶手的心理防線。”

“你覺得會有用嗎?”

“我不知道,”夏默坦白道,“但我希望我們能拿回遊戲的主動權。”

你是一個被動的人,何詩宜在心裏對自己說,你最被動的表現就是,從來不會向旁邊這個人一樣,試圖去改變你的被動。

5

“把門關上。”韓林生從椅子上轉過頭說。

何詩宜乖乖地關上門,雙手交叉在身前。一旁的夏默則若無其事地坐在黑色的皮沙發上。韓林生的辦公室裏壓抑又陰冷,何詩宜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掛在牆上的電視機裏,畫麵正掃過一排排流水線上的工人。工人們穿著統一的灰色製服,戴著白色的手套口罩,特寫鏡頭下,臉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畫麵下方的字幕,寫著星河化工的公司全稱。

韓林生拿起桌上的遙控器,將電視音量調小,身子重重地靠了靠旋轉椅的椅背,閉目養神,用一隻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太陽穴上輕輕揉動。

“你們當我這個副隊長不存在是吧。”許久以後,韓林生終於打破了這間辦公室裏的沉默。他的聲音很小,卻依然清晰地傳入了另外兩個人的耳朵裏。

“韓隊,我……”

韓林生揮了揮手。

“我知道你們是怎麽想的,”韓林生的視線掃過癱坐在沙發上的夏默,“反正這個紀錄片也沒有涉及任何有關案情的內容,這樣就不算泄漏了。”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否認。

“這是你們對蔡星河發出的信號,也是警告。”韓林生補充道。

“我對這件事情負責。”何詩宜希望自己的臉沒有感覺到的那麽紅。她感到全身血液上湧,這句話從一進門開始就卡在她的喉嚨裏,現在終於吐出來了。

“我知道誰該對此負責,”韓林生說,“我知道這是誰的主意。”

夏默低著頭看著自己腳上的皮靴,一縷頭發從他的耳後滑落。電視裏的畫麵轉為一所小學,穿著校服的女孩正在走進教室,那是蔡星河一臉純真的女兒。

韓林生的手裏多了一份文件。薄薄的幾張紙,在他的手上看起來卻似無比沉重。韓林生將文件拍在桌麵上。

“韓隊,這是……”何詩宜欲言又止。

“上麵的最後通牒,”韓林生說,“我的命運。”

空氣驟然變得緊張。韓林生坐在椅子上發出重重的歎息。“三十天,”他揉著太陽穴說,“這兩起案件的影響非常惡劣,上麵要求三十天內必須破案。”

“這怎麽可能……”何詩宜小聲嘀咕了一下,她知道這樣的文件意味著什麽。

“我把所有能用的人都派出去了。”韓林生看了夏默一眼,“我知道這樣說對你不太公平,但是我還是想問,我能相信你嗎?”

夏默抬起頭,看到韓林生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不像一個多年的刑警,不像刑偵隊的副隊長,而像一個慈祥的老人。

辦公室外麵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進。”

史強走了進來,在看到除了韓林生之外的另外兩個人以後,他愣了一下,隨即整理表情,用憤怒的口吻對韓林生說:“韓隊,我剛剛看到了一個關於蔡星河的紀錄片,”他掃了一眼旁邊沙發上的夏默,嘴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看起來是有人違反規定,擅自與媒體合作了。”

韓林生指了指牆上沒有聲音的電視畫麵。

“您已經知道了,”史強意識到另外兩個人出現在這間辦公室裏的原因,“這是在公然違抗您的命令。”

“既然你也看到了,史強,那你就來說說,這個片子的播出給我們造成了什麽影響?”韓林生說。

“好的。”史強挺了挺身子,他早已準備好了答案,“首先,這是一部關於蔡星河的紀錄片,但是拍攝團隊全程都沒有見到過蔡星河本人,聯想到找他們拍這部片子的人是來自刑偵隊——或者是暫時為刑偵隊工作的某個人的話,以那些記者的德行,很難不去深挖蔡星河背後的秘密,這就等於間接泄漏了我們目前的調查工作。”

“還有呢?”

“還有,在上次開會的時候,您明令禁止,所有人不能與媒體聯係,我想當時這個屋子裏的人應該都聽到了吧。”史強看到夏默依然專注地看著自己的皮靴,從鼻腔裏發出鄙夷的聲音,“現在這麽做是在公然挑釁您的權威,也給其他參與調查的同事帶來了非常惡劣的影響。”

“什麽影響?”

“就是……”史強語塞了,“就是對您……”

“我替你說吧,”韓林生說,“這會讓其他人覺得,我這個副隊長說的話沒有用。”

史強沒有說是,當然也沒有說不是。

“那你會受到這個影響嗎?”

“我……”史強顯然沒想到這個問題會落在自己頭上,他猶豫了一下,又同時感到後悔,他知道自己不該猶豫這一下的,這會讓他後麵的任何回答都變得不再可信。

“這個紀錄片,是我讓他們倆拍的。”韓林生說。

“韓隊……”何詩宜瞪大眼睛,她注意到韓林生的眼神告訴她不要說話。她又看了看旁邊的夏默,那個家夥還在盯著沾著泥土的皮靴,沒有任何反應。

“我不明白,韓隊,”說話的是史強,“您不是說……”

“這個紀錄片沒有涉及任何與案情有關的內容,”韓林生說,“這隻是我們對蔡星河發出的一次警告,而且,我很確定媒體絕不會繼續去調查蔡星河。”

“可是他們……”

“行了,這裏沒你的事了。”

史強悻悻地離開韓林生的辦公室,留下一團疑惑與憤怒的空氣。辦公室裏安靜了下來,無聲的電視屏幕正在播放這部紀錄片最後幾分鍾的內容。

“拍得還不錯。”韓林生看著電視,第一次露出笑容,隻是這笑容看起來有些疲憊,“虧你們想得出來。”

字幕走完,電視上又播放起廣告,不知是故意還是巧合,此時電視上的廣告正是蔡星河和他的除煙噴霧。

“我老了,”韓林生把視線留在電視上,對夏默與何詩宜說,“有些事情也應該放權給你們去做,但我還是那個問題,我能相信你,你們嗎?”

“三十天對吧。”夏默終於說話了。

“三十天。”

熟悉的緊張感。夏默感到周身燃起一陣溫暖,他以為自己已經忘了被人需要是什麽感覺了。

“我需要你一個承諾,還是那句話,這對你可能不太公平。”

“我的目的不是公平,你也不是,我們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把那個幽靈找出來。”夏默堅定地看了韓林生一眼,“所以,我給你我的承諾。”

“很好。”

在這一刻,夏默覺得自己與韓林生建立了某種“男人的契約”。在這個契約裏,他們不必事無巨細,因為他們都知道賭注是什麽。尊嚴,夏默想,警察的尊嚴。

“還有一件事,”韓林生說,“關於那個紀錄片,我可以為你們承擔全部責任,但我不希望媒體繼續發酵這件事,更不要繼續去調查蔡星河。”

“放心吧,早就安排好了。”夏默說。

“你怎麽能確定?”

“還記得那個叫沈凝的記者嗎?”

韓林生點了點頭。

“我不隻對你一個人有承諾。”夏默說。

6

“嗯……承諾是吧……”從韓林生的辦公室出來以後,何詩宜就一路小跑地跟著夏默的腳步,“是……哪種承諾?”

“你很在意?”

夏默停下腳步,何詩宜來不及刹車,撞到了夏默身上,“我就是問問,”何詩宜在頭腦中搜尋理由,最後選擇了最普通的一個,“畢竟我們算是搭檔嘛,而且你應該向我匯報的。”

“這個承諾不在我的匯報範圍內。”

“這樣啊。”

夏默的風衣口袋裏發出聲音,他拿出正在震動的手機。何詩宜踮起腳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顯示著沈凝的名字。

“你給了承諾的女人。”何詩宜說。

夏默疑惑地看了看何詩宜,接起電話,“我正要打給你呢。”

“我正要打給你呢。”何詩宜用調皮的聲調模仿著夏默。

夏默向旁邊走了兩步,拉開距離。何詩宜克製著自己跟上去的欲望,白了夏默的背影一眼。

“片子看了嗎?”沈凝在電話裏的聲音和電視與生活中都不太一樣。

“很不錯,”夏默說,“是你的水準。”

“我可是用了好大的功夫,才跟台長解釋為什麽要做這樣一部紀錄片。”

“是嗎?”

“你不太擅長說謝謝是吧。”

“好吧,謝謝。”

電話裏是沈凝清脆的笑聲,如果這個世界上有讓男人甘願做任何事的笑聲,那大概就是夏默剛剛聽到的。

“我不是要你的謝謝,感謝毫無用處,”沈凝恢複了她的職業態度,“我是要你記得你說過的話。”

“當然。”

“你覺得蔡星河是個什麽樣的人?”夏默問沈凝,雖然他心裏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我根本就沒有見過他。”

“所以我才會問你。”

沈凝又笑了一聲,夏默在心裏抵抗了一下這個笑聲的魅力。電話那邊的沈凝似乎在思考,“是一個很體麵的人。他在外麵給人的印象,應該是一絲不苟,幹淨整潔,並且很注重細節的人。”

“和我想的差不多。”

“但是,”沈凝故意停滯了兩秒鍾,“這些都是他裝出來的。”

“為什麽?”夏默有一絲不祥的預感。

“你了解人嗎?”沈凝反問。

“我是一個,”夏默改口,“曾是一個警察,我的工作之一就是看穿別人。”

“看穿,但並不了解,”沈凝似乎也看穿了夏默,“特別是,你並不了解女人。”

這句話讓夏默心裏有點難受。

“我在拍攝這部片子的過程中,也算是和蔡星河的妻子接觸過了。要我說,蔡星河在外麵表現出來的任何形象,都是這個女人親手打造的。”

“說下去。”

“你還記得你讓你的同事,那個刑偵隊的姑娘給我們帶早餐吧?可是我們根本就沒看到。”

夏默當然記得,因為別墅區附近沒有餐廳,他才在拍攝的當天打電話給何詩宜,讓她開車為整個攝製組帶早餐。然而因為何詩宜幹擾了拍攝,夏默隻能帶著她離開,他們在別墅區裏一路走一路解釋,全然忘記了鎖在車裏的漢堡和咖啡。

“雖然蔡星河的妻子很不情願,但是看整個攝製組都餓著肚子,還是讓人準備了一些簡單的食物,大家也都吃了,你猜最後怎麽著?”

夏默已經想到了,隻不過他一直都以為,這是蔡星河才會做出的行為。

“她在拍攝結束後,把所有人用過的餐具、客廳的地毯、接觸過的沙發墊全部扔掉了,她甚至不打算清洗。”

“她認為清洗也沒有用,非常嚴重的潔癖。”夏默說。

“不僅如此,我在和她私下的聊天中發現,這個女人根本沒有想象中那麽柔弱,她非常強勢。”

“就像你一樣。”

“我後來調查了一下,”沈凝似乎故意掠過夏默對她的評價,“蔡星河今天的事業,完全是建立在這個女人家族的勢力下,無論是公司注資,還是生意夥伴,幾乎全部來自這個女人的家族,隻是沒有對外明示,不過也算不上什麽秘密。”

“你比我更像一個警察。”

“我隻不過比你更對女人感興趣。”

“謝謝你的信息。”

“你說謝謝的時候很別扭,下次可以不用勉強。”沈凝說,“這些信息對你有用嗎?”

“當然。”

“好的方麵還是壞的方麵?”

夏默沒有回答。

掛斷電話以後,夏默回想起來第一次見到蔡星河妻子的畫麵。那個女人柔弱的表情,抱著的孩子,以及眼裏的淚水,到底還是讓他放鬆警惕了。他想起這個女人沒有將蔡星河的失蹤報警的原因,他猜對了答案,也猜錯了答案。

如果沈凝的分析都是對的,那蔡星河妻子不報警的原因,依然是不想警察去查蔡星河公司的賬目。隻不過她擔心的不是蔡星河,而是蔡星河背後——她的家族企業。

換句話說,比起讓警察去尋找蔡星河的下落,也許讓他永遠失蹤會更好。隻不過夏默與何詩宜的突然到訪,讓一切走向了她的期待之外。

“想什麽呢?”不知何時走近的何詩宜用力撞了夏默一下,“跟你的承諾聊完了?”

夏默不解地看著何詩宜,這個人今天怎麽回事?他想起沈凝在電話裏說的,你並不了解女人。

7

何詩宜覺得夏默這個人不可理喻的一個表現就是,他在做任何事情之前,從不會事先說明,這讓她不得不像個不懂事的小孩一樣,對大人的行為發出疑問。

比如現在。

夏默不由分說地走到何詩宜的辦公桌前,“密碼。”他說,在何詩宜來不及多想就本能地報出了自己的電腦密碼後,他看到夏默正在網上搜索蔡星河的除煙噴霧廣告。

“你看這個幹什麽?”

夏默沒有回答,他的眼神放光,牢牢地抓著屏幕。

屏幕上的蔡星河,正在為身上的煙味困擾著,他坐在汽車上,汽車停在車庫裏。何詩宜已經看過很多次這個廣告了,她知道下一個畫麵就是那瓶除煙噴霧的特寫。

“我們在蔡星河的家裏,有沒有看過一個這樣子的車庫?”夏默這句話既像是在問何詩宜,也像是在問自己。

“反正我每次去都把車停在外麵,不過……”

“不過那是一棟別墅,”夏默接過話,“那裏有很多我們沒有進去的地方,包括車庫。”

“你的意思是……”

“你們猜我剛才看見了誰?”何詩宜的話被剛剛進來的一名刑警打斷了,這個人的聲音響亮,讓人無法忽視。

“誰?”另一名刑警搭腔。

“一名回頭客,”剛進來的刑警說,“我剛才去轄區派出所辦事,看見了上次關在咱們這兒的那個人,那個倉庫管理員,當時不都覺得他是凶殺案嫌疑人嘛,叫範……範什麽來著。”

“範什麽昌。”

“反正就是他。”

“他怎麽又進去了?”

“據說是因為涉嫌盜竊,他管理那個夜總會的倉庫,裏麵都是不便宜的洋酒,後來那夜總會就總被人投訴賣假酒,現在一查,說是他利用職務之便,把真酒和假酒給調包了。具體我也沒問,這種事派出所就處理了,反正也到不了咱們這兒來。”

假酒,夏默聽著旁邊的談話,腦中浮現出金沙夜總會酒櫃上的蘇格蘭威士忌。

“他們怎麽會懷疑到那個倉庫管理員頭上?”夏默問那個剛進來的刑警,“有什麽證據嗎?”

“我沒有問那麽多。”刑警詫異地看著夏默。

“告訴我那個派出所在哪兒。”

何詩宜拉上汽車手刹,和夏默兩個人雙雙走進清平路派出所。派出所很小,夏默從範義昌的眼神中,看到他也認出了自己,因為那個眼神裏除了詫異,還帶著求助。

“如果偷酒的人不是你,”夏默隨意拉過來一把椅子坐在範義昌對麵說,“那他們為什麽會懷疑到你頭上?”

“怎麽回事,這人是誰?”範義昌對麵正在做筆錄的民警喊道,何詩宜見狀匆忙上前對民警解釋。她知道比起讓夏默以正常的流程辦事,還是安撫麵前的民警更容易些。

“還有,這一次不許跟我玩什麽認罪的戲碼,”夏默想起範義昌在刑偵隊裏歇斯底裏的場景,“你應該已經知道後悔了。”

“我知道,”範義昌點頭,“我沒有偷那些酒,但是我的倉庫鑰匙在第一次發現假酒的那天就丟了,後來還是找的專人開鎖,他們懷疑我與人串通,因為能進入那個倉庫的鑰匙,隻在我身上才有。”

“你知道鑰匙丟在哪兒了嗎?”

“我有懷疑過一些地方,但沒有找到。”

“你懷疑把它丟在了江雪的家裏,所以你才回去案發現場。”

範義昌沉默地點了點頭。

“我在江雪家的時候脫下過外套,可能就是那個時候掉的。”

“是你主動脫的外套嗎?”

範義昌的臉紅了。

“我知道了。”夏默站起來,他似乎已經說完了,這才發現對麵一個穿著警服的人張著嘴看著他。

“有什麽事嗎?”夏默隨口問了一句,卻對答案根本不感興趣,轉身離開了派出所。

等到何詩宜打開車門後,夏默說,“走。”

“去哪裏?”

“左岸花園。”

“又去?”何詩宜腦中浮現出蔡星河妻子的臉。

“去我們沒去過的地方,”夏默說。

“那個車庫?”

到達左岸花園門口,何詩宜意識到她已經不用再對保安出示證件了。他們驅車前行,駛過已經完全印在腦中的路線,按響了蔡星河家的門鈴。

“你們怎麽又來了?”門鈴裏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沙啞疲憊,“我答應你們的事已經做完了。”

“我們想去看看車庫。”夏默說。

“車庫?”

“是的,”夏默回想起沈凝說過的畫麵,扔掉的餐具和地毯,補充道,“保證不會進入房間,不會弄髒任何東西。”

門鈴裏陷入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門鎖應聲而開。

“走的時候把門關好,”女人說,“我要休息了。”

車庫在房子的背麵,如果不是屋主提前遙控開門,這扇門依然隱蔽在牆壁中間,這也是他們從來沒有注意到的原因。裏麵陰暗潮濕,回響著他們的腳步聲,夏默打開燈,看到能停下兩輛汽車的空間裏一片空曠,隻有四麵牆壁上的架子中擺放著一些常用的工具。

“我們要找什麽?”何詩宜環顧四周,“這裏連車都不見了。”

“找一包煙。”

“什麽?”

夏默沒有再回答,已經開始翻箱倒櫃,聲音在車庫中回**著,何詩宜無奈也跟著尋找起來。

“找那些可能藏東西的地方。”夏默說。

“藏東西……”何詩宜喃喃自語。她很熟悉這件事,當她在孤兒院的時候就很會藏東西。她把誌願者帶來的零食藏在疊好的衣服中間,將她的那條項鏈——雖然後來還是丟了,藏在自己的床褥下。她還喜歡把東西藏在床底,藏在櫃子的縫隙處……

“找到了,”何詩宜手上拿著一包萬寶路香煙、一個一次性打火機、一包吃剩的口香糖和一瓶除煙噴霧,恍然大悟,“這就是……那個廣告裏出現的東西?”

“沒錯,”夏默說,“你覺不覺得這些東西有點熟悉?”

“他的信用卡,”何詩宜想到,“他在便利店裏買的也是差不多的東西。”

“遊戲的主動權依然在對方手裏。”

夏默陷入沉思,何詩宜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打擾他,於是在靜默中等待著。

“監控視頻,”夏默對自己說,“他看著手表的時間、留下的購物小票、一包口香糖、最後的眼神……”

“我知道蔡星河在哪兒了。”

“真的嗎?”何詩宜驚喜地說,雖然她很想現在就問夏默是怎麽知道的,但顯然更重要的是前往現場。

“我們現在就過去,你給隊裏打個電話,告訴他們帶上法醫。”

“你的意思是?”何詩宜當然知道帶上法醫的意思,她隻是習慣性地發出疑問。

“沒錯,蔡星河已經死了。”

這座牆體斑駁的寫字樓建於1970年,也就是陳萬裏出生的那年。

寫字樓灰暗的走廊與樓梯間裏丟棄的物品,昭示著這裏也曾經是個熱鬧的地方。這裏原本是個服裝批發中心,隻接待經銷商不接散客的那種。寫字樓裏的每一間辦公室都被當作倉庫,堆放著年輕人喜歡的印花T恤牛仔褲和假AJ鞋,堆放著中年婦女的碎花長裙、胸罩和大碼**。門口用簡陋的廣告牌寫著“潮流服飾”或者“韓版流行”等字樣。這些衣物將隨著到訪的經銷商用手推車帶走後,以十倍的價格掛在商場的櫥窗後麵。

現在這裏仍然能看到一些過去的影子,隻不過那些衣物更多的是被扔在了地上,破損的廣告牌橫在走廊中間。據說這座寫字樓就快要拆掉了,千山的服裝批發商早已像蟻群一樣搬去另一個更大的據點。這裏看起來更像是一座鬼樓,到處是與人有關的東西,卻看不到有人留下的痕跡。

夜晚,寫字樓漆黑一片,如果不拿著望遠鏡仔細觀察,你很難發現其中的一扇窗戶後麵還亮著微弱的光。

陳萬裏坐在電腦顯示器的對麵,他已經盡量調低了顯示器的亮度,但仍覺得慘白的光線令他的雙眼不適。屏幕上是一張大合影,一個成年的短發女人站在中間,她表情堅毅,麵露笑容。圍在成年女人兩邊的是七八個年幼的兒童,他們的眼神或緊張或空洞,身後的大門上掛著一塊醒目的牌子,上麵寫著“簡愛孤兒院”。

陳萬裏滑動鼠標,找到網頁右上角的“愛心捐助”四個字,點擊進去,頁麵緩慢地加載了一會兒,接著展開一個信息填寫的表格,陳萬裏從來沒有填寫過這個表格,因為旁邊還有另一個選項,他點擊“匿名捐助”,大多數需要填寫的個人信息都從頁麵上消失了,隻留下一些免責聲明。陳萬裏從來沒有讀過這篇冗長的聲明,但他依然很清楚裏麵的內容是什麽,畢竟從他讀大學開始,一直在和類似的東西打交道。當你同意免責聲明以後,頁麵會自動跳轉到網上銀行的轉賬頁麵,也就是現在出現在陳萬裏眼前的頁麵。

他的手停在鼠標上,顯示器的光芒幽幽閃爍,是這座建於1970年的寫字樓上唯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