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晚點了,飛到杭州時已經快十二點。我們把行李往醫院附近的賓館一放,就徑直來到市幹部醫院。
夜,籠罩著這個花園般綠樹成蔭的醫院。彎曲小路上那一排昏黃的地燈發著幽幽的光。我拉著女兒的手,躡手躡腳地走進父親住的幹部病房。我吃驚地看見兩個月前還精神抖擻地來機場接我,搶著幫我拉行李箱的父親,此刻卻氣息奄奄地戴著氧氣罩,身上插著好多大大小小的管子;床頭邊監視器的熒光屏一閃一閃地發著令人心悸的光;幾排看不懂的大大小小的數字隨著父親的起伏的呼吸不停地變化著……我和女兒一左一右地站在父親的床頭,剛想俯下身看看父親,父親突然睜開了眼睛。看見我們在他身邊,眼中頓時放射出一種光芒。他從被子裏伸出插著管子的微微哆嗦著手,急切地一左一右地抓住我和女兒的手。從這個動作中我感覺到了父親一直在渴望和期待著我們。
“爸爸……”我難過地望著父親,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父親趕緊點點頭,拉緊我的手。
“老頭子,夏子回來了,你放心睡吧。他們也累了,明天早上就過來陪你!”老媽拍拍爸爸的手示意他鬆開我們。
我低下頭,給爸爸壓壓脖子上的被子,語氣故作輕鬆地說:“老爸,我回來了,別擔心了!萬事有我呢!”我雖是小女子,卻是父母心裏的主心骨。家裏大小事父母都會和我商量。
爸爸點點頭,放開了我們的手。然後把頭轉向女兒圓圓,嘴巴在氧氣罩裏努了努。
圓圓忙低下頭問:“外公,您要說什麽?”
“乖—”父親嘶啞的聲音吃力地從嗓子裏擠出來。
我眼睛一酸,忙說:“爸,睡吧,明早一早我們就過來!”
老爸點點頭,疲憊而欣慰地閉上了眼睛。
回到賓館我們簡單洗漱了一下倒頭就睡。可是好像還沒有睡多久,我就被手機的鈴聲驚醒。弟弟慌張地說:“老姐,你們快過來吧!老爸剛才一口水嗆了一下,狂咳嗽,氧飽和度一下降到八十多!醫生現在還在搶救呢。慌兮兮的!我擔心……你和圓圓還是快過來吧!”
我連忙驚起,叫起女兒,小跑著就往醫院趕。
賓館離醫院有五分鍾的路。才淩晨五點多,天還是黑蒙蒙的,隻有路燈閃亮著,行人和車輛都很稀少。我們小跑著趕到病房。醫生剛剛離開,父親情況似乎稍微平穩了下來。我看看監控器屏幕,氧飽和度已經恢複到九十。
弟弟把我拉出病房,我們來到遠離病房的電梯口。弟弟皺著眉頭說:“這兩天都好幾次了!真是嚇死人!”
“老媽電話裏把老爸的病說得很嚴重,真的有這麽嚴重嗎?”
“醫生對老媽說話還是口下留情的,跟我說得更直接。說這種病預後很差的。讓我們做好精神準備……”弟弟剛說完這句話就被老媽叫進病房去了。
不一會兒老媽走出來,嘮叨起爸爸的病,把自己責怪得一塌糊塗,好像我父親的病都是因為她的疏忽導致的。“夏子,都怪我啊!如果早點把他哄進醫院,就不會是今天的後果啦!耽誤了呀!”
“老媽,生病是天災人禍,沒法預防的。你別這麽想,尤其別在我爸那裏說這些。他會懊悔死的!現在我們必須裝得啥事也沒有才能幫助爸爸。老媽,你一定要堅強!”
“夏子,等一會兒醫生上班你一定要去問清你老爸的情況。他們老嚇唬我,我很害怕,想問又怕他們煩怕得罪他們!可是我又害怕他們說的是真的。你老爸會不會……”老媽說著眼淚又流了出來,我趕緊拿出紙巾給她。
“媽,有我呢,沒事兒!等下我一定問清情況。我北京還認識好多大夫呢,我也會去問問。”
老媽走後,我獨自一人坐在電梯邊的長椅上,感覺全身發冷。老媽和老弟的話仿佛一瞬間把我帶進了一個陌生的冰窖,讓我感覺透心的涼。我無法進入他們告訴我的狀態。兩個月前我還回家給老爸過生日,全家人高高興興地圍坐在一起吃飯,老媽給爸爸專門撰寫了一篇他們五十多年夫妻生活戀愛史,不時肉麻兮兮地讓我們哄堂大笑,而老爸故作含蓄內心卻喜滋滋地聽著得意著……才幾天啊?怎麽冰火兩重天?昨天生龍活虎的父親怎麽突然進入了生命的倒計時?老天爺怎會殘酷如此?我不相信事情會是這樣的!
好容易熬到醫生上班,我急切地等他們查完房,就去找主治醫生王大夫。
“啊,你就是小郭啊!你爸爸上周病情好的時候老念叨你呢!你等一下,我把呼吸科的張主任叫過來一起談。他負責你爸爸呼吸方麵的診斷。”
張主任是一個有些嚴肅的小老頭。坐下後翻開我父親的病曆認真地說:“你父親的病是急性‘間質性肺炎’,是要命的病!很嚴重!”
“什麽叫‘間質性肺炎’?不就是肺炎嗎?不就是個常見病嗎?大不了住一段醫院,有什麽難治的?”
“小郭,這不是簡單的肺炎,是一種罕見的而且發展迅速的爆發性肺損傷,是肺的急性損傷性病變。起病急劇,開始表現為發熱、咳嗽和氣急,繼之出現呼吸衰竭。多需要機械通氣維持、平均存活時間很短,大部分在1~2個月內死亡。”張主任做了一段專業解釋,聽得我頭皮發麻。
“主任您什麽意思呀?什麽1~2個月內死亡?我爸爸春節還好好的呢!連癌症都能存活一兩年,我爸不就是個肺炎嘛,怎麽剛發病就要麵臨生死呢?怎麽還沒有治療就要判死刑?”
“小郭你別急。你爸爸是我們的老病人了,他得這種病我們心裏也很難過。我們會全力救治的。你們家屬要配合好。你尤其要做好你媽的工作,她的情緒最影響你爸!”
我實在難以接受醫生的話。我無法相信一個昨天還好好的大活人,今天卻要被判死刑?這也太殘酷了!我不能接受!父親母親弟弟都不能接受!可是醫生嚴肅的表情又分明在告訴我這是一個不接受也得接受的現實。他們可是省裏最有權威的專家,我即便不想相信也不得不去相信他們的話。
“可是醫生,你們總得想辦法救救我爸爸吧!他才七十歲,太年輕了!”我沮喪地說。
“小郭,我知道你們不能接受這個現實。我們對你媽也沒敢這麽斬釘截鐵,怕她接受不了。可你是家裏的主心骨,你要有思想準備,你要接受這個現實!否則下一步我們也不好治療。”張主任誠懇地說。
“那您的意思是還能治療?還有希望?”我剛剛掉入井底的心又好像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浮了起來,目光充滿熱望地盯著醫生。
醫生搖搖頭說:“我們會全力治療,但是你們別抱太大的希望。”
“但是……”我不甘心地想說什麽,被主任打斷了。
“小郭,這種病我們呼吸科二十年來治過幾十例,沒有一例存活的。有一個警察身體棒棒的,我們以為他能熬過去,結果也就是兩個月。有個別慢性的輕一些,多活了一年最後也因為呼吸窘迫導致心肺衰竭走了。這種病活著很痛苦,任何一次感冒都會要他的命,最後也會因為呼吸窘迫死亡。”主任殘酷的話說得不給我留一絲幻想的餘地。
離開醫生後,我獨自到花園走了半天,內心的感覺已經不是“悲哀”二字可以表達。我親愛的爸爸,此刻還帶著強烈的求生願望等著醫生的救治,可是醫生已經對他判了死刑。我心裏無法接受,卻要理性地去麵對這個似乎已經無法挽回的事實。我該怎麽辦?我如何去麵對一個正在走向死亡卻充滿生命熱望的我最親的親人?我知道我可以去欺騙他,但父親的敏銳從來都是驚人的,萬一弄巧成拙會不會起反麵作用?但是不欺騙他難道讓我去告訴他你已經沒有幾天的生命了?這對他對我的家人都是多麽殘酷的現實!我在花園裏轉了多少圈也沒有轉出頭緒,隻好往病房走,逗留時間太長恐怕父親會生疑。
在走進病房的一瞬間我做了決定:不管父親能活多少天,我必須激發他戰勝病魔的信心!不是有很多生命奇跡發生嗎?為何這個人不是我父親?
“醫生怎麽說?”父親一聽到我的腳步聲馬上把腦袋轉向我,雖然隔著氧氣罩,但口齒清楚聲音急切地問。
我故作輕鬆地說:“老爸啊,這次你是遇到些麻煩了!醫生跟我仔細地談了您的病,說您的病還是挺嚴重的……”
“唉,都怪我不聽你媽的話沒有來看病,把病耽誤了!”爸爸沮喪地說,內心的懊悔暴露無遺。這是極其不好的心理,會影響父親的信心。
我趕緊拍拍他的腦袋,笑著說:“瞧您,老爸,您還真別這麽說。醫生說了,您得了這個病就像中了彩票一樣,是個很少見的病,很難診斷的。就算您來早了也未必查得出來,所以您別懊惱自己沒及時來看病。醫生也說了您的病雖然很重,但是完全可以治的!也有不少治好的案例,就看您怎麽配合了!”
“要我怎麽配合?你說。”爸爸聲音虛弱但語氣堅定地說,目光充滿著強烈的求生願望。
“最重要的是要有信心!任何疾病都有奇跡發生。醫生說很多得絕症的人都是被自己嚇死的。那些堅強和病魔鬥爭的人原先被醫生判決活幾個月,但活了十幾年還在活。所以爸爸您要勇敢!您要和我們一起創造生命的奇跡!”我伸出手調皮地捋捋父親頭上稀疏的頭發,說:“您可是老共產黨員啊!現在可是黨考驗您的時候了!”
父親笑了。經過我這番心理疏導一直感覺氣息奄奄的父親精神突然振奮了起來,眼中表達著強烈的求生願望。那一瞬間,一向不善於和父親親近的我,身上突然湧出許許多多母性的柔情。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父親身邊,女兒圓圓則一直牽著外公的手坐在病床邊沿。病榻上的父親因愛女愛孫的出現,心裏充滿著踏實和依賴。他像一個軟弱的嬰兒乖乖地躺著,繼續聽著我用真實的感情但盡可能天衣無縫地編織關於他很快康複的謊言,不斷地衝我點著頭。他信任我說的每一句話,信賴我的每一個對他的疾病故作若無其事的表情。在我做女兒的幾十年生涯裏,父親很少有機會見過我像今天這樣的溫柔和母性。在父親麵前我是一個孝心足夠和父親很交心讓父親很驕傲但任性霸道的嬌嬌女形象。可是今天我卻像一個小媽媽極盡溫柔地安慰著無助的老父親。
我的臉在笑,可是我的心卻在哭。
我語言技巧高超地說著能想得出來的所有安慰和鼓勵父親的話,但我的內心卻在提高父親求生的期望值時惶恐著不知什麽時候謊言會破滅……我真希望我所說的一切奇跡都真的能發生!所以一整天我打了很多電話去谘詢北京我認識的權威醫學專家,希望從他們口裏獲得父親可以求生的希望。但是所有的回複都是讓人絕望的,都說不明病因的間質性肺炎,是一種來勢比癌症還凶猛的不是癌症勝似癌症的疾病。
於是,在所有醫生對父親的病無一樂觀的預測中,我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內心體會著一種徹骨的痛,臉上卻要笑得和春天的花一樣的燦爛。最高超的演員也不過如此啊!我們不想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想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想相信醫生的悲觀預測,不想相信善良樸實一生積德行善的父親會在七十多歲就要告別我們!我們希望這一切都是醫生的危言聳聽,都是老天爺在嚇唬我們,希望一切都是有驚無險……可是我們是在破碎的地基構建幻想的高樓啊!
下午父親離休前所在省委老領導前來看望父親。父親躺在病榻上眼裏充滿著對組織的感恩。當聽到書記們說一定會全力救治他時,父親目光中求生的火焰燃得更熱烈了。
但領導們剛走,主任就把我叫進了辦公室,鄭重其事地說:“省裏領導指示我們要全力搶救你父親。但你父親的病情實在太重了,我們估計一兩天後我們氧氣機給他供氧就會到飽和了。我們幹部病房沒有呼吸機,如果供不上氧,你父親就會出現呼吸窘迫,到時搶救都來不及了!明天就是周末了,很多醫生休息,我們也擔心臨時搶救不及時後果不堪設想。我們建議你們傍晚就把你父親送到ICU去。雖然床位很緊張,我們院領導出麵協調馬上讓那邊擠出床位來!”
這一切又是這麽的突然,讓我應接不暇!我和女兒昨晚才剛回來,多想好好陪陪父親,給他力量給他親情。可是一進ICU,一天隻能探視半個小時。平時就把親情放在第一位,此刻病中心理上更離不開親人的父親怎麽能夠接受?可是如果不進ICU,如果這兩天真如醫生所說供不上氧父親會因為呼吸窘迫進入危境,難道我們能眼睜睜看著父親掙紮而束手無策?
最後我們和媽媽商量後還是不得不選擇讓父親能有延續生命的醫療保障,哪怕就是短暫的幾天!但說服父親卻是一個很難的工作。因為父親絕對不願去沒有親人在身邊的地方。於是談判的責任又落到了我的身上。
“老爸,和您商量一件事。醫院要為全力搶救您提供最好的條件,想把您一會兒就轉到ICU病房,那裏搶救設施先進,萬一有什麽問題可以隨時有最好的醫生和設備搶救。”
“我不去!我就在這裏待著。我要你們陪在我身邊!”父親斷然拒絕。
“老爸,我知道ICU不能陪床,您會很孤獨。我們當然願意陪在您身邊。但是組織上給醫院下了指示,一切要用最好的條件搶救您。本來ICU沒有床位,但組織上指示了,醫院已經把最好的床位調出來了。老爸,您要聽組織的!您要勇敢啊!”
“既然是組織上決定的那就聽組織的吧!”沒想到一提組織父親就放下了自己的所有個人情感和牽掛。
“老爸啊,您可要堅強啊!組織上說他們每天會關注您的病情,希望您在那裏治療一段時間以後再回幹部病房呢!我可是聽見書記親自指示院長要全力搶救您的。”
父親欣慰地笑了。組織上的關心給他這個老黨員帶來了別人無法替代的最大安慰!進ICU前那最後一個小時,他精神十分的好。一直虛弱地躺著的他居然可以半坐起來,笑著聽我們聊天,還不時地插話。而當我們說一些鼓勵他的話時,他的目光居然閃著亮。我們感覺得出來,他求生的願望已經被組織和我們完全地激發!
那一刻,我想:也許生命的奇跡會發生在我的老父親身上?
也許上天看在我父親如此善良不忍心奪取他的生命?
搬到ICU前,醫院讓我這一天裏簽了第二份病危通知書。我的心在顫抖,我拿著筆的手也在顫抖。醫生要求我同意在父親的氣管上插管以免路上需要搶救,我堅決拒絕了。我決不能讓我的父親清醒著活生生地被切開喉管。我要讓父親清醒的時候沒有創傷地過完他剩餘的生命。
那驚心動魄的轉運父親的五六分鍾,難熬得像一個世紀。但是我堅強的父親居然完好無損地熬過去了,進了ICU居然一切指標正常。我們一起衝父親伸出了大拇指。父親孩子般地笑了。
可是當我們被要求離開的時候,父親的眼神讓我永遠無法忘懷。那是一種什麽眼神啊!嬰兒般無助?對生的留戀?對死亡的恐懼?對親人不能留下的傷感?對無力阻止這一切發生的無奈?對親人的呼喚!我仿佛聽見他內心在對我說:“女兒,我怕!但女兒,我會忍受!”