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精神煉獄

1974年冬,吳為高中即將畢業麵臨去向,因不吃紅本糧,家裏又無門路可走;想種地又隻有自家開墾點土地不足謀生,本來處境尷尬,卻偏偏沒有那種尷尬心境。竟沒有一絲恐慌,懷著激動、崇敬、希望的心情準備邁出人生最重要的第一步。人生起步處的心境被希望、**、向往烘托著漸漸地進入了高溫狀態。

吳為的動念來自於一次夜間暢想,他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想到社會上的厭農思潮,自己出生農村在農村長大,並沒有嫌棄農村的念頭,還特別喜歡幹農活,腦海中浮現出年畫上現代化農具活躍在田間五穀豐登的場麵,忽然想象到,不要隻看到現實農村的落後麵貌,而要看到將來農村的美好前景,立即為腦海中出現這樣的想法激動起來。他興奮得睡不著覺,聯想著一批又一批城市知識青年滿懷豪情來到農村,農民們熱情歡迎那種激動人心的場麵,報紙上廣播裏不斷地報道著知識青年中先進人物的事跡,學校也曾經請那些人物來做報告,不知不覺形成了憧憬的心境。又想到自己就是吃農村糧的,想象著未來農村的美好,不能投入到那改造農村的火熱生活中,將來會成為人生的遺憾,在農村奮鬥過的人們該是多麽自豪啊。

其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已經進入低潮漸漸冷卻,暗中正在蓄積湧動著返城的不可抑製的強烈動能,許多知青已經在動用各種關係成功地實現了返城,土圍子的知青也已經快走空了,剩下的是成分不好的一時走不出去的。此時的吳為卻沉浸在學習馬恩列斯毛的熱潮中,骨子裏受到革命**的鼓舞和激勵,想出人頭地也好,想獻身壯麗的革命事業也好,有著這樣心情的青年,到農村去幾乎成了第一選擇。高中畢業生不允許直接考大學,時興的是工農兵推薦上大學,要不就在城鎮打短工幹臨時工。吳為處於一種邊緣地帶,夾縫中生存,其實也挺尷尬的,自己家已經從土圍子搬出來,隻是還在吃著那裏的糧食,他畢業後也可以在河邊鎮找些臨時工做一做,沒有城鎮戶口吃不上紅本糧想安置到國營單位是天方夜譚,他也壓根沒有那樣想過。平時趕上暑假寒假他也沒有閑著,找些零工做做,在火車站扛甜菜筐、到葦場打草捆,掙點錢貼補家用。畢業後在河邊鎮做臨時工打零工幾乎成為他惟一的去處。

吳為不甘心這樣被動惟一的人生走向,他要主動的去搏擊,他想象著激動著,想跳出這個夾縫,想隻身一人回到土圍子去改變那裏的麵貌。隻身一人,他在時代潮流中為自己找到了行動的與眾不同的意義。他的行動雖是孤身一人,不象戰爭年代孤膽英雄那樣去深入敵穴,可這也畢竟超過了同時代一般青年的出格舉動,具有了創舉的元素,有了值得炫耀的理由。他由此染上了事情剛有了想法還沒有行動就喜歡張揚自我炒作的惡習。他是有了充分的想象,越想象越是興奮,他獲得了人生非常重要的經驗,靠想象就能使自己興奮起來,這樣會擴大他人生選擇的空間,在不經意中開發了自己的大腦。這一想法的出現竟然就能夠使他激動不已,靠自己的想法就能使自己激動起來,會激勵和促使他去積極尋求能夠使自己激動興奮起來的想法念頭,這會促使他進一步深入地去開發自己的想象空間,大腦空間便被放縱的想象力去充填,這一次充填的結果是農村漫畫式仙化的雞鴨鵝滿園車水馬龍喜慶景象。

由最初一念被開發的大腦如同紮了根一般,我們敘述到這裏,要特別提醒讀者注意,吳為回鄉的想法是在他的頭腦中紮根了,而不是他本人想在農村紮根,他還沒有想得那麽深那麽遠,在農村紮根就意味著在農村娶妻生子蓋房子,在農村安居樂業。他如果想到在農村紮根就意味著這一切,他還會選擇這一步嗎,他現在正處於不計後果的衝動中。假如他的童戀在以前就幸運地變成了現實,他和梅媛結婚了,那會是另一種人生路線,興許就會甘願在農村生活一輩子,女人完全有能力塑造男人,男人也完全可以心甘情願為了女人犧牲一切,尤其是心儀的女人也能夠決定和改變男人的人生道路。可他的童戀並沒有深入發展,或者說來不及深入發展到癡迷的程度,他就走上了學習至上的道路。他現在的頭腦在逐漸預熱升溫又進入高熱狀態,便急不可奈起來,就等著邁出那充滿希望的第一步。說第一步有些不確切,隻能說重複邁出的一步。因為早在幾年前他就曾經棄學務農。

吳為回鄉這一闖,雖然如同猴皮筋有進退收縮,可當時麵對那種困難敢於一試,便把那種勇敢積極的基因沉澱為人格稟賦,骨子裏有了剛性的成分,後來的搖擺,恰恰說明人經過風雨見世麵遭際命運的滄桑擠壓揉捏,如同熔爐冶煉一般,會增加人格資質的柔潤性。

吳為被回鄉的想法激動起來,便想激動別人,想象讓別人也跟著激動,興許在同學中間說不定能夠產生帶動效應,帶動是沒有卻產生了小小的轟動。他沒想到,人們已經從特殊時期初期那種頭腦發熱狀態中冷卻下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已經褪去革命行動色彩,自己不吃紅本糧也有些無奈成分,但自己一主動加活躍,便淡化了無奈成了師出有名的積極勇敢行動,也自然不會有想象中的熱烈回應。

吳為的想法引來了桂芳的擔憂。桂芳,非常普通的家庭婦女,卻也有些不普通之處,深通人情世故的長處自從搬到河邊鎮後得到了發展的機會,串門嘮嗑是長項,時常是公社領導家中常客,與那些官太太很談的來。在兒子選擇回鄉務農問題上,自然持反對態度,回到土圍子去生活艱苦,活又累,更要自己做飯。吳勞模卻依然隻認幹不願意求人。桂芳經常說老吳,萬事不求人,又非常吝嗇,極少與人走動,單位同事給起了個古怪的外號叫嗦銅鏽,象孩子買冰棍舍不得吃在嘴裏嗦囉。知子莫如父,吳為的選擇,卻深得吳勞模的支持,他說吳為幹什麽都行。吳為的兄長們都是從農村摸爬滾打出來的,深知農村之苦累惟恐陷在農村,耽誤前途,也持反對態度,但又各自奮鬥,一時無力接濟照護,建議他先打打零工,幹臨時工等待機會。同學們則有些議論,餘波不止,在他已經從土圍子不光彩地尷尬退卻後,有位叫李非的同學,不善言辭,也從來沒有單獨和吳為談論過什麽,卻特意來到他家中,很激動地對他說道,咱們這些同學誰也沒有象你這樣,敢於隻身一人去農村,我們都很羨慕你。吳為很坦率地道,我現在不是已經回來了,還勇敢什麽,不是暴露出怯懦的本性?李飛很動情地道,你當時能夠邁出這一步,就說明你很有勇氣,很不一般,我們也想過,但沒有實際行動,這對你以後也是非常重要的,敢於做事,有敢闖精神,我從內心裏很敬佩你,你這是不平凡的開始啊。吳為通過邁出這一步,在如何學習識別社會潮流大勢上做了非常重要的鋪墊,這同一般的察言觀色不同,這是在把握時代方向中確定人生走向的基本功。

在別人看來,農活勞動時間長、強度大,又苦又累,吃的不好,風吹雨打日曬,不願意幹,是不得已而為之,哪裏會有願意幹農活的。吳為對幹農活卻偏偏有癮,有興趣,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在這一點上他的確隨了父親。他幹農活能夠有一種藝術快感,鋤頭磨光鏟地除草有一種為莊稼生長掃清道路“斬草除根”的痛快感,烈日下暴曬揮舞釤刀打草,揮的開、打的透,耳邊聽到輕飄飄的刷刷刷聲響,尤其遇到春天燒過荒沒有陳年雜草的清堂底更是有一種揮汗如雨淋漓盡致、橫掃千軍如卷席的快感。吳為幸運地完成了自己的勞動啟蒙,盡管農活是依靠體力是那樣的繁重、枯燥和艱辛,可他卻能夠感受到樂趣,使他的大腦感受力得到最初的開發,這種感受開發模式,抑製了他對其他種種活動的感受力,就象在他的大腦中安裝上了一種特殊的驅動器一般,驅動著他專心致誌於勞動之道,使他在勞動過程中總是能夠很快引人注意和重視,出類拔萃,脫穎而出。實行大幫哄的勞動方式,大家在一起鏟地打草,自然是在進行一種競賽,尤其男女搭配在一起有許多別處很難聽到的葷腥故事,比如,知青從城裏帶回刷糨糊的故事,糨糊竟然還有那種刷法,在辦公室裏,男女坐對桌,漂亮女人常常被暗中出水,聽到這樣的故事也是對吳為最早的性啟蒙。男女一起嬉笑打鬧,有時耍賤貧嘴的男人招惹了野性的婦女,那女人會吆喝幾個同伴一擁而上抓住那男人剝光了衣服讓他出醜來過癮,或者按住讓有奶水的女人向嘴裏擠奶弄得滿臉滿嘴都是,不時出現的這類節目似乎也淡化消解了苦和累。

公社有一獸醫,不同意女兒婚事發生激烈爭吵,竟然獸性大發強奸了自己的女兒,被下放到土圍子監視改造,屯裏人大度收納沒有因此歧視,保證正常勞動生活。莊稼地就在公路旁,中秋時節,苞米揚花吐穗,誘使過往遊人看地裏無人便下車掰上幾穗青苞米棒子回去過癮。屯人決心捍衛自己勞動果實,組織青壯勞力埋伏在青紗帳裏,一等過往遊人停車進入地裏,便從各個隱蔽處出擊,自然俘獲懲戒一番。大家回到家裏,興高采烈,談論自己如何用智抓獲俘虜,那位獸醫倒有奇招,說自己抓到一婦女,興奮地、結結巴巴地描述道,我,我,我也,也不,不打,打,打你,我也不,不,不罵你,啊,啊就讓我,我推,推,推上一推,然後便拿著事先準備的剃頭推子在那女人濃密頭發中間推上一道,引來大笑,都誇這個招好。

吳為不管幹活、生活如何苦如何累,堅持讀《資本論》。吳為天真地套用流行的主要矛盾次要矛盾之說,認為自己的主要矛盾是善良的前進願望和知識不足的矛盾,解決矛盾的方式就是以誇父追日的勁頭去學習。學什麽?學馬列,政治經濟文化社會曆史人文心理天文地理科技。後來有次請人到圖書館借書,是關於原子彈的書,人家戲說他是想把學生培養成原子彈那樣,產生核能力產生核爆效應。他說,多想想體量奇大的天體,能夠增加思考力的分量;多想想光速也有助於思維敏捷,靠山吃山靠水吃魚幹啥吃啥,自然,學啥隨啥。在學習好不如有好爹媽、好學習不如有好臉蛋,靠好學習慢慢地有了競爭優勢,好去找工作找對象,這是學習觀念成熟時的後話。

吳為16歲時棄學務農,為屯裏拉腳的車隊、去城裏揀大糞的小分隊起早貪晚地做過飯,貼一手好大餅子,苞米麵揉得好、貼的位置正、火候又掌握的好,掀開鍋後沒有一個出溜到鍋裏的,而且看上去黃燦燦、吃起來略帶點甜絲絲香噴噴的味道,人人願意吃;切土豆絲又細又勻稱,一切一大盆,博得個大廚苗子的美名。那時工分是自報公議,誰幹的怎樣大家心裏有數,可要自報公議就不好辦了,人是有公正心,可把自己利益與大家利益攪和在一起,自己說自己的還要給別人表態,不好張口,如何想的那是自己的私事,可偏讓你自己開口,那口可難張啊,生怕惹著誰傷著誰,普遍是高報自己評別人也別低評,這樣大家麵子好過,但利益好處有限,不能都滿足,總要分出一二三出來,大家都不好意思先說,即便有說的又不好跟進表態,常常形成冷場僵局。於是,領導提議,給大家排出順序來,輪到誰自報了,也別等別靠左顧右盼了,不說也得說。這樣也時常在某某處犯卡,自己好張口別人卻口難張,也時有爭爭吵吵,口角生事。吳為頭一次遇到這樣的場麵,也暗暗揣摩,自己年紀小個頭又小,派活的領導時常照顧讓自己與婦女們在一起幹些輕活,被看作小半拉子,雖然和大人們在一起幹活時也不拉後,但還是要明智些,等自己報時便沒有了攀比心,很痛快地自報忙季三等淡季四等,引來讚歎熱議,說報低的多,有頭腦,挺認幹,領導隨口誇道,這小家夥將來能當鄉長,自然非常順利通過。那也是首次公開場合就自己利益表態,高低不說,博得個開門大順,也許意味著日後涉及自己利益的事能夠擺正自己位置。你說,誇字裏有什麽含義?是大和虧兩個字搭配,寓意是你吃大虧時才有人誇你啊。

吳為想回農村自然選擇回土圍子。宏誌,屯子人,複員軍人,地道東北漢子,解放軍大學校裏出來的人,有理想有思想,也想回來後幹出點事業來,被吳為的童戀梅媛看中結了婚。宏誌看到吳為捎去的信,便熱情洋溢地寫了一封回信,信中不外是感動鼓勵歡迎並熱心作好接納準備之意,並說村裏的小馬還沒有對象,他自己單獨住著一間房子,他已經同小馬打好招呼介紹了吳為的情況,小馬也很歡迎吳為,等來後可以同他住在一起,生活上吃用的東西都是現成的,小馬趕馬車拉腳又常年在外。吳為看到宏誌為自己考慮的很充分,非常高興,心也早已飛去。待報到之日,宏誌張羅著為他接風洗塵,吳為的職業生涯就這樣火熱地開了場。

吳為雖然回到了農村,身份意識卻難確立起來,骨子裏也不想成為農民。心理、感情、關係並沒有融入進去,自然也沒有結下深厚感情。對他來說,農業勞動帶有屬於純粹個體性的活動,他隻信活愛活,而且農活依靠的個人體力和技能竅門,屬於高度個性化的勞動,個人價值也能得到直接體現,其他都無關緊要,可有可無,天然缺乏群體意識。這時土圍子的知青隻剩下出身地富返不了城隻好在農村組建家庭,個別的有些思想的,也失去了知青群體那種活躍的生機和氣氛。吳為想在這樣的環境裏傾心談論問題也很難找到對象,漸漸變得很孤僻,這種孤立的個人意識漸漸發展到後來與人際關係格格不入,主動的回避不參與,不願承擔身份帶來的責任,看作是累贅,加深了本來就有的孤立化傾向,性格孤僻,不合群,由此也產生了內心矛盾,被人孤立的苦悶。雖然,宏誌不時叫他到家裏吃飯,許東也說讓他到家裏吃,不要自己單獨起火。許東,因為父親調到這裏當書記,自然回鄉務農。也有的老關係經常給他送些吃的食物。可這些都消解不了他的孤獨感,越是這樣越想用學習思考來自我安慰。

吳為熱衷於學習思考抑製甚至禁錮了其他興趣,尤其是成為一種有意識的選擇以後,更是減少壓縮了其他活動。一邊務農一邊苦讀,是在挑戰那巨壑般存在的三大差別,他從自己的親身經曆中朦朧意識到三大差別比階級差別更加深重更加根深蒂固,跨越三大差別必須通過自己的艱辛努力。跨越三大差別,對他來說,太缺乏資曆資格,他就越是渴望學習思考。一批又一批的人在跨越三大差別的努力過程中,有些被一個又一個差別阻擋在鴻溝巨壑之中,有些則實現了成功的跨越卻又跌落回去,釀成人生悲劇。就在吳為的思想開始降溫之際,宋柔前來看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