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默在單向透視玻璃的外麵看著審訊室裏的男人,男人的目光呆滯,頭發蓬亂,神情疲憊,瘦弱的身軀縮進一身水泥灰色的製服裏,像一團纏在枯骨上的裹屍布。一束光定在他的臉上,男人的雙手放在審訊室的桌子上,麵前擺著一個煙灰缸,裏麵放著熄滅的煙頭。夏默看到男人的手掌粗糙,指節寬大,長長的指甲裏殘留著黑色汙泥。

不對,夏默心裏想,不是他。

“怎麽樣?”

夏默回過頭,說話的警員長著一張陌生的臉,夏默隻能從聲音裏辨認出這是那天在刑偵隊開會時打斷他的人。

“和你想的不一樣吧。”警員對夏默說,語氣中帶著挑釁,“就是一倉庫看大門的,沒有錢,更沒有社會地位。”

“那為什麽還不放了?”夏默問。

“你應該問我,為什麽把他抓進來。”

警員調侃的心情消失了,他用憤怒的眼神看著夏默,“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是個天才?”

“不算很蠢。”夏默說,他又看了一眼審訊室裏的男人。

“我告訴你,”警員指了指單向透視玻璃,“這個人已經招了。”

“他承認殺了江雪?”

“差不多吧。”警員的語氣虛弱了一點,“不過就快了,他已經承認自己在4月12號當天見過死者,而且進入了死者的家裏。”

夏默沒有說話,他知道警員沒說完,他在等著夏默的反駁,然後再打出一張藏起來的王牌,這種招式常被用來審訊嫌疑人。

警員在等著夏默的反應,卻發現對方並不接招,隻能繼續引誘夏默入坑,“不過,有一件事你倒是說對了。”

“凶手很有可能重返案發現場,你們就是在那裏抓到他的。”夏默說。

“不過就算你不說,我們也會對現場進行監視的。”

“是嗎?”

警員聽得出來,夏默的問話就是回答,他打出了王牌。

“告訴你吧,我們已經從這個人的身上搜到了重要的物證。”

“你找到那條黑色的**了?”

“你怎麽知道?”

夏默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不太喜歡回答問題,但他卻對警員提出了另一個請求,“我能進去跟他說句話嗎?”

“你沒有這個權力。”

“所以我才會問你。”夏默從警員的表情上,看出來對方沒有感受到自己的蔑視,於是順水推舟,“畢竟我的推斷錯了,我想聽嫌疑人親口告訴我。”

警員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他轉過頭,用帶著得意的表情示意夏默進去。

那個男人的目光依然呆滯,仿佛沒有看到坐在對麵的夏默。“從頭開始說吧。”夏默對男人說,“4月12號當天,你為什麽會去江雪的家裏?”

“我已經跟剛才的警察說過一次了。”男人沒有看著夏默,他的眼神始終盯著桌上的煙灰缸。

“好吧,那我來說,你聽著。你很早就認識江雪了,但我不確定她是否也認識你,你在她工作的金沙夜總會做倉庫管理員,像江雪這樣的姑娘,每天見慣了上流社會的人士,眼裏大概根本看不見你這樣的人吧。”

夏默邊說邊觀察著男人臉上的表情,他注意到男人的嘴角**了一下,知道自己已經戳到了他的痛處。

“你那天去江雪家,”夏默看著之前的筆錄,“據你說是江雪請求你幫忙搬一箱重物,你答應了,進入了她的房間。”夏默把筆錄扔到一邊,眼神凶狠地看著對麵的男人,“你試圖猥褻她,但你不敢,你怕她會反抗。”

“不是這樣的!”

男人終於有了反應,他試圖站起來,但審訊椅上的擋板阻止了他。夏默不顧他的激烈反應繼續說道:“你卑微、懦弱、膽小,腦子裏想象強奸的畫麵,最後卻隻敢用一條偷來的**發泄。”

“放屁!”

男人的情緒愈發失控,夏默知道外麵的警員隨時可能進來結束他的問話,他的時間很緊張。我在幫你,夏默在心裏說,你這個蠢貨。

“現在告訴我,”夏默想要穩住局麵,“你為什麽回到江雪的家裏?”

“我殺了她!”男人大喊。

“什麽?”

“我殺了她,不對,我強奸了她,先奸後殺,真他媽爽!是我幹的,是我!”

男人歇斯底裏地大叫,夏默看到警員開門衝了進來,他的身後還帶著兩個人。他們死死地將男人的頭按在審訊桌上,男人的麵容在幾隻大手下變得更為扭曲,嘴裏卻依然含混不清地喊著,“是我殺了她,是我!”

“你寧願背負殺人罪,也不願承認自己的懦弱?”

“可以了,”警員打斷夏默,“謝謝你的幫助。”

“他在說謊,”夏默說,“死者並沒有被性侵的痕跡,他在編造事實。”

“這些我們都會調查的,你的工作結束了。”警員說。

夏默離開審訊室,最後對著單向透視玻璃看了一眼,裏麵的男人還在無望地掙紮著。

2

“絕緣體”樂隊正在舞台上賣力地演出。

何詩宜並不習慣來這樣的場所,在進來之前她還在擔心自己的著裝。她穿著簡單的白襯衣和水藍色牛仔褲,平時紮起來的頭發散落在肩上。但是當何詩宜走進這家叫作“槍與玫瑰”的酒吧以後,她意識到自己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因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舞台上演出的樂隊上,除了門口驗票的花臂男人,沒有第二個人注意到這裏又進來一個女人。

特別是現在坐在吧台前麵的那個人。

何詩宜走近他,男人的麵前放著一個方口古典杯,盛著半杯金色的**。何詩宜在旁邊坐下,酒保第一時間過來。

“喝點什麽?”酒保笑著問她。

“嗯……啤酒吧,”何詩宜說,她不太喝酒,也不太懂酒。

“給她一杯瑪格麗特。”夏默說。

酒保點了點頭回去調酒,何詩宜對夏默說,“我以為你已經醉了。”

“我還沒喝,”夏默看著自己的酒杯,“我在戒酒。”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難得主動問我一個問題,何詩宜心裏想,“在金沙夜總會的時候,你說你是一個酒鬼。在千山,一個喜歡搖滾樂的酒鬼,能去的地方並不多。”

“你現在有點像一個警察了。”夏默看著何詩宜的一身便裝。

裝滿瑪格麗特的雞尾酒杯放在何詩宜麵前,她嚐了一口,“其實史強人挺好的,就是心氣有點高,覺得自己被你比下去了有點不服氣,才會那樣說話。”

“誰?”

“就是今天跟你見麵的那位警員,他是我的前輩……”

“你說他啊,”夏默打斷她,“你真的覺得我會在乎那種事?”

何詩宜點點頭,“我知道你不在乎。”她清了清嗓子,說出路上想到的安慰的話,“我真正想跟你說的是,你對我們的幫助是很大的,如果沒有你我們也不會這麽快抓到嫌疑人。而且你的很多推理都是正確的,嫌疑人確實認識死者,帶走了一條黑色的**,並且重返了犯罪現場……”

“你也覺得那個人就是凶手?”

“從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

“你就回答我,”夏默再次打斷她,“你是不是覺得,那個人就是凶手?”

何詩宜沒有說話,這代表了她的答案。

舞台上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這讓兩個人沉默的間隙顯得沒有那麽尷尬。何詩宜回頭將視線投向演出的樂隊,站在中間的主唱一邊對著麥克風嘶吼,一邊用誇張的動作掃過吉他弦。

“你也喜歡彈吉他?”

何詩宜覺得該說點案情之外的話題了,但是夏默並沒有回應。

“你還喜歡畫畫?”

何詩宜做好了再次被忽視的準備,卻看到夏默忽然抬起頭來,用銳利的眼神盯著她,“為什麽會這麽說?”

“我……”何詩宜有點緊張,仿佛自己做錯了什麽事,“就是上次去你家的時候,看見客廳放著一把電吉他,旁邊還有一個畫冊。”

“你看過裏麵的畫了?”

“沒有,”何詩宜說,“對不起,我沒有要窺探你隱私的意思,你的房子很空,我隻是無意中看到的。”

夏默的眼神再次暗淡了下來,眼神裏的警惕消失了,“我不喜歡畫畫,”他否認道,“完全不喜歡。”

有時候何詩宜覺得夏默像一匹孤狼,有時又覺得他像一座冰川,但是現在,何詩宜不知為何覺得夏默像一個孩子。

盡管這個人並不比剛進警隊的何詩宜大多少,但是他平日落寞的眼神和未經打理的胡須,總是給何詩宜一種跟長輩相處的錯覺。此刻的何詩宜感到有些心疼,夏默是個驕傲的人,並帶著他的驕傲參與了案件調查,而現在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了。她能夠體會到夏默心中的失落。

畢竟他是“嗜血者”夏默,隻有命案以及偵破命案的快感才能讓他活下去。

何詩宜覺得,夏默被拋棄了,就像曾經的她一樣。

“我能理解你。”何詩宜忽然說。

“什麽?”

“理解你現在的感覺,這種感覺我也有過,我從小就在這樣的感覺中長大。”

何詩宜在等待著夏默的反應。

她什麽都沒等到。

何詩宜端起酒杯喝下一口,酸的,她抿了抿嘴唇,忽然覺得在吧台的暖燈下,夏默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偶爾也有不那麽討人厭的時刻,酒精開始起作用。“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她問夏默。

“不想。”

“我是個孤兒,”何詩宜仿佛沒有聽到夏默的拒絕,自顧自地說起來,“一直到今天都是。”

“我說了我不想……”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何詩宜無視他的打斷,“從記事起我就在孤兒院裏生活,當時孤兒院裏加上我隻有三個女孩。其中一個很早就走了,有人說是被領養了,有人說是轉到了其他城市的孤兒院,我不清楚,因為當時我們在睡午覺,醒來後她就不見了。不過我當時太小了,完全不知道領養是什麽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甚至更可笑的是,我醒來後在找的東西,不是一個和我一起長大的人,而是一條不知道被我丟在哪裏的項鏈。我後來經常為此自責。”

何詩宜語氣中帶著懺悔,接著說,“不過,另外一個女孩後來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她現在回到了那個孤兒院工作,照顧和我們一樣沒有父母的孩子,我們每個月都要見一次麵,就在我們最喜歡的餐廳裏,這是我生活中最開心的事。”

夏默沒有繼續打斷她,隻是盯著眼前仍然一口沒喝的酒。何詩宜更願意將這樣的表現理解成默許的信號,她接著說,“那家孤兒院很小,今天依然如此。我很笨,直到開始上學才意識到我跟其他小孩不一樣,沒有人接我放學,也沒有人給我開家長會,每次到了假期,其他的同學都出去玩,我要繼續待在孤兒院裏,被一批批掛著‘誌願者’工作證的人像逛動物園一樣參觀。我得學會察言觀色,學會對陌生人說謝謝——盡管我不知道我究竟該感謝什麽,感謝他們帶來的零食和衣服嗎?可是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這些東西。不過後來我漸漸明白,有一些人的確是我應該感謝的,那就是為孤兒院捐款的人。我不知道這些人是誰,但是他們確實負擔了我的學費,至少是一部分學費,這些捐助加上學校的獎學金,讓我順利從警校畢業。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適合做警察的人,和那些性格強勢的同學完全比不了,但我有一點是他們沒有的,就是我能從人的眼睛裏看見他們的傷痛,無論他是富商、明星還是殺人犯,因為我在孤兒院裏看過太多雙這樣的眼睛。”

何詩宜看著夏默,喝光了杯子裏所有的瑪格麗特,是的,酸的。

“你的故事很無聊。”夏默說,他並沒有躲避何詩宜的目光。

現場響起了今晚最熱烈的一陣歡呼聲,台上的樂隊正在演奏一首歌的前奏,觀眾的聲浪持續不停,演出似乎進入了**。

“這首歌還不錯。”夏默說。

身邊的喧鬧掩蓋了夏默的聲音,何詩宜不得不傾身靠向他,“你說什麽?”

“我說,這首歌還不錯。”夏默貼在何詩宜的耳邊喊。

“哦。”何詩宜也喊道。

她把頭靠在夏默寬厚的肩膀上,她覺得自己有些醉了。今晚已經說了太多的話,酒精讓她有勇氣停留在現在的氛圍裏,直覺告訴她明天想起來會感到害羞和尷尬,但蔓延全身的醉意卻告訴她現在不必在意明天的事。

“放下吧。”何詩宜趴在夏默身上說,“把以前受過的傷都放下吧。”

夏默突然抽回了肩膀,這讓何詩宜險些從吧椅上摔下來。

3

一捧涼水打在臉上以後,何詩宜覺得自己醒了。

醒了的第一個證據是她感到羞愧,羞愧自己剛才對夏默交了底,把童年那點事透露得一幹二淨。何詩宜對著廁所的鏡子開始反省自己,我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說那麽多話,為什麽對一個陌生人說那麽多話?

她沒有答案,這就讓她更羞愧了,因為這算是間接承認自己剛剛徹底被酒精支配。明知自己不能喝酒,偏偏端著一杯雞尾酒幹了下去,幸好這杯酒不烈,讓她現在還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對自己檢討兩句。她看著鏡子裏自己通紅的臉和被涼水浸透的頭發,忽然走了神。

也許跟他聊聊天也不錯,何詩宜到底沒能忍住冒出這樣的想法。

但是,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心裏的另一個聲音及時出來警告她。

何詩宜對著鏡子簡單整理了一下,廁所厚重的封閉門隔絕了相當一部分演出的聲音。她現在要回到那些聲音裏了,她用力推開門。

出去的瞬間,她感覺到肩膀被撞了一下,幾乎同時和另一個女人發出“啊”的一聲低呼,場地裏的燈光太暗,何詩宜沒看到那個聲音的來源,她本能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再轉過頭的時候,麵前就隻剩下一片黑暗。

我是不是特別習慣對人道歉,何詩宜心裏這樣想。

夏默趴在吧台上睡著了,何詩宜看到他麵前的古典杯已經空掉,看來自己不是這裏唯一一個酒量差的人。不過對於一個自稱酒鬼的人來說,何詩宜真的沒想到他一杯酒就倒下,她聽說人在心情差的時候特別容易醉,也許吧。

不過這倒是讓何詩宜心裏輕鬆了很多。

“你還好嗎?”何詩宜晃了晃夏默如鐵水澆築的身體,“我們回去吧。”

“不要走。”夏默的聲音雖然含糊,何詩宜還是聽清楚了。

“我沒有要走。”何詩宜說。

“不要走。”

“我說了……”

“不要離開我。”

現在何詩宜確定了,夏默不是在對她說話。

但是,何詩宜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也許就像她說的,她很懂人的痛苦。已經恢複清醒狀態的何詩宜俯身湊到夏默的耳邊,輕聲說:“我在這裏。”

舞台上的樂手正在炫技,吉他、貝斯和鼓手正在輪番獨奏,夏默告訴她這首歌還不錯,但連他自己都沒有聽完。何詩宜看著醉倒的夏默,忽然意識到一件更棘手的事情。

夏默徹底睡著了,安穩得像一個嬰兒。

187厘米,何詩宜心想,我怎麽把你弄回家去?

4

夏默聽見了雨聲。

滴答,滴答。

他痛恨下雨,下雨會讓他想起泥濘的小巷,想起那裏無盡的黑暗和垃圾箱裏的味道。那個黏稠的腥臭味在他打開垃圾箱金屬頂蓋的時候尤為強烈,但是他當時並不在意這種氣味。有時候夏默會覺得,在那一刻他的嗅覺選擇性的失靈了,在那件事過去多久後才漸漸恢複,他不知道。

滴答,滴答。

他痛恨下雨,痛恨和下雨有關的一切。

夏默在浴缸中猛然驚醒過來。

用了差不多一分鍾的時間,夏默才意識到自己正安全地睡在自己的浴缸裏。浴缸裏沒有水,他還穿著昨晚在槍與玫瑰看演出時的衣服,他記得自己好像喝了點酒,想不到戒酒計劃隻堅持了這麽幾天。盡管如此,戒酒的反應還真是強烈,一杯“教父”就讓人徹底失去了意識。

這樣也好,夏默想,戒酒的另一種方式就是讓自己的酒量變差。

他依稀記得昨晚那個刑偵隊的姑娘似乎也在酒吧現場,好像還說了很多話,具體是什麽?

滴答,滴答。

夏默的思緒再次被這個聲音打斷了,他這才看到剛才夢裏的雨滴是從哪裏來的。洗手間的地麵已經漫起了五厘米左右的積水,頭頂的天花板上留下一片明顯洇濕的痕跡,痕跡的中間,水滴凝聚在一處,隨重力落在夏默浴缸旁邊的地麵上。

滴答。

樓上的水管漏水了,夏默起身,踏過淺水——他痛恨這種感覺,爬上一層昏暗的樓梯。他對著另一扇一模一樣的破舊房門重重地敲了兩聲。

樓上的房子裏沒有回應。

夏默又踢了兩腳,在依然得不到回應以後,曾經的職業習慣讓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破門而入,他知道自己不能這麽做,但又無法忍受下雨一樣的聲音繼續出現在自己的房間裏,他想到了一個人。

通常夏默不會保留別人的名片,但是這個人給他的印象很好,當然也可能隻是因為自己忘記扔掉。總之夏默的運氣不錯,很快就在一堆雜物中找到了柳生的電話。電話很快被接起來,夏默問他是否能聯係到樓上的住戶。

“隻有在我們公司登記的房主與房客才能聯係上,但你家樓上的那一戶不在我們的名單中。”柳生在電話裏說。

“我猜到可能是這樣,打給你隻是為了碰碰運氣。”

“你樓上的房子是不可能漏水的。”

“在這樣的破房子裏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你聽我說,”柳生說,“你家樓上沒有人住。”

“什麽?”

“那是間空房。”

柳生進屋的時候,還穿著那身夏默熟悉的西裝,完全不是方便幹活兒的樣子,這讓夏默覺得他是在掛斷電話後立刻從公司趕了過來。柳生帶著一捆繩子和防水膠帶,以及一個不知道裝著什麽東西的手提袋,進門以後將西裝外套脫下,小心翼翼地掛起來。

“我打電話問了幾個工人,”柳生說,“但是他們都沒有時間,看來我們隻能靠自己了。”

“你說樓上沒有人住?”夏默追問在電話裏沒說完的話題。

“沒錯,”柳生挽起袖子對夏默說,“東西呢?”

夏默把準備好的一個尖頭錘遞給柳生,這是他在五百米外的一個工具店裏買到的,同時帶回來的還有一個鋁合金製的三角梯,那個梯子現在就立在浴室裏,放在天花板洇濕痕跡的下麵。

“記得我跟你說過吧,”柳生一邊爬上梯子一邊說,“當時你住的這間房子裏發現了屍體,報警的是這裏的鄰居,那個鄰居就是你樓上這家。”柳生爬上梯子後對著天花板指了指。

夏默領悟似的點了點頭。

“那件事以後,這家人很快就搬走了,那間房子就一直空著,所以……”柳生用尖頭錘對著天花板上的洇濕部分狠狠砸了一下,“漏水的不是他家。”

尖頭錘陷入天花板中,夏默這才注意到,這層天花板隻是一層並不牢固的三合板,漆上了與牆麵相同的白色,上麵還有一層鏤空的空間。

柳生似乎看出了夏默心裏的想法,對他解釋說,“浴室的這個位置,上麵有很多水管,特別難看,所以就隔上這麽一層三合板,起到一些遮擋的效果。沒辦法,舊房子就是這樣。”

“不過還是有一些水管沒能包裹上。”夏默抬起頭看著依然**在外麵的兩根。

“沒錯,不過也隻能做到這樣了。”

尖頭錘再一次砸進三合板中,夏默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要不我來吧,”他對柳生說,“就是把這塊浸濕的板子砸開對嗎?”

“不用,”柳生慌忙阻止,“你力氣太大,下手沒深沒淺,如果不小心砸到裏麵的水管,就不是滴水的問題了。”

“那至少讓我做點什麽吧。”

柳生站在梯子上,低頭對夏默笑了笑,“去幫我買杯咖啡吧。”

夏默點了點頭。

“還有,”柳生說,“順便把浴室的門關上,不要讓水流到外麵去。”

夏默離開浴室,聽到裏麵再次傳來敲擊三合板的聲音。

夏默端著兩杯咖啡從廚房出來,柳生已經換上了一件幹淨的襯衫,將剛剛幹活兒穿的那件塞進了隨身帶來的手提袋中。

“走了很遠,還是隻有速溶咖啡。”他將其中一個杯子遞給柳生。

“沒有關係。”柳生笑著說。

滴答聲終於停止了,現在夏默覺得世界很安靜。

“問題找到了,”柳生說,“有兩根水管在連接處出現了一些鬆動,不是什麽大事兒,很容易修,稍微緊一緊就可以了,我又用繩子固定了一下,貼上了防水膠帶,應該不會有問題了。”

“想不到你連這個都會。”

“租房子嘛,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看多了也就學會了。”柳生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咖啡,“就是天花板弄得挺難看的,過幾天我找裝修工人過來補一補。”

夏默坐在地上,看著站在旁邊的柳生,“沒有可以坐的地方,”他表示了自己的歉意,“我平時在家裏就這樣。”

柳生笑了笑沒說話。

夏默很喜歡柳生這樣的狀態,他做不到既不講話又不讓對方尷尬,他隻能做到前者。

身旁的舊電視正在播放一個廣告,夏默記得這個廣告,但是這次播放的似乎是一個加長的版本。廣告裏的中年男人從汽車上下來,聞了聞自己的衣服,畫麵用誇張的特效標示著他身上無處不在的煙味。男人一籌莫展,帶著手槍式噴頭的白色瓶裝除煙噴霧出現在他的手上,接著是一係列描述殘留煙味被消除的特效畫麵。在下一個場景中,男人擁抱著自己的妻子與小孩,畫外音正在告訴觀眾這款除煙噴霧的價格和購買地址,廣告在一片闔家歡樂的場景中結束。

“這個廣告可真夠無聊的。”柳生看著電視說。

“是嗎?”

“這個男人怎麽看都是個徹頭徹尾的窩囊廢。”

夏默沒有說話,因為有另一個聲音吸引了他。

電視裏說話的是一個女人,長發、幹練、眼神銳利,帶著職業女性的性感。她正在播報金沙夜總會員工,25歲的江雪在家中身亡的案件,女人的語速很快,但是吐字清晰節奏舒服,夏默看了看畫麵下麵的字幕,上麵顯示著女人的名字:記者,沈凝。

她簡單扼要地概述了這起案件的大概信息,這起表麵上看起來是自殺的案件經過刑偵支隊的深入調查,發現諸多疑點,警方懷疑這是一起偽造成自殺的凶殺案,迅速立案調查,目前案件進展迅速,已經鎖定一名重要嫌疑人,正在審訊當中。

夏默記得,他第一次去刑偵支隊的時候,那個姓韓的副隊長特別對他強調不要泄漏任何信息,然而現在這些信息已經被全千山的人知道了。

看來他們依然篤定那個倒黴的倉庫管理員就是凶手,他們急於讓民眾知道自己不是笨蛋。

果然,接下來的畫麵就是那位副隊長,以及在審訊室外對他表現出敵意的叫作史強的警員,他們正在接受采訪。夏默看到這兩個人滿麵紅光,在攝像機麵前努力掩飾著內心的竊喜,但這一切都寫在他們微微變化的表情上。

“看這樣子,他們應該是已經抓到凶手了。”柳生說。

“是吧。”夏默小聲回了一句。

現在要怎麽收場?夏默心裏犯愁。

5

電話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

夏默在超市的收銀台前付了現金,並帶走接下來一周的食物。收銀員的神色冷淡,撕下一張小票遞給夏默。比起那些熱情周到滿臉堆笑的服務,夏默更願意與這樣的人打交道。

他沒有理會電話鈴聲,任其自然安靜。微弱的月色下他在一個立著公用電話亭的路口轉彎——那個破舊的公用電話應該早就是堆廢舊塑料了——走進沒有燈光的小區裏。夏默現在有點喜歡自己住的這個地方了,盡管這裏荒涼冷漠,卻很適合他這樣的人。

有時候夏默覺得,自己並沒有真的活著。

也許我在一年前的那個時刻就已經死了,他沿著黑暗的樓梯這樣想,現在的一切隻是我在另一個世界的夢境。

夏默站在自己的房門口,在掏出鑰匙準備開門的一刻,忽然停了下來,腦中一些奇怪的信號在閃爍。警察的職業病,他對自己說,要戒掉這些習慣。

盡管如此,他的雙腿還是不自覺地帶著他向上多爬了一層樓,他走到樓上的那間房子門口,柳生告訴他這裏已經沒有人住了,但他還是幾乎本能地抬手敲了敲。

回應他的是再次響起的電話鈴聲。

還是那個陌生的號碼,看來這個號碼背後的人今晚是執意要找到他。知道他電話的人不多,夏默在接起來之前就猜到了那個聲音。

“我就知道是你。”在對方說話以後,夏默這樣回答。

“你沒有存過我的號碼?”何詩宜的語氣中帶著呼之欲出的不解和失落。

“我為什麽要存?”

何詩宜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電話那邊的她顯然很著急,“出狀況了。”

對話中止了幾秒鍾,何詩宜似乎意識到這是夏默示意她說下去的方式,“我們發現了另一具屍體,是完全相同的作案手法。”

“但是……”這次夏默給了何詩宜一個轉折的空間,“但是根據報案人提供的信息,死者在一天前還跟他通過電話,也就是說,死者的遇害時間發生在24個小時之內,而在那個時間,我們的嫌疑人正關在刑偵隊裏。”

“但是……”

“還有什麽但是?”

“但是你們卻在這有限的24小時內,緊鑼密鼓地接受了電視采訪,通報案情,並且對著鏡頭傻笑。”

“你說這個呀,”何詩宜歎了口氣,“別提了,現在隊裏都炸了,他們當時還讓我出鏡呢,幸虧我沒去,丟死人了。”

夏默沒有說話。

“我需要你的幫助。”何詩宜說。

夏默依然沒有說話。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義務,”何詩宜說,“我也沒有任何權力要求你繼續參與調查,但我希望你能回來。”

“我找不到回去的理由。”夏默說。

“你要放棄我了嗎?”何詩宜似乎覺得話有不妥,補充道,“我是指我們。”

“我不能放棄嗎?”

“你當然可以,”何詩宜賭氣地說,“反正一個逍遙法外的連環殺手跟你也沒什麽關係。”

夏默沒說話。

何詩宜繼續說,“反正也殺不到你頭上來,現在看來,凶手就是在找女人下手。”

夏默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女人的樣子,那是她在臨死前倒在血泊中的畫麵。那個女人當時對夏默說——不要忘記我。

“如果你想放棄,那就放棄吧。”何詩宜說。

“是你送我回來的吧?”夏默問。

“什麽?”

“我喝醉的時候,是你送我回家的吧。”

“你知不知道有多費力。”

“看來我欠你一個人情。”

深夜。

風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驟起驟停,卷動著黃沙殘葉,從一片荒漠飛向另一片荒漠。

偶有夜行的車輛經過這片寂靜之地,但絕不會在此停留,輪胎碾過遍地碎石,氙氣車燈如同劃開夜色的拉鏈,這一切會在幾秒鍾內結束,車輛匆匆離去,一切重歸黑暗。

方圓近千米,隻有一處亮著燈光。

這家24小時的便利店裏,循環播放著德彪西的《月光》,音樂聲雖然很小,但足以讓這裏與外麵的荒蕪夜色隔絕開。身穿著亮黃色工作服的年輕店員無聊地坐在收銀台後麵翻看手機裏下載的網絡小說。夜班的工資是白天的三倍,這是他坐在這裏的唯一理由,盡管他也不明白,這家全國連鎖的便利店,為什麽會開在這樣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有人說這裏是千山未來的重點開發區域,他不相信這樣的說法。因為即使在陽光明媚的白天,放眼望去也看不到一點發展的跡象,他套用剛剛在小說裏看到的句子——這裏是遺忘之地。

他今晚所有的工作就是堅持不睡著。頭頂的監控器在看著他,除此之外沒有什麽需要特別注意的了,沒有人會來到這裏。

但是今晚是個例外。

門口的自動感應裝置發出“歡迎光臨”的聲音,他以為是自己幻聽,卻看見那個人已經走了進來。他變得緊張,警惕地看著在貨架間穿梭的人,在這個時間和這個地點,哪怕是一個看起來正常的顧客也是值得懷疑的。

更別說眼前的這個人,完全算不上是正常的。

那人穿著一襲黑色的套裝,衛衣上的帽子蓋住了他的頭。黑衣人戴著純白色的口罩和手套,渾身上下隻留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麵。店員想起朋友借給他的那盤美國電影裏黑幫搶劫便利店的橋段,槍口、現金和聽起來特別過癮的髒話。

美國電影給他的經驗是,如果眼前這個人真的是劫匪,那他現在應該已經在手忙腳亂地打開收銀機了。但至少此刻他還是安全的,這讓他稍微鬆了口氣,眼睛依然時刻不離地跟隨著貨架間的黑色身影。

黑衣人的手上拿著一袋全麥麵包、一桶五升的飲用水,這對店員來說是一個不錯的信號,至少讓他覺得對方像是一個普通的顧客。哪有那麽多的搶劫犯,也許隻是個路過的汽車司機,店員對自己說。

黑衣人向收銀台的方向走來。

放在店員麵前的,除了剛剛的全麥麵包和飲用水,還有兩聽罐裝啤酒和一卷透明膠帶。兩個人彼此都沒有說話,店員拿過這些商品,用手持式條形碼掃描器逐一掃過,裝進塑料袋中,看了一眼機器上的數字,“二十九元,還需要其他東西嗎?”

對方沒有說話,店員注意到黑衣人在看著手表。

“請問……”

對方伸出一隻手,被白手套包裹的手示意店員不要講話。他的眼睛沒有離開手表,便利店的空氣變得沉默,隻有監控器上閃爍的紅燈告訴他時間仍在流動。

過了不知多久,但對於那個緊張的店員來說,時間已經足夠漫長了,黑衣人終於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下一包口香糖遞給了店員,掃描器在條形碼上發出聲響,“三十塊零兩毛。”

黑衣人遞過來一張信用卡。

店員按下收銀機上的按鈕,一張白色的購物小票打印出來,店員將小票和信用卡還給黑衣人。對方接過信用卡,把購物小票留在收銀台上,拿起塑料袋轉身離開。

離開之前,店員看到那人在監控器前停頓了一下,並抬頭看了一眼。

門口的感應裝置發出“謝謝光臨”的聲音。

德彪西的《月光》又一遍從頭播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