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梯效應

吳勞模的風光和榮譽也使桂芳感到格外的體麵和喜悅,子女們在社會上也有一種根紅苗壯的安全感。時光已到了1955年,此時吳家又陸續新添了四子吳實、五子吳華。吳勞模夫妻全身心投入於村裏的工作,無心經營家中事業,一般農家都是豬馬牛羊雞鴨鵝齊全,他家卻隻有零星雞鴨和一口豬,老大吳全讀完小學便跟隨父母幹些農活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這時正逢農業合作化的高峰,衣食完全依賴於集體,已經看出家庭勞力少人口多生活日見困難的跡象。偏在這一年又生下六子吳為,生活重擔一下子全壓在老吳和老大身上,桂芳因有年邁體弱多病的婆婆和幼子需要照料,忙於繁重的家務。老吳夫妻看著漸漸長大的吳全,忙著張羅婚事,年邁多病的老母又不斷催辦著急抱重孫,又有許多村裏鄰村的姑娘相中了老大。吳全看著家中境況,老二老三陸續到了求學年齡增加了家中開銷,如果自己結婚,彩禮婚慶無疑會給這個家庭雪上加霜,他決心延緩自己的婚事,為父母分憂,為弟弟們上學創造條件。吳勞模的孩子雖多卻都是男孩,吳勞模非常想要女孩,真是天隨人願,1957年霜降桂芳生下小女,取名吳霜。吳勞模的父親和他自己都是單傳,到了他的下一代改變了遺傳路線,兒女成群,多子多福多壽有了吳霜後的第二年,吳勞模去省裏開會返回的路上,看到村裏隊員們正在挖大菜窖,他也走去加入挖菜窖的行列,他與另一人扛著搭菜窖橫梁的圓木剛好走到兩邊各自的位置,搭夥的那個人也沒有打招呼就把肩膀一抖自己扛的一頭形成的向下衝力,把老吳閃了一下不幸地掉入菜窖摔成重傷公社安排住了院。這樣一來,家庭人口本來就多孩子又都比較小,生活的重擔一下子全都落到了桂芳和吳全的身上,桂芳既要出工又要照料家裏,起早貪晚累出一身病,剛四十出頭看上去已經滿臉鄒紋顯得很憔悴,但她性情剛強,咬著牙堅持著。好在鄉裏考慮勞模因公負傷又是省勞模,免費為其看病,考慮他病好後一時幹不了農活,便安排到鄉供銷社轉為國營工人打更。老二在村裏的小學畢業,看到家中景象不忍繼續求學,但老大說服父母力主讓二弟繼續求學,二弟選擇了減免學費的師範學校。這樣的選擇無疑意味著老大自己隻好繼續延遲自己的婚事。孩子們冬天身上穿著破舊的露著棉花的空心襖和棉褲,腳上穿著露腳趾的棉布鞋,桂芳看著心疼也隻好哪破了補哪,邊補邊落淚。桂芳也想到親屬或者左鄰右舍去借糧借錢,可人家不敢借怕的是借了還不起。老大的婚事更讓桂芳揪心,決心把老大的婚事先辦了再說,可是家中無錢,這時隻好硬著頭皮向親戚借錢。俗話說,救急不救窮,給窮人借錢是往灶坑裏扔錢,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難怪有錢人看到窮人來借錢心就發狠,用錢去填窮坑,不能填。無奈之下桂芳舍著臉到同母異父的妹妹家借錢,走進人家的家門,那位妹妹一見到她,看到是姐姐,想象中卻變成了窮坑,臉上頓時象掛了霜,待理不理的樣子。那個口可是真難張啊,難說也得說啊。本來妹妹家中人口少勞力多家道殷實又剛賣了豬,卻一口回絕了。桂芳聽到妹妹親口說出沒錢的話,霎時感到明明是大白天的天仿佛一下子變黑了,本來就體弱多病加上失望的打擊簡直要虛脫了,也不知是怎麽走出了妹妹家的門。桂芳在往家走的路上朦朦朧朧想到老吳有個遠房的叔伯弟弟,過去老吳當書記時兩家走動十分親熱,便向他家走去,可一想到那兄弟媳婦,便又有些心冷意怯,腳步越發顯的沉重

這幾年,桂芳的耳朵裏幾乎灌滿了村裏人對她家的議論,就是太窮了,夏天已經是七、八歲的男孩子隻好光著屁股,冬天則勉強穿著打滿補丁還露著棉花的破舊棉衣,好歹讓小女兒穿戴齊整些,炕上是又髒又破蘆葦編織散了花露出炕土的炕席,屋角的炕櫃上胡亂碼放著破舊被褥,櫃門敞開著,裏麵亂糟糟地堆著破舊衣物,調皮的孩子吊在櫃門上打秋千,有鄰居的老太太在窗前經過看到這個景象,感歎道,你們家櫃子裏什麽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啊?一年到頭過年時辛辛苦苦攢幾個錢讓一家老小吃上一頓餃子。有些人家揚言有女不嫁老吳家,那位叔伯弟妹,矮個頭,又窩著個腰,塌鼻梁下巴上卷兩眼深陷臉盤狹小,看上去仿佛是在生長中被什麽在臉上揉捏過一般,五官不成比例地揪揪著,其貌不揚、其音不正、其心不善、其言傷人,說老吳家的錢還沒有她家針線笸籮裏的零錢多,她家劃拉劃拉箱底夠老吳家過兩年,說著這話臉上現出鄙夷又得意的神情,手還比劃著。桂芳想象到那婆娘醜陋的樣子心就先寒了。還有幾家親戚可境況與自家差不多少,自己娘家的情況雖然好些,但一想到兄弟媳婦那副嘴臉怕給惹出什麽麻煩,根本不敢張那個口,給親娘添孬糟,別人那裏就更不好張口借錢了。

桂芳就這樣尷尬失望的回到家中,老大一看媽媽回來的臉色便知,心裏比媽更難受地說,媽就不要總惦記我的婚事了,等情況好轉再說,三弟挺聰明學習還好,送他去讀書將來會有出息的,還是先考慮三弟上學的事吧。桂芳看著吳全黑瘦的麵孔,心裏很難過,很內疚地說,你已經二十好幾的年齡了,我和你爸都很著急,本來你奶奶就非常著急抱重孫。你已經把上學的機會讓給小二了,再不給你辦婚事,我和你爸心裏會更不好受。老大說,我的事再拖個一兩年也沒什麽,可三弟上學的事卻耽誤不得,他很機靈學習好正好剛考上縣一中,耽誤一年就會耽誤一輩子。桂芳一聽,很心疼地說道,那可苦了你了,等到開學,你去送小三,也出去走走看看。吳全聽了非常高興,難得出去走一走見見世麵。

農村窮人家的孩子,大多懷著既想脫離農村又想減輕父母負擔的矛盾心情,離開農村的方式不外是求學、當兵、親友拉扯、城裏招工,罕有什麽人間奇遇。現在吳亮成功地考上縣一中,就意味著離大學越來越近了,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本來看上去就是一個很精神的孩子,雖然因為營養不良顯得瘦小些,兩眼卻炯炯有神。他太渴望上學了,可麵對家庭的困難,幾個年幼的弟弟妹妹,又隻有大哥一人在媽媽跟前,父親身體又不太好,二哥一時還借不上力。在這種情況下,當事人走向哪種選擇帶有極大的偶然性。這時在縣裏求學的二哥回來了,自然帶給弟弟妹妹一大包吃的。二哥也是專為此事回到家中的。他非常清楚家中的難處,但他更知道三弟求學機會的可貴。他也知道爸媽深明事理,會支持三弟求學,更知道大哥會理解支持三弟上學。他回來主要是為了打消三弟的顧慮,說服三弟。他說服的理由就是他很快就畢業了,就可以拿工資了,可以幫助父親、大哥分擔家庭生活的壓力了。這使三弟堅定了信心,也鼓舞了母親和大哥的精神。全家都為那看不見的未來一時興奮起來。

信心可以鼓舞人,生活的壓力卻是實實在在的,誰也解決不了。吳亮就帶著這樣複雜的心境走上求學之路。媽媽雖然給他帶足了錢和糧票,可他知道那是家中僅有的錢財,他知道那東西的分量。他在那種壓力下的選擇是後來令母親知情後痛哭一場的選擇:吃野菜。他從來不上食堂,老師學生一開始以為他是到親戚家吃飯。後來又以為是到他二哥那吃飯,卻不知有親難投。有一門很近的親屬,可他不願意去打擾人家給人家添麻煩,更不願意因為吃白食看別人的白眼。他更不會去二哥那裏分食,他也知道二哥的艱難。他選擇到郊區去挖野菜放到床底下,別的同學每到飯食便興高采烈的端著盆碗去打飯打菜,他便借故躲開,後來便隻有上課和睡覺時在寢室裏。這時陸續傳來食堂丟失東西的消息。他成了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上學三個月後的一天,有學生高興地告訴他,食堂讓你去吃飯,你先回寢室,班主任老師在那裏等你。他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回到寢室一開門,卻看見寢室裏坐著班主任、教導處主任、食堂主任。他一看這個架勢,便感覺不好。這時班主任老師說,你先坐下。他坐在自己的**,低著頭,手也沒處放的感覺,仿佛在等待著對自己的宣判。教導處主任挺生氣地對他說道,學校剛剛開完會做出決定,給予你停學半年的處罰。聽到這個消息,他的大腦轟的一聲,意識到上大學的理想從此破滅了,一下子好像虛脫了,身體發軟,眼睛裏蓄滿了淚水。這時食堂主任很憤恨地說道,近來食堂常丟東西,我們經過跟蹤暗地觀察,發現是你偷的。吳亮小聲地、底氣不足地辯解道,我可沒有偷食堂的東西。食堂主任帶著懷疑的口氣問道,那你天天吃什麽?吳亮用頭點了下床底,說道,我吃的在下麵床底下。班主任老師聽說,彎下腰向床下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其他二人也陸續看到了床下的野菜,臉上都露出尷尬的神情。也許因為有偷盜的劣行消解了可能滋生的同情,班主任板著臉接著道,食堂給你準備了吃的,你先上食堂吃飯,回來收拾一下,學校派班長去送你回家。然後三人起身離去,也沒有誰留下一句安慰的話。吳亮哪還會有心思去吃飯啊,一路上昏昏魔魔也不知怎麽就回到了家。桂芳看到吳亮被送回來,一時也沒有心思安慰孩子,想說什麽又難以啟齒。第二天桂芳便去學校算賬,晚上回到家中坐在炕頭就哭天抹淚地大哭起來,邊哭邊訴道,我的三啊,這幾個月是你咋過來的,怎麽就沒有把你餓死?原來,她去算賬才明白,吳亮這三個月糧錢票一個子也沒動,全被她拿回來了。

15歲的吳亮,頓時陷入到恥辱感的折磨之中。腳上的泡是自己踩的,家裏人埋怨他不爭氣,他不僅要忍受被開除的恥辱,他被學校開除的消息仿佛隨風傳遞一樣,村裏人一夜之間便都知道了,他還要忍受小偷的惡名,他心裏還有著對大哥的愧疚感,感覺好像是因為自己的前途耽誤了大哥的婚事,拖累了父母,為了減輕這種道德壓力,他的確選擇的是吃野菜,節省下的錢糧好為大哥積攢婚資,想到時能夠省出一筆錢。可一天兩天、三天五天下來,吃野菜還勉強支撐下來,繼續下去便感到身體虛弱,腸胃消化分泌不暢,他意識到這樣下去會使身體敗壞,學也上不成,便逐漸開始尋找機會偷食。學校做出開除學生的處分,是慎重的,會有確鑿的證據,雖然學校知道他貧困,可貧困的學生太多,沒法照顧,考慮到這個情節,才沒有開除,做出停學半年的處罰。在這樣的事情上竟然能夠彼此心照不宣,一方是半個同情心,另一方則是難受歸難受,但還是要理解,這樣好麵對現實、接受現實,開始新的現實生活。

這時在老大和老三的身上,發生了不同類型的悲劇組合,全家都籠罩在這種悲劇壓抑的氛圍中,本來是貧窮的壓力,現在又新添了吳亮求學被開除的新的壓力。老大的悲劇是自我犧牲式的悲劇,犧牲了自己的婚事卻沒有成全三弟的讀書,三弟被學校遣返退回使他有一種有口難說的恥辱,他知道三弟的艱辛理解三弟的作為,他自然不會責怪三弟一句,這樣更加地深了他內心的痛苦,一夜之間他仿佛衰老了許多。吳亮的悲劇,卻存在著自我消解的可能,他的聰明使他體驗到一種道義可以消解罪惡感,他是偷盜了但他的偷盜並不是單純為了他自己肚皮,錢不夠吃不飽可以張嘴伸手向家裏要啊,可他張不開那個嘴,是為了大哥,也是為了給家裏省錢,他甚至有一種道德滿足感,在這裏我們會看到奇怪的道德悖論,偷盜違背古老的道德古訓和宗教教誨,卻能夠減輕父母的負擔盡一份自己力所能及的孝心,靠違背一種道德要求去成全另一種道德心願,常常會把人置於尷尬難堪的境地。人怎樣從那種道德困境中走出來,如何走出來,取決於當事人的道德偏好,他說自己傾向於哪種道德選擇,又能夠得到哪種道德回應。他的貧窮沒有得到老師們的道德回應,老師們痛恨的是偷盜,如果窮學生都去偷盜會破壞學校秩序敗壞校風違背教育宗旨,貧窮學生太多使他們不敢也不能做出道德回應產生道德拯救,隻好把滋生的同情心扼殺在搖籃中,這樣可以保證學校繼續辦下去,維護應有的教學秩序。

現在,吳亮的行為終於得到了解真相後的母愛,尤其是母親回來後那場大哭使他更強烈地感受到一種道德的滿足。通過這樣的意外經曆反而鑄就了吳亮慷慨的人格資質,這種成就別人的慷慨可以消除任何形式的罪惡感,當然可以違反其他形式的道德要求了。這時就埋下了吳亮悲劇人物的種子,這顆種子以後遇到合適土壤會漸漸發育成長起來。這裏發生的是對當事人來說悲劇不悲的奇特人文景觀,是在貧窮壓抑下想過體麵生活演繹出的連環悲劇。貧窮不一定意味悲劇,如果麵對貧窮使人退縮屈辱地服從命運的安排,那就不是悲劇,那叫可悲,隻有麵向貧窮的挑戰抗爭才有可能釀成悲劇,出於一種道義上的自我犧牲甚至包含道義悖論的挑戰抗爭,形成了複雜的悲劇情節。在這裏,險些造成我們對這裏發生悲劇的錯解誤讀,那就會使我們繼續的敘述發生重大偏差,作品裏的人物就會嘲笑我們甚至在以後的敘述中愚弄我們。在以後的敘述中,我們會看到不明來曆的錢財通過拋灑方式,使慷慨型人物獲得道義滿足和消解罪惡感的雙重目的,實際是一種畸形的變態滿足和消解,悲劇在於人物不自知,並不清楚這樣的行為本身包含著道德悖論,所以會在那裏製造著複製著重複著放大著,當這種行為因為錢財難以為繼時,就會陷入到尷尬境地之中難以自拔,足以引起世人的警醒。在生活中,道德常常被每個人按照各自的理解錯解誤讀,道德行為畸形化,形成各自畸形的人格,又把畸形的道德理解為純正的道德,在那裏堅守和奉行,隻能獲得畸形的、變態的精神滿足,最終卻是痛苦的。依靠這樣混亂的、畸形的道德觀是不可能把生活建設成人間樂土的,按照各自道德理解和道德偏好形成的道德行動,很難兼顧其他方麵的道德要求,尤其當麵對尖銳的道德悖論產生道德壓力時,產生不了應有的道德兼容平衡能力和道德拯救行動,常常釀成人間悲劇。民族的實踐,還需要足夠的道德訓練、道德積累、道德思考、道德創新,才能推動道德建設走向高度,以減少減輕避免因道德不足、道德缺失、道德判斷能力差、道德兼容平衡能力不強釀成的人間痛苦和悲劇。

我們作品裏的人物,在繼續生活著、承受著、創造著,使我們的敘述可以繼續下去。

吳全的婚事被媽媽再次提出來。因老吳已經供銷社上班開工資,這幾年家中陸續有了點積蓄。可這時的吳全,已經被繁重農活的壓力和三弟那場事件的折磨,變得有些未老先衰,本來應該是血氣方剛二十幾歲的人,因為先天營養不良後天繁重勞動更加上對家庭自我犧牲式的救贖,當看到自己的努力並沒有改變家庭的狀況,使他萌生了無奈,對自己的能力感到失望,這種自信的喪失,對他來說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眼前的家庭看不到有希望的跡象。所以,當母親提出自己的婚事,他也隻好被動地接受了。這樣的家境這樣的個人條件,不會找到可心的。這加劇了桂芳的焦慮。貧不擇妻,有一個更加貧窮家庭的瘦弱女子,在這時走進老吳家的家門,承擔起為吳家傳宗接代的使命,所幸的是這位女子有著善良的品格,給吳全帶來極大的精神安慰,也極大地幫助桂芳減輕了家務的重擔,弟弟妹妹也開始有了新的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