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可能現實中已經被騙得遍體鱗傷,便下意識要在夢中找回一息溫存。她甚至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將她與白竹衣自初遇直至分別看個分明。
清涼寨牢房裏的落魄獄友,一人一劍殺上山來的玉麵修羅,翠微居無名墓前沉靜冷冽的白衣劍客,白家戒律堂中甘心受刑的白家少主。還有……即使身受重傷,也會毫不猶豫擋在自己身前的白大哥,麵對師父威壓,仍能不卑不亢說上一句“我是真心愛慕傾城”的清雋公子。
幾個月來的惶惶不安、輾轉反側,憤怒、不甘、更多的是一些說不上來的心緒,幾乎日日夜夜都在折磨著傾城。她已經多久沒有這樣綿長而平靜地睡去了?如若可以,真想就此沉淪於這樣的美夢之中。
可白竹衣溫柔堅定的聲音仍在她耳畔回響——“不會了”,是他親口說的,不會了。
胸口不受控製地湧起一股熱流,由內而外的酥麻觸感以極快的速度蔓延遍她的四肢百骸,最終一齊湧向了她的眼眶。那是傾城即使合上雙目,都差點沒能攔住的決堤的委屈。她一直以為,白竹衣是個一言九鼎的君子,這位君子卻在最後時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繼續欺騙。
思及此處,刻骨的不甘霎時越過委屈,連聲催促她睜開眼睛,可餘光最先瞥到的卻並非那刺目的天光,而是手中緊緊攥著的一片切口鋒利的白色碎布。
是發現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幹脆揮起劍鋒來個割袍絕義嗎?
若你再敢騙我……現在想來,他將自己那句話匆匆打斷時,大約早已存了這樣的心思。
可若是沒有被打斷,她原本是要說些什麽?是惡狠狠地威脅要揍他一頓、還是幹脆叫囂著來個恩斷義絕?連傾城自己都忍不住露出自嘲的神色,此人謊話說得毫無心理負擔,估摸著正是看穿自己隻能說出這些幼稚可笑的狠話。
她將那截袖口碎布仔細疊放整齊,小心置於距離心髒最近的地方,被紛亂思緒占據得有些遲鈍的腦子才慢吞吞地反應過來:天光已然大亮,明時這個小少爺怎麽還在睡著?
直到她見到邵明時那張空****的床鋪。
胸口像是被大力狠狠攥了一下,傾城顫抖著嗓音,喚了一句:“明時?”
原本溫熱的血液幾乎化作冰冷的河水,兜頭倒灌而下,她跌跌撞撞地將柳家裏裏外外翻了個遍,每一句“明時”都比前一句更加急迫。可無人回應——邵明時不見了。
是他嗎……是他帶走了邵明時嗎?從一開始,柳家的消息就是他傳遞給雲門的嗎?他騙得解藥,不止是為了自己脫身,更多的,是為了帶走邵明時嗎?他若當真是雲門的人,那麽邵明時即將麵對的,又會是怎樣的結局?
一連串誅心的詰問,每一問都如同鈍刀,割破皮肉、鮮血橫流。
傾城將手中琅華攥得“嘎吱”作響,當機立斷做出決定:她要去愁雲城。無論是為了邵明時,還是為了白竹衣,更加是為了自己。她必須在那裏給自己一個了結。
愁雲城是一座未被標注在地圖上的城池,誠如白竹衣之前所說,因其中冤魂厲鬼無數,無人敢居住其內:這是座寸草不生的鬼城。可當傾城依憑著大致方向真正來到愁雲城外,隔著城門向內張望時,幾乎是大吃了一驚。什麽鬼城?這愁雲城時至深夜仍舊城門洞開,城中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甚至比永州、姑蘇都要來得熱鬧。
繁華盛景不能作假,饒是如此,傾城心中仍隱隱覺得有些不妥,直到她小心翼翼走入其中,這股子不妥的勁也越發強烈。
無論是街頭攤販,還是來往行人,甚至是巷尾乞討的乞丐,每一個人都循規蹈矩,埋頭做著自己該做的事,看上去的確與常人無異。隻是……這座城,竟然沒有人開口說話!
這周遭氛圍實在太過詭異,傾城行走其間,身上寒毛幾乎根根豎立。雲門這是整來了一座城池的傀儡,硬是將鬼城做出一副繁華模樣。
代月與季離早幾日便應已抵達此地,也不知他們二人現在何處。傾城還在分神他想,不由自主隨著人流向前方湧去,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那位迎麵走來的紅衣姑娘。可擦肩而過時,傾城聞到一陣熟悉的香氣,她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是雲水榭慣常使用的冷香丸。再回憶起這姑娘一雙明眸顧盼,靈動的神色與身側眾多傀儡顯得格格不入,她絕非普通身份,極有可能是雲門內某個核心人物。
好在傾城方才一直埋頭思索,在傀儡堆裏反而不大顯眼,沒有被此人發覺。她霎時覺得這熱鬧的街頭也是危機四伏,瞅準機會,一陣風般隱入深巷之中。
巷子深處全然不是主街那般繁盛景象,傾城在其中來回穿梭,終於於暗處跟上了那位身佩冷香丸的姑娘。她絲毫不在意周身摩肩接踵的傀儡,時不時還要拈起攤販麵前的貨物反複摩挲,似乎隻是在一條普通的街道上閑逛一般。傾城耐著性子一路跟隨,著實有些佩服她的心大,終於見到她掏出腰間令牌,暢通無敵地走進一處守衛森嚴的府邸。
那府邸正門掛著塊龍飛鳳舞的牌匾,上書“雲門”,顯而易見,雲門的核心據點就在眼前了。
傾城躡手躡腳繞著這座府邸轉過一圈,選擇了府邸後身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個輕巧起落。誰知她人才剛剛落地,平地忽地乍起兵刃出鞘之聲,傾城趕緊回身,便見一人左手提燈,右手持劍,正嚴陣以待地瞪著她看。
她不過是翻了回牆,偌大一個府邸,怎麽偏生就能迎麵撞上個巡邏的?傾城急中生智,語氣強硬地信口胡謅:“蠢貨,連我你都認不出了嗎?”
她估摸著這雲門之中應當沒什麽正經人,眼前這個巡邏的呆頭呆腦,八成也是個傀儡。果不其然,被傾城這麽不按常理出牌地一唬,那人直接呆愣原地,大約是沒碰到過這種情況。傾城見狀,長長地鬆了口氣,趕緊開溜,留下那巡邏傀儡獨自在風中淩亂。
可是人一旦開始倒黴,真是喝水都要塞牙縫。她還沒跑出兩步,一柄劍忽然從斜裏橫插過來,傾城的神經一直處於緊繃狀態,因而那劍鋒出手的瞬間,她便已經飛身躍起,足尖剛好在那人劍身上一點,借力直接竄上屋頂,速度極快地朝反方向掠去。可那持劍之人也並不打算放過她,依然粘在身後窮追不舍。
傾城心跳如擂鼓,被追得有些慌神,稀裏糊塗跑進一處有些破敗的院落。身後追命之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傾城靠門而立,微屏呼吸,大腦轉得飛快,努力思索著下一步對策。
就在此時,她背後的門猛地向內開啟,傾城失去倚靠,一個踉蹌幾乎要跌坐在地時,卻被一雙有力的臂膀及時撐住。緊接著,溫熱粗糙的手掌已經覆蓋住她的口鼻,傾城震驚之下不由得瞪大雙眼,來不及發出半點聲響,就被人粗暴地拽入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