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不散,霜彌漫。

這天早上整衣出發的軍士都覺得霧濃霜重,料峭春寒。

他們都有上戰場的感覺。

雖然他們隻是押著犯人上刑場。

一般而言,重犯都是在午時抄斬的。

選在午時,尤其在菜市口,正是人多,特別收儆尤之效。

但今天比較特別。

他們隊伍在卯初已然押著犯人步向菜市口。

他們都知道,今天是一次特別的“斬首示眾”。

因為將給處決的人很特別。

押這對將給處斬的人也很特別。

真正的軍士衙役,隻二十二人,其他的,大多是高官、大內高手、武林人物。

這等陣仗自是非同小可。

軍士捕役心中暗暗叫苦,知道這一趟行刑不好走,說不好,自己這些人隻是給擺上了道,可能要比問斬的人還早一步人頭落地哩。

他們都好奇,也都不敢好奇——你就別說軍人隻聽命令,不惹事不好奇,其實,他們好奇的方法往往是用刀劍槍箭(武器)去問清楚(而不是用語言)而已。

他們不敢好奇的原因是:

今天“主事”的,肯定不是他們。

連同監軍塗競和劊子手老李,今天隻怕都話不得事。

今天主事的是騎在馬上紫冠蟒袍的長須老太監,人叫他為米公公,聽說他在朝在野,都很有名望,很多高宮、權貴和將士、江湖人物,都跟他密切往來。

監斬的人在隊伍之後,坐在轎子裏而不露麵、長相俊俏的年輕人。

聽說他就是方小侯爺。

聽說他才是“有橋集團”裏的“寶”,比起來,米蒼穹隻不過就像是藏寶的匣子。

除了這一老一少,還有許多人,是他們完全不認識的。

但這些人給他們的感覺都是一樣:

殺氣。

——騰騰的殺氣。

——要是隻殺兩人,殺氣不可能如許之盛,盛得使這些兵士捕役走在清晨的霜田地,雙腳不由得有點打顫。

他們除了有點擔憂受怕,還有百般不解。

初時,他們奉命集合的時候,他們這一隊人,總共有四十五人,而今,在出發的時候,卻隻剩下了二十二人——其他二十三人去了哪兒?

其實這疑惑完全是不必要的。

因為這一組才離開八爺莊不久,另一隊人又自深記洞窟那兒展開陣勢,整然步出,那一隊人,主領的是龍八,押後的是多指頭陀,而且,隊伍明顯地雜有更多的武林好手、大內高手,隊伍中也押著兩架囚車!

他們的取向,是往破板門那一帶去。

那兒,是除了瓦子巷底街市口外,另一處繁華要塞。

劊子手老李斫人的頭,斫得手都老了,臉皮老了,歲月也老了,但從不似今天那麽特別,那麽緊張。

從來,隻有犯人驚怕,而不是他。

斫人頭的永遠不必怕,怕的隻是那些要給斫頭的。

可是今天卻不一樣。

他看得出情勢非同尋常:這個押死囚的隊伍每走一段路,仿佛隨時已準備好,隨時都要跟劫囚的強敵血濺長街似的。

他臨出八爺莊前,還不知會發配到哪一隊伍去(他比其他軍役們“好”一些,在出發前一陣子總算知道分有前後兩隊的事),任勞卻過來跟他擠一隻眼睛,跟他約賭:

“看你今天斬得了囚犯的首級,還是由我們兩人來下手?或者你給人斫了頭!你猜猜看?”

劊子李可不敢猜。斫了多年多少英雄好漢流氓雜種的頭了,他自然知道:有些事雖然很想知道,但還是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這些年來,他當上了劊子手後,就連扒飯的時候,都會感到一股血腥味,徐徐咽下;就連洗澡的時候,他從井裏打出來的水照頭淋下,閉眼的一霎,仿佛也覺得自己是沐在豔幽幽的血水中。

他的頭也常常疼。

裂骨蝕髓似地疼。

他常常認定這是一種報應。

他知道每次斷送別人生命的同時,他也在斷送自己的福蔭。

自從他跟他的老爸,入了這一“行”,雖然無人敬之,但亦無人敢不畏之。

因為刀在他手裏。

頭在別人身上。

生殺大權卻在自己的刀下。

——就算上妓院嫖,細皮白肉的騷娘們也不一定敢問他要錢;就算到街市買半斤豬肉,那臉肉橫生的家夥也不敢少給他八兩,有時還多添一二兩當是“買個交情”。

這年頭,誰也不知道有一天會落在誰的刀口上。

要是落在他的刀下,可一切聽己由命了:

他下刀是要斷送生命,但要如何斷送法,則由他控製、隨意,如何下刀,也由他決定。

有時候,一刀死不了,頭沒斷落,人一直在喊,血一直在冒,監斬官沒下令,他也抱刀旁觀,隻幹耗苦等血流盡人才死。

有時,一刀(可能故意)斫歪了,先斷一根琵琶骨,或削去一隻耳朵,夠犯人痛入心肺,也夠他受的了。因而,有的犯人是嚇死的、痛死的。

也有腰斬的,他斬過一刀兩斷(段),但人卻不死,對著下半截肢體,喃喃自語近一個時辰,血給曬得凝固了,這才咽了氣。

有次他故意一刀一刀地斫一個才十七八歲的小夥子,一手把他一口飯一口飯養大的爹、媽、公、婆,瞪著眼捂著心一刀一刀地心痛,那一回他可斫得心軟手不軟——因為誰叫這小夥兒的家人曾經得罪了監斬的塗競!

他曾一刀下去,腦袋瓜子去了半爿,腦漿東一片、西一塊,溢了滿地,那人氣可足的,居然不死,趴在地上,寫了許多個“苦”字“慘”字,但字字都沒了頭:可能失去了上半爿頭顱,寫字也就寫不全了吧?

所以許多人都怕他,待斬囚犯的家屬,諸多討好他。有送銀子的,也有請吃酒的,甚至也有女子來獻身的,隻求他快刀利鋒,一刀斷頭,還要留一層皮,好讓其家人得以“全屍”收殮,討個“吉利”。

要不然,他李二有一次火冒著,一刀下去,身首異處,滑漉漉的頭一路滾了出去,隨著血印子,像貓腳沾過了血水到處亂蹓,但尋了個半天,卻偏找不到那一顆人頭。

到而今,那個人頭也始終沒找著,不知到哪兒去了,這當殃的家人也隻好收葬他那沒頭的死屍,他的寡母娘也哭嗆了天,隻悔沒事先答允給他李二舒服一個晚上。

但今天,他可威風不來了。

囚車裏的,一點都沒有求情的意思。

甚至對他連瞧都沒瞧得上眼。

而別人對他的眼色,他意會得出來。

——斫吧,你斫吧,這一刀下去,兩刀之後,你每個晚上不必睡了,白天都不必上街了!

——整個江湖的好漢,都等著剜你的心來送酒呢!

這囚犯也沒有哭哭啼啼的親人來送行,但他又偏生覺得:濃霧裏,有的是牛頭馬臉、三山五嶽,誰送誰先上路,現在還難說得緊!

當然他也不敢得罪任勞、任怨這種人。

他知道,他手上斫的不少冤得六月降雪的漢子,其中有不少都是因為不小心或太大意招致這“兩任”不悅,以致從此腦袋分家,有冤沒路訴。

他現在已沒有辦法。

頭是要斫的。

他隻好見一步走一步。

他相信監斬官塗競跟他的處境很相似。

——向來,寡婦美孀、黃金白銀,他索取得遠比自己多,誰教他官比自己高?

但都一樣,在心情上,今天隻要過了這一關,以後再遇斫頭、監斬的事,卻是寧可掛冠而去,落荒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