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並沒有乘勝追擊,隻默默地俯身,拾掇起碎裂的石片。

他的神情是那麽的珍惜,那麽的哀傷,眼裏充滿了感情和愛,好像那不是石子,而是他的孩子。

連一向啥都看不大順眼、佻達的溫柔,看在眼裏,也不禁有點感動起來。

“石頭也有生命,”王小石的語音裏充滿了歉疚和惋惜,“它是有感情的。”

方應看居然很誠懇地說:“對不起,它太強,我收勢不住,擊碎了它。”

他其實不是誠懇。

而是敬重。

他敬重王小石敬重他的石子。

——因為石頭就是王小石的神兵、利器。

一個好劍手應視自己的劍如同性命。

王小石對他的石頭也是這種情感。

這點方應看了解。

所以他尊敬。

“為了救人,”王小石的語音仍很悲傷,“我隻好犧牲了它。石頭塊塊不同,晶石尤其世間罕見,碎一塊便少一塊。”

然後他抬頭,望向方應看:“你的劍也是好劍,它受傷了,你應好好愛護它。”

“是的,”方應看肅然道,“謝謝。”

“你為什麽要來?”

王小石問。

“為了要迫你出手。”

方應看答。

王小石苦笑:“為了逼出我的殺手鐧,你們便不遠千裏而來?”

方應看揚眉:“也為了看看是否能真的殺得了你——若我能把你殺了,那麽,我的名字也大可改上一改了。”

王小石饒有興味:“改名字?改什麽名字?方應看——大家不是都應該好好地看你的了嗎?”

方應看笑了:“隻要大家都已往我身上看,我就更該改名了。”

王小石道:“這名字不好改。”

方應看道:“已改好了。”

王小石:“能否賜告?”

方應看點頭。

他隻說了兩個字:

“拾青”。

王小石一聽,整個人震了一震,臉色卻是一沉。

但這一刹間,梁阿牛、方恨少、何小河全都感覺出來了:

他們自與王小石相識以來,從來未見過他如此震驚過。

——為了什麽。

“拾青”這名字,又有何特別之處?

隻聽王小石冷哂道:“好誌氣。”

方應看欣然道:“大丈夫當如是也。”

“我就不明白,”開腔的這回是我們的大小姐名女俠小姑娘溫柔是也:

“拾青、拾青,這有什麽了不起?有啥誌氣可言?”

她自言自語(但大聲夾惡)地說:“方拾青?那有什麽!不如叫拾金、拾銀、拾秘笈、拾人牙慧……那還有趣多了!你們聽聽,方拾寶、方拾收、方拾拾……那多響亮啊!方拾青,未免太……”

王小石臉色一變,忽叱道:“住口!”

溫柔這回真的住了口。

她可真聽話。

——她當然不是聽話,而是她從來沒見過王小石發怒,沒遇過王小石如此待她,沒想到王小石會那麽凶。

所以她居然聽話不說話。

雖然滿眼眶裏都是:

淚。

滿心都是:

委屈。

但她也對王小石刮目相看了起來:

——這人啊,原來對石頭都這麽溫文有情,一旦發起火來,卻是那麽凶那麽冷那麽酷的!

溫柔能忍住不哭出聲來,已經是破天荒的了。

已經是給了王小石天大的麵子的了。

——雖然她還是不明白:

叫“方拾青”的有什麽不得了之處!

方應看似對王小石喝止溫柔很承謝,他說:“你的水晶石再加上‘傷心神箭’的《山字經》勁力,的確世無所匹。”

王小石謙抑地道:“你的血劍已出,神槍卻未發,承蒙相讓。”

方應看卻不受他這個禮:“你是聰明人,當然知道我為何不打下去——我是打不下去了。”

王小石也直言不諱:“打下去你未必不能殺我,但身邊卻有顧慮。”

方應看長歎了一口氣,道:“我是有顧礙。”

隨即又舒然道:“但我此來卻誌不在殺你。”

王小石笑道:“你隻是來試試我的功力?”

方應看道:“我是來和你交個朋友。”

王小石道:“交朋友?那我的朋友卻得先吃你兩指為禮?”

方應看哈哈笑了起來,兩人如此交談,仿似好友,一點也不似剛才還有作舍死忘生之決鬥,也渾似沒了適才那一場生死搏。

大家都懵然不解,不明白二人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最奇特的是,各挨了方應看一指的梁阿牛和何小河,除了感覺到眉心和宄骨一冷一熱之外,也沒有什麽特異的感覺。

——難道方應看那兩指白打了?

方應看見王小石掌心裏仍盛著小小的碎裂了的晶片,十分珍愛,萬分珍惜的樣子,便調侃了一句:

“你好像在收拾人的殘肢。”

“不,”王小石認真地道,“是我自己的殘肢和手足。”

方應看臉上笑容漸斂。

然後他問了一句語重心長的問題:“你未離京之前,我感到其武功最莫測高深的三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你可知道是啥?”

王小石在等方應看說下去。

他知道方應看既然問了,就一定會說下去的。

方應看果然接了下去:

“那是你、六分半堂的狄飛驚和初入京的驚濤書生吳其榮。”

他的下文更是隱鬱重重:

“你們三人:都跟水晶的力量有關。”

王小石似乎也有些詫然:“哦?”

“我一直懷疑你最具力量的石子是水晶,”方應看灑然一哂,“這點我沒有猜錯。”

“你沒有。”王小石直認不諱,“聽說吳驚濤的‘欲仙欲死掌’是在水晶石洞中練成的,水晶的靈力加強了他的掌功。”

“狄飛驚脖脊上一直戴著水玉,而他一直深藏不露,誰也不知道他的實力;”方應看惋歎道:“當日白愁飛上三合樓,要不是低估了狄飛驚,他就不會以‘驚神指’射碎這‘低首神龍’頸上的頗梨晶石;他隻要不惹火了這神秘莫測的人物,說不定,在‘金風細雨樓’蘇夢枕和雷純那一場倒戈、圍襲,狄飛驚助他一臂,就不一定會送命當堂了。”

王小石瞄了雷媚一眼,道:“白二哥本就不該死。”

方應看道:“雷媚的劍法很好。”

王小石道:“她暗算人的時機拿捏很準。”

方應看:“……所以,今天我們兩個若聯手鬥你,你可有多少活命之機?”

王小石卻道:“如要知道,你剛才就不必收手。”

他隨即又補充了一句:

“剛才你根本就不會收劍——如果你倆能盡心盡力聯手的話。”

聽了這句話,這粉雕玉琢般的公子侯爺,雪玉似的頰上,陡升起了兩朵紅雲。

他連眼都金了。

手已按在劍柄上。

劍鞘又隱見血絲:好像鞘內不是劍,而是一把柄、條、支有生命的躍動的歡騰的血。

那是方應看體外的血。

血色的劍。

劍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