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愁雲城這一把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還不見停歇之意。

烈火蔓延,煙霧彌漫,那“鬼城”如今更像是一座焚燒天地的熔爐,數千傀儡都被那赤紅色的火海吞噬,滔天火焰肆意舞動著,帶著令人窒息的高溫和刺鼻的燃燒氣味。火光映照著夜空,使得整座城池都被籠上一層橘紅色的光芒,即使是夜晚也變得如同白晝一般明亮。

而這些傀儡的主人,也隨他們一道,在這座由她親手打造的傀儡城中,烈火焚身、化為灰燼。

直到第四日,天降大雪,那滔天的火勢終於偃旗息鼓,由翠微居一樁舊案牽扯出的驚天陰謀,也終於在這場大火中塵埃落定。

這江湖總算再次沐浴在昭昭日光之下。

謝堯是在愁雲城百裏之外的密林中被人發現的,他的腦後同樣紮著根阻止毒液擴散至腦髓的琉璃針。謝廣聞差點當場給蕭霈行個五體投地的大禮,嚇得蕭霈連忙將這個神誌不清的人給轟出了逍遙穀。

之後又陸陸續續有其他淪陷門派的弟子被發現,他們同樣因為腦後的琉璃針而逃脫了當一輩子傀儡的命運。這些人,都是白竹衣小心翼翼為江南武林保留下來的火種。

可如今,這些人都已經醒了,隻有白竹衣還睡著。

那天,白竹衣趴在傾城背上,不知什麽時候就睡著了。他這一覺睡得既踏實又夠本,傾城好幾次都在懷疑這人到底還有沒有呼吸,心驚膽戰地確認他是否活著。

蕭霈來過幾趟,將白竹衣身上的外傷治了個七七八八,體內的毒液也基本拔除幹淨,至於他什麽時候能醒,卻連蕭霈都不太拿得準。用他的原話來說就是:“這小子還差一步就能跟那些傀儡稱兄道弟了,卻不知為何,母蠱的毒液遲遲沒將他的腦髓完全侵蝕,才能僥幸保留下完整的神誌。”

傾城已經很久沒這樣仔細端詳過他的臉了,這會靜下心來去看,發現他果然消瘦得可怕:他的兩頰已然深深凹陷下去,眼窩也不遑多讓,因而顯得兩側顴骨都有些過於凸起。藏在寬袍下的身體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手指仿佛一根根幹枯的樹枝,手背上溝壑縱橫,那骨節好似隨時都能從皮膚下探出來似的。他都已經這般形銷骨立,自己之前卻隻顧著生氣,竟然沒有絲毫察覺。

真是個傻子。

幸而,這傻子至少還有一腔孤勇,硬生生將那人從閻王殿前給撈了回來,也不算太虧。

“白大哥,快點醒來吧。”傾城衝著他喃喃自語,“想要向你當麵道謝的人在穀外排了老遠,都快要長過找師父的那一隊了。”

白竹衣並非不願醒來,自從被雲思萱利用霍琛留在他體內的毒藥暗算,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這般安心入眠,日日夜夜的陽奉陰違、籌謀盤算,他實在是太累了。

好在無論最後的結局與他設想的有多少出入,這一切的光怪陸離總算已經走到盡頭。他私心裏隻想保持住這一片清淨,至於之後的事,他實在無力、也無心去管。

但夢中一直有個聲音在反複響起——

“我們一起找出凶手,不能讓壞人逍遙法外,好人負屈含冤。”

“再有下一次,我可不救你了。”

“這世上隻許有你白大情聖一人,其他人的心意就都一文不值?”

“你今日若是死在這,我也絕不獨活!”

……

是傾城嗎?

白竹衣機關算盡,唯獨算漏了這個姑娘。

他本想借著那把火將自個兒燒個幹淨,也算償了在雲門所造罪孽,可傾城竟一意孤行,想要將他拖出那場滔天業火。那日的火勢實在太大了,他隱約聽到城門口駐足不前的馬在不安地嘶鳴,他記得傾城剛剛吃力地將自己放置於馬背上,便聽朽木崩裂發出巨大響動,有火焰包裹著的斷木自城門脫落而下,傾城毫不猶豫地飛身撲到馬背上,用身體嚴嚴實實將他護住,同時用劍鞘在馬臀上狠狠一抽,兩人一馬如同離弦之箭,自火海中飛躍而出。

馬蹄狂奔的噠噠聲,烈火燃燒的劈啪聲,還有傾城急促的呼吸聲,全部交雜於白竹衣的耳畔。可縱然如此,他仍是聽到了傾城極輕極沉地悶哼了一聲。

她是受傷了嗎?傷在哪裏,疼不疼?

心中牽掛一起,他這覺眼見就睡不踏實了,蹙起眉頭掙紮著便想要睜開眼睛。

傾城幾乎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因而他有什麽動靜都逃不過傾城的眼睛。他不過是眉頭剛動,傾城人已經撲將上去:“白大哥?”

白竹衣隻覺少女溫熱的鼻息已然噴吐在側,神識立刻歸位,他眼睛尚未睜開,人先病懨懨說了句:“別動。”

傾城不知何意,但聽到他出聲已是滿心歡喜,當即便不敢動彈了。

躺在**的病號極有先見之明地握住傾城支在床邊的手臂,才慢悠悠掀開眼皮問她:“傷到哪裏了?給我看看。”

傾城下意識就想回避,可是手臂被此人鉗製,她又是半伏在**的姿勢,實在避無可避。想起他此前惡行,又不由得挺直腰杆,惡狠狠地反問他:“白公子還有閑心關心旁人?也不看看自己現在是副什麽尊容?”

白竹衣幹脆抓著她的手腕用力一扯,迫使她彎曲手臂,隻能用手肘支撐,身子進一步低伏,兩人幾乎臉貼著臉,傾城的臉頰霎時便騰起兩朵紅霞。白竹衣啞著嗓子,語聲不複往日清潤,卻夾雜著足可致命的蠱惑:“無論何種尊容,也隻能勞煩姑娘一直看下去了。”

“好啊。”傾城笑得眉眼彎彎,“你體內的蠱蟲毒液已經拔除幹淨,這回可是你本人親口說的,若你再敢騙我……”

“不會了。”白竹衣輕聲將她打斷,“這次是真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